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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你的媽媽一樣,我的媽媽……

(2018-06-29 18:13:59) 下一個

媽媽的故事──記憶中的往事

像你們許多人的媽媽一樣,我的媽媽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了。

她出生在一個貧苦農村的滿族正藍旗人家裏,還不到150公分小小的個子。她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姥姥,一天正在給全家人做飯,突然昏倒在灶坑旁,就再也沒有醒來。那時,我的媽媽才三歲,是她姐姐一直拉扯著她,嗬護著她。剛到童年,姐姐又生病去世了。她非常渴望讀書,但卻不得不中斷了學業,因為我的姥爺把他的女兒,還是孩子的我的媽媽送給了一個遠房的親戚當小保姆,以便有口飯吃。好在有一個附加條件,她被允許在沒有活兒幹的時候,讀親戚家孩子的書。未成年的媽媽在這個親戚家做繁重的家務,打掃衛生,做飯,洗碗,照顧堂兄妹們。寄人籬下,勤苦勞累了一天,她常在月光下,拿來堂兄妹的書本,吃力地學些知識。失去了母親和姐姐,又離開了父親,我的媽媽從小就失去父愛和母愛。後來,媽媽還未成年,決然離開這個親戚家,去大城市謀生。她先考入牡丹江護士學校,並從那裏畢業了。後來竟考上了在奉天紅十字辦的護士學校,學校用日文教課,連中文都有困難的媽媽,憑著自己的努力,奇跡般的從那裏畢業,還沒有光複,她就參加了工作,從此自食其力。

我的媽媽同爸爸在黑河地區的孫吳縣認識。他是幹部,她是醫師。他們結婚以後,連生了五個孩子,一年一個。要是在當年的蘇聯,她肯定是一個特級“英雄母親”。爸爸從不讓媽媽沾領導幹部的光,憑媽媽自己的資曆,兩次有機會脫產進醫科大學學習都讓給別人了;好幾次提薪,爸爸說讓給別人吧,“你的許多同事比我們困難”。當我的小弟弟才3-4歲,她決心一邊工作一邊在醫科大學上夜校,用了整整八年的時間,讀完了醫科大學的全部課程。媽媽在家裏愛爸爸,愛孩子,在醫院裏愛病人。她當了一輩子醫生,做過的手術有上千個,竟然沒出過一丁點兒差錯。



媽媽工作上十分努力,很少請病事假,還經常帶病工作。有病時,她許多同事告訴她,“關大夫,你都病得這麽厲害,休息一下吧。”可媽媽還是堅持工作。有一次,她患胸膜炎,胸腔嚴重積水,都喘不上氣了,還在給醫院忙著給病人看病。病倒後,她被送到急診室搶救。醒來之後,看到爸爸在病床旁邊,第一句話就是:“我不要死,我還有五個孩子,孩子不能沒有媽。”

我的小妹,隻比我小一歲。在東北的漫長的嚴冬,從小患有氣管炎並有哮喘。有一年臘月,那年小妹還沒有上小學,北風呼嘯,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早上,小妹的氣管哮喘又犯了。媽媽還在值夜班。爸爸馬上抱起小妹去了兒童醫院。媽媽下了夜班,跑到兒童醫院看望小妹。她發現躺在走廊病床的小妹,臉色發青,呼氣困難。她拿來醫生開的處方,發現醫生給小妹注射的藥物叫氨茶堿,是一種使血管擴張的藥物,劑量卻是成人用量。媽媽立刻找到值班醫生,告訴他,藥的劑量不對。醫生一看藥單,說,壞了,大事不好,馬上搶救。我那時去醫院看看小妹(醫院裏我們家不到500米),就看見醫生護士圍著小妹跑來跑去,還有許多叫不出名的醫療設備。我看見小妹好像沒氣了。媽媽十分專心在小妹走廊的病床看著醫生護士們緊張地搶救。她發現躲在一邊的我,說回家去,這裏容易傳染上病。我望著氣息奄奄的小妹,慢慢轉了身,離開了醫院。

