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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杜評金瓶梅:第一季10

(2015-07-22 12:23:46) 下一個
十 打虎英雄的憤怒



九、十兩回承上啟下,既收結武鬆,又擺脫水滸,正式進入《金瓶梅》的本體敘事。雖是過渡,文字照樣精彩。
 
先是西門娶金蓮,兩處細節值得注意:第一是西門與金蓮把迎兒托付給王婆,這小丫頭在王奶奶手裏長大還能有個好?作者一向擅長用兒童來寫成年人。第二個細節是武大的一眾鄰居:
 
那條街上,遠近人家無一不知此事,都 懼怕西門慶有錢有勢,不敢來多管,隻編了四句口號,說得好:
堪笑西門不識羞,先奸後娶醜名留。
轎內坐著浪淫婦,後邊跟著老牽頭。
 
出人命的時候沒有一個肯上前,街上見著西門慶點頭哈腰大官人叫著,背地又編排這麽一套逞口舌之快……這一副眾生相在魯迅的文字中也似曾相識。
 
西門安排金蓮住在花園內樓下三間房”,“一個獨獨小角門兒”,“極是一個幽僻去處”。這個場景設置很重要:這個隱秘的居所,日後藏下西門家多少罪惡。然後又是床:玉樓陪嫁過來兩張南京拔步床,金蓮卻得讓西門慶花十六兩先買一張“黑漆歡門描金床”。聯想之前小潘還得自己掏十幾兩梯己給武大買房子,所以啊,嫁給阿慶值了,哪怕是幹掉武大。
又多出一個老婆,西門家後院自然少不了一番人事上的調整。這隻是行文必要的交代,我們這裏單摘出來,好讓沒讀過原著的讀者心裏有個輪廓:
大娘子吳月娘房裏使著兩個丫頭,一名春 梅,一名玉簫。西門慶把春梅叫到金蓮房內,令他伏侍金蓮,趕著叫娘。卻用五兩銀子另買一個小丫頭,名叫小玉,伏侍月娘。又替金蓮六兩銀子買了一個上灶丫頭,名喚秋菊。排行金蓮做第五房。先頭陳家娘子陪嫁的,名喚孫雪娥,約二十年紀,生的五短身材,有姿色。西門慶與他戴了鬒髻,排行第四,以此把金蓮做個第五房。
接下來用月娘視角寫金蓮,再用金蓮視角寫幾個老婆。這筆法我們中學時候就見過,《紅樓夢》裏的,林黛玉進賈府那回,不知道現在中學語文課本兒還有沒有,不如刪掉黛玉,直接上金蓮得了。
 
