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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話牛奶:營養、陰謀論和童年往事

(2018-02-04 12:00:54) 下一個

我從小有喝牛奶的習慣,這要歸功於爸爸。爸爸年輕時生了一場病,病愈後開始注意健康,從此營養這兩個字就像守護神一樣,一日三餐,準時降臨我家,再沒缺席過。記憶中我們家做飯炒菜隻關心是否營養,不注重是否可口。有一次爸爸用黃豆燉了肉湯,據說特別有營養,要我和姐姐喝。姐姐不愛喝,給了我五分錢,我才替她把她那碗喝下去。

但那個時代的中國人,每月工資都花得精光,一分錢也剩不下,講究營養實非易事。爸爸拿出科學家的鑽研精神,研究各種食品的價錢和營養價值,比較哪種食品可以用最低的價錢,帶給全家尤其是我和姐姐最多的營養。結果牛奶脫穎而出,光榮地被爸爸選中。

當時家中既沒冰箱,超市也不出售牛奶。要喝牛奶,必須到牛奶公司訂購,牛奶公司每天早上派人送奶上門,就像美國的報童每天早上送報一樣。記得送奶工提一隻灰白色的鐵皮桶,一隻同樣材料製成的帶彎鉤的鐵勺掛在桶沿上。她放下鐵桶,提起勺子,從桶裏舀出牛奶,倒進我們家那隻凹凸不平的舊鋁鍋,然後小心地把勺子掛回去,蓋上鐵皮桶的蓋子,在一張卡片上打個勾,表示今天我們家的牛奶已經送到。

根據爸爸的說法,送奶工送來的牛奶,要煮沸才能喝。但爸爸媽媽早上忙,有時姐姐也不知去向,這個煮牛奶的任務,竟落到我頭上。在小時候做過的家務中,煮牛奶最讓人膽寒。牛奶煮沸時,蒸汽拱起泡沫,如果不迅速停止加熱,泡沫會托著表麵的奶皮,一直溢出鍋沿,翻到鍋外。這樣的事故發生時,不但寶貴的牛奶被浪費,鍋下的爐火還可能被牛奶澆滅,後果很嚴重。

但蜂窩煤爐的火力不可能立刻改變。要停止給牛奶加熱,唯一的辦法,是當機立斷,把牛奶從煤爐上連鍋端起,放到一旁的灶台上。但眼看滾燙的牛奶就要溢出,還勇敢地把手伸過去,必須戰勝生物體趨利避害的古老本能,我雖然讀過黃繼光、邱少雲的故事也做不到。一猶豫、一哆嗦之間,牛奶已經“噗”地一聲溢出來,釀成大禍。

像爸爸大力推行的其他營養食品一樣,我們覺得牛奶也不怎麽好喝。準確地說,牛奶本身並不討厭,但我們每天早上都會從食堂買回饅頭,就著牛奶一起吃。南方人做饅頭鮮有幾次成功,不是堿放太少,麵沒發起來,饅頭的味道是酸的,就是堿放太多,饅頭黃得發綠,散發出一股重重的堿味兒。和這樣的饅頭配在一起,牛奶成了難以下咽的毒藥。

後來爸爸打聽到一個購買牛奶的新渠道。父母工作的大學坐落在城市邊緣,隔壁就是一家奶牛場。如果直接從奶牛場訂牛奶,不但奶剛擠出來特別新鮮,也減少了中間環節的奸商做手腳的可能。唯一的問題是,奶牛場沒有送奶上門的服務,所有客戶都得自己去取牛奶。我的小學跟奶牛場在同一個方向,爸爸媽媽把取牛奶的任務交給了我。

從此我去上學時,除了書包,還要帶另一樣東西:一個媽媽自己織的剛剛能裝下一隻牛奶瓶的小網兜。用小網兜提著牛奶瓶,即使走路蹦蹦跳跳,手臂東搖西擺,牛奶瓶也不會掉在地上打破。提著這個小網兜上了一段時間的學,同班同學欣也被父母任命為取奶工,取奶的路上有了一個小夥伴。

自從有了欣,放學後去奶牛場成了一件令人向往的事。離奶牛場越近,城市的痕跡越淡,鄉村的味道越來越濃烈。我和欣一邊走,一邊踢路上的石子,摘野花野草,追蜻蜓,尋找青蛙蝌蚪。有一次我們發現了一個有很多蝌蚪的水潭。我們在水潭邊挖了個小坑,又掘了一條溝將水引入小坑,然後捉了幾隻蝌蚪放進去,打算把小水坑變成自己的蝌蚪養殖場。第二天放學後,我們興衝衝跑去看蝌蚪,卻發現小水坑已經幹涸,那些被我們挑中的蝌蚪沒有一隻幸免於難。

