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回 鴛鴦女譖語泄天機 絳珠仙淚盡拋全生
【批語:此回隻叫人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情願沒有此回,批書人也少些眼淚。】
詩雲:
春盡山河歎憔悴,杜宇泣血夢已空。啼笑顛倒恨攜愁,聰愚難辨逆似忠。
話說寶玉在紫檀堡由襲人夫婦供養,日日無事可做,不用自己操心起居。麝月本來還在榮府,因寶玉被掠走,他從西南角門攜了包裹欲行逃走,在山下忽遇寶釵、鶯兒在趕路,把他請到山莊一住,不想仍與寶玉重逢,從此盡心和襲人服侍寶玉。
暫不說寶玉在山莊渾渾噩噩度日,隻說黛玉因見寶玉總是不歸,日日落淚,屋子裏也待不了片刻,自己坐在竹林裏的青石上望著遙處發怔。紫鵑催他不回,隻得陪他站著遙望。不覺月色橫斜、夜氣發涼,黛玉才緩緩挪動步子往內間來,臉上猶有淚漬。
一時雪雁進來伺候,紫鵑便問道:“白天曬的衣服都拿進來沒有?夜裏涼,拿一件衣裳給姑娘披披。”雪雁走去取了一件過來,卻從那衣上抖摟掉一件東西。黛玉一瞧,是個剪破的香囊袋,下垂著鉸折了的穗子,忙拿了過來,不覺勾起往事,觸物傷情,又滴下淚來,坐著低頭看著香袋不語。
正在傷心,忽聽門外有腳步走的急促,隻見林之孝家的進來道:“寶二奶奶,門外聚集了百十個家奴,正攜了包裹趁夜要散去呢,我怎麽也勸不住。”黛玉聽了急的說不出話來,隻按著胸口咳嗽,喘道:“快……快……快把人都叫回來,都走了誰還護著園子?”要紫鵑扶著他走到院外。
隻見眾家廝、丫頭、婆子都背著包裹要走,亂嚷嚷的。林之孝家的抬手要眾人肅靜,聽林姑娘訓話。那些奴仆都道:“有什麽好訓的!這是關礙到個人性命。萬一叫壞人殺死了,著實劃不來。”喧嘩著要走。忽見小紅從黛玉身後探出,大聲嚷道:“叔叔大娘們且莫要走,聽我一番話再走不遲。如今外頭更亂,那裏都有強盜出沒,除非你逃到山旮旯裏餓死。咱們的親人都叫強盜害了,咱們再去入了賊夥,豈不是認賊做親嗎?不如大家擰成一股繩,齊心趕走賊寇,待日後世道好些了,咱們又能在一處了。”
眾人聽他講的有理,都斷了念頭嘀咕著散回各房去了。黛玉笑著望著小紅道:“還是你有法子,不然我可沒有主意了。”忙把小紅請到屋裏細論。小紅笑道:“姑娘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們做奴才的就是為主子捐軀了也是應該的。”黛玉見他說話簡便爽快,行事利落,便笑道:“他們也統領不好下人,不如都交你指揮了吧。”小紅笑道:“小奴無能,還請姑娘另擇慣家。”黛玉不容他推脫,隻把家仆都托付與他。小紅想起當初晴雯等嘲笑他好爬高枝,怕自己攬了差事,受眾人詬病,仍是推辭不已。怎奈黛玉已起身走了,自己再跟上去解釋,就嫌羅嗦了,就暗自應了,要費心勞力好好大幹一番。
且說賈蓉、賈薔與冷子興、柳湘蓮、薛蟠的隊伍合為一黨,休整了兩日又來侵犯賈家。小紅奮起帶眾家仆拚死抵禦,三番五次都把賊兵擊潰。蓉薔心裏失望至極,咒罵了小紅幾句勉強退回城隍廟。又趙姨娘、錢槐一隊人馬也來進犯,亦被小紅指揮著家奴趕出。
