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文章分類
正文

北方的白樺樹 第四章 同台獻藝

(2017-02-16 00:06:08) 下一個

北方的白樺樹

       第四章  同台獻藝

 

   第二天一早,我們得到通知,到辦公室跟科主任見麵。這個科主任,就類似於係主任,因為我們是專科學校,不能叫中文係,隻能叫中文科,領導嘛,當然就是科主任了。

   我們的科主任是個五十來歲的瘦小老頭,一口的老東北話,人很精神,動作麻利的很,走起路來一陣風,活像一個精幹的老農民。

   他先是通知我們大家呆在自己辦公室內,等待參加全校的“慶祝天河高等師範專科學校成立暨新生開學典禮”,由於今天專署嚴書記跟教育局長都要親臨會場,因此全體教師一個都不能缺席。布置完了就分別召王瑞祥和我到他辦公室去談話。

   他跟我談話時,先是介紹他自己叫徐建新,教文藝理論的,是中文科的黨支部書記兼科主任,今後就要在一起供事了。接著就告訴我,他從我檔案中了解到,我的俄語很好,能閱讀原文小說,俄羅斯文學和西方文學的成績都特別優秀。他說,這門課不好教,在地區裏物色了很久也找不到這樣的老師,“你說,咱們這地兒,誰聽說過什麽普希銅普希鐵呢?所以啊,學校於是決定由你來承擔。”他又介紹了學校的相關情況。他說這所學校已經籌辦了一年,開頭是在幾個縣的師範學校用“戴帽子”的辦法,辦了大專班,分幾處地方設了五個專業,直到今年好容易借到了這塊寶地,專署領導於是決定把分散各地的五個專業師生集中一處,正式建校,所以今天可以說是一次大會師。開學之後,第二學年的俄羅斯蘇維埃文學課就立等著上馬,這對我無疑是很艱巨的任務,因為我剛從大學畢業,完全沒有業務準備的時間,他希望我能勇挑重擔。最後還語重心長地一再叮囑我務必要“吸取”“反右的教訓”“加強思想改造”,“夾起尾巴做人”,決不能走“白專道路”等等,大概為了強化“組織上”對我的愛護,又特地關照我說今後一定要“靠攏組織”,不論什麽事都應該“向組織匯報”,如果他沒有空,也可以找管我的團支部書記一個叫葉旭日的青年老師談也可以,說著他把葉旭日叫來跟我算是認識了。

   他的談話總的說我還是很滿意的,因為讓我承擔的課程太對我的口味了,至於任務艱巨,這對我從來不是個問題。唯一的是他對我的叮囑令我不太舒服——如果是直率的批評,我肯定是歡迎之至,但他的態度,他的語氣,他的用詞,總覺得是在話外有話地敲打我——好在這隻是一閃念,過後我就忘掉了。

   我當然講了些感謝組織信任之類的話,表示一定不辜負組織的期望,開出具有優質的課程,同時我也說到我跟王瑞祥、殷浦江的行李還在車站,趁著開會前想請假一小時去把它們取回來,否則晚上我就沒辦法睡覺了。

   他說,今天的會議很重要,因為這是鬆江地區第一所高等學校的成立大會,可以說地委領導極其重視,盡管他們現在人還沒到,可是萬一你們回來遲了,地委書記已經到了,對首長就很不尊重,影響惡劣,他強調說,“這是體現對黨組織的態度的”,其實行李不用你們親自去楸,專署今天特意借給我們一輛卡車,專門去車站運學校的設備器材,有師傅和學生跟車。你們把行李票都交給他們,讓他們代替你們去行李提取處代取就可以了。這個建議當然正中我下懷,我還正愁我那隨車托運的兩隻又沉又重的書箱子沒有辦法運過來呢。

   我們正說著,吳老師敲門進來通知說,魏校長招呼老師們攜帶著椅子去操場,學生們已經到齊了。

   會場就設在空場子上,學生們大概有三、四百人,都把教室裏的凳子搬了來按照各自的專業劃分了區域坐下了。其中人數最多的就數中文科和體育科,我想大概是這兩方麵的教學人才特別缺乏的緣故吧。

