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最後的失望……

父親最後的失望……

又到父親節了，端午節也到了，可親愛的父親已經離開人間22年了……

父親一生有著許多可歌的傳奇故事。九一八以後，他背井離鄉，去尋找救國的路。他參加了著名一二九運動，後來又帶領上百人的學生兵參加了抗日隊伍，親曆了西安事變。皖南事變中，他不幸被俘。他在獄中，同難友們一起抗爭，後來參加領導了震驚時局的著名的赤石暴動，帶領著八十餘難友衝出了牢籠。1947年，他被派去領導一個十分棘手的孫吳縣，糾正土改的左傾，維護社會治安，發展生產，站穩了腳跟，當地的老百姓叫他“趙青天”。在那場史無前例的文革浩劫中，他身陷囹圄，無數次的逼供，他都拒絕提供偽證。他時時處處想著他人，哪怕是在社會最底層的素不相識農民。好多次，普通的農民來城裏治病，就住在家裏，他們是全家的客人。我知道父親一生都非常樂觀，但也有幾次他十分失望。

 

──父親失望，因為他被自己的人關押起來

父親那一輩子，經曆了許多我們做子女難以想象的痛苦和折磨。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那場史無前例的文革浩劫中，父親在抗日戰爭中成了國軍俘虜的舊案，又被翻了出來。調查的專案組換了好幾撥兒，花費了無數經費，想找到父親是軍統特務的證據。他們說父親在國軍的監獄裏，有錢的親戚送好吃的，有許多零花錢，還能辦牆報，特別是軍統頭目戴笠出麵為他說話，豈能不是國軍的特務？沒有立案，沒有起訴，不明不白地被囚禁了四年。什麽人身自由，人道都不知到哪裏見了鬼。正因為父親成了軍統特務，媽媽順理成章就成了特務家屬，我們五個孩子，大姐不過18歲，五弟剛剛12歲，都成了黑五類，成被監視的對象了。報紙上稱我們是可教育好的子女，說白了都是狗崽子。從此，我們飽嚐了作為社會底層另類的辛酸和痛苦。父親在那漫長的日子裏，“淚咽卻無聲”①。

──父親又一次失望，他無法保護媽媽和他的孩子

1968年，偉大領袖一聲號令，全國成千上萬的在校學生，很多還未成年，離開了可憐父親母親，離開了故鄉，成了遙遠邊陲的可憐無家可歸孩子們。我們無法去探望身陷囹圄的父親，他像千千萬萬的可憐無奈無助的父親母親一樣，欲哭無淚，連送孩子一程的權力也被剝奪了！我們一家七個人就這樣流落在六個地方，四弟才14歲。在那暗無天日的日子裏，父親失望，他無法保護媽媽和他的孩子，“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②。

──父親最後的失望，向中組部申述省委書記何竹康腐敗問題無果。

父親在1993年，同十幾名離休原省一級的老人，向中央組織部實名舉報時任省委書記何竹康以權謀私，敗壞黨風的行為。他們了解到，何竹康利用職權，由他老婆出麵，承包了一些吉林省的工程。以權謀私，縱容親屬謀取非法利益，收受賄賂，部分用於個人消費，（如裝修其住宅）；何竹康在吉林省的鬆苑賓館（當時稱1號招待所）和南湖賓館用公款請客，大肆揮霍；何竹康的兒子利用其父任吉林省委書記之職，飛揚跋扈，搞多種不法經營，被老百姓稱何衙內。

父親聽取和整理了這些老人們對何竹康的舉報和申訴，並第一個在申報材料上簽了字。他們將這個申報材料呈交中組部。同時於克（原吉林省省長）將附件轉到時任政治局常委胡錦濤的手中。這些老人們希望中央派調查組，查清何竹康的問題。

1994年，時任中央政治局常委朱鎔基路過長春，父親和史琳琪（原吉林省委常委，省委秘書長）兩人受命十幾名老人們的委托，擬向朱鎔基同誌匯報有關何竹康的違紀腐敗行為，並請中央調查組來吉林調查。何竹康聞訊，指使時任省委秘書長蘇榮（現已被雙規；何竹康班子裏的高嚴也被揪了出來；而何竹康的秘書張新民因權錢交易被判14年徒刑），惡人先告狀，說這些退休老頭兒們向組織要待遇。以至於父親和史琳琪沒有機會向朱鎔基匯報。朱鎔基走後，中紀委的一個副部長來長春，這些老人們仍然沒能申述他們的意見；當年7月份，紀律檢查委員會派調查組下來，這次是專門反腐敗的。父親和史琳琪收到通知，去匯報。到了調查組住地後，秘書說沒有約他們來談，就這樣，父親他們被拒之門外。

何竹康得知有人告狀後，多次散布：“我是通天的，我當年是留學蘇聯回來的。能把我怎樣！”

這十幾名實名舉報的知情老人們光明磊落，為人民鞠躬盡瘁。雖然他們都已相序離開人世，然而他們遺願未了，死不瞑目。

然而，父親因為何竹康違紀行為得不到應有的審查處理，感覺十分無奈、不公和遺憾，更多的是失望。1992-94年間，我同父親的多次長時間討論中，他預言，如果當權者此風不糾，勢必愈演愈烈“一茬更比一茬黑”，而將最終失去民心。我耳聞目睹了他和其他老人們向中組部申述何竹康問題過程中的無奈和遺憾，那是他最後的失望。父親從1993年開始留起了胡子。他說他的胡子要留到何竹康受到應有的處分為止。

父親1994年離開了我們。他留下遺願，將他的骨灰撒在了長白山三江（鬆花江，鴨綠江，圖們江）源頭。父親說那裏河水清且漣猗③，是滿族人的發祥地。他要他的骨灰，隨著三江的清水，奔向浩瀚的大海。那，是一片極樂的淨土，沒有貪腐，沒有不公，沒有瀆職。他在那裏注視著人世的滄桑。他知道，總有一天，人們會看到一個的充滿陽光和愛的世界。

趙江南（chao，chiang-nan）。父親節和端午節期間，我們把粽子投入長島海灣，以寄托我們的哀思。2016年於紐約。

父親趙天野（1913-1994），生於遼寧寬甸的一個大地主兼大商人滿族家裏。先祖曾姓蘇莫力哈拉。因十世祖守邊有功，乾隆皇帝賜姓“伊爾根覺羅”。九一八後在北平東北中學和東北大學讀書時投入了抗日活動，參加了著名的一二九運動和西安事變。1941年在皖南事變中被俘，關入上饒集中營。1942年參加領導著名的赤石暴動，成功越獄，後去重慶和延安。1945年以後，在黑龍江省，東北局和吉林省工作。文革中被打倒。1967-71年被監管。1971年在五七幹校喂豬繼續接受改造。1972年戴著有嚴重錯誤的帽子，部分恢複工作。1978年完全恢複工作。1983年離休。

①納蘭性德，南鄉子，為亡婦題照。

②李清照，武陵春·春晚。

③詩經，詩經·國風·魏風·伐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