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孕 （原創中篇小說連載 22）

 

診所大樓下麵，百合碰到格格。她背著蔻依的一款高貴又不羈的黑色蛇紋皮包，手裏拿著支煙，嘴裏吐出的煙霧在她大大的太陽鏡前輕輕彌漫。

“格格，你好！吸煙呀？”百合謹慎地開口，“不好意思提醒你，抽煙對胎兒不好噢。”

“我知道呀。可這是我的事兒呀！到你管嗎？”格格語氣冰冷，把頭扭到一邊。

“你別這樣說……是，我的土地是被用來栽種你的種子，你也不用自己耕種、自己澆灌、自己培育，你什麽都不用管，但畢竟收成的好壞還是跟你的種子有關。”百合語氣平靜地說。事到如今，她覺得非常有必要對事不對人，“我們倆可能永遠不會成為朋友，但我們有著密切的利益關係、合作關係，你身上的東西也會跟我的身體合成一體。難道你也不想我負責任地幫你耕種嗎？”

“我不想跟你說話！”格格把頭扭回來，瞪著眼睛看了百合一秒鍾，然後把煙屁股丟在地上，還踩上一腳。她又從皮包裏掏出巧克力塊兒，一邊吃著，一邊朝大樓門口走去。

 

診所等候室裏有男有女，格格是其中一員，正自在地看著時裝雜誌，吃著巧克力。百合徑直走去等候區後部的咖啡茶水區，挑選著無咖啡因的茶包。

“我想吃巧克力！”女聲聽來有些耳熟，但聲音很嗲，百合想不起是誰。回頭，百合看見一個文雅的男人正伺候一個女人在高背沙發坐下，另一個男人遞給這個大塊頭女人一杯茶。百合感覺這是一對男同。那女的應該是代媽吧。

“噢，對不起我沒準備呢！”文雅男人說。

“我也沒呢。”遞茶的男子說。

“怎麽辦呢，小寶寶想吃！”代媽嘟嘴說道。

“噢！是我們三天大的小公主嘴饞！”文雅男人故意癟了癟嘴，做出可憐同情之狀。

“是嗎？小公主有嘴了嗎？”遞茶的男子也鼓著腮，像魚一樣嘟了兩次圓圓的嘴。

“她還沒嘴，可是她要發育，需要我的營養啦！”代媽還在撒嬌。

百合猜想，大概是代媽看見格格吃著巧克力而一時嘴饞吧。格格好像不太懂英文，但巧克力的英文發音也引起她的注意。她看著這滑稽的一幕，瞟了瞟百合，又看了看巧克力，然後把巧克力遞給她對麵的代媽。

遞茶的男人趕忙接過來，誇張地說：“啊！可可粒巧克力！還是我最喜歡的牌子！你真是我的甜心，靚女孩兒！”

格格似懂非懂，又笑著朝百合瞟了瞟。百合不計前嫌，開始當起翻譯來。

“代媽說她肚子裏三天大的小公主想吃巧克力，不是她自己嘴饞。你這可可粒巧克力是這準爸的心頭好。你今天是他的甜心。”

格格笑著說：“我在我媽肚子裏就吃了很多巧克力，隻是質量很差，巧克力含量特低。將來你的，不是，你們的小公主那小嘴還不挑食挑得厲害死！”

“算了，你別翻譯了，我自己試試吧。”格格對百合說，然後眼睛轉向代媽。

“I’m, I was in my mama’s……stomach, my mom eat A LOT of chocoli, but no good，no good chocoli. Your baby, she is… she will…”格格的英文用了很多手語。不會說“子宮”，但還可以指指肚子，用“胃部”的英文來湊合，但“挑剔”這詞兒有點兒為難她了，但她還是努力說了下去，“She say, your baby say: this chocoli, I don’t like, that chocoli, no good! I want best! You understand? Understand?”

大家顯然明白了格格的意思，紛紛笑著點頭。

“明白，我們都明白！噢，你這翻譯失業了！”遞茶的男子對百合說。代媽也回過頭來。

“萊拉！是你！”百合叫了出來。她徹底明白了她做代媽的原因之一：讓人嗬護。

“噢，百合！噢，你怎麽在這裏？”萊拉吃驚地叫起來。然後像明白了什麽似的，興奮地說，“噢！原來你是，你是……你跟我一樣啦！太棒了！”

“過幾天我再去你的咖啡店跟你慢慢聊！你還上班嗎？”百合說。

“當然啦！可他倆緊張得要命，非得讓我休息兩星期養胎！你給我打電話吧！”萊拉回答。

大家你一塊我一塊地吃著巧克力，其樂融融。格格也顯得大方柔和，美麗之餘添了可愛。百合突然產生了與之親近之感，她很想喜歡上這個女孩兒，這樣，十天後的懷孕才會去除了苦味、酸味，剩下的都是甜蜜和感動，還有神聖，像曾經設想的那樣。