媽媽自己坐在小妹的病床邊守了一天一夜。早上,小妹終於醒了。她第一句話就是,媽媽我要吃冰糕。媽媽說:“老苯兒(小妹的一個昵稱),這十冬臘月的,哪有冰糕!媽媽要上班去看病人了,等你好了出了院,媽媽給你凍冰糕吃。”

就這樣,媽媽值了一整夜的班,做了三個手術,又一天一夜沒有合眼,救了小妹一命,然後,又去上班照看她的病人去了。醫院後來說,小妹的醫療費由醫院承擔。爸爸媽媽商量,搶救的費用醫院出,治病的費用還是自己拿。

後來,小妹出院了。我們全家都很高興。媽媽告訴我,拿幾個搪瓷碗,放小半碗水,加點兒糖,放到外邊凍冰糕。媽媽還說,水不能放多,放多了,會把碗凍壞。晚飯時,媽媽和爸爸,我們這些小崽子,一起慶祝小妹起死回生。我們把凍好冰糕拿來(和冰差不多),讓小妹先吃。小妹說冰糕真好吃。

多年之後,我被送到農村,在那裏做兼職赤腳醫生。那裏有許多氣管炎和哮喘病人,常常需要用氨茶堿。每一次,我都十分小心。童年的事兒都銘記在心中。

文革時,媽媽因為是黑幫家屬,爸爸被關押,沒有人願意去農村牧區巡回醫療,而她從不推諉,多次去給農民牧民們治病。

打小時候起,我就知道到媽媽是一個非常能幹,吃苦耐勞的母親。媽媽這一輩子十分節儉。她自己從來也不在自己身上多花一分錢。但為了爸爸和孩子,她能舍棄一切。我們家在1950到1970年代,在中國算是很富裕的了。媽媽是一位醫生,一位主治醫生,一位科主任。她的許多同事都不理解為什麽媽媽經常穿帶補丁的衣服和鞋子。

媽媽退休之前,沒有什麽私房錢。她能自己積攢的,有決定權使用權的錢,就是每次值夜班的補助,每個夜班的值班費三毛錢。差不多每五天要值一次夜班。1960年代初,媽媽說,她要用積攢起來的夜班費,給我們這些小崽子買一個收音機。為了實現這個“偉大目標”,她把每次的夜班費都省下來。有一個夏天,十分熱,小妹看到賣冰糕的,三分錢一根兒(也就是凍的水),媽媽沒有給她買,還哄她,等買回來收音機,就給她買好多冰糕。等了好多年,終於1965年的一天,媽媽對我說,錢攢夠了,我們去商店看看,買一個收音機回來。我們一道去了百貨商店。那時收音機的種類很有限,低檔、中檔、高檔的有十來種。挑來挑去,我發現媽媽的錢隻夠買一台最便宜的,隻有中波的寶石牌電子管收音機,要56元。我的一雙渴望的眼睛,看著那些為數不多的有短波的收音機,唉,買不起啊!



媽媽付了錢,我高高興興抱了這個收音機回家。以後的多年中,我們全家經常守著這個收音機前,聽一些新聞什麽的,這個收音機一直伴隨我們家,目睹了我們家在史無前列的浩劫中動蕩。紅衛兵來抄家,沒有什麽東西可拿。其中一個以前在爸爸領導下的工作人員,發現了一件爸爸一個朋友送的軍大衣。就宣布這件軍大衣被沒收了,說爸爸是走資派,沒有資格穿軍大衣。我那時不過17歲,和他理論起來,但無奈,他和他的一夥人將門一摔,揚長而去。幾天以後,以後我還去了這個造反派的地方,找到了他,向他說明這是私人的東西,他把我趕了出來。

有好幾次,造反派到家裏來,讓媽媽揭發爸爸的罪行,媽媽說,她不知道什麽,那些都是國家機密,爸爸沒有向她泄漏國家機密。後來,造反派來人強占住房。一直放這個小收音機的房間被強占了。

