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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漢地紀實(16) 大 饑 荒 (3)

(2015-11-21 19:02:37) 下一個

大字報批判說,看!這就是周忠慶所謂的能的轉變和能量守恒定律,句句離不開糧食,可見他對黨的糧食政策多麽不滿,多麽痛恨!還妄圖挑撥青年學生和黨的血肉關係。試問周老師,難道不給我們一個饃,我們就不去擔柴了嘛?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革命青年,已經具備了紅軍二萬五千裏長征的精神,還怕苦、怕累、怕饑、怕餓嗎?

如果說前麵的大字報態度還比較溫和的話,下麵揭發的內容就充滿了火藥味。

周忠慶在講浮力一章時說,“戰爭是人類的災難,但客觀上,在矛與盾的對抗中,戰爭也促進了科學技術的發展。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德國人製造出了第一艘潛艇,使敵對國的船隻在海上莫名其妙地被炸沉了,當科學家搞清楚是潛水艇搞的鬼,就發明了深水炸彈來對付潛艇,促進了科技的進步。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潛水艇已經不是什麽新鮮玩意兒,代之而起的是雙方空戰力量的增強,什麽殲擊機、轟炸機、運輸機以及各類艦艇和航空母艦紛紛登台亮相。特別是美國造出了世界上第一顆原子彈,於1945年8月6日和9日,在廣島、長崎分別投下了原子彈,殺死了二十多萬日本人,廣島、長崎的建築幾乎摧毀殆盡,迫使日本帝國主義不得不在8月15日宣布無條件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戰得以盡快結束。科學技術就是在矛和盾的鬥爭中得到了進步和發展。”從周忠慶的這一番話裏,至少有三個觀點值得我們思考:

第一,以蘇聯為首的和平陣營和全世界愛好和平的人們,絕不希望戰爭,而周忠慶卻為戰爭大唱讚歌,說它可以促進科學技術的進步和發展。

第二,抗戰時期,全國人民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開展了抗日遊擊戰爭,沉重打擊了日本帝國主義的囂張氣焰,使他們的亡我之心不能得逞。蘇聯老大哥出兵我國東北,消滅了日本的百萬關東軍,幫助我們取得了抗日戰爭的全麵勝利,周忠慶卻把戰爭勝利的原因歸結為美帝國主義使用了原子彈,滅我們的威風,長敵人的誌氣。

第三,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原子彈也是紙老虎”,決定戰爭勝負的關鍵因數是人而不是物,更不是一兩件新式武器。周忠慶被美帝國主義和它的原子彈嚇破了膽,為我們的頭號敵人呐喊助威。並且,公然和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教導唱反調,這是居何用心?

從以上三點,不難看出周忠慶到底是什麽人?他的階級立場究竟站在了哪一邊?

袁老師和曾老師在全校老師會議上作了一次又一次的深刻檢查,周老師卻在幾次全校老師會議上受到嚴厲批判,還邀請“教育改革大批判小組”的成員參加。

周老師是城固城關鎮人,中等個頭,長得敦敦實實,滿麵紅光,走起路來健步如飛,很有氣質和精神。幾番折騰下來,加之營養不良,很快變成了一個小老頭。以後雖然還教我們的物理課,從此再也不敢旁征博引口若懸河,課本上有什麽就說什麽,照本宣科,昔日的學者風采蕩然無存。

自然,作檢查受批判的老師不少,大約有一二十個。幸好,檢查批判的範圍控製在老師的圈子裏,沒有擴大到全體學生中去。

從字麵上看,“教育改革”應該是改進教育教學方法,提高教育教學質量的運動,屬於學術研究方麵的範疇。也許是在上級指示裏,有端正教育思想和批判教學中三脫離表現的緣故,所以,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青年學子,很自然的把學術問題演化成了思想問題、政治問題。而且“左”得出奇,“左”得可怕。抓住一點、不計其餘、肆意放大、上綱上線。不整倒整死對方,自己就不算是真正的革命者,就不配做時代的青年。

叫人難以理解的是,這些未來的老師,為什麽對自己的老師這樣無情無義,連一點兒師生情誼都不要?甚至,連起碼的人性都不要?不久的將來你也會是老師,你的學生這樣對你,你該咋想?這給我又敲響了一次警鍾:就是成了老師,學生也是惹不起的。

學生整老師以及使用的手段,諸如斷章取義、捕風捉影、無限上綱、無情打擊、甚至賣友求榮、落井下石等等,似乎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產物,其實不然,早已有之,而且這些手法已經應用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不過是使用這些手段的全麵爆發而已。

世人常常同情非洲人的饑餓貧窮,但饑餓貧窮的非洲人不受政治上思想上的批判鬥爭。我們不但要忍饑挨餓,還要忍受殘酷無情的政治思想鬥爭,兩相對比,他們比我們強多了。

1959年9月,眼看國慶十周年快到了,學校要求人人向國慶十周年獻禮。小組會上個個抓耳撓腮想不出辦法,我們小組的梁益明提出做一塊肥皂。大家正在百無聊賴時,隻要有人能想出點子,當然求之不得,立即讚成。於是由他牽頭馬上動手:從廚房裏的油籠裏挖出一些油腳子,又從化學實驗室裏要來純堿,攪合在一起,剛能成型時,把它做成肥皂一樣大小的長方體,梁益明還用小刀在上麵精雕細刻出“獻禮牌肥皂”五個工工整整的仿宋字。

