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香一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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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哥哥和我 (七--童年往事-四)

(2021-07-02 12:30:07) 下一個

 

 記憶中,嫂子娘家離渡口並不遠,平時跟著嫂子,七拐八彎的,一個玉米棒子還沒啃完,就到了一點也不費勁。可是那天,我們轉來轉去的,頭都轉暈了,就是找不到。 

居然找不到了?莫不是嫂子家草房子長腿了?自己跑掉了?明明就是在這附近啊,可就偏偏找不著,真見鬼了。我不相信,我不可能連這點路都記錯。

鄉下人煙稀少,住得非常鬆散,一家家隔得老遠老遠的,很不方便,而且他們門前大都還有惡狗守著,想問路,很難,得先過狗將軍這一關,可我們都怕狗,沒一個人敢上前找死。

  我和許許膽小不用提的,我沒想到王武也怕狗,連狗都怕,還打老虎呢,除非那老虎是紙糊的,或是死的,躺著不動讓他打。

顧小眼在學校裏的,很橫,高年級的比她高比她壯男流氓她都敢打,可她居然也怕狗,原來她也曉得學校裏的流氓,再狠,也是怕她爸顧大眼的,而這的狗不一樣,它們不認識顧大眼,更不可能怕顧大眼,顧大眼和它們一毛錢關係也沒有。

煩人的是,這裏的草房子還都像一個媽生的,瞅著都一個醜樣。比人家雙胞胎還像。

 

”草房子,為什麽這裏的人都蓋這一種草房子?就不能蓋點不一樣的嗎?“顧小眼一邊問,一邊用腳使勁踢著麵前的小土堆,仿佛那土堆跟她有仇似的。

“ 因為壘牆的河泥,蓋頂的茅草,蘆葦蕩裏多的是,蓋這種房,幾乎不花錢。”許許用手指著蘆葦蕩告訴她,沒想到,許許沒來過這,卻也曉得這些。

“這種草房子雖看著醜,但住著很舒服,冬暖夏涼的,住著比城裏房子舒坦,是那種我很醜,但我很溫柔的感覺。”我得意地說,我一直是個很愛顯擺的小姑娘。

小五曾說城裏的房子和城裏的人一樣,中看不中用,我知道小五對城裏人有氣,才這麽說的。

前年,他好容易才養大的豬仔小強,卻生生叫幾個城裏人--上海知青給禍害了。那幾個沒人性有獸性的家夥,幹農活沒本事,偷吃扒拿倒很在行,吃了狗肉吃豬肉,沒錢買就偷,半夜悄悄摸進他家豬圈,硬生生地從豬屁股上,血淋淋地剜了好大一坨肉走。

我說:" 小強,到底上輩子做啥孽了,要遭這麽大罪,被人生生剜肉,活剮,這都快要趕上滿清十大酷刑了。聽著都讓人打哆嗦,受不了。”

“ 嗯,肯定疼,他叫得超慘,我一聽到它叫就跑出來了,可還是沒能救下它,它叫了半宿,血怎麽也堵不住,是活活疼死的,他們怎就下得了手呢,簡直是畜生都不如。”小五和小強子感情深,小強生下就瘦弱,是典型的喂不大的小柴豬,沒人要了,小五把它接回來,硬是一點點地費了老勁才把它喂到這麽大,本來還指著它再長大一點,賣了好換學費呢,可是。。。小五眼淚止不住地流。

豬血從小五家一路滴到知青住的草房子前,被抓了現行,幾個知青一嘴豬毛還不認帳,還狡賴,直到小五又在他們床下,翻出一堆濕漉漉的豬毛來,懟上他們的臉,他們才不抵賴了,不吱聲了。