黛玉見小紅果然人材出眾,是女中豪英,臉上也有了笑意。眾家仆也盛讚小紅清廉無私,紀律嚴明,持法公允,小紅名聲大振,深得人心。
且說鴛鴦本來想趁著賈家落敗,自己也好渾水摸魚,誰知無端冒出一個小紅精明強幹,幾次三番把賊寇擊垮,心上那點冀望也要化為烏有,拿定主意,偷了各房一些東西用衣服裹了,趁夜黑逃出賈門,另作高就。
隻見夜已三更,碧雲橫空,月華如瀉,心想:“前兒是三月十五,月又大又亮,今兒十七月還是這麽圓,直照的地上明晃晃的,隻是別叫人看見了才好。”因把腳步放輕,下了甬路,行至一湖山石後柳樹蔭下,轉往石後樹叢藏躲察看。隻見角門上閂,有十幾個小廝在那裏或睡或坐,暗自叫苦。正在猶疑,忽然有人從背後捂住其口,拖往一邊。
鴛鴦不敢叫嚷,被三個黑影推到一個山洞裏去了。洞裏漆黑一片,看不清三人顏麵,紮掙道:“饒命!”“休要羅唕!”一人低聲道,“不稀罕你的銀子,隻要你幫一個忙。若不肯依從,一刀抹了!”鴛鴦納悶道:“又有何事要我幫忙?奴家不解。”那人低聲道:“你隻在姓林的跟前說一番言語即可。明日午後我們還在這裏等你,會賞給你五十兩銀子。如若不聽,我們的人饒不了你。”鴛鴦問他是什麽言語,那人在他耳邊如此這般說了一番,就把鴛鴦用力一推。鴛鴦踉蹌退出山洞,見那三人跟出漸行漸遠,消失不見。發了一會怔,一路走著一路思量著轉回自己院裏來。
鴛鴦進了小院,把院門掩了,掌了燈。正在挑著燈芯,忽聽牆上有響動,象是進了賊,嚇的縮在被子裏發抖。隻見門兒被人推開,探進一個身子,忙道:“是那個丫頭往這裏來了?這院裏自從玉釧走後,就我一個。黑燈瞎火的,別開頑笑了,挺懼人的。”隻見挨次進來三個人,都小聲說:“是我們三個,快別大聲嚷嚷。”鴛鴦一見原來竟是司棋、潘又安及一個漢子,忙下床道:“大哥請坐,我去倒茶。”隻見那個漢子道:“快坐好了,不必倒了,誰喝你的茶!”鴛鴦隻得老老實實坐了。
司棋流淚道:“當年姐姐守秘的恩情我還沒有報,今日咱們有幸見了,定要敘敘交情,他府裏早已沒了實力,你還死忠心守著林姑娘,咱們聯合幹他一把,有福同享,有難同幫,豈不好?”鴛鴦心下也有了活動之意。潘又安道:“不瞞你說,是蓉大哥叫我們來的,他說明日你在姓林的跟前隻說看見了小紅和蓉大哥有過來往。”鴛鴦道:“我說了林姑娘也不信啊!我這幾日又沒有出去,我又怎麽知道小紅在外頭的事呢?”潘又安道:“你把這個牌子交給姓林的,他不信也不行了。”鴛鴦道:“什麽牌子?”司棋從袖子裏掏出一個令牌遞與鴛鴦。鴛鴦接了,看上麵有字跡,也不認識,問道:“這上頭寫的什麽我又不認得,我一個做丫頭的那識什麽字!”三人道:“你不認得姓林的認得,你隻交給他就是了。”鴛鴦“嗯”了一聲答應了,三人告辭而去。鴛鴦往院外探了探頭,見周圍沒人,才又把大門關上了。