找不到蜻蜓和蝌蚪虐待的時候,欣給我講故事。欣很愛讀書,她的故事都是從書裏讀來的。我最喜歡聽她講《一千零一夜》。我也從廣播電台上聽過故事,自己也讀過幾本少年英雄的書,但從來沒聽過《一千零一夜》那麽好聽的故事。

取奶這件事本身很簡單,也是有人從一隻大桶中舀一勺牛奶裝進我們帶去的玻璃瓶。牛奶場彌漫著一股奶香,裝進瓶中的牛奶是溫熱的。取到牛奶後,我們趕緊回家,不再在路上耽擱:手提一家人的營養,我們雖是貪玩的小學生,也知道自己責任重大。

小學畢業後,我去附近一所重點中學上學,才從取奶工的崗位引退。這時中國的經濟已經有所發展,各種營養品都比以前多,我們家也停止了訂新鮮牛奶這件耗時耗力的事情,改喝麥乳精和奶粉。但爸爸不改營養專家的本色,繼續不知疲倦地分析不同品牌奶粉的優劣,比較牛奶粉和羊奶粉的營養價值,以用最少的錢辦成最多的事情。當時的社會開始注重教育,一般家庭對課業繁重的孩子的營養都比以前更關心。我的整個中學時代,都在嚐試各種營養品中度過。

上大學後,不再有爸爸媽媽在耳邊嘮叨營養,但我已經被他們成功洗腦,成了一個整天在同學耳邊嘮叨營養的人。不久前閨蜜還在微信上告訴我,她生平第一次聽說“營養”這個詞,就是剛上大學不久在宿舍和我聊天的時候。但我已經不記得大學時是否喝牛奶,喝的是新鮮牛奶還是奶粉。我隻記得北京的酸奶好喝:印著藍字的白瓷罐兒,口上蒙張半透明的紙,用皮筋紮緊。把吸管從紙上插進去,滋滋地往外吸,冰鎮的酸酸甜甜的味道就源源不斷地送進了嘴裏。

因為喜歡酸奶,我自己動手在宿舍製作:買回的酸奶喝到剩下一點點,把牛奶倒進去,第二天早上,瓷罐兒裏就是一罐又香又甜的酸奶了。當然這是運氣好的時候。如果運氣不好,酸奶酸得讓人疵牙咧嘴,罐裏長一層黑黴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過。

來美國後,牛奶可以從超市成桶地買來,放在冰箱裏,什麽時候愛喝就倒一杯,喝牛奶變得前所未有地方便。我在美國二十多年,起初並不經常喝牛奶,直到最近這十年才慢慢養成了每天早上喝一杯牛奶的習慣。也不全是因為喜歡牛奶的味道,甚至不是為了它的營養——這是一個營養過剩的時代,沒有這杯牛奶,我也不至於營養不良——最主要還是因為它作為早餐實在方便。如果沒有這杯牛奶,我要多準備好幾樣別的食品,才能將肚子填飽。有了這杯牛奶,即使隻吃一根香蕉,也能將早餐混過去。

但就在這時候,我第一次看到了一篇其內容後來被多次循環使用的文章。文章說,宣傳牛奶有營養,是控製牛奶工業的資本家的陰謀。除了人類,沒有哪種動物在脯乳期終止後還繼續喝奶。牛奶其實有損健康,會引起癌症等多種令人談虎色變的疾病。

這是我頭一次聽人說牛奶的壞話。我很吃驚,有一種世界觀被顛覆的感覺。牛奶一直是我心目中最營養的食品,我已經忠心耿耿地喝了幾十年。怎麽晴天一聲霹靂,風向說變就變,牛奶從最佳營養品變成了最可怕的毒藥呢?這個轉變太突然,我一時難以接受。好在我缺點雖多,輕信不是其中之一。我打算先觀望一陣,再決定是否接受朋友的千萬不要再喝牛奶的諄諄告誡。