小五去隊部告狀,要給他的豬伸冤,可他哥卻讓他回家,轉頭還對大隊裏的人說,不要緊,再買一隻就是了。小五覺得憋屈得要死,他覺得小強死得比竇娥還冤。

“ 等我長大了,去上海,也把他們家的豬禍害了,看他們傷心不傷心。”小五氣糊塗了,城裏那會有人養豬。

因為憤怒和悲傷,小五的臉都變形了,眼裏的淚花,在陽光底下,也閃著憤怒的光。

“可是,大城市裏的人,嬌貴得很,他們才不會養豬呐。”我曉得小五很難過,可我不曉得說什麽,才能讓小五不難過。

我說,小五,你不是問我為啥不吃雞肉,鴨肉和鵝肉嗎?我是傷心,氣憤,咽不下,我原來也養過一隻小鴨子,蘆花的,很漂亮,它跟了我好些年,幾乎,我走那,它就跟那,它很忠心,它曉得護我,遇到小狗凶我時,它都敢衝過去,用嘴啄,不讓小狗湊近我,咬我,它也很聰明,像狗一樣會看門,不認識的人來家裏,它會衝著人家呱呱地叫,不讓進門;它聰明能幹得實在不像一隻普通的鴨子。

可後來有一天,有一個幹巴巴的老太婆路過,據說她會掐指算命,很靈。

她看到了我的鴨子,她和我母親說快殺了它吧,它快老成精了,會妨你家丫頭,搶你家丫頭陽壽的。什麽狗屁玩意,瞎掰,分明是騙人的。

可我媽信,我都和我媽說,即便有這事,我也不在乎,我不要活得很長,活很長對我沒意義。

可我媽還是乘我上學不在家,把它燉了,我難過得喘不上氣,發誓從此不吃鴨肉,

慢慢地連帶著雞肉,鵝肉也都不願吃了,因為它們的肉長得太像了,我看著就難受。

我恨死那個死老太婆了,要不是她,我的鴨子也不會死,肯定還活得好好的,可有什麽辦法,她就是那樣說了,我媽就是那樣做了,沒人在乎我的感受,隻因為我是個小孩。

我拿她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既不能殺了那老太婆,給我鴨子償命,也不能恨我媽,因為那樣會遭雷劈。

我很窩囊,窩囊得隻敢用不吃肉來抗議她們的惡行,說是愛孩子,說我們是祖國的花朵,可有幾個人真正在乎過我們的感受。
 

小五還養了一隻羊,可過年的時候,羊也叫他大哥牽走了,燉給鄉裏來視察的人吃了,成了下酒菜了。

嫂子說,那天,小五一個人在河沿上,站在風裏,又哭了很久,我聽了也很難過,可我啥也做不了,連陪他一起哭都做不到了。

那一刻,我覺得做小孩,真的很慘,我們比豬羊好不了多少,都是任大人們宰割的料。

 

“我記得我嫂子家屋前有一大塊玉米地,高高的玉米杆,嚼起來很甜很甜,” 我站在田埂上,憂心地看著太陽一點點地往下落。

“窮人小孩沒東西吃,才會啃那個,再說現在玉米杆早砍了,沒準都被當柴火燒了,我們要到哪裏去找那爛玉米稈?” 顧小眼說這話時,一臉嫌棄,臉色也不好。
 
她脫了鞋子,坐在田埂上,她說累死了,早曉得,不來的。

我想說,我又沒請你來,可是看到許許對我搖頭,話到嘴邊,我就又忍住了,現在可不是拌嘴的時候。

“我嫂子家後麵,還種了好多好多的黃花菜,好看又好吃。” 我又想起,我曾跟小五一起到屋後摘過黃花菜。

“可現在黃花菜才種下,還是小苗苗,瞅著和別的莊稼也沒分別”許許扯了扯我的衣角,瞅著我小聲說道。

 

迷迷糊糊地我們又轉回到了大河邊,可這個大河邊不是我們來的大河邊,這裏沒有渡船,也沒有艄公,隻有奔騰的河水。

“ 我們還是回家吧” 許許有些慌,他一直就膽小,他看起來沒精打采的,像是才被霜打了,耷拉著腦袋。

“可我們怎麽回呢?再說我還沒見到小五呢。”其實,我心裏也有點慌,天都快黑了,該是吃晚飯了,肚子早已經咕咕叫了。
 
我也想回家,可我不能就這樣算了,我不甘心,我還想垂死掙紮一下。

 好不容易謀劃好久才過來的,怎麽能就放棄呢?誰知道還有沒有下次,即便有,誰又曉得下次什麽時候才回來呢。

 

