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佛學源流略講》--04--部派佛學(中)--呂澂
第二講
部派佛學
(公元前370—公元150年)
第三節
說一切有部係學說的要點
這種主張,佛說的經、律中並無明文可尋,而是從阿毗達磨的解釋推論出來的。其初,有特別提倡阿毗達磨的阿毗達磨師,其後漸漸擴大構成為一個派別,這就是一切有部。此派的構成還是在反對化地不承認過去、未來法有的爭辯中形成的。成立的時間難以確定,不過可以斷定這種思想出現得比較早。在阿育王時代,目連子帝須結集時,這一派的思想就有了醞釀;後來派遣上座到各地宣教,派遣到西北印度去的幾家,大概具有這類思想的人較多,後來終於在那一帶形成了說一切有派。時間大約從阿育王到孔雀王朝覆滅(公元前250--前185年)不到一百年的當中。
關於此派三藏的漢文譯本情況是:漢譯的《雜阿含》就相當於《相應阿含經》。這一點前人是不清楚的,經過我們的研究才弄明白。《瑜伽師地論》後麵十四卷(即八十五--九十八卷)就保存了《雜阿含》的本母(本母是說可以依據發揮的要旨)。我們即根據它對《雜阿含》進行了整理,斷定漢譯《雜阿含》就是根本說一切有部的《相應阿含》。他們的《長》和《增一》阿含,沒有漢譯。《中阿含》我國有翻譯,這是近來由日本學者從西藏寂住天的《俱舍論注》中發現的。寂住天注有一個特點,他把《俱舍論》中所引的經典出處都指了出來,特別對於引用《中阿含》處,指示尤為詳細。《中阿含》全部組織一般是每十經為一攝頌的體裁(即每十經有一個頌,把它歸為一類),寂住天的注,把引文在第幾攝頌,第幾篇都指出來了,這樣,找起來就容易多了。經過查對可以看出,《俱舍論》所引用的就是漢譯的《中阿含》。《倶舍論》既然是屬於一切有部的,這就證明漢譯《中阿含》也是屬於一切有部的了。律的部分,我國也有譯本。姚秦譯的《十誦律》,是個略本。說一切有部律有兩種流行本,一是在罽賓流傳的略本,一是在摩偷羅流傳的廣本。所謂略本,即是略去了廣本中的因緣、譬喻、本生,姚秦譯的就是略本。其後唐義淨專門去印度尋律,帶回的律中即有它的廣本,他翻譯的題名是《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當時此律在印度甚為流行,可惜現存本已不完全,前麵幾部分都有,後麵關於二十七事的部分殘缺了。論,即是玄奘譯的《法蘊足論》。論中解釋的法蘊各經,共二十經,內容完全。
根據以上的敘述看,一切有部初期(舊師說)的學說,還是粗而不精的泛泛之談。後來逐漸發展,就日趨深刻、細密了。其著名人物有那先比丘(譯為“龍軍”),傳說他與當時西北印度的彌蘭陀王(是孔雀王朝滅亡後,由希臘人統治的國家)有過問答,並感化彌蘭陀信仰佛教,甚至還講彌蘭陀舍棄王位而出家了。一番感化的說法留下的記載,即漢譯《那先比丘經》(有兩卷本、三卷本兩種譯本)。在南方上座的巴利文典籍中也有一種《彌蘭陀王問經》,內容較漢譯多,共七卷,是經過後人補充的。南方很重視它,緬甸將其編在《雜部》裏,視為與佛說有相等的價值。從漢譯本看,那先是有部的。他與彌蘭陀王的問答完全是用的比喻形式,甚似後來的譬喻師,可以稱為譬喻師的先驅者。這一時期,有部學說比較舊師說不論內容或形式都精細多了。那先說的主要內容是闡明無我,但也講到有輪回,還講到佛涅槃後的情形。從那先與彌蘭陀王問答的內容看,是當時一般人對佛教理論不了解的問題,借彌蘭陀王的發問提了出來,那先代表佛家用比喻形式作了解答。如輪回就是當時的一個問題,輪回怎樣從此身過渡到彼身?那先用“如火傳薪”,給予解答。如有兩支蠟燭,甲燭燃燒將盡傳火給乙燭,乙燭則繼續燃燒。人的輪回從此身過渡到彼身,情同於此。對於輪回的主體就像火一樣,既不能說此火即是前火,也不能說與前火無關。又如業力不失,當時也提出了問題,那先即以“如種有果”來回答。種果人種的是種子,而收獲的是果子,如果偷竊樹上的果子算不算犯法呢?能否說偷果非偷種,你種的是種子,我摘的是果子呢?當然不能。業力不失即如由種子終於得果實一樣。可見那先的議論已不似舊師那樣泛泛而談了。