月娘眼中金蓮,又是一段韻文,什麽楊肢柳腰又走卡通漫畫風,寫的不好。隻那兩句“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跑;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流”還算有點印象。後麵這段月娘心理描寫就好多了:
月娘看了一回,口中不言,心內想道:“小廝每來家,隻說武大怎樣一個老婆,不曾看見,不想果然生的標致,怪不的俺那強人愛他。
為什麽好呢?我們想想之前何九見金蓮,心說“西門慶這十兩銀子值了”,此處月娘“怪不的俺那強人愛他”男女有別,口吻各異,卻有異曲同工之妙;另外“小廝每來家,隻說武大怎樣一個老婆”,則暗示西門金蓮在外麵的所作所為,家裏妻妾早都聽聞了。這幾個整天活得緊繃繃的女人對小潘能沒戒心麽?
我們知道小潘有的是小聰明,鬼靈精怪,她也在窺探這幾個老婆。以她的視角,吳月娘“麵如銀盆”,這在今天是一場災難,過去卻是富貴相;二老婆李姣兒雖青樓出身,卻“身體沉重”,已然過氣;唯有同是新人的孟玉樓在相貌和性感指數上與金蓮或有一拚;另外還有一個四妾孫雪娥,未必有多漂亮,但廚藝不錯。幾個老婆排次井然,若換成好漢,再把相貌對應成武功,那西門家後院就成水泊梁山了。剛上山入夥的小潘,為爭取地位,獨占西門慶,刻意討好大老婆吳月娘。這策略管不管用?
當然不管用。至少在中國很難奏效。因為我們有一種傳統,強調所謂隱忍,極度壓抑個性,凡事不可出頭,爭強好勝者定然死的難堪。孟玉樓就是這種傳統的傳承者、執行人,所以她嫁過來就風平浪靜,沒有是非;而金蓮剛來幾天就引起以肥胖胖的李姣兒為首的舊人黨不滿。從這角度來講,小潘注定要死的。這種傳統好像一炳殺人不見血的刀子,五千年默默地殺戮——特別是殺戮女性——下一個著名的死者可不是令人側目的蕩婦,她是一個貴族小姐,會寫詩,也會葬花,她叫林黛玉。
鏡頭從女人再切給男人。這下武鬆真的回來了,且看眾鄰居反應:
兩邊眾鄰舍看見武鬆回來,都吃一驚,捏兩把汗,說道:“這番蕭牆禍起了!這個太歲歸來,怎肯幹休!”
一筆寫出眾鄰居怕惹禍上身,又側麵烘托武鬆的威懾力。王婆前番收了西門三兩銀子,便擺出一副蒼老的麵容來應答這個恐怖的黑幫分子兼刑警隊長,可謂滴水不漏;武鬆雖不信,但也尋不出破綻。王奶奶真神人也。
接下來夜裏燒紙哭魂。之前金蓮哭武大是為幹嚎,看我們武鬆又是怎個哭法:
終是一路上來的人,哭的那兩邊鄰舍無不淒惶。
要我說,隻這一句氣氛就出來了;後麵非按照水滸把武大鬼魂請出來,反倒添足。
第二天一早武鬆開始複仇。第一回合,武鬆以都頭身份,從調查取證開始,都在體製內合法進行。我們不妨再看一眼眾鄰居的反應:
武鬆在街上訪問街坊鄰舍:“我哥哥怎的死了?嫂嫂嫁得何人去了?
那街坊鄰舍明知此事,都懼怕西門慶,誰肯來管?隻說:“都頭,不消訪問,王婆在緊隔壁住,隻問王婆就知了。”
有那多口的說:“賣梨的鄆哥兒與仵作何九,二人最知詳細。”
當初西門與小潘奸情敗露,是因鄆哥受一個多口者“指點”,結果武大被鴆殺;這裏無名多口者再次出現,再一次把事件引向死亡,也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個人。可怕,可歎。
武鬆尋鄆哥,本以為這小猴撒腿就跑;結果非但沒跑,張嘴卻是:
武都頭,你來遲了一步兒,須動不得手。隻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歲,沒人養贍,我卻難保你們打官司。
說白了,這“含鳥的小猢猻”還是想要銀子。但這次銀子就要的人心裏淒涼:其一,這小猴說到底還是少不經事,以為打官司無非是去衙門裏免費住三五個月,殊不知一頓棍棒就能讓他喪命;其二,他一個少年在街頭廝混,整天和西門慶、王婆、武鬆這樣的危險人物打交道,圖的不過是幾兩盤纏,養贍家裏六十歲的老爹。
於是場景再一次從街頭換到小飯館:隻不過對麵坐的人不是武大,而是武鬆。鄆哥把事情講了一遍,武鬆當場掏出五兩碎銀的小費,並許諾日後再給十兩。武鬆下麵這句問得出奇,鄆哥的回答更是駭人:
我的嫂子實嫁與何人去了?”
你嫂子吃西門慶抬到家,待搗吊底子兒,自還問他實也是虛!
何謂“待搗吊底子兒”?日後咱們讀到金蓮醉鬧葡萄架一節,差不多就明白了。
接下來武鬆以都頭身份親自打官司,我們也跟著開眼,看了一回清河縣老百姓每天都路過的縣衙,還見識到老百姓看不見的幕後官場運作。
小人哥哥武大,被豪惡西門慶與嫂潘氏通奸,踢中心窩,王婆主謀,陷害性命。何九朦朧入殮,燒毀屍傷。見今西門慶霸占嫂子在家為妾。見有這個小廝鄆哥是證見。望相公作主則個。
這是武鬆呈堂喊出來的狀子,準確,清晰,簡練。按說以武鬆黑幫分子的家底,哪有這等文字功夫;可仔細再看原著,才發現這套訟詞經縣裏一位“陳先生”筆潤過,可知《金瓶梅》的作者真是一絲不苟。這也從一個側麵反應出當時民眾的法律意識。還有,之前我以為古代老百姓都是法盲,其實不然。格非在《雪隱鷺鷥》中曾提明朝大力推進民眾普法:
朝中甚至規定,凡是家中藏有《大誥》或通曉《大明律》的罪犯,可一定程度減刑甚或免刑。
當然, 這又多了一層諷刺:法律固然可以通曉,但能否被執行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這個我們馬上就會看到。
武鬆的訴訟裏提到兩個證人,一是鄆哥,一是何九。後者被作者用鄆哥很漂亮的一筆帶過,而剩下一個鄆哥又被官場上的老油條李知縣拿來當借口:
“你也是個本縣中都頭,怎不省得法度?自古捉奸見雙,殺人見傷。你那哥哥屍首又沒了,又不曾捉得他奸。你今隻憑這小廝口內言語,便問他殺人的公事,莫非公道忒偏向麽?你不可造次,須要自己尋思。”
按說武鬆是李知縣一手提拔,如今都頭就跪在那裏喊冤,知縣老爺怎能如此搪塞?不消說,原因隻有一個:
原來知縣、縣丞、主簿、典史,上下都是與西門慶有首尾的,因此官吏通同計較,這件事難以問理。
到這裏,圍繞武大之死,清河縣隱約可現兩方陣營對壘:
一是武鬆為核心的所謂正義方,籌碼有大明的法律、武大的性命,武鬆的都頭職銜、和打虎英雄的名頭、證人鄆哥(這位證人並沒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以及潛在的民間道德輿論(如果民間真能把這聲音喊出來的話);另一方即所謂非正義方,西門慶幕後操作,前台陣容包括李知縣、縣丞、主簿、典史等一眾官僚。輸贏似乎顯而易見。但別忘了武都頭還有一張底牌,就是他和李知縣的關係:他受知縣一手提拔,才去東京為其押鏢行賄,關係絕非普通上下級可比。
PK第一回合,李知縣雖搪塞武鬆,但口氣還算和緩,而且話也留了活扣:
你且起來,待我從長計較。可行時,便與你拿人。
武鬆以為事情有望,便“走出外邊,把鄆哥留在屋裏,不放回家”。作者再次用一個少年來寫成人間的凶險。
當晚西門慶就收到消息,連夜派心腹家人來保、來旺(這兩個來字輩的家人很擅長行賄,西門家的黃金二人組)行賄一眾官僚。這樣一來,剛才李知縣留給武鬆的活扣,倒更像是向西門慶索賄了。第二天再升堂,李知縣就封了口:
武鬆,你休聽外人挑撥,和西門慶做對頭。這件事欠明白,難以問理。聖人雲:經目之事,猶恐未真;背後之言,豈能全信?你不可一時造次。
更諷刺的是吏典也在一旁幫腔,用的還是法律:
都頭,你在衙門裏也曉得法律,但凡人命之事,須要屍、傷、病、物、蹤,五件事俱完,方可推問。你那哥哥屍首又沒了,怎生問理?
兩個回合下來,武鬆發現自己完敗,便“放了鄆哥歸家,不覺天長歎一聲,咬牙切齒,口中罵淫婦不絕”。這裏有幾點值得注意:一,武鬆第一選擇報官,說明相對自己那雙打死過老虎的拳頭,他更信任體製內的灰色路線(他和李知縣的關係);二,武鬆官司雖敗,但還是放走鄆哥,也算講理,隻除了沒給之前許諾的十兩銀子;三,武鬆怒而罵街,一張嘴——oops——不是西門慶,也不是李知縣,而是“淫婦”,去年冬天給他燙酒喝的嫂嫂。
所以武鬆的憤怒裏,既有哥哥的亡魂,更有嫂嫂的倩影。這便是《金瓶梅》裏的武鬆,好像一麵鏡子:陽麵是打虎英雄,是條烈性漢子;陰麵另有乾坤,卻全用曲筆來寫。
憤怒讓武鬆變回黑幫分子,用體製外的拳頭解決問題。幹掉西門慶,除了給哥哥報仇,也將是他黑幫生涯濃墨重彩一筆。武鬆與傅夥計的對話有兩處需要留心:一是武鬆張嘴又問“我的嫂子被他娶了多少日”,二是傅夥計這種經理級別的下人,西門慶才給二兩月錢,怎麽可能不吃裏扒外。
第三回合獅子街,終於有人被KO,卻是個莫須有的李外傳,一個吃完原告吃被告的小差役。之所以說此人莫須有,是因其生其滅純屬情節需要。獅子樓上武鬆施展拳腳、尋西門不見、錯殺李外傳,文字利落,短句為主,極富畫麵感。換成電影就是短鏡頭+快速剪切+手搖拍攝,在drama裏插了一段淩厲的動作片。
李外傳當場氣絕身亡,作者借圍觀群眾質問凶手,回複竟是:
我自要打西門慶,不料這廝悔氣,卻和他一路,也撞在我手裏。
殺李外傳委實沒有必要,多半是英雄要發泄怒火。武鬆答的理直氣壯,似乎李外傳隻是正餐之前的一道開胃菜,頗有點張生幽會崔鶯鶯之前先拿紅娘解饞的意思。水滸裏的武鬆,哪怕是血濺鴛鴦樓一節,摣開五指,男女老少,丫鬟仆人,連滅十好幾口,砍的樸刀都翻了,我們也不覺得有太大不妥。原因何在?作者筆法使然。筆法何以不同?價值觀不同是也。
武鬆殺人後並沒像魯提轄那樣匆忙跑路。他以為李知縣不會把他怎麽樣。可惜他又錯了,因為真正想把他怎麽樣的人不是李知縣,也不是西門慶。這個人是誰呢?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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