且說黛玉一清早起來就對鏡梳妝,氣色也比近日強了些。紫鵑、雪雁都笑道:“小紅姑娘可真厲害,那些流賊都不敢來。這一夜竟是沒有動靜了,姑娘也睡了安穩覺。”黛玉笑道:“他原是跟著璉二嫂子的,定是在那府裏學了璉嫂子的治家本領,不然竟是跟他父母學的。往日不大注意這個丫頭,原來這麽好。一會兒等他來了,你把這盤點心端給他吃去,這個家離了他還不行了呢。”紫鵑笑道:“功臣當然要多受些獎賞了。姑娘就放一百個心吧,那些強盜再不敢來了。”黛玉笑著不語,歎了口氣道:“想我也是個糊塗的,心眼窄,隻因他的名字叫個林紅玉,我就不大高興,搞的府裏人都不敢叫他紅玉,都改作小紅。我是冤枉了他,認真摳死字眼,覺的紅玉就是流血的玉,林紅玉豈不說上我了?以後還改過來,仍叫他紅玉吧。”紫鵑笑道:“紅字必然就是流血嗎?我看是走紅運,喜慶才是。姑娘遇見他,以後要交好運了。”黛玉笑道:“正是,紫鵑姑娘怎麽今兒變聰明了,我都不認識了。”紫鵑笑道:“服侍誰的就象誰,誰叫我跟了姑娘呢。”黛玉笑道:“這丫頭不是這裏的,定是璉嫂子手下的,會說話恭維主子了。”雪雁和那兩個侍女也笑了起來。
正在談笑,忽見春纖進來道:“剛才我在門外見鴛鴦姑娘在門口轉來轉去的,總是不敢進院,好象有什麽心事。”黛玉詫然道:“他和我沒說過話,今兒莫非有什麽事?快請了進來。”春纖應了一聲出去了,紫鵑也頗為納悶。隻見鴛鴦低著頭靦腆著走了進來道個萬福道:“給林姑娘請安。”黛玉道:“不必拘禮,大家隨意,紫鵑倒茶去。”鴛鴦忙止道:“別,別,我不渴,我來是給姑娘報告個事兒的。”【批語:好個陰險的奴婢,恨不的剝其皮食其肉!大哭!】又望了望紫鵑、雪雁、春纖,三人會意,走了出去。
鴛鴦見他們出去了,才道:“我說出來姑娘不要亂傳才好。”黛玉笑道:“你說吧,我不亂講。”鴛鴦道:“昨兒夜裏,我因多喝了些水,半夜起來,開門出來,忽在那樹叢裏聽見有幾個人嘀咕。趁著月光一瞧,原來是小紅姑娘和幾個男人說話,我就有了心,偷偷躲在了樹後。隻聽一個人說,‘這是蓉大哥給你的銀子,你好生收了,事後還有重賞。下次林姑娘再叫你去查寶玉的下落,你查了別告訴他,先跟我們說了,薔大哥會再給你銀兩的。’我聽了,嚇了一跳。後來他們就散去了,我到那裏一瞧,發現樹下遺落一個令牌,上麵還有字。我又不識字,故拿來給姑娘瞧瞧。”【批語:狗賊,滿嘴放屁,吃我一喝!】說著從袖子裏掏出令牌遞給了黛玉。
黛玉接了翻看多時,見那上麵寫著一溜字:“防護內廷紫禁道禦前侍衛龍禁尉”,不禁大吃一驚,捂著頭道:“我有些頭暈,謝謝你來告訴我這些,我要到裏麵歇一會兒。”鴛鴦忙道:“姑娘身上不舒服嗎?我攙姑娘進去。”黛玉擺擺手道:“不用了,你先坐著。紫鵑,給鴛鴦姑娘倒茶!”鴛鴦忙起身道:“不用了,我還有事,要回去了。姑娘口口口口。”(按:過錄本脫漏幾字)一徑走了。
黛玉見他走了,手拿著令牌又觀看多時,心裏說不出什麽味了,酸辣苦鹹攪在一處,腹中似是翻江倒海一般。撲到炕上,那眼淚又滾了出來,心想:“這令牌分明是賈蓉的,怎麽被鴛鴦拾了?莫非小紅真的和蓉薔勾結一處?神天菩薩幫幫我,顰兒心裏迷惑的很。顰兒求求神靈提示我,到底小紅是個什麽樣的人?萬一冤枉了好人,豈不誤事!是鴛鴦扯謊嗎,他這些天那兒也沒有去啊?他又不識字。小紅倒是為探寶玉下落出去了兩天,看來定是小紅和強盜有勾結了,我說他怎麽這麽好,人人都擊不退賊寇,怎麽他有這麽大本事!一定是他們合夥演戲蒙騙我,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忠心的奴婢?我看錯了人,差點被他害了。要是信他的話,以後家敗人亡,我可是頭一個昏主了。”
