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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張愛玲的《雷峰塔》看她的信仰觀

(2016-10-18 05:51:52) 下一個
凡間一塵:
 
這裏節錄的是張愛玲關於信仰的篇章,可惜她最終也沒有真的相信,更沒有去研究和實踐。
 
張愛玲晚年不僅淒苦,而且業障深重,蟲患大概更多是不孝和打胎的報應,也有可能包括宿世的業障。
 
張愛玲 雷峰塔 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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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父女倆坐黃包車回家,琵琶坐在他腿上。罕有的親密讓琵琶膽子大了起來。
“舅舅的姨奶奶真不漂亮。”
他嗤笑。“油炸麻雀似的。”
“舅舅信佛麽?”
“不信吧,我倒沒聽說過。”他訝然道,“信佛的多半都是老太太和愚民。不過你舅舅也是不學無術。”
“舅母信麽?”
“信佛麽?不知道。也說不定。你舅母笨。”他笑道。
“真的?”
她很驚異,一個大人肯告訴孩子們這些話。也很開心,覺得跟她父親從沒這麽親近過。這一趟路太短了,黃包車一下就到了。她一點也不懷疑他說佛教是無知的迷信,她倒是頂喜歡客廳那張供桌。藏紅絲錦桌圍已褪成了西瓜紅,蠟燭蒙上了灰塵,香爐冷清清的,可是不要緊。舅舅家的人顯然當它是吃苦耐勞的東西,不需要張羅。供桌隨處一擺,立刻就能上達天聽。楊家那樣窮困肮髒的地方尤其需要這麽一個電報站。她曾想住下,卻更愛自己的家。
……
 
楊家一個叫陶幹的老媽子傍晚總來他們家。她也是國柱繼承的老人,她隻在大日子才幫工,打算自己出來接生做媒,幫寺廟化緣修葺,幫人薦僧尼神仙阿媽。隻是這一向太太們不那麽虔誠了。又時興自由戀愛,產科醫院也搶了她不少生意。可是她還是常來。整個人像星魚。這一向她越常來敷衍老媽子們,想賣她們花會彩票,要她們把錢存在放高利貸的那兒,或是跟會。沈家的老媽子剛搬來,人生地不熟,是頂好的主顧。另一個好處是屋子隻有她們是女人,不犯著擔心太太會說話。
 
她跟她們一齊坐在洋台上乘涼,談講著從前的日子。她裝了一肚子的真實故事,不孝的兒子自己的兒子也不孝,算計別人的自己的錢也給騙光了,誘拐良家婦女的人自己的女兒也給誘拐了賣作娼妓。報應不到隻是時候未到。她知道一個女人,是“走陰的”,天生異稟,睡眠中可以下陰司地界。喪親的人請她去尋找亡魂,要在閻羅殿眾多鬼魂中找人並不是容易的事,有時她找到了人,卻見他受著苦刑,這種事卻不能對親戚明言他是罪有應得。陶幹隱瞞了名字,卻說了一個這樣的故事,就是南京這裏的沈家親戚。
 
“等等,”琵琶喊道,“等我搬板凳來。”
 
大家都笑。陶幹懊悔的笑,不想竟成了給孩子說故事。
 
琵琶把小板凳擺到老媽子的腳和闌幹之間,生怕有一個字沒聽見。原來是真的?——陰間的世界,那個龐大的機構,忙忙碌碌,動個不停,在腳下搏動,像地窖裏的工廠。那麽多人,那麽刺激。握著幹草叉的鬼卒把每個人都驅上投生的巨輪,從半空跌下來,一路尖叫,跌在接生婆手中。地獄裏的刀山油鍋她不害怕,她又不做壞事。她為什麽要做壞事?但是她也不要太好了,跳出輪回上天去。她不要,她要一次次投胎。變成另一個人!無窮無盡的一次次投胎。做夢自己是住在洋人房子裏的金發小女孩,她都不幹相信會有這麽稱心的事。投胎轉世由不得人,但刺激的部分也就在這裏。她並沒有特為想當什麽樣的人——隻想要過各種各樣的生活。美好的人生值得等待。可能得等上很長的時間,遙遙無期。可是現世的人生也是漫無止盡的等待,而且似乎沒有盡頭。時間足夠,大概每個人都會有機會做別人。單是去想就鬧得你頭暈眼花。這幅眾生相有多龐大,模式有多複雜,一個人的思想行為都有陰間的判官記錄下來,借的欠的好的善的都仔仔細細掂掇過,決定下一輩子的境況與遭際。千絲萬縷糾纏不清,不遺失一樣,也不落下一人。正是她想相信的,但是無論怎麽樣想相信,總怕是因為人心裏想要的,所以像是造出來的話。
 