   會場是臨時搭建的,一邊豎一根杆子,上麵掛上橫幅,寫上了會議主旨的那幾個字,還掛了幾個燈籠,柱子上掛了兩串鞭炮,烘托出喜慶的氣氛。主席台上,一字排開的長桌上鋪著白色的台布,已經有一兩位學校的領導落座了,其他的位子都還空著,我想那裏是為學校的主要領導人更重要的是為地委第一書記跟教育局長預備的。

   老師們的座位都安排在會場的前兩排,我們都按劃定的區域安放好了椅子。

   在我們進場的時候,學生們大概是初次相聚一起,都很興奮,許多人並沒有老老實實地坐在位子裏,而是站到了旁邊空地上,有的唱歌,有的幹脆跳起了舞,令我感到好生奇怪,怎麽這兒的學生跟關內的就很不一樣呢,怎麽如此熱情奔放呢?我再仔細觀察,明白了:原來鬆花江地區學生中好多都是少數族裔。最引人矚目的還是那群朝鮮同學,他們圍成了一個大圓圈,中心是兩個女同學,一個扮老漢,撅起上嘴唇,跟鼻子一道夾著一簇棉花,代表了白胡子,樣子好笑得很,他好像在釣魚,另一個扮作他的老伴,好像是問他索要那條魚,老漢就故意作弄她,引得老伴十分生氣,而圍著他倆的人們就伴唱伴舞,十分熱鬧。這個舞有情節有人物,想必是鮮族很流傳的舞蹈。

   這些學生見我們進場時,都停下來了,一起站著鼓掌。等我們統統坐下後,葉旭日老師已經站到了台上,看起來他還兼顧著學校的學生政治工作。他對著台下的同學們說,“請同學們就坐。大家來自五湖四海,今天首聚一堂,都很高興,載歌載舞,十分熱烈,為了活躍會場的氣氛,也為了等候專署首長的到來,我們歡迎同學們上前來做即興表演。”

   這麽一號召,學生們果真還十分踴躍,於是互相拉歌,互相挑戰,形成了歡樂的高潮。被拉的同學也都大大方方,毫不推辭,紛紛上前,有的跳起了朝鮮舞,有的唱起了蒙古族的民歌,真像是一場多姿多彩多族群獻藝的演唱會。這一刻,我突然感到我對這所學校的初步印象已發生了改變,我覺得縱使是這所學校的個別領導不讓人喜歡,但這些同學們是多可愛啊。你看,在大庭廣眾之中,這樣旁若無人地引吭高歌縱情歡舞,多率真,多奔放,哪像關內的學生扭扭捏捏,相比起來,眼前的學生們真的是活潑生動多了!為了他們,我情願為他們吃苦,付出代價。

   我坐在老師座位的第二排,一麵欣賞著他們的演藝,一麵在老師的座位中搜索著昨天在車上碰到的那個“俄羅斯姑娘”——我承認,打從她嘴裏吐出標準的“中國話”後,我心裏對她的稱呼就改了,果然,我看見她了,她就坐在我這一排離我較遠的那一端。她上身穿著一件淺藕色的繡領襯衫,下身是一條淡紫色質地輕柔的百褶長裙,態度矜持而端莊,很少跟坐在身旁的人交頭接耳,徑自看著台前學生的即興式表演,臉上露出微微的笑容。

   這時候,學生中有人傳上了一張紙條,台上的葉旭日老師展開了大聲讀出來:“歡迎教育科張樺茹老師為我們表演一個節目。”不用問,一準是教育科的學生提出的,我這才曉得“俄羅斯姑娘”是教育科的,她的名字叫——張樺茹。我不知道為什麽立刻就把她的名字記下來了。

   學生的提議立刻得到會場上一片掌聲、叫好聲,不過我想,除了她本係科的學生外,絕大多數同學並不認識她,因為大家都四處張望著尋人。

   我見坐在那裏的張樺茹捂著嘴一笑,慢慢站起身。

   “哇!”一聲驚呼後,同學們都被她的美貌驚呆了:男生們全都目光如釘,女生們也都流露出難以掩飾的羨慕嫉妒,接下來就是一陣交頭接耳嘰嘰喳喳。

   張樺茹走到一名女生身旁,向她借過了一條圍在脖子上的絲巾,來到台前,嫣然一笑說,“好吧,我給大家跳一個滿族的‘寸子舞’。獻醜了。”