“艾子為我們花了那麽多的船錢,都夠買十幾根冰棒呢。我們不能不夠意思,再找找吧,我就不信,憑我們幾個人,還找不到那破地方。”王武大聲說道。
 
王武超愛吃棒冰,但他外公範先生從不舍得給他買,範先生的小氣在我們那也很出名,據說他比周扒皮還能算計。他曾對人說,要是小孩隻喝水,就能長大就好了,那樣他就可以省很多錢。

我看不清王武的眉眼,隻看到他白白的牙齒,我想,以後得多買幾支冰棒請他吃,還是他最夠哥們。

 

“我們一起喊吧,大聲喊,沒準小五就能聽見。”許許眼光一閃,振作起來說。

“好啊” 沒想到顧小眼居然不反對,她一拍屁股站起來,她的嗓門又大又亮,她常上台演節目--唱,她最喜歡唱的,就是郭蘭英的一條大河時,她唱得很好聽,我覺得不比電影裏的唱的差。

“孫小五,你在哪?孫小五,你在哪?”我們一起把手搭在嘴上,做成喇叭喊,喊得很有節奏,聲音在暮色裏,傳出去很遠很遠。

”喊什麽?叫魂呢,哪裏來的一幫小赤佬”就在我們快要喊不動時,終於看到有一隊人打著手電朝我們走來,打頭的還拿電筒晃我們。

我不知道,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小五,他黑瘦黑瘦的,默默地跟在人群後麵。眼睛也沒過去亮了,神了。我從書包裏掏給他那麽多好東西,也沒見他多高興,他就這樣清清冷冷地留在了我童年的記憶裏。

 

我一去西北很多年,等再回老家時,已是大學畢業,參加工作了。

期間,斷斷續續聽嫂子念叨過,小五訂婚了。小五結婚了,小五已做爸爸了,我想小五終於長大了,有自己的家了,還有了心疼他的人了,應該過得比過去好吧,也應該幸福了吧。

隻是我有些好奇,我想象不出,那個月下的清冷少年,做了父親會是個什麽樣子,我期待著能再見他一麵。

 

我臨去西北前,他曾偷偷地放了一隻漂亮竹籠在我家門前,裏麵有一隻我盼望已久的畫眉鳥。
 
我還一直沒來及謝他,告訴他,那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童年禮物。

嫂子說,春節,他會過來拜年,可是等來等去,等到的卻是一個幹瘦的小女人,說是他老婆,我很詫異小五怎麽娶這樣一個女人,不說言行舉止,單憑長相,也配不上小五,除了臉上的一雙眼睛,還說得過去,身上再沒一處是好看的。

她那一雙兒女倒不錯,隱約有些像小五,他們在嫂子家鬧騰了半天,才走,一點眼頭見識也沒有,哥哥嫂子皺了好幾次眉,她也毫不在乎。

“不好意思,我不曉得小舅媽會拿你的化妝品抹,她這人沒規矩,到那都招人嫌。”嫂子有些難為情地對我說。

“沒關係,是我讓她用的。”我不在乎地摟著嫂子肩膀說,對這些小東西,我從來就不介意。

“她是你小舅媽,再說你小舅當年送我畫眉鳥的人情,我還沒來得及還呢。”

“隻是我覺得她配不上小五,小五怎麽會看上的她?兩人差太遠了?又是你大哥強逼的?”我和嫂子向來不生份,啥話都能說,即便是她娘家的事,我也沒把自己當外人,我從心裏替小五抱屈,他小時候眉眼那麽好看,長大也定差不到哪去,怎麽娶的老婆這樣差?

 
況且,聽哥哥嫂子說,在親戚裏,這女人的風評也不好,很差。

我曾聽說嫂子他大哥自斷了一條腿後,後來混得也並不怎麽好,早失了往日的威風,小五怎麽還會聽他的?