其他的小組或個人不是在小瓶裏裝一些小顆粒,就是裝點兒粉劑,從班長那兒領來統一印製的標簽,填上品名、用途、製作者姓名或單位。

到了十月一日這一天早上,各班的獻禮台布置的花花綠綠,做好的禮品擺放得整整齊齊。吃過飯全體出動,抬上禮品,由鑼鼓開道,我們一路高呼慶祝國慶十周年的口號,熱熱鬧鬧在全城遊行一周。

當然,誰都明白,這些所謂的禮品是聾子的耳朵樣子貨,一點兒實用價值也沒有,遊行一完也就隨手扔掉。偏偏我們的“獻禮牌肥皂”被教導處的李重光老師看中了,李老師是一方小有名氣的書法家,出版過字帖,我們都很敬重他。

過了兩天,我們正在上午自習,李老師來了,找到了梁益明:“梁益明,你怎麽糊弄我?好壞我也是你們的老師嗎!你看,你看!”李老師氣呼呼地,把頭上的帽子一抹,露出光光的頭皮,“能用就是能用,不能用就是不能用,你咋不說一聲?害得我用過後粘在頭皮頭發上,咋洗也洗不掉,隻好剃成光葫蘆。”全班同學早把注意力轉了過來,見平時高聳著頭發的李老師,腦袋變得油光閃亮。待李老師戴上帽子憤憤然離開教室後,大家狂笑不止。梁益明尷尬地辯解說:“是他要用,又不是我讓他用的。”以後,每當憶及這一幕,心裏就不由自主地笑上一回。

說假話,做假事,已經變成了中國人的習慣,而且連綿不斷。幾十年過去了,改革開放也三十多年了,看看各個社會層麵弄虛作假坑蒙拐騙的現象,經濟界層出不窮的假冒偽劣商品,這股惡習之根深蒂固至今無法根除,簡直成了久治不愈的頑疾。

慶祝國慶十周年的好處是,這一天學校裏給吃了一頓肉,大家很高興,因為我們已經好久“不知肉味”。隻是沒想到,這竟然是城固師範三年生活裏的最後一頓帶肉的飯菜。

沾過了這頓葷醒沒幾天,學校布置大家“評糧”。“評糧”就是把每個人每頓吃的糧食分五兩、四兩半、四兩三個檔次。方法是自己先報出屬於那一等,然後由同學議定。除了大個子每天能吃到原來的一斤糧外,其他的都得降低標準,我是屬於最低檔的,一天兩頓共吃八兩糧。這分明是國家降低了供糧標準,但人人心知肚明,嘴裏卻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怨言。至於吃菜,如同“刪繁就簡三秋樹”,一碗湯裏麵飄上幾片菜葉放上一點鹽就是了,昔日的四菜一湯已是昨日黃花,黃鶴一去不複返矣。

在饑餓中,迎來了1960年的春節。然而更大的饑餓正在等著我們。

這一年的春節更加死氣沉沉,沒有一家到城裏來表示喜慶的雜耍隊伍。隻有大街上的喇叭,要麽播送我們戰勝了特大自然災害,取得了糧食大豐收,工業生產總值超過了曆史最好水平,趕上或超過了某某某個國家。要麽播放熱情洋溢的歌曲“社會主義好”:

社會主義好,

社會主義好,

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富強了。

……

生活越來越困難,政治思想教育工作越來越加強。討論會上的“有人說,……,你是怎麽認識的?”變成了“憶苦思甜”——憶舊社會的苦,思新社會的甜。學校在大禮堂裏舉辦了憶苦思甜展覽,不但有實物還有圖片,通過對比端正學生的認識,提高思想覺悟。

最著名的是同年級的盧福德(洋縣人),展覽會上專門開辟了一個專版,美術老師為他畫了一張神形兼備的水彩畫像,題目是“用米湯喂大的孩子”。可惜他“狗”得出奇,不但狗坐轎不識人抬,還狗肉上不了席麵。學校和各個班級都請他做憶苦思甜報告,說啥也不出麵,令學校十分失望。

繼“低標準,瓜菜代”的政策提出之後,政治課堂上丁惠棠老師在講:“黨和政府很關心人民群眾的生活,最近提出了‘民以食為天,吃飯第一’的思想,我們要堅決貫徹執行。”此話一出,立刻引起班裏團支部委員劉隆華的質疑:“丁老師,我有疑問,能不能提出來商討?”

“當然可以,你說吧。”

“我們黨曆來提出的是‘突出政治,思想領先’,吃飯成了第一,政治思想工作不就成了第二了嗎?所以我認為這個提法不妥。”

“首先我要肯定的是,這個同學肯動腦筋善於思考,關心政治關心國家大事。但是,這不是我隨意講出來的,我是根據資料上的提法說的,絕不是空穴來風自我杜撰。”

“能不能問一下丁老師,這話是誰說的?”