   在一片掌聲中,她態度從容地走到台邊,一手輕拎著紗巾的一角,緩緩邁起了“寸子步”。從她抬手又柔如柳絲地輕輕放下這一個動作中,我立刻看出她絕非業餘的水平,而是有著極深厚的根基,因為我知道這“寸子舞”是滿族宮廷的舞蹈,表演者腳上都要穿著高三到四寸的“馬蹄鞋”,對人體的平衡要求很高。盡管張樺茹現在穿著的是半高底的皮鞋,但她的表演卻完全是按照穿“馬蹄鞋”的要求去做的:身體以胯部為軸,亭亭玉立,端莊如樺,接下去就是舉手扛手,摸鬢托肋,舉額齊眉,轉身如蟒……真是毫不走樣,絲絲入扣。盡管滿族舞蹈我過去未曾見過,但從書本裏我讀過相關的介紹,眼前一看,就很快看懂了門道。但我不禁在心底升起了很大的疑問,為什麽一個懂得俄語帶有俄羅斯相貌特征的女子同時又能嫻熟地跳滿族宮廷的舞蹈?在她身世裏到底隱藏了多少秘密?這個女子很不一般啊!

   她的舞蹈一下子把大家都征服了,人們輕輕地合著節拍擊掌,頭左右搖晃著。而此刻的張樺茹,她已全身心地化入了舞蹈之中。她那淡紫色的飄逸的長裙,如霞如雲,襯托出她那修長的雙腿更加輕盈而妙曼;她那深邃的大眼睛裏,我看到的是夢幻般的色彩,那是森林和綠色的草原,那是深沉澄淨的秋水和晴澈碧藍的天空,那是她的靈魂在飛舞,它們完全擁抱在一起了。在忘情的旋轉中,她以一個衝身、歪頭、出胯俗稱“三道彎”的動作擺了極其優美的S狀人體造型結束。

   直到她舞畢,回到她的座位上,人們才仿佛如夢初醒,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我承認,我喜歡看她,她的容貌,她的笑容,她的身姿,甚至她的一舉一動,我都愛看。在這一刻我甚至覺得,有她在這所學校,我就一點不會為學校的“低級別”感到委屈不快,有她在這兒,這所學校走到哪兒都是挺光鮮的。就在我繼續沉醉在她的迷人的舞姿中時,忽然,同學們拉歌的呼聲直衝著我們中文科來了。

   “中文科的老師,來一個,好不好啊?”

   一個吼,大家應,“好啊,好啊!”

   坐在我們這一排的中文老師們沒有一個起來應答,場麵挺尷尬。

   “快快快!快快快!”大家在催促了,掌聲叫聲攪成一片。

   徐建新主任趕緊走來征求身邊幾個老師的意見,我看他們年紀都半老不小的了,一個個麵有難色,你推我,我推你,徐主任的眼睛這就轉到了王瑞祥的身上。王瑞祥還不等主任張口,就用手指指向了我:

   “找嶽翼雲,找他沒錯。我告訴你徐主任,他做過我們學校裏的文藝社社長,多才多藝。”

   好家夥,才來第二天,就把我出賣了。

   徐主任的眼睛於是盯上了我,“小嶽,嶽老師,你看……”

   我已經站起來了,我決定了,不推辭。這並不是因為我想逞能出風頭,自打反右運動開始,我就整個換了個人似的,對任何出頭露麵、整人表功的事毫無興趣,我把自己完完全全地埋進了讀書和鍛煉之中,因為我在這裏找到了最大的樂趣和生命的價值。我不推辭僅僅是因為,我不願意讓人們認為從關內來的人上不得台麵,更何況我是來自北京,來自京師大學。也許還有一點潛意識,就是想在張樺茹麵前比試一下。

   大概因為我是新麵孔,也可能因為我的身體長得比較“魁”吧,我一站起來,同學們也跟方才見到張老師一樣發出“喔”的一聲,帶有幾分玩笑和戲謔的味道,這一瞬間,我跟張樺茹的目光遇上了。她立刻認出了我,驚訝,錯愕,高興,由於意外相逢的欣喜,全寫在了她的臉上,她居然還用手指點著我,想引起我的注意,意思是原來你也來了呀?表情調皮得很。