如此想來,不禁恨從心生,拿定了主意,急忙起身往門外來,急忙召集三個小廝去把小紅叫來。小紅正和母親在家裏談著這幾日的事,忽見有家奴來請,說林姑娘要見他,便笑道:“我這就去,母親在家好生待著。”林之孝家的笑道:“我的兒快去吧!林姑娘定是有事相商,不可耽擱了。”小紅笑兮兮往瀟湘館來,【批語:可憐忠臣不知禍將至矣】卻見迎出兩個小廝道:“林姑娘在那邊院子裏等你呢。”小紅有些不解,同二廝趕往這邊來。
隻見黛玉在花園裏已站好等著了,一見他來了,冷冷的道:“你過來看看這是什麽東西。”小紅笑道:“姑娘拿什麽要我看?”黛玉把個令牌往地下一扔。小紅心內大異,察覺黛玉今兒臉色不對,低頭彎腰把令牌撿起,看了半天,不解何意道:“這又是那裏查來的賊贓,姑娘要我去找這偷牌的人嗎?我不認識字,這上麵寫的什麽?”黛玉嗬斥道:“別裝了!你會不認識?你和賊寇私下往來的事這麽快就忘了?”小紅聽這話不對勁,心裏更迷惑了道:“姑娘今兒是怎麽了,說的話都聽不懂。”
黛玉道:“做賊的都會打掩飾作樣子,隻哄不住我。已經有人舉報了,說你跟賊寇有勾結,賈蓉、賈薔給你不少銀子。你今兒逃也逃不掉,快爽爽快快交代了吧。”【批語:顰卿好糊塗矣。且住!且住!】小紅急了,眼中溢出淚來道:“這是那起小人造的謠,姑娘怎麽不辨是非,聽信讒言。”黛玉此時心裏被怒火燒的不明晰了,隻是憤恨,也不容小紅解釋,硬說他和賊寇有勾結,收受了諸多賄贈。小紅大呼冤枉,見黛玉扭過頭去不願多聽,哭道:“怪不得人人都說這林姑娘孤高自傲,心窄多疑,果然不假,被小人蒙蔽了眼睛。”黛玉聽罷,怒從膽生,氣的渾身哆嗦道:“你們上去拿皮鞭把他打一頓,看他還狡辯不了。”那三個小廝依令都上去把小紅用繩子吊在樹上。小紅一邊掙紮一邊呼喊:“姑娘再容奴婢解釋,我真的冤枉啊!”黛玉隻叫嚷著用力打。那三個小廝果真使勁抽打起來,隻打的皮開肉綻,黛玉仍不肯喊住手,口中說道:“要這樣陰險小人做甚,打死正好。”【批語:且住!且住!】小紅哀號啼哭求饒,黛玉仍無動於衷。
不多時,三個小廝打累了,過來問黛玉還打不打了,已經沒氣了。【批語:看到此處,直把人的心攪碎,不忍再看。顰卿過甚了,不禁淚如泉瀑。】黛玉道:“死了就死了,這些日子見過的死人夠多了,我淚也流幹了,心也變硬了。”小廝們七手八腳把小紅放下,隻見臉色煞白,全身是血,已魂斷命絕了。黛玉命叫了他母親過來把他安葬了,自己往瀟湘館來。
一時林之孝家的趕來,見女兒已氣絕慘死,瞪著眼睛大哭,撲了上去,嚷道:“我女兒犯了什麽法了,死的這麽慘!你們去把林姑娘叫了來,我問問他去!”起身就跑。
一時賈琮等子弟也驚訝趕來,見小紅一命嗚呼,都嚷道:“出了什麽事了,怎麽好好的把人打死了?”三小廝都搖頭說不知,他們隻是奉命行事。林之孝家的咬牙發狠跑到瀟湘館,指著黛玉問:“我們忠心耿耿為主子賣命,卻被無端打死,還有沒有道理?”黛玉道:“他私通賊寇,我也無可奈何。”
林之孝家的道:“姑娘怎麽知道他私通賊寇的,是那個說的?”黛玉道:“你別問了,我不會說的。”林之孝家的坐地上大哭起來:“我的兒啊,你死的不明啊!我滿以為忠心待主就能討得主子歡心,誰知君子易從,小人難侍,那些苛刻的主子實難討取他的歡心,這樣的主子不是君子啊!”【批語:罵的好!天下所有心安理得者都來吃一棒喝。】直哭的涕淚縱橫。黛玉聽了,心中煩惱,起身走了。