“噯呀,何大媽,佟大媽,可別說是假的。”陶幹喊道,雖然並沒有人打岔。“真有這事!”她酸苦的說道,仿佛極大的代價才學到的教訓。“山西酆都城(酆都城應在四川,山西省的十八層地獄塑像則位於浦縣柏山的東嶽廟。)有個通陰司的門,城外有山洞,可以下去陰曹地府。那兒有間出名的廟,在廟裏過夜的人能聽見底下閻羅殿裏嚴刑拷打,閻王爺審陰魂。有人還嚇破膽呢,真的。”
 
“真有個地方叫酆都麽?”琵琶愕然問道。太稱心了,不像真的,證據就在那裏,輾磨出生命之鏈的遼闊的地下工廠,竟然有入口。
 
“可出名了,山西省酆都城。”
“真能去嗎?”
“我知道有人還去旅遊。火車不知到不到,這一向坐騾車的多。”
“北方都這樣,坐騾車。”何幹道。
“山西也在北方。”陶幹道。
“很遠吧?”佟幹道。
“現在指不定有火車了。”陶幹道。
“有人下去洞裏嗎?”琵琶問道。
 
“下去就出不來了,嘿嘿!”她笑道,“倒是有一個出來了,是個孝子,到陰曹地府去找他母親,所以才能出來。還要他答應看見什麽都不說,會觸犯天條。可是真有這些東西。噯呀,何大媽!佟大媽!所以我說使心眼算計人家是會有報應的,有報應的。”
 
她的故事幫她建立起她的正直。老媽子們喃喃附和,大蒲扇拍打著腳踝椅腿,驅趕蚊子,入神聽著教誨,也入神聽著接下來的財物上的討論。她們都對賺外快的機會很心動,可是陶幹也發現她們對錢都很小心。以後她也不來了。
 
琵琶倒是後悔沒要求見見這個走陰的。陶幹認識的人多,說不定真有人可以進出陰司。他們是在多大年紀知道自己有這個本事的?還許琵琶也會發現這個本事。她索遍了做過的夢,有沒有像閻羅殿和刀山油鍋的,可是她的噩夢就隻是坐舅舅的車去看電影車子卻拋錨。
 
 
第十二章:
 
琵琶愛聽這件殺妻案,戀戀不忘的卻是幹枯的玫瑰花瓣。人生苦短,這粉碎了一切希望的噩耗打上門來了。無論將來有多少年,她總覺過一天少一天。有的隻是這麽多,隻有出的沒有進的。黃昏她到花園裏,學那個唱《可憐的秋香》的女孩子,在草地上蹦跳舞蹈。觸摸每一棵樹叢,每一個棚架,每一段圍籬,感覺夕照從一切東西上淡去。
 
“一天又過去,墳墓也越近。”
 
她唱道,可惜沒能押韻。她迫切需要知道有沒有投胎轉世。她不問她母親,知道她會怎麽說,而她也會立刻就相信,就得放棄那些無窮無盡過下去的想法。問老媽子們也不中用。她們的宗教隻是一種小小的安慰,自己也知道過時了,別人看不起。也不想跟誰分享,或說服自己不信。何幹趁著跟佟幹去買布,偷偷到廟裏。兩人都燒了一炷香,事後談起來,還透著心虛的喜悅。
“下次帶我去好不好?”琵琶問她。
“啊,你不能去,人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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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12章末尾:
 
有天早上狗不見了。琵琶與陵屋子找遍了,還到衡堂裏去找,老媽子們也幫著找。下午佟幹輕聲笑著說:“廚子送走了,送到虹口去了。”漫不經心的口氣,還是略顯得懊惱,難為情。
琵琶衝下樓去找廚子理論。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狗丟了,沒那條狗我的事就夠多了。”他說。
“它老往外跑。”打雜的道,“我們都沒閑著,誰能成天追著一隻狗?”
“那隻狗這一向是玩野了。”何幹道。
“佟幹說是你把它送到虹口了!”
“我沒有。誰有那個閑工夫?”
。她不過這麽說說,怕你跑到街上去找。”何幹道,“你可不準到街上去亂走。”
“是廚子提了。”琵琶哭了起來。
“嚇咦!”何幹噤嚇她。
“我隻知道今天早上狗不在廚房裏,我可一點也不想它。”廚子說。
“它自己會回來。”何幹跟琵琶說。
“隻要不先讓電車撞死。”廚子說。
 