“資料上沒說,我不能妄加猜測。”

“如果是毛主席說的,我們堅決擁護,如果不是,值得懷疑。”

“我說過了,資料上沒說,我不能妄加猜測。”

事後,這個提法漸漸多了起來,連校黨委書記陳世榮也在全體師生的報告會上講過,具有高度無產階級覺悟的劉XX才沒有再提出質疑。

劉XX的質疑很有道理,很有見地。若不是偉大領袖提出來的,起碼有右傾機會主義、修正主義的思想傾向,是應該徹底批判的東西;若是偉大領袖毛主席說的,當然是絕對正確的。

到了現在才逐漸清楚,這話的確是毛主席說的。

當聽了警衛員的調查報告(下邊口糧奇缺生活十分困難)後,“毛主席靠在沙發上,長長吸了一口煙,第一次這樣講道:‘國以民為天,民以食為天;民以食為天,吃飯第一。”

同一句話,是毛主席說的,那就是最高指示。如果是別人說的,那就是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論。

“話看誰說,事看誰做。”“事看誰辦,法看誰犯。”老百姓的這些口頭禪,反映了沒有法治的國家的實情。

因人定量,吃糧分三等的辦法用了不到四個月,情況又發生了變化,糧站不再供應白米細麵,改為一律供應穀粉。所謂穀粉,就是稻穀不脫皮,連穀殼一起打碎磨成粉。這樣一來,隻能每頓熬穀粉粥喝,沒法再分四兩,四兩半和五兩了。

為適應新的變化,有點錢的學生花一元多錢買一個大搪瓷碗,沒錢的花一毛多錢買一個大土碗。如果碗小了,舀飯的炊事員看你的碗裝不下,勺子一斜,那你的虧算是吃大了,饑荒無情,誰也舍不起幾口救命粥。開飯了,把碗夾在腋下到飯場裏去排隊。舀在碗裏的穀粉粥,上麵還飄浮著許多穀茬子。有菜了粥裏麵煮幾片菜葉,沒有了就是一碗純而又純的穀粉粥。

喝著喝著,把城裏的糧庫喝空了,學校組織我們到南山裏的元壩運糧。從半夜三點多出發一直到傍晚,才能把運回來的糧食交到糧庫。

一次,就在離五郎關進去不遠的地方,返回來時,有五六個中(一)的女同學在靠山邊的路旁歇氣,我們幾個也在不遠處休息。這幾個女同學歇了一會兒起身趕路,剛走了沒幾步,突然,就在她們歇氣的地方山崩了,山石和泥土嘩啦啦衝了下來,把那塊地方全部埋了起來。幾塊較大的石頭(或許是土塊)衝過路麵飛入對麵的河灘。幸虧早走一步躲避及時,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好險呀!我們嚇得驚叫不已,這幾個女同學更是渾身打顫,連路也不會走了,所運的糧食隻好讓大家分擔。

顯然,供糧的標準又降低了。

這樣的狀況,一直沒能得到改善,穀粉粥陪我們畢了業,送我們離開了可愛的城固師範。

我們每月的糧食定量標準到底是多少?成了政治機密。學校不說,誰又敢問?問了,就有質疑、不滿糧食統購統銷政策的嫌疑。如果每人每月的定量標準為26斤,每百斤稻穀出米率按七十斤計算,那麽,我們每月隻能吃到18.2斤糧食,如果達不到26斤,那就吃得更少。

無情的饑餓折磨著每一個人,同學們利用吃過午飯晚飯的空餘時間,帶一把小刀到周圍田野裏去捥野菜吃,一天同學曹宗海找來幾根紅苕蒂,漢中人叫苕鼻筋,用水洗了,宿舍裏的四五個人每人分到一根,大家戲謔是辦宴會。這東西嚼起來太筋道結實,和吃皮帶差不多,草根大的一個,沒有五六分鍾的咀嚼是沒法下嚥的。

街道上的人,個個臉呈菜色,骨瘦如柴,雙眼深陷,兩頰塌了進去。靠在街邊牆角的一位婦女,懷裏抱著一歲多的孩子,身旁還靠著一個三四歲的孩子,孩子失去了活潑好動的天性,眨動著的眼皮,說明他還是個活物,婦女無神、無奈的眼神,似乎在注視著前方,又似乎什麽也沒看。

城固大街上出現了搶東西吃的現象。有人買了一個饃,在街道旁邊走邊吃,猛不防從後麵躥出一個人來,搶了手裏的饃,撒腿就跑。

幾家公私合營的食堂關了門,縣城裏的飯店越來越少。一個星期天,我和兩個同學到座落在鍾鼓樓西南角的國營食堂裏去充饑,走進食堂,服務員剛把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給顧客端到麵前,突然從他身後伸出一隻手來,迅疾把碗裏的麵條抓起來塞進了嘴裏,聞訊趕出來的廚師,掄起手裏的鐵勺就打,搶飯者哪顧得了頭疼背痛和手指的灼痛,隻顧把手上臉上沾著的麵條往嘴裏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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