林之孝家的又趕往花園來,卻見賈芸正蹲著抱著小紅大哭,走過去扶賈芸道:“咱們走,離了這園子。自古主子都難服侍的很,咱別自作多情了。”賈芸淚眼紅紅的瞪著他道:“林姑娘怎麽這麽混,我問問他去!”林之孝家的忙阻道:“別去了,人家高傲的很,待人理也不理的,沒的碰一鼻子灰。”賈芸仰頭悲憤望天哭道:“天神老爺,快教教芸兒,怎麽自己人還跟自己人過不去了呢?”林之孝家的忙彎腰去抱小紅,賈芸從腰上扒出一把刀子,往腹中猛的一插,大叫著倒地翻滾。林之孝家的嚇的大喊:“女婿,你怎麽也做起傻事來!”哭著又去抱他。忽見賈琮等眾宗族子弟又跑了過來,將賈芸、小紅抬走了。
卻說黛玉在房裏心亂如絲,理不清個頭緒。忽見侍女哭著跑進來道:“姑娘,芸哥小紅姑娘都死了。”黛玉猛然一驚,沉思著又坐了下來,心想:我一時氣的急了,將他打死,雖說罪有應得,可鴛鴦的話也有幾分可疑,怎麽壞人這麽不小心,把個令牌就遺失了呢,若是故意丟下叫鴛鴦揀去,豈不糟了。越想越覺自己太過衝動,忙喊了侍女去把鴛鴦叫來,侍女說:“鴛鴦姑娘剛剛背了包裹從角門出去了。看門的問他為何出去,他說是林姑娘要他去外麵打探寶二爺的下落。”
黛玉聽了如天旋地轉,不覺昏倒。侍女忙喊了紫鵑、雪雁出來,又是灌湯又是哭叫,才把黛玉喚醒。黛玉一睜開眼就要往牆上撞,嚇的三人急忙拉住了。
紫鵑哭道:“姑娘怎麽了,早上不還是有說有笑的嗎,怎麽又不對了?”黛玉哭道:“要我死,我有罪!我錯怪了小紅,我沒臉活著了!”紫鵑等聽了都呆住了。黛玉大罵道:“趕快叫人把鴛鴦這個叛賊抓回來,我要剝了他!”侍女“嗯”了一聲跑出去叫人。
黛玉掙手不開,喝道:“紫鵑別抓我,我出去給他們道歉去。”紫鵑鬆了手陪他一道出來。黛玉找了半天也找不到林之孝家的,問了問別人才知他已經和園中百多人離開賈家走了。黛玉聽了這一句,如同一個疾雷,心頭亂跳。站在山坡上望著遙處,渾身癱軟倒在地上。紫鵑急忙扶他起來,往回來的路上走。
黛玉顏麵雪白,不住咳嗽,握著帕子,顫巍巍的,走一路哭一路,幾次要投水撞樹,都被紫鵑攔住了。黛玉此時心裏酸辣苦鹹堆於一處,“哇”的吐出一口血來,道:“咱們家完了,走了一百多年,這個家亡在我手裏了。”紫鵑也哭得心碎腸斷,道:“姑娘何必自怪自怨,這都是他們的罪過啊。”黛玉也不回去,站在沁芳亭依著欄杆望到日落黃昏,哭個不住。紫鵑勸也無益,隻好陪他站著落淚。
話說園中眾人聽說黛玉剛愎不明,亂殺功臣,不肯服從了,都商量著一同離開賈家,另覓路子。黛玉不顧天色已晚,跑到各房裏去遊說道歉,說的嗓子都啞了,都說不動眾人的心,眾人都待他冷冷的。黛玉直哭了一夜,後悔了一宿。天明也不梳洗,叫紫鵑到園中看看眾人都走了沒有。
紫鵑來到園中,見眾人背著包袱要走,哭著攔勸。眾人不聽,抬腳要走。忽見園門大開,趙姨娘、錢槐領賊寇又闖了進來。眾人嚇的抱頭就逃,眾賊寇不由分說,見人就砍,見人就殺,隻殺的屍骨遍地,堆成小山。紫鵑嚇的哭著跑回瀟湘館,侍女端著金盆要黛玉洗麵,黛玉呆呆的發怔。紫鵑哭道:“姑娘快走,強盜們又來了。”黛玉滿臉是淚,隻呆呆的說:“你們逃命去吧,不要管我。”紫鵑又跑了出去探看,一會兒回來道:“衛公子和琮三爺帶著人正和強盜打著呢,咱們的人都英勇的很。”黛玉仍流淚不語。