直到今天,我還在一邊喝牛奶,一邊觀望著。當然這也是因為我看到了很多對類似文章的反駁。但這個話題並沒了結。在這兩種說法最初交火之後,每過一段時間這個話題就會冒出來一次。尤其這幾年微信問世,雜七雜八的信息越來越多,這些論戰也越來越頻繁。不僅牛奶,其他食品也常常陷入紛爭,肥肉,咖啡,碳水化合物,葡萄酒,都是眾說紛紜,有人喊打,有人叫好,陰謀論盛行,大帽子亂飛。每天要吃飯的群眾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惶惶然無所適從,手足無措。

這說明了三點。第一。食色性也,吃東西是大家百談不厭的最關心的話題。要博眼球,談論食品是上策;第二,負麵消息總是比正麵消息更能抓人眼球。一篇說牛奶增進骨骼健康的文章看過就忘了,但一篇說牛奶致癌的文章則可以引發讀者的恐懼,在他們腦子裏留下深深的印記;第三,雖然科學發展幾百年,有很多令人自豪的偉大成果,但我們對自己生活的這個世界了解還是很少。要真正徹底地了解一樣食品很難。即使是牛奶、穀物這些最平常的東西,我們對它們的了解也有限。

科學是我們認識世界的最佳途徑。但科學家人數有限,科研經費也有限,很多問題永遠不會被提上議事日程。即使科學家研究了,得出了結論,結論也可能有被修正或推翻的一天,因為科學本是一個不斷完善的過程。特別是營養科學,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種情況我們已經見過多次。

而到了今天這個社交媒體和自媒體的時代,根本不以任何科學根據為基礎,卻大言不慚、斬釘截鐵地做結論的文章也很多,而且流傳甚廣。即使是最明目張膽的謠言,也不會說“這篇文章純屬杜撰,完全沒有科學根據,信不信由你”,而是聲稱文章內容是“根據科學研究的最新結果”,再配上一張滿頭銀發的看上去很像科學家的老者的照片。

如果親自閱讀每一項科學研究的成果,得來第一手資料,當然可以避免一些謠言的誤導,但這樣的時間、精力和能力不是一般人具備的。當我們憑借第二手、第三手資料時,就隻能看消息來源是否可靠,並運用一些常識了。如果來曆不明的東西都照單全收,倍受困擾是不可避免的,結果就是今天不喝咖啡,明天不吃轉基因豆腐,後天不喝牛奶,大後天不吃五花肉,下個月不吃剩菜,又或者每天吃一根茄子,喝兩碗綠豆湯,吃一杯香蕉和檸檬打成的糊。不過這也沒什麽。隻要不嫌麻煩,反正都是自己的事。

其實關於飲食,讀了這麽多書和文章,覺得還是Michael Pollan的《為食品辯護》(In Defense of Food)一書說得最好。《為食品辯護》就是為那些在各種相互矛盾的專家意見和陰謀論之間無所適從的芸芸眾生寫的。Pollan洋洋灑灑寫了一本書,濃縮起來就是三句話:第一,吃真正的食物,不要吃工業合成的東西;第二,別吃太多;第三,多吃植物。

跟爸爸不一樣,媽媽不是一個特別注重營養的人。在可口和營養之間,她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可口。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結婚近六十年,即使沒有完全被爸爸洗腦,生活習慣也受到一些影響。比如說牛奶這樣東西,媽媽本是不愛喝的。但年輕的時候知道這是難得的營養,一閉眼喝下去;年紀大了後喝牛奶成了習慣。但媽媽顯然是不後悔的。前幾天她在電話上說,以前她在同事朋友中算矮個子,現在居然成了中等身材。因為朋友們老了後多少都縮了幾厘米,相比之下她才縮了一厘米,而且身板還挺直,怪不得能後來居上。“這都是因為你爸爸逼我喝了幾十年的牛奶!”媽媽在電話那頭說。我知道媽媽說的隻是個人軼事,屬於道聽途說的範疇,不能拿到大庭廣眾之下作為科學根據,但我願意相信她的推理。畢竟,在沒有相反證據的情況下,選擇一個讓自己、讓自己所愛的人幸福感最大化的理論,來解釋自己的人生故事,是一種難得的人生智慧。

 


維立,畢業於清華大學,斯坦福大學博士。現居矽穀從事高科技工作。業餘時間翻譯寫作,出版過六本作品/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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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維立 回複 悄悄話 還是應該分析一下的。比如牛奶裏麵到底有多少生長激素,與其他食品相比是多是少。有機牛奶對牛有多少天在草原上放養有一定的要求。當然,在食品生產工業化的今天,animal cruelty確實是廣為存在的。