   我開始往台前走,腦子飛快地轉著。我想表演個什麽呢?我不想唱歌跳舞,我要來新鮮的,是他們不熟悉的。對,來一個文學作品的朗誦吧。我相信,在他們心目中,朗誦無非就是照本宣科神情誇張的大聲吼叫,再配上一些搔耳撓腮類似二、三十年代上海電影演員令人肉麻的動作,令觀眾“細胞跳舞,寒毛立正”。他們哪裏知道朗誦的真諦。我可是受過朗誦的正規訓練的。京師大學的斜對門,有一個“北京電影演員劇團”的單位,裏麵設了個可能是國內唯一的“朗誦組”,組長叫黎鏗。由於京師大學的文藝社經常要組織活動跟演員們交流,或是請他們來做報告,我認識了黎鏗。他有一次發現我有朗誦方麵的潛質,對我說,“如果你有興趣,那就讓我來教你吧。”就這樣我成了他的編外的弟子。

    我首先要做到的就是用我自然的發聲鎮住這些觀眾,我決定不登上台子用擴音器,就站在台下觀眾們的麵前,那麽現在如此鬧哄哄的,怎麽才能讓他們安靜下來呢?

   我麵對著同學們,想起黎鏗老師的話,“朗誦就是演員和觀眾‘眼神之間的戰爭’。”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朗誦是演員和觀眾之間最直接交流的一種藝術形式,是你征服觀眾?還是觀眾把你抹平?

   我決定要征服觀眾。我平靜地望著大家,用目光掃過所有的人,主動迎接著他們每個人的目光,然後舉起一隻手,指指最遠處的同學們,用低沉但送音很遠的發音方式問,“你們能聽見麽?”

   坐在遠處的同學們看我對他們講話,當然聽不很清楚,就大聲吼起來:“安靜!都安靜一點!別吵了!”我又對著另外兩個方向,問了同一句話,那兩邊也做出了同樣反應,這就叫做“讓觀眾出麵維持秩序”。這一招我可是從大劇作家曹禺那兒學來的:二、三十年代,北京、上海舊戲園子裏都是老爺姨太、洋場大亨、賭徒掮客、流氓惡少等等的樂園,那些人可都不是善茬兒,與其說是來看戲,不如說是來看看白相。戲場子裏,賣“大前門”的,賣瓜子兒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冷不丁兒一個熱手巾把子還會“嗖”一聲從你頭上飛過,緊跟著一聲“熱手巾嘞——”吆喝,那就跟菜市場一樣。那種環境中,俗稱“新戲”的“話劇”怎麽開場?能讓演員上場喊“安靜,都安靜點,咱們開演了”?肯定不行;能像舊戲那樣一通鑼鼓家夥硬把觀眾的嘈雜聲壓下去?更是不行,沒轍了。曹禺想了個辦法,在他的《雷雨》話劇中,開場他就讓周公館的下人魯貴對他的女兒四鳳一連喊了三聲“四鳳”,為的什麽?就為了等觀眾安靜下來——第一聲大家沒聽見;再喊第二聲,有的人聽見了;最後第三聲,都聽見了。我現在用的就是這種辦法,果然,在學生一片“安靜,安靜”的吼聲中,全場都靜下來了。

   我現在可以很仔細地觀察全場觀眾了。我看清了坐在最後一排的每一位同學的臉,我還看清了夾在同學當間還坐著兩位身穿中山裝的中年人,不知他們是幹什麽的。我把聲音投送到觀眾席四分之三的位置,但絕不大聲,因為我知道那種在課堂裏越是大聲叫大家“安靜”的老師都是最無能的,我就是要用很低的但卻是具有很強的三腔共鳴的聲音逼著大家屏息凝神地豎起耳朵來聽我說話,我就是要製造那種“針落地上都能聽見”的絕對安靜,然後用我的語音的高低強弱、輕重緩急的不斷變化來迫使他們跟著我的感情飛舞。

   我平靜地說,“我給大家朗誦一則克雷洛夫的寓言,題目叫——”然後稍稍放慢了語速提高了聲音,“傑米揚的湯”。

   觀眾中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像風拂過了青草的末梢,很快消散了。

   我微微一笑,帶點幽默的神情掃視全場,這就是“亮相”。它決定了下麵朗誦內容的情感基調。許多朗誦者失敗就失敗在這裏,因為這是最需要朗誦者具有強大意誌自控情緒的關鍵一瞬。