公元第一世紀,貴霜王朝勢力侵入西北印度,後來定都健陀羅。該王朝第一代,據中國曆史文獻記載,名“丘就卻”,信仰佛教。第二代名“閻膏珍”,信仰婆羅門。第三代迦膩色迦王,也信仰佛教。兩代信佛的國王,都是支持有部的,因而有部勢力得到極大的發展。健陀羅一帶是重點的發展區,此外,凡貴霜王朝勢力所及之處,如迦濕彌羅等,有部學說也廣為流行。這樣,有部就逐漸地形成為一個地方派別了,又因為內部主張分歧,複分裂為迦濕彌羅師(東方師)和健陀羅師(西方師)。雙方人數都多,議論各不相同。
東方師中最主要的代表是迦旃延尼子,是迦王前一百年的人。他著作的《發智論》,將經中所有要義用種種阿毗達磨形式加以解釋,有釋文義的,有分別法門的,有抉擇性相的,也有破除異說的,內容充實,是各種阿毗達磨中最為詳細的。全書分八蘊:雜、法、智、業、大種、根、定、見。把阿含中內容相同的,編排合並,成此八類。漢譯初名《八犍度論》,後玄奘改名《發智論》。當時印度人信仰此論的很多,迦旃延尼子的門人對論又詳為注釋,成為《鞞婆沙》(廣說之意)。門人名字傳下來的較少,漢譯傳說有三家:一是達悉,其說極繁;二是鞞羅尼,其說過簡;三是屍陀盤尼,隻有他的分量適中,漢譯名《十四卷鞞婆沙》,流行很廣。迦濕彌羅一帶,有部勢力特別是迦旃延尼子徒眾的勢力,相當強大,他們為了排斥異己,想編輯一種超出眾家之上的經典,於是以《發智論》為根本,引用六部論作補充,稱為“六足論”。同時也采取各家之言(如西方師脅尊者等說,其中也包括對他們的批評),最後編成了《大毗婆沙論》,取得代表有部學說的地位。關於此書的編纂,產生了種種傳說,有說編書是在迦王特別支持下召集五百羅漢進行的;有說是以脅尊者發起,世友為上座編輯的;還有說文章是馬鳴寫的。後來傳說更加擴大,說不止編輯了此書,還編輯了三藏,並說此次編輯是佛涅槃後的第三次結集(王舍城五百人結集是第一次,吠舍離七百人結集是第二次)。如果把阿育王時帝須的結集箅進去,這次應是第四次了。但是北方沒有提到阿育王時的第三次結集,如同南方沒有提到迦王時的這次結集一樣。不過應注意的是,北方是推崇迦王的,所以他們傳說的第三次結集也是不可信的。總之,種種傳說都是為了提高自宗地位加以編造的。
有部不主張心性本淨,對隨眠和纏也不像上座部那樣用現行和習氣來區分,認為兩者都是煩惱,隻是由於表現不同,給予纏和隨眠的異名。據他們解釋,隨眠是跟著有情轉的,而且是一向跟著,密不可分,有隨縛之義,並無現行、習氣之分。他們指出,有七種帶根本性的煩惱叫“七隨眠”,即欲貪、瞋、有貪、慢、無明、見、疑。既然隨眠是煩惱,經常有的,所以與心相應,也是一類心所。這就說明心是雜染的而非本淨的。心性既然不是本淨的,又何以得到解脫呢?原來他們把心區分為雜染心、離染心兩種,去掉雜染心,實現離染心就得到解脫。
所謂說一切有,就是說這五類六十七法有其自性,並還進一層說,這些法是相待、相依以緣起的形式而存在的,也就是說是互為因果、處在因果聯係之中的。如A法為B法之因,A法即以因的性質出現,這種因是實在的;如A法為B法之果,A法以果的性質出現,這種果也是實在的。總之,有部不僅認為一切法實在,而且因也實在,所以它還有個標誌這一顯著特點的名字:“說因部”。其他部也說因,但確定因的實在,對因有所分析,實為有部的特色。南方的《法聚論》講二十四緣,北方的《舍利弗毗罷》講十緣,都講得頭緒紛繁,相當蕪雜,有部卻把它簡化了,隻列舉了南北兩論中的前四種,即因緣、等無間緣、所緣緣、增上緣。四種中還有重點,“因緣”是其中起主要作用的,可以謂之“因中之因”。他們對因緣詳加分析,連同其他為緣之因,構成六因說:(一)相應因。各種認識,都是依賴心和心所的合作才能實現。它們要同時生起,同一所依(根),同一所緣(境),同一行相(分別),這樣的四事等同了,更互相望,便有相應而存在的意思。(二)俱有因。凡是同時而起的種種法,對於生果有著同一作用的,像心與心所,隨心而轉的身業,語業或不相應行,還有並起的四大種,彼此相望,都屬此類。