回複 '就是這麽一回事' 的評論 :

不妨這樣考慮一下。 奶牛的奶是喂小牛的,既然人要喝,小牛就沒的喝,可愛的小牛寶寶剛生下來就被送進屠宰場了。牛媽媽當然是悲痛至極,她就在悲痛,憤怒,以及恐懼中繼續的為人類產奶。 人在這種情緒下身體會產生毒素的, 牛也一樣, 毒素就進入奶了, 還有被強迫注射的催奶激素,你說這樣的飲料健康嗎?不用去費勁的分析有沒有營養, 常識就可以判斷。

我當然也相信有“快樂”的奶牛產的奶, 但是市場上大多數的奶都不是,包括有機奶
越吃越蒙山人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維立' 的評論 : 哦,果然厲害,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我是想當然,以為煮熟了就還了。謝謝。
就是這麽一回事 回複 悄悄話 不妨這樣考慮一下。 奶牛的奶是喂小牛的,既然人要喝,小牛就沒的喝,可愛的小牛寶寶剛生下來就被送進屠宰場了。牛媽媽當然是悲痛至極,她就在悲痛,憤怒,以及恐懼中繼續的為人類產奶。 人在這種情緒下身體會產生毒素的, 牛也一樣, 毒素就進入奶了, 還有被強迫注射的催奶激素,你說這樣的飲料健康嗎?不用去費勁的分析有沒有營養, 常識就可以判斷。

我當然也相信有“快樂”的奶牛產的奶, 但是市場上大多數的奶都不是,包括有機奶。
維立 回複 悄悄話 你是指lactose intolerance吧?這個確實在中國人中間比較常見。但把牛奶煮熟不能解決這個問題。最好的方法是喝lactose free的牛奶。另外一個方法是找到自己身體能夠忍耐的乳糖的界限,減少攝取量。

回複 '越吃越蒙山人' 的評論 :

怎麽說呢,有一個研究是說,大概六千年前,有一脈歐洲人體內產生了一種基因突變,使得這脈人的後裔在成年後體內仍然能夠產生分解牛奶中乳糖的酶。而很多別的地方的人種,沒有這個基因突變。後來因為通婚混血,有的人有這個基因有的人沒有。中國人中沒有這個基因的最好把牛奶煮熟,把乳糖破壞掉,不然可能對身體不好。我比較相信基因的說法。
維立 回複 悄悄話 我也聽說喝牛奶可以幫助入睡。但睡前喝了牛奶,睡了一會兒就要起來上廁所,反而又影響了睡眠,所以這個方法並不常用。不知道忘憂草是否有同樣的問題。

回複 '忘憂草' 的評論 :

喝牛奶幫我入睡
維立 回複 悄悄話 以前小時候覺得牛奶還是有點香味兒的,來美國以後,確實覺得牛奶沒有什麽味道,跟喝水差不多。

回複 'Diana-Sun' 的評論 :

從來就不喜歡牛奶,受不了奶腥味。
但是愛喝奶的,抱怨美國的奶味沒有中國的濃。
維立 回複 悄悄話 每個人體質不同,傾聽自己身體的聲音確實重要。

回複 'lio' 的評論 :

應該說你的身體狀況適合不適合喝牛奶。有的人覺得喝牛奶不如吃蔬菜能增強免疫力。我喝了很多年,停了改吃蔬菜發現身體狀況比喝牛奶好很多。
越吃越蒙山人 回複 悄悄話 怎麽說呢,有一個研究是說,大概六千年前,有一脈歐洲人體內產生了一種基因突變,使得這脈人的後裔在成年後體內仍然能夠產生分解牛奶中乳糖的酶。而很多別的地方的人種,沒有這個基因突變。後來因為通婚混血,有的人有這個基因有的人沒有。中國人中沒有這個基因的最好把牛奶煮熟,把乳糖破壞掉,不然可能對身體不好。我比較相信基因的說法。
忘憂草 回複 悄悄話 喝牛奶幫我入睡
Diana-Sun 回複 悄悄話 從來就不喜歡牛奶,受不了奶腥味。
但是愛喝奶的,抱怨美國的奶味沒有中國的濃。
lio 回複 悄悄話 應該說你的身體狀況適合不適合喝牛奶。有的人覺得喝牛奶不如吃蔬菜能增強免疫力。我喝了很多年,停了改吃蔬菜發現身體狀況比喝牛奶好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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