   我做的很好,我已經攫住了觀眾。我的眼前開始出現了傑米揚那個俄羅斯老農民的形象,他粗壯,豪爽,好客,滿臉的大胡子,一雙大肥手常常在胸前的衣襟上蹭來蹭去;還有另一個瘦小的個子,佝僂著腰,唯唯諾諾的,一輩子寧可委屈自己也不願駁別人麵子,叫福馬。

   “從前,有一對好朋友,一個叫傑米揚,一個叫福馬。”我開始了平靜的敘述。

   “有一天,傑米揚請福馬吃飯,哦,俄羅斯人喜歡喝、魚、湯。他可是一個遠近聞名的好客的人。他不停地勸說福馬多吃再多吃。

   “福馬,我的好朋友,”我把臉稍稍側向一邊,像傑米揚那樣拍著福馬的肩膀,粗聲粗氣惟妙惟肖,一臉的顢頇,“你再吃一點,我這湯可是專門為你預備的。”

   我又把臉微微側向另一邊,完全成了福馬,用顫抖的聲音推辭著,“我……我已經吃得塞到喉嚨口了。”

   臉又調過來,“沒關係,沒關係,憑上帝的旨意,喝這個魚湯也是口福啊。看老朋友的麵子,再添一碗,就一碗!”

   “可……可……我已經喝了八、八、八碗了呀!”福馬結結巴巴地比劃著像臉盆大小的碗盞,拚命推脫著。

   觀眾中已經有了笑聲。

   又是傑米揚的表演,“嗨,你何必計數呢?你瞧瞧,這湯,多濃,多稠,多香,它凝結在麵兒上,像琥珀似的。你瞧,那是鯡魚,那是鱸魚,那是魚肚,還有,那是魚子兒,亮晶晶,像一粒兒粒兒的珍珠。”隨著我手指頭靈活的指點,眼前出現了生動的魚湯的畫麵,我用饞涎欲滴的眼光搜尋著食物,“福馬,你就再吃一點,來來,我挑一片鱘魚,就一片,一小片,求你了,你就為我!吃!下!去!”

   “在好朋友一再勸說下,福馬一股勁地吃,他吃得大汗淋漓,他吃得氣喘籲籲,他吃得鬆開了褲帶,解開了前門的紐扣……他一共吃了十八盆!他裝作吃得津津有味,還把盆子底舔得幹幹淨淨。

   “好啊,福馬,夠朋友!”傑米揚對著廚房大聲喊,“娘子,再給他端一碗!”

   下麵的同學因為我的繪神繪色的表演已經笑聲一片。

   “可是我們的福馬已經掙紮著站起來,跌跌撞撞地逃走了——”我繼續敘述著,一麵扮作福馬撐得肚子發脹的狼狽樣子,跌跌撞撞,兩眼翻白,打著飽嗝,兩隻手不停地揉著肚皮,

   “呃……呃……以後……呃……再也不來了……呃……”

   我這一打嗝,有的男生就跟著打嗝,於是起了笑聲互激震蕩,你笑我笑大家笑,終於笑做一團,“哈哈哈,哈哈哈,別再笑了,肚、肚子受不了……呃……”

   我等大家笑聲住了,沉下聲音,正眼對著觀眾,像克雷洛夫那樣,點出了寓意,

   “什麽事都有個限度。過了這個限度,即便是好心,也要辦成壞事。”說完,深深一躬。

   “好!”觀眾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好啊!再來一個!”

   觀眾活躍起來,鼓掌一陣緊似一陣,不讓我下去了。

   我望著大家,考慮是否再加一個節目。在人從中我也注意到了張樺茹,她現在已褪去了方才的莊重和矜持,隻是掩著嘴笑,她也始終看著我,帶著欣賞的、甚至是調皮的神情,仿佛在說,“你呀,你呀,真沒想到你是這麽一個人,還有這一手!”。

   好在救星到了,因為我看見幾位領導已經從辦公樓裏朝這邊走來,我想地委書記一準到了,忙跟大家打了聲招呼,回到了座位上。

   來的人果真是學校領導。我身旁的老師告訴我,誰誰是魏庚筠校長,哪位是趙恒泰書記,還有哪位是教導主任等等。他們都走到了台上。

   魏庚筠校長雙手往下摁了摁,敲敲麥克風,說,“大家安靜。地委電話告訴我們,嚴書記已經出發有一會兒了,應該快到了,我們再稍等幾分鍾,很快開會。”