萊拉和男同準父親們離開了。百合主動約格格吃午飯。大概是受到剛才那溫馨的一幕的感染，格格爽快地同意了。她在本地的女朋友剛去東部看望男友，格格一個人住她家。

百合開車帶格格去了一家西班牙餐館。舊金山的七月天氣陰沉、涼風颼颼，穿得不算單薄的兩人一下車就拚命往餐館跑去。

“來來來，我先拍張照片！不然沒人相信我！”餐館門前，跑得興奮的格格舉著手機就自拍起來。她身穿襯衫和毛衣，還圍著一條羊絨圍巾，下身是緊身牛仔褲和半筒鉚釘皮靴。

甫坐下，兩人同時打了個冷顫，爾後，她倆又同時笑了起來。

“你在這兒呆多少年了？喜歡這兒嗎？”格格一改老板之口吻，隨意地閑聊。

“美國東部八年，舊金山也六年了。我很喜歡這裏。你喜歡嗎？”

“我也喜歡這兒，天氣好風景美。可我的閨蜜們都在大陸呀，所以我的生活也得在那兒！不然多無聊呀。”

“那將來你的美籍孩子會在中國帶嗎？”

“是呀！孩子他爸倒是想我先過來，陪孩子上學，他先兩邊跑著，可我不願意。女人幹嘛要成為男人的附屬品，以做家庭主婦、帶孩子為榮？再說，咱們中國現在多精彩、多驕傲呀！”

兩人點了好幾個西班牙小碟菜，有出名的伊比利亞火腿，那帶著橡果味道的緊實的肉質與脂肪的甘香征服了格格挑剔的味蕾。

“哎喲，真好吃！美國真的好，什麽都又好又多又便宜！房子便宜、名車便宜、化妝品便宜，還有，巧克力便宜！誒，上午那個男同好可愛，和我一樣喜歡可可粒巧克力！他倆穿的衣服也那麽有品味！”格格連珠炮地滔滔不絕，臉上泛著單純的笑意。

“男同大都很有品味的！你怎麽總是跟男同那麽有緣分！”百合說完就立即用手捂了嘴巴一下。她本是想奉承一下格格的，也對等候室發生的事情是心懷感謝的——是萊拉的那兩個男同準父親用巧克力把自己與格格之間的鴻溝給填了一大半。

“總是？還有誰？”

“噢。另外一個呀。喜歡巧克力那位的丈夫呀！”

“肯定不對。快說，還有誰？誰是同性戀？別以為我的文化沒你高，你就可以騙我。”還真把百合當閨蜜一樣審問了。

“好呀，打破沙鍋問到底呀！女人得學會適可而止喔！”

“快快快！交代！不然我亂猜了！林女士？不對，你說是男同。可我們沒有共同的男……朋友……啊！你的男朋友！前任男朋友！古董項鏈兒！”

“不是啦！”百合的臉刷地紅了，顯得很不自在，“別亂猜了！”

“你看你的臉都紅了，這麽大個人還不會撒謊！你真可愛！”

百合尷尬得很。這比格格大出來的二十年算是白活了，竟被小姑娘取笑。

“肯定是！我和他的項鏈品味一樣吧？哈哈！我告訴你，我老公都誇我文化不高可小聰明還是大大地有滴！”格格自鳴得意，搖著頭稱讚自己。

“我就覺得你這人不簡單，想不到還這麽新潮！悶騷！我喜歡！”格格又放了一串連珠炮，“喂，有沒有人說你像吳倩蓮？”

“沒有啊。”百合笑道。

“怎麽可能？！其他人怎麽這麽沒眼光？！”格格說。

“你就繼續孤芳自賞吧！我把火腿全吃了啊！”百合從盤子裏夾起一片火腿。

“吃吧吃吧！我買單！誒，他是認識你以前就是同性戀呢，還是認識你以後變成了同性戀？”格格的興致越發高漲，“我可是很喜歡看小說的！我前不久才在網上看過講男同性戀跟女人結婚又離婚的故事。你的，什麽情況的？”最後這句還變成日本口音了。

“你覺得呢，小聰明？”百合逗她。

“我覺得嘛，是第一種可能性！因為你還是挺有吸引力的，不太可能認識你以後丟掉你。那為什麽你們又分手了呢？是因為女人還是男人呢？或者不關人的事兒？”

“你那麽聰明，你應該找到答案了呀？”百合吃著火腿，“真香！”

“不關人的事兒？那是跟……火腿，豬有關？人和動物之戀？”說畢，格格自顧自哈哈大笑。

“你這機關槍好像老是走火喲！亂放槍。”百合喝了一口水，“不跟你計較！”

“好吧，停止發炮，但你得帶我見他。我一眼就可以把男人看穿得七七八八的！我也很喜歡同性戀男人喲！好溫柔噢！”

 

那天下午，這對好像瞬間就變成閨蜜的百合和格格小姐又去了嘿特街買東西。看到嘿特街上穿著奇裝異服的人們以及各式各樣另類風潮的小店子，格格直呼過癮。她檢討說自己的打扮“有點兒顯老，也挺大眾化的”，並讓衣飾有品味兒的百合給她參考意見。她最後還幹脆買了一個大箱子把血拚的一大堆“又好看又便宜”的衣服鞋襪給塞了進去。

“喂，謝謝你送我回來！我們明天上午見！項鏈的事情，記得問噢！”她朋友家門口前，格格不忘吩咐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