1967年時,文化大革命旗手說要文攻武衛,全國武鬥迅速升級,造反派從地方上的武裝部和部隊,搶走了(許多地方是拿走的,或者說是送的)槍支彈藥,長春市也不列外。有一天晚上,醫院有一個急診病人,需要立刻動手術,急叫媽媽去醫院實施手術。媽媽出了家門,就聽到許多槍聲。走到二商店附近的上海路,兩派造反派各霸馬路一邊,不準任何人過馬路。媽媽對一邊的一派說她有急診病人有生命危險,急需要手術,請讓她過去吧。這派的紅衛兵說,他們在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革命鬥爭,是對方不讓過。媽媽又對路另一邊的一派大喊,說她有急診病人有生命危險,急需要手術,請讓她過去吧。那邊一派的紅衛兵也說,他們在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革命鬥爭。兩派用高音喇叭互罵了好一段時間,最後才放媽媽過去。媽媽急忙跑到醫院,給病人實施了手術。媽媽回來後告訴我們,像戰爭時期,她衝過了一道封鎖線,救活了母子兩人。我們這些崽子都很後怕,爸爸被關著,萬一媽媽出了事兒,我們五個孩子怎麽辦?

後來,我們五個狗崽子的四個被發配到四個不同的地方去同農民搶飯碗。還不到16歲的四弟下鄉時,當地的村民看他年小好欺負,出身又不好,就讓他出民工。工地上四弟常被分配幹的根本不是孩子能幹的重活。但除了吃飯,四弟每天能掙差不多一元錢,交給生產隊以後,每天還有5~6毛錢。他辛苦幹了一年多,掙了240多元,是我們這些小崽子中掙得最多的。一天,他風塵仆仆,高高興興地回家來看爸爸媽媽。一進門,他大聲喊:“爸爸!媽媽!我回來了。看看我給你們帶的禮物!”說著,神氣地將掙得的錢摔在桌子上。媽媽望著臉上還帶著稚氣的四弟,眼睛裏閃著淚花兒,說:“我兒子能掙錢了!”四弟說,媽媽,這些錢全是你的。四弟問:“爸爸呢?”媽媽說,還關著呢,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放出來。四弟說,我去看看能不能探監。四弟去商店買了兩條當時商店裏最好的煙(迎春牌,27分一盒),給爸爸帶去。到了看管所的門口,問荷槍實彈的士兵能不能探監。守門的衛兵嚴厲地大聲對四弟說,不行。四弟又問,“能給我爸爸送兩條煙嗎?”衛兵收下了煙,沒有給收條。多年以後,我問爸爸收到四弟的煙沒有。爸爸隻是平淡地搖了一下頭。

失望的四弟回到家以後,告訴媽媽,他得回生產隊幹活掙工分,錢就都留給媽媽。媽媽堅持說,你自己留著用吧。要不,就買一個好一點的收音機,剩的錢去我給你存著。村子裏沒有電,隻能買用電池的半導體收音機。媽媽、我和四弟,一道去商店買了一台當時最貴的熊貓牌短波半導體收音機,要180多元。媽媽說:“老四兒,你把這個半導體收音機帶回農村去,能多聽些電台。”



四弟後來同我並到一個集體戶,我們就用這台半導體收音機,和戶裏的其他同學,聽美國,日本,蘇聯的電台,知道了許多在窮鄉僻壤中絕對聽不到的世界上的事兒。那時,美國人都登上月球了,我們還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鏟地除草,修理地球;還要時刻準備著,把紅旗插遍全世界,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的人民。農忙時,我們常常每天工作12個小時以上,一天下來隻掙幾毛錢,這在當時還算農村中的上等收入。我對四弟說,中國的大學早晚要恢複。後來大學真的恢複了,我們進了大學,又進了研究生院。

1980年我和四弟都放棄了在中國讀研究生,去了美國大學的讀研究生。四弟有一份半工半讀的資助。1980年,四弟離家出國那天,我和媽媽送他出門。媽媽往他兜裏塞了一些錢。那是她又攢了好幾年的錢,望著四弟遠遠消逝的身影,離家出走……一直是窮學生的四弟1986年回國探親,一下子就給媽媽和爸爸換了10000元錢。老爸老媽說,老四兒不容易,給他存著吧。