他們知道她不能為了母親送的狗去煩她父親。當天狗沒回來。隔天她還在等,並不抱希望。下午她到裏間去從窗戶眺望,老媽子們的東西都擱在這裏。一束香插在搪磁漱盂裏,擱在窗台上。末端的褐色細棍從未拆包的粉紅包裝紙裏露出來。我要點香禱告,她心裏想,說不定還來得及阻止狗被吃掉。到處找不著火柴。老媽子時時刻刻都警告她不能玩火柴。劃火柴這麽危險的事隻能交給老媽子們。她惦記著下樓去,拿客室的煙灰缸裏的火柴,又疑心自己劃不劃得著。總是可以禱告。不然那些沒錢買香的呢?老天總不會也不理不睬吧。她抬頭望著屋頂上白茫茫的天空。陰天,慘淡的下午,變冷了。老天像是渴望煙的樣子。還是去拿火柴的好。可是她頂怕會闖禍失火。還是禱告吧。又不願意考驗老天爺的能耐,末了發現什麽也沒有,沒有玉皇大帝,沒有神仙,沒有佛祖,沒有鬼魂,沒有輪回轉世。她的兩手蠢蠢欲動,想從白茫茫的天上把秘密摳出來。好容易忍住了,一手握住那束香,抬頭默念,簡短清晰,更有機會飛進天庭去:
“不管誰坐在上頭,拜托讓我的狗威廉回家,拜托別讓它給吃了。”
反複的念,眼圈紅了。在窗台前又站了一會才出去。不會有用的。沒有人聽見,她知道。連焚香的味道都沒有,吸引不了玉皇大帝的注意。
晚上醒過來,聽見門外有狗吠。睡在旁邊的何幹也醒了。
“是不是威廉?”琵琶問道。
“是別人家的狗。怎麽叫得這麽厲害?”
“說不定是威廉。下去看看。”
“這麽晚了我可不下去。”何幹悻悻然道,“樓下有男人。”
“那我下去。”
“唉哎噯!”
極驚詫的聲口。整個屋子都睡了,在黃暗的燈光下走樓梯,委實是難以想像。男女有別的觀念像宵禁。琵琶躺到枕頭上,還是想下樓去。狗吠個不停。
“要是威廉回來了呢?”
“是我們家的狗早開門放進來了,不會讓它亂叫吵醒大家。”
琵琶豎耳傾聽,待信不信的。
“睡了。知道幾點鍾了麽?”何幹低聲威嚇,仿佛邪惡的鍾點是個埋伏的食人魔,可能會聽見。
琵琶擔著心事睡著了。第二天人人說是附近人家的狗。好兩個月過去了,她也深信天上沒有神可以求告,佟幹卻又懊惱的笑道:
“那條狗回來了,在後門叫了一整晚。廚子氣死了,花了一塊錢雇黃包車來,送到楊樹浦去了,說那兒都是工廠。這次總算擺脫它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第十三章開頭
 
(凡間一塵:這一節跟信仰沒太大關係,但很好地刻劃了她父親的一生,也可以說很多沒有信仰的人的一生:缺乏奉獻精神,缺乏崇高的目標,隻能尋求刺激來枉度一生):
 
新年新希望,離婚後也總是痛下決心。榆溪買了架打字機、打孔機器、卡其色鋼製書桌與文件櫃,擱在吸煙室一隅,煙鋪的對麵。訂閱《福星》雜誌,研究新車圖片小冊子,買了一輛車,請了一個汽車夫。榆溪懂英文,也懂點德文,在親戚間也是出了名的滿腹經綸。他小時候科舉就廢了,清朝氣數將盡前的最後幾個改革。都說讀古書雖然是死路一條,還是能修身養性。骨子裏是沒有人能相信中國五六百年來延攬人才的製度會說廢就廢,預備著它卷土重來得好,況且也沒有別的辦法來教育男孩子。外國語隻是備用,正途出身不可得,也總能給他弄到個外交職務。清朝垮了,官做得再大也還是貳臣。可而今離婚後重新開始,榆溪倒慎重思索起找差事了。喝了一肚子的墨水,能賣給誰?是可以教書,薪水少地位低。還是有不少學校願意請沒有學位的老師。還是到銀行做事,讓人呼來喝去。他沉思良久,也向別人請益。末了在一家英國人開的不動產公司找到了差事。每天坐自己的汽車去上班,回家來午飯,抽幾筒大煙,下午再去。沒有薪水,全看買賣的抽成。他一幢屋子也沒賣出,後來也不上班了。到底還是無所事事最上算。樣樣都費錢,納堂子裏的姑娘做妾,與朋友來往,偶而小賭,毒品的刺激。他這一生做的事,好也罷壞也罷,都隻讓他更拮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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