   他的話音剛落,會場後麵就傳來一個聲音,“我們到了。魏校長,開會吧。”我一看,正是先前看到的那兩位坐在最後麵的中年人。

    會開的很好,地委嚴書記和教育局長都對天河高等師範專科學校的正式成立抱有極大的期望,鼓勵這兒多出人才。嚴書記還特意提到剛剛看到同學跟老師們的即興演出,覺得這裏真是人才濟濟,後生可畏,尤其是表演滿族舞蹈和寓言朗誦的老師們,都遠遠超出了當地的專業水平,令他大為出乎意料,沒有想到這個剛剛建立的學校,居然是藏龍臥虎之地,由此他更增強了辦好這所學校的信心。

   在他講話的過程中,出現了一個小插曲:一輛大卡車倒著開進了會場邊上,原來是去車站取貨物的,回來要把貨物卸下來。

   卡車來的真不是時候,車上的東西稀裏嘩啦地一卸,大家的注意力就轉向了卡車。台上坐在魏校長旁邊的趙書記不耐煩了,他跟嚴書記指指卡車,就站起來粗聲大氣地吼起來,“嗨嗨,你們沒長眼睛啊?怎麽開到這裏卸東西?嚴書記正在作報告,你們趕緊卸到別處去。”

   車上的師傅推開車門下了車,也毫不客氣地大聲回話,“你們學校就貼著路邊,門口沒停車的地兒,你讓我們往哪停?”

   嚴書記連忙接過話筒問,“小黃,小黃師傅,車上東西多嗎?”

   “嚴書記,不是您叫我們來的嗎?東西也不叫多,都是整件,再來幾個搭把手,嘁吃喀嚓,立馬完事兒。”

   嚴書記便跟魏校長耳語了幾句,魏校長吩咐說,“體育科的去幾個人幫一下。現在休會十分鍾,別走開了。”幾名學生呼啦一下全過去了。

   東西物件很快就全下來了,又很快搬到了樓裏。車上最後還剩下幾件東西。兩名師傅吃力地抬起了一隻木頭箱子,一邊說,“這裏麵裝的是什麽東西?這麽沉!”我一看這不是我的書箱子嗎?連忙跑過去。箱子給搭在了車子的後沿,車下兩名體育科的同學伸手去接。師傅說,“留神。箱子賊沉!”話還沒說完,一名同學已經失了手,箱子嘣一聲砸到地上,木板蓋子砸散架了,從裏麵滾出一隻通體漆黑的碩大的壺鈴,落在地上咕咚一聲悶響,砸出了一個坑。幸好同學閃得快,沒有傷到人。

   這可是我在北京體育用品商店花了六塊錢買的,二十公斤重。買的時候有點心疼錢,買到手後它就成了我朝夕相處的密友,它那生鐵鑄成的把子上的黑漆早已被我的掌心磨光了,露出了光滑的生鐵本色。畢業的時候我很為它的去留傷了一番腦筋,想來想去最後也沒舍得把它賣掉,決心走到天邊也與它相伴。

   壺鈴這玩意估計在關外不流行,尤其是偏遠縣城學校的人很少看到過,這一聲響動連同著這麽一個黑不溜秋的大東西,把體育科同學們的目光統統吸引了過來。

   “嗨嗨,瞅那家夥,是個啥呀?”一個個都在問。

   我三步兩步趕到那裏,那同學正好奇地伸手去拿,一下子沒能提動,“啥玩意兒啊?”他奇怪地問,“這麽沉,地雷似的。”

    我說“這是壺鈴。”趕緊上前,一手就拎起了它。

   “ 唷謔,好家夥!”他們驚呼起來。

   “他是我們科新來的體育老師嗎?”有人問。

  “胡扯白咧,剛剛朗誦的,你忘啦?中文科的。”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議論。

  “那咱們的飯碗不讓他給砸了嗎?”有人開起了玩笑。

   我可不願意此刻成為全校師生關注的焦點,我一手抓緊壺鈴,另一隻手提起綁在那摔壞的箱子外麵的繩結,裏麵還有半箱子書,大步流星地走進了我的宿舍樓。

   “好家夥,膂力過人啊!”在我的身後又是一片驚歎。

    等我收拾好重新出來時,看見車上卸下的東西已經搬完了,卡車司機正把車後麵的擋板推上再插上插銷預備開離了。由於會議臨時休息,所以會場上還是鬧哄哄的。我發現自己的麻煩大了,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盯著我看,會場那頭的人都站了起來,對我指指點點,不知議論著什麽,仿佛我是一個天外飛來的怪物。

    我低著頭急急忙忙往自己的座位走,在走到第二排最外麵的座位準備往裏插進去的時候,我聽到有人在我耳邊故意喊了一聲“嗨”,我一抬頭,原來這就是張樺茹的位子,她站著仄起身子讓我走,衝我一笑,說,“還認識我嗎?”