我出國時,什麽資助也沒有,就連路費也沒有。爸爸媽媽東借西借到的還不夠在美國幾天的花費。多年以後,老爸老媽都十分遺憾,他們當時連給兒子的路費都拿不起。媽媽60多歲才退休。退休後,在家裏閑不住,和朋友一塊兒開了一個小診所。就是服務好,常常一天掙的錢比過去幾個月掙的還多。我和內子1985年回家時,媽媽對我說,她現在有錢了,要給我錢。我當時也不過是一個窮得叮當的學生。再窮,我也不能拿媽媽的錢。後來,我和內子在紐約找到了工作,第一件事就是讓我們的老爸老媽能到我們這裏看看,看看他們的兒子女兒在這裏的生活兒。媽媽去領事館簽證五次,到1992年,老媽當時都70多歲了,才拿到簽證。我們給老媽寄去了飛機票。高高興興地將老媽接到家裏。媽媽一到家,就要收拾屋子,洗碗做飯。我和內子絕對不能讓媽媽幹這些活。我們領著媽媽在美國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周遊。有一次安排媽媽同旅行團去迪斯尼去玩。有八九天。旅行團除了中餐和晚餐,費用全包。我們給媽媽拿了足夠中餐和晚餐,及零用,加上小費。旅遊完畢,媽媽回家,給我了許多錢。我一看,嚇了一跳,除了小費,才花了20多美元。我問媽媽,你沒有吃飯哪?她說,她舍不得花兒子的錢,我兒子掙錢不容易。我緊緊地抱著媽媽,我們都落淚了。

旅遊得差不多了,在家裏除了看書看報沒有別的事可做。媽媽又閑不住,問能不能找點事兒做。她說,“要趕緊抓幾個錢兒。小妹出國時,她開診所掙來的都錢花光了。”她自己看中文報紙,說她可以給別人看孩子。我和內子說,媽媽年紀太大了,用不著費力掙那點兒錢。媽媽看我們不理她,自己翻著中文報紙找了起來。找到之後,就給人家打電話,問能不能幹。終於有一家同意讓她試試。我十分不情願地送她去試工。兩天以後,那家的主人說媽媽不適合幹。我高高興興地把媽媽接回來,又找了許多書給她看。周末,我們總是一道去附近玩。可媽媽就是要出去工作。後來又有一家,讓她去試工,照看一個初生的嬰兒。我和四弟每周接送媽媽,每個單程都在兩個小時以上。四個月下來,媽媽竟然掙了3750美元。後來,我和內子,還有四弟想,堅決不能讓媽媽再幹了,硬是替她辭退了這個工作。

她在美國住了八個月,後來高高興興地回國了。我們回國時探親時,她常常逢人便說,她在美國從東到西,從南到北,看了許多美麗的地方,這輩子真值了。我和內子都十分欣慰,又遺憾,我們的父親們沒能到這裏看看,內子的媽媽也是被領事館據簽。

我和內子經常給媽媽打電話,我每年都回去看望她。2014年6月,我和內子回家看望她,專門給媽媽做了她最喜歡吃的餃子和蔥油餅。




她生命最後的兩年,她常唱起她童年的歌兒,“蘇武牧羊”,“白發娘,望兒歸,紅妝守空幃,三更同入夢,兩地誰夢誰……”,惦念著遠在大洋彼岸的孩子們,特別是四弟。



媽媽去世後,遵照她的遺囑,屍體火化,骨灰撒在鬆花江中,以迎接爸爸從二道白河下來的骨灰,一同流向大洋,去完成他們的轉世。

這就是我的媽媽,曾經是一個貧窮的農村姑娘,一個非常普通的老百姓,一個刻苦努力永遠向上的人,一個醫術精湛的醫生,一個賢惠的妻子,一個為我們家操勞一生的母親,一個做了一輩子善事的老太太。

趙江南(chao,chiang-nan),2014年於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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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若雨 回複 悄悄話 感人至深。一家人相親相愛一輩子,人生沒有遺憾。祝福。
helloworld1000 回複 悄悄話 Very tearful story...
jiajia007 回複 悄悄話 好感動。
孺子和牛 回複 悄悄話 暖心的好文。
gladys 回複 悄悄話 奉獻一生的好媽媽
媽媽的故事 回複 悄悄話 那個年代的母親,太不容易,太感人了!樓主有福氣,有一個好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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