(三)同類因。這是關涉異時因果的。如過去的善性法,對未來或現在同一界係的善性法,現在的善性法,對未來的善性法;又三世不善法的相對(無界係限製)、無記性的相對,都是此因。這還可以遠推到過去之望過去,未來之望未來,凡前生的善等法望後生的善等法,也有同類因義。(四)遍行因。這是從不善法的同類因中區別出來的,指的是一些煩惱法帶有普遍生起後果染法的因性而言。(五)異熟因。這是從得果的性質來區別的,和以上兩種都不同,所指的是善不善性、有漏心心所法,並包括隨心轉的色和不相應,對於所感召後世無漏無記性的色、心、不相應行(命根、眾同分)種種果法說的。另外,身語業法、無想定、滅盡定等不相應行法,能生異熟果的,也屬於此。以上五種,概括了親能生果的一切因緣。(六)能作因。這隻有幫助的作用,或者消極地不相障礙而有利於果法生起的,如等無間、所緣、增上這三類的疏緣。它的範圍最寬泛,可說除了法體本身外,所餘的法都有成為此因的資格。
對於三世的區分,有部各家還有不同的議論,具有代表性的是四大家。(一)法救,主張按類分。過、現、未的法體是一,隻是類不同而已。如金子製為飾物或器皿,就賦予它以杯、環等不同名字,實際上都是金子。(二)妙音,主張以相分。過、現、未的法體是一,相則不同,體與相結合,就可確定它屬於哪一世的。(三)世友,主張以位分。三世的位置不同,遂有過、現、未的區別。如箅術的籌碼是一(1、 2、 3),但放進的位不同(個、十、百)就有了不同的意義。(四)覺天,主張按待分。待是相望、相待的意思,三世隻是相望不同(如現在望過去為現在等),法體是一。如一個女人,相望於父母是女兒,相望於子女又是母親。這四種說法,經過後人的評定,認為隻有世友的主張最合理,一方麵既說明了法體隻有一個,同時又說明了由於位置不同而三世有別。因此,最後統一地取用其說。對其他三說的批評是:以類而分,與數論派的轉變說相混淆,被認為是不純;以待而分,說明一個事物具有雙重身份,顯然是混雜的;以相而分,也會陷於混亂,一法不變,但可以與各種相相聯係。所以,有部的所謂三世實有,就是指一法三位而言。
有部的學說,基本上是從阿毗達磨發展而來,阿毗達磨注重思辨、分析,所以在有部的實踐中也帶有偏重知解的傾向。原來上座係重視禪定的傳統,有部就未能全部接受。他們也不廢禪定,而是在阿毗達磨的基礎上運用禪定。中國翻譯家傳說有所謂“禪數學”的,“數”即是阿毗達磨(阿毗達磨譯為“對法”,有時也稱“數法”,即用種種法門數數加以分別之意)。“禪數學”就是一麵講禪,一麵講數。這一學說在中國得到了發展,並對中國佛學有相當的影響。例如,中國自有正式翻譯起,安世高所譯佛典,就重點介紹了禪數學。其中特別重要的是眾護(僧伽羅刹)的《修行道地經》。它是以觀察五蘊的阿毗達磨說為禪定的基本內容,並就同類禪定區分為三乘(聲聞、緣覺、菩薩)高低不同的階段。“道地”,就是修道的層次。眾護此書有其代表性,所以到西晉竺法護手裏又重譯一次。重譯的是七卷的廣本。繼姚秦之後羅什又譯出了《坐禪三昧經》。此書是羅什把西方佛學者特別是有部各家禪要著作加以編輯而成的,其中包括童受、世友、眾護、眾軍、近護、脅尊者、馬鳴等有部各大德的說法。與此同時,覺賢也譯了《達磨多羅禪經》(覺賢是禪師,有師承,羅什則憑自己所知加以輯述)。禪經的作者有兩家,一是達磨多羅(法救),一是佛大先(覺軍)。而現存禪經卻隻有佛大先的,達磨禪法或者後來已成秘傳之故而不公開了。中國的禪宗即曾借重達磨多羅作為他們的初祖。從上述事實看,有部有這樣一些重視坐禪的人,並且傳譯至中國而得到了發展。
參考資料:
1、呂澂:《略述有部學》(見附錄)。
2、呂澂:《阿毗達磨泛論》(見附錄)。
3、《異部宗輪論》,卷下,有部宗義部分。
4、《出三藏記集》,卷十,經序中有關部分。
5、呂澂:《印度佛教史略》,本篇下,第1章第4節。
鞞:p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