外頭打了一陣又一陣,直打到天黑還沒有停休。紫鵑到茶房裏去端藥,剛走到窗子下就聽見賈菖、賈菱說:“嚇死人了,外頭死了這麽多人,幸好他們叫咱們隻管著煎藥,不然咱們也得上去迎敵了,豈不怕死人!”隻見紫鵑進來道:“藥煎好了沒有,林姑娘等著喝呢。”賈菖、賈菱道:“已煎好了,你端了去吧。”紫鵑一邊端著一邊說:“還是個男人,怕成那樣,平日裏就會欺軟怕硬。”賈菖、賈菱都道:“你懂什麽!”見紫鵑出去了,都冷笑道:“這回姓林的可有罪受了,裏麵加了劑量比以往大了一倍,又添了些如狼似虎之藥,誰叫他平日裏待咱刻薄了,這都是他自找的。”都偷笑了起來。
且說黛玉見紫鵑回來端來了藥,本不想喝,被紫鵑等催了幾遍,才勉強端起喝了。因問:“外頭怎樣了,你們出去瞧瞧。”紫鵑出去一瞧,慌忙回來道:“不好了,咱們的人死了好多,都趁夜躲起來了。姑娘快想想辦法吧,園門恐怕被強盜守嚴了,出不去了。強盜們都提著燈籠搜屋子呢,倘若叫他們搜到了咱們,可怎麽是好。”掩麵而泣。雪雁也泣道:“外頭那些賊叫嚷著說見了林姑娘,莫要亂動,說有個錢大哥看中姑娘了,要留著給他。”黛玉聽了,氣得渾身亂顫,大罵:“狗賊信口胡沁,不如把我命要了去。”忽覺腹中翻江倒海一般,霎時藥勁發作,說不上什麽味了,可謂生不如死,紮掙著伏在炕上,大汗淋漓,喘道:“紫鵑給我端的什麽藥,喝下去要死不能活,難受的要命。”
紫鵑唬的急忙上來幫他捶捶,黛玉叫他不要捶了,強忍著歎道:“我不怪你,如此看來,咱們是極易落入狗賊之手了。”紫鵑聽了,不言一聲,流淚與黛玉相偎著,黛玉喘道:“打我進了這府裏以來,老太太、太太待我無不盡心,你雖是我的丫頭,可卻像我的親姊妹一般,說什麽主子、丫頭,以往我把這些名分看的過了,大家都是人,誰又比誰多出什麽來呢,我以往待你太苛刻了些,如今後悔亦遲了。”一席話說的紫鵑低頭哭了起來道:“今生能伺候姑娘,就是我的福分了,我要守姑娘一輩子。”黛玉強顏笑道:“那些賊人立等要闖進來了,古來國破爭戰,女人總是被踐踏,或賣到青樓,我好擔心你和雪雁,我是誓死要保持清白了,就是一頭碰死了,力拚一場,也不可被狗賊玷汙了。”
紫鵑偎著含淚笑道:“我同姑娘想的一樣,想咱們都是女兒清潔之身,未曾沾染了男人氣味,我決意以死全節。”隻見雪雁過來,急切說道:“姑娘快想想法子罷,園門怕是被強盜守嚴了,出不去了。咱們再叫壞人抓住侮辱了可怎麽是好?”黛玉聽到“侮辱”二字,神色一驚,又轉而笑道:“那裏到這個利害份上了,你們到外頭看看,有沒有山洞可以躲起來,我想起來寶姑娘院子裏有假山石,雪雁快收拾了東西,備些吃的,咱們都趁夜藏在裏頭。”
雪雁點點頭,“嗯”了一聲去裏間找吃的去了。黛玉又對紫鵑道:“你快給我找根繩子,我把詩稿、書本捆了藏山洞裏。萬一叫他們看見了,也是燒毀。”紫鵑應了一聲到屋裏屋外找了半天,找來一根繩子,說:“用衣服一包不一樣嗎?”黛玉奪了繩子道:“快到裏麵收拾去,找些吃的,咱們到山洞裏藏幾天,再趁他們不留意跑了。這繩子可用的地方多,豈能少了?”