“不是的,是他自己非要娶的,別人給他介紹那麽多,他都不要,偏偏看上這麽個貨。非要娶,哪裏好?那裏也不好,好吃懶做到家了,小五子那時跟中了邪似的,不給他娶,就和我們要死要活的。現在在家苦得跟牲口似的,也沒人心疼,把個老婆養在家啥也不做,比有錢人家還金貴,就這樣還天天跟他吵,嫌他不會掙錢。”

“自己要娶的?”我不信小五這麽沒眼光,裏麵肯定有曲折。

 “真的沒人逼他。自己要的,有什麽自己受吧”嫂子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算了,人各有命,隻要他自己喜歡,就好。”我勸嫂子,但我還是隱約有些擔憂,小五的運氣也太差了。

 

很久很久以後,終於又有他消息了。

我還差一點就遇到他了,就差那麽一點點,可陰差陽錯的,我還是把他錯過了,不,是他把我躲過了,仿佛我是他見不得的洪水猛獸,會吃了他。

那日陽光正好,暖洋洋的,好幾年沒回去了,陪著父親吹了一會牛,看父親累了,想要回房躺一躺,我便帶了兒子到樓上看書曬太陽,很寫意。

忽然嫂子上樓來,她一邊翻箱倒櫃一邊說,小舅來了,在樓下。

“小舅?”我一下沒整明白。

 

“就是小五,你不是說你們很多年沒見了嗎?“嫂子解釋說

“是,自打我去西北後,就沒見過,他怎麽樣?“我放下書,站起來,心跳得有點砰砰的。

“ 怎樣,娶了那樣的老婆,能怎樣?不好,很不好,這些年,全家都指著他一人養,一個人幹幾個人的活,把身體累垮了,還染上了肺結核,他老婆還不管他,整天坐在賭場裏,飯也不燒,孩子也不帶,隻曉得賭賭賭的。我看她好日子也快到頭了,這樣下去,小五那還能活得長,看以後還有哪個男人能對她這麽好,不識好歹,沒人性的臭婆娘“從沒聽過嫂子罵人,現在大概是氣急了。

”肺結核現在是可以治的,你別擔心,我幫你問一下,我有同學是醫生。“我輕輕拍拍嫂子後背,安慰她,嫂子也老了,背都有點佝了。

”治,拿啥治,家裏早空了,孩子上學都沒錢,再說肺結核是富貴病,不能勞累,就是看好了又怎樣?現在也隻能吃點中藥拖時間罷了,喏,連抓藥的錢,也拿不出。”嫂子一麵歎氣,一麵數錢,眼淚不停地滑下,滴在她手中的鈔票上。

 

“我和你一起下去,我們一起想辦法。總會有辦法的”

“人呢?”我和嫂子一起問母親,樓下客廳裏空蕩蕩的,根本沒人,連個人影都沒有。

“剛才還在呢,我就扭下頭,到廚房爐子那灌了瓶熱水,我還跟他說,你也在家呢。”母親一臉不信,探了腦袋四下看,父親房間也沒有。

“可能走了,我沒敢告訴他,你在家,就是怕他多想。”嫂子難過地低了頭。

我匆匆追出門,可也隻來得及看到一個遠遠高高的細長而蕭索的背影匆匆離去,也不知是不是他。

 

“別追了,他肯定是怕見你,難為情。”嫂子攔住我,都是成人了,怎麽還像小時候一樣,怕見人呢。
 
這麽多年過去了,他還是活得不好,我還是一樣幫不了他,長大了,還是什麽也沒能改變,那一刻,我站在陽光下,仿佛陽光也失了溫度。

 

 沒想到,過兩日,竟傳來他的死訊,說是失足落水,可我聽哥哥偷偷告訴母親,說是自殺。

 “那樣的日子,還有什麽過頭,死,對他未別不是一種解脫。“哥哥勸嫂子說。

 ”可他還有一雙兒女啊,他怎麽就可以不管了呢?“嫂子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

 ”叫他不要上船,非要上,非說現在幹不了體力活,四處收收廢品,也能掙錢,還哄我,說順帶著能散散心,說不定病就好了呢?“
 
嫂子哭得聲嘶力竭,小五是她一手帶大的,跟兒子一樣,她比誰都傷心。

 ”我們要是有一條小船,就可以四處去收廢品掙錢,想去哪,就去哪,想買啥,買啥,自由自在,沒人管,這樣活一輩子,該多好!“ 我聽到童年的自己對小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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