   我忙點頭,“你好你好。”

   “你不是說希望咱倆不再見麵的嗎?怎麽這麽快就忘了自己說過的話?”

   嗬,昨天的事她還沒忘呢。“那是……這不就叫做冤家路窄嗎?”我也敷衍著回她一句,匆匆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會議又繼續進行下去了……

   趙書記的講話我沒大聽清,因為他講話的時候會場秩序不好,下麵鬧哄哄的,趙書記很生氣,講了幾句狠話,什麽“對不聽話的犢子,就一個辦法:‘牛不飲水強摁頭,驢不上架可勁兒抽,’一準麻溜。”

   魏校長是最後說的話,這個人倒像是個讀書人,講話慢條斯理,儀表也很斯文,戴副眼鏡,講的話也很在理。他特別強調的是,辦好一所大學關鍵是人才。雖說我們這所學校新建不久,但今年我們引進了一批來自全國名校的年輕老師,有些老師的業務能力令人刮目相看。各位同學要珍惜向他們學習的機會。古話說,“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你們隻要好好跟他們學,一準能成才。他的講話倒引得學生陣陣掌聲。

   散會的時候,同學們都帶著自己的凳子回教室,我也提著自己的椅子跟在後麵走。在我前麵我看見幾位領導擁在地委嚴書記的周圍,嚴書記的一句話飄了過來,“我今天參加你們的會呀,發現會上誕生了倆明星人物……”後麵的話就被其他人的話淹沒了。

   我的周圍呢,也有一群學生簇擁著,有男生,有女生,他們七嘴八舌問我好多問題,不過很快,男生們一起被女生擠到了外圍,有幾個人還裝作擁擠的樣子故意朝我身上撞,然後飛快地把折疊好的紙條塞進我的口袋或是交到我手中,很快又消失在人群中了。

    當我走進了辦公室,科裏的老師們都帶著驚喜讚許的眼光看著我,雖然我們認識才隻一天,但現在仿佛一下子拉近了距離。有的說,“今天小嶽給我們中文科長臉了。真是出手不凡。”

    也有的問,“你朗誦真的很棒,我們的眼球都被你劃拉去了。你是專門學過的嗎?”

    還有位叫劉蘭的女老師,遼寧人,愛人也在我們學校工作,見麵就喊我弟弟的,她見我手裏握著一把紙條問,“這是啥呢?小弟你先別說,我一準猜中——這是情書!”

   我嚇一跳,“我還沒來及看呢,你怎麽知道的?不能吧,哪能見麵就遞情書呢?”

  “不信你打開看。”

   這些信都是臨時寫在紙上的,大多是從本子上扯下來,寫完就折疊起來,像一個“交”字,我們都叫它“交字結”,利用紙條首尾相交的強勁防止紙條鬆開。這種折疊的方式我想是從北京開始逐漸傳到北方去的,在我們南方不大見到。我一張張解結打開看,雖不能說是情書,但都有那麽點意思,無非是希望今後交朋友,“加深師生友誼”,“幫助自己進步”之類的話。

    “我說是不是?”劉老師有點得意地看著我,“你要沒秘密的話,我來給你參謀參謀,挑一個你中意的。”

   我說“劉老師,你不是寒摻我嘛?我剛來乍到,哪談得上談女朋友?再說了,徐主任剛剛都跟我說了,開學我就得開課,我備課的任務山大,喘氣的功夫都沒有,還有那心思?”