紫鵑到裏間去找詩稿書本。黛玉因被菖菱下了虎狼藥,渾身難受,欲死不能,欲活受罪,拿了繩子就跑了出去。紫鵑翻找多時才抱著書本、詩稿出來,卻見黛玉已不見了,嚇的急忙到門外去找。又不敢呼喊,怕被賊寇知覺,隻是偷偷的尋找,卻見外頭雖有朗月,隻是比不得白天易瞧,故找了好幾處,都沒有找到,心裏如火燒油澆一般。
且說黛玉趁著明月高照在園中急走,隻見到處都是屍骨堆積,全是自己的人,心裏雖悲憤交加,隻是因長年哭啼,眼中已經淚盡,哭不出一滴淚來,知道大勢已去,加上藥勁攻發,渾身辛苦,又怕被賊人侮辱,汙了清白,不如一死倒也幹淨。不覺來至柳葉渚邊,隻見槐柳成陣,月瀉樹林,四周樹影紛紛,花影叢叢。正是:
紅粉佳人林黛玉,才比道韞貌絕倫。
嗚咽沐月出繡閨,匆踏落花嗟怨深。
可憐離人遙雙看,今夜相思孤月輪。
山河恨重情何極,舉國縞素泣萬門。
天運舛亂館苑滅,滿目淒慘鬼聲吟。
隻恨世人呲目凶,妙齡奈何泉路尋。
哀聲何處訴知心,生未挽手死獨人。
心知君心重緣份,亡家今夕愧思君。
誠歎世亂非汝罪,請速消念回轉身。
汙濁天地誰清潔,權錢世界虎狼蹲。
孤身決守生死念,卻是眾心又何忍。
無奈卿意實難挽,唯見樹影落滿身。
黛玉靠在一棵柳樹上喘了口氣,不禁仰天悲望,想道:我今之罪可算罄竹難書,錯殺小紅,致使賈家敗於我手,眾人也受我連累丟了性命,如今我死有餘辜,怪隻怪蒼天無情,包容賊人惡行,輕縱他們肆意作亂,我亦似嫦娥悔意甚深,欲赴廣寒宮,真真恨入骨髓。我此刻雖然死了,又怕別人發現不知名姓。雖得了個全屍,卻未必有人肯埋。不覺靈機一動,從袖子裏掏出兩個舊帕來,乃當年寶玉病時贈與他的。又想:日日當著人麵拿它擦淚,人人都知是我之物,且上麵還有字跡,下人會看的出來。尋了個柳樹洞,放在裏頭。仰首見上麵枝繁葉茂,可以擋的些風雨,莫淋壞了帕子,倘若有人見了,俯首即拾。又在柳樹旁邊的槐樹下站了,將繩子往高處一投,穿過枝椏過來打了一個死結,望著遠處連呼三聲寶玉,將頭兒望繩裏一伸,足兒一蹬,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
忽然聽見陣陣音樂之聲,隻見一群仙女抱著各種樂器奏樂跟從著一女飛來,心中正自恍惚,仔細一瞧,竟是秦氏飄飄蕩蕩而來,對他作個揖道:“我等奉警幻仙姑之命來接絳珠妹子回太虛幻境。”黛玉愕然道:“此話怎講?”可卿道:“我本警幻之妹可卿是也,因妹子生前是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之絳珠草,受赤瑕宮神瑛侍者日日以甘露灌溉,欲酬報他甘露之惠,故下世為人,用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今已還盡,故請妹子到太虛幻境司掌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幾處,妹子快隨我前去銷號。”黛玉聽了,恍然大悟道:“謝謝姐姐指點,不然妹子一生不得明白。”可卿攜了其手,飄飄蕩蕩飛往仙界去了。
話說紫鵑四處尋找不到黛玉蹤跡,忽在柳葉渚邊看見黛玉吊死在槐樹上,嚇的大哭。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