   她見我這麽說,幹脆越俎代庖,就在桌麵上一張張看起來,樣子就像是我倆早已是相識了一百年的老朋友,一邊還吩咐我,“你兜兒裏的信也都拿出來,別藏著掖著的。”邊看邊發出誇張的感歎,“哎——呀,哎——呀,你這是交了桃花運了。這個,這個,都是我們中文科的。還有這個,不是早就聽說已經有了男朋友嗎?怎麽吃著碗裏還瞅著鍋裏呢?還有這個,沒準還生過孩子呢。”

   “怎麽,她們,還生過孩子?”我嘴張得老大。

   “頭一回聽說吧?”劉蘭見怪不怪地說,“別忘了,咱們關外,讀書普遍比關內遲;結婚普遍比關內早。這些學生歲數多數比你大,有孩子的不稀罕。關外人呢,還有個舊俗,叫‘女大三,抱金磚’,指不定追你的就是衝著抱你這塊金磚來的,她們追起人來,可生猛了!”

“你們東北女孩子,怎麽淨這樣呢?”我一臉尷尬,“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厲害的……那個。”

“這就叫厲害啦?厲害的你還沒見過呢。我告訴你,東北女子追男人可邪乎啦,有股子不要命的狠勁,用她們的話叫做‘一口咬住不放’。”

“什麽意思?”

“就是不把你的肉咬下來絕不鬆口。”

“這麽厲害啊!”我驚歎,“在我們關內,女孩子都是很,很含蓄的,不像這麽野……野……”

   “你是想說她們‘野蠻’?”

   “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隻是……”我不知該怎麽表達。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思忖著說,“其實吧,各有各的特點,說不上誰好誰差。總的說,咱們這兒是‘化外之地’,文化比關內落後,但人也就更實誠,沒有虛架子。再說設身處地為她們想想,她們的選擇有錯嗎?她們大多來自縣城、農村,一輩子有可能就在那兒的一所初中或小學裏度過。她們好容易才進了這所高等學校,遇到了唯一的機會能碰上有高等文化的男人,你說她們不抓牢這個機會行嗎?小弟你可別說,今兒我看你在會場裏一站起來,再瞅丫頭們那眼神兒,我想壞了,沒準得哄搶起來。你看給我說著了吧?我可提醒你,盡管你是新來乍到,我打包票,你的來曆她們很多人都打聽了。你可別小瞧她們,能耐大了去!你可是她們心目中的頭號種子選手啊。”

   “你又瞎說了。我怎麽又成了頭號種子選手呢?我政治不紅,要貌沒貌……”

   “你怎麽沒貌啦?我第一眼就覺得你招女人喜歡。你再想想,你畢業北京的名牌大學,家鄉又在江南的大城市南京。她們可是做夢也想能進關內看看的,更不用說再過一道長江直抵江南勝地了。上海,南京,蘇州,杭州,那是她們心目中的天堂。隻要看看這兒上海貨有多吃香你就懂了?小弟弟,你就在這兒享盡豔福吧。”她故意弄送我了。

    “哦,這麽說她們追我完全是為了,怎麽說呢,物質上的……目的?”

   “話也不能這麽說,”她搖頭,“要說哪個女人吧,挑郎君沒有一丁點兒的虛榮心?也不現實。關鍵還是這個男人能讓女人覺得靠得住,靠得上。她們大概憑借著女人特有的感覺覺得信得過你。”

   我不得不承認,劉大姐的這番話的確有道理,是我進入人生的第一堂戀愛啟蒙課,是我在學校裏從未學過的。在學校裏,整天就是“紅”啊,“革命”啊,“鬥爭”啊,“改造”啊,這跟我能扯得上嗎?我不是不想“紅”,但我的家庭成分注定了我永遠是屬於“另冊”的人,你想“紅”也“紅”不了。既然自己做不到,倒不如接受點現實生活中的智慧,包括劉大姐的這番道理。說來真不好意思,我都二十一歲了,我連“性”都不清楚,每次來夢遺都讓我狼狽不堪,覺得是件很丟人很肮髒的事,搞得床單上、內褲上盡是雲彩斑,洗都洗不幹淨。在學校裏有誰教過我呢?完全沒有。

   她看我一臉煩惱的樣子,說,“你要真不想談,我的建議就是,不要理她們,你一理就上鉤了。”

    “那我見到她們該怎麽辦?”

   “冷漠。女人最怕的就是冷漠的男人了。”

   我想她的話的確是經驗之談,既然我目前根本不想在這上麵耗費精力,也沒有條件在這上麵耗費精力,那麽我唯一的選擇就隻能是:冷漠,絕對、無條件的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