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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 (十五) 我們因痛苦聯係在一起

(2016-10-04 07:14:51) 下一個

淳一把將羽靈裹在自己的大衣裏,抬頭閉上眼睛。羽靈剛才顫抖的身體被捂暖了,伸出手抵住他顫抖的下巴,用指尖沾去他的眼淚。 淳一低頭說:“跟我走,告訴你一個故事。”

上了淳一的皮卡,路過羽靈家的路口,羽靈沒有說話。隨他開往城市東北麵,有一個玻璃暖房的苗圃。天高氣爽的天氣,來苗圃好似愉悅。羽靈跳落皮卡, 看周圍堆積的泥土和樹枝有一些雜亂。“這裏存放我給這個區域的公司做園林的器材。暖房裏大多也是我自己培植的一些小花小草。”淳一解釋道。

羽靈點頭,這裏更似淳一自己的小天地,一個男人的秘密空間。尾隨淳一進了暖房,濕熱不已。羽靈隻得脫下外套裹在臂彎裏。抬頭打量暖房的斜屋頂,玻璃上水汽朦朧,把透入的陽光變得格外溫和。

淳一小聲為羽靈介紹,又像是與自己的花草兒問好。“這是玫瑰,這是茉莉,這株是日本楓,名叫秋月。這盆是藍蕾絲,飛燕草。好聽麽?那盆是天使瀑布粉海棠。。。”

羽靈隨著他的手,團團轉。花草中狹窄的空間讓羽靈離不開他的懷。“你不是要告訴我一個故事麽?”

“故事很長,你確定想聽?”

羽靈點頭,找了一處坐下。雙手擺在膝蓋,像個聽故事的小學生。

“很久很久以前,“淳一頓了一頓,終於露出個笑,手裏捧起一株無花的玫瑰。”很久以前,岩澤家從日本飄洋過海來到這裏。為什麽離開,沒有人知道。隻是我們從來都是傍海而居。在西海岸,岩澤家從捕魚到經營養魚池有了一定規模。我父親卻從未入海。因為他在我奶奶肚子裏的時候我們全家都被搬移到薩省的農場。父親說,我奶奶被薩省的風給逼瘋了。 一個冬天赤腳走了出去,再也沒回來。我父親一個人生存了下來。直到後來可以搬回西海岸,周圍的日本人都走了,他還是選擇留在薩省。因為在那裏,他喜歡上一個姑娘,烏克蘭人。他在那裏住了很多年,但後來爸爸還是回到了西海岸,抱著一個嬰兒。就是我。聽長輩說,我爸回來後跟誰都不說話,住在地下室裏,整天不見天日。而我,也是這樣長大。

羽靈,你信嗎?我記得我媽媽的長相。我記得那一天她抱著我親了又親,然後放下我後,再也沒有回來。和父親一起生活像一個噩夢。我象逃一樣的離開我父親,考進康奈爾大學, 我用最快的速度離開父親住的暗無天日的地下室。

我要學植物學,我要和陽光在一起。我住在最破舊的房子,有時食不果腹,人卻幸福。 我長在學校的植物園裏,在植物學科隔壁,就是生物學科。我並不喜歡生物係。他們的實驗室大都在地下室。 很暗,還養著許多實驗用的小白鼠。但是在那裏,我遇見一個很瘦小的女孩,她叫傑西。她小得可以藏進我的大衣。傑西和我很不同。她非常愛笑,朋友很多。帶著我這個孤僻的人到處亂轉。有時她也會好幾個禮拜關在實驗室裏做實驗。我們有一種默契,她若需要我,我就會出現。她帶我見了她的家人,我為她買了鑽戒。最小的一顆,還有我為她種植的一暖房的玫瑰。”羽靈不知是感動還是嫉妒,有一點點想哭。

“我為她帶上戒指後之後,她一個禮拜沒有來找我。起初我以為她後悔了,可我總該問個明白。我捧著開得最美的一盆玫瑰去她的實驗室,教室,和家裏找她。她的朋友都沒有見到她,她的父母也打電話來。漸漸地,大家都焦急起來。”說到這裏,淳一的呼吸慢慢重了起來,好像說出這個故事需要他極大的勇氣和氣力。他停頓了一下,眉頭緊簇。

淳一的眼光慢慢移到羽靈的雙眼,仿佛在尋找鼓勵和支持。羽靈眨巴著眼睛點點頭,表示繼續。

“傑西失蹤了三個月,校方和警方都有介入。我和同學到處貼尋人啟事,在網上請求每個人轉貼。那三個月,我是瘋了。一夜一夜的失眠,每天都出去問,出去找。我不知道,我母親失蹤的時候,我父親是不是也和我一樣。那時我想,我不再嫌棄父親的怪異,因為他的心早在母親失蹤時就被挖走了。”

暖房裏很潮,羽靈的眼睛不知何時開始已為淳一飽含了眼淚。終於顫顫地流下一顆,羽靈低下頭,不願讓淳一看見。兩雙膝蓋兩雙手,羽靈伸手拍了拍淳一。

“後來。。警方找到她了。在實驗室正在裝修的牆壁裏。包在塑料布裏,已在那裏放了一個多月。 ”羽靈驚愕地提起雙眼,正眼看淳一。他麵無表情,眼睛裏卻滿是落寞。

“很正常,警方將我這個未婚夫作為第一嫌疑人。我想去她的葬禮,抱著一盆白玫瑰卻被朋友們阻擋在門外。靈堂裏麵哭聲飄出來,她的母親暈厥被架出來。我連她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 ”淳一雙眼通紅, 眼淚在打轉,他抿住嘴。忽然起身,轉過身去,用袖子擦了擦眼淚。當他回頭再看羽靈時,羽靈呆坐在那裏。不知是驚愕還是恐懼。

“凶手呢?”半天,羽靈擠出一句話來。

“在傑西的屍體上發現我們樓清潔工的指印。那個清潔工幾個月前就辭了職,當時都沒有人警覺。那個人的智力有一些障礙,我不知道後來他是進了監獄還是精神病院。”

他深深舒了一口氣,“這就是我的悲慘故事。”淳一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凶手捕獲不久後我就撤學出走。我回了日本,想在那裏尋找歸宿,卻怎麽也融不進那個社會。我在泰國做背包客住了兩年,頹廢得都沒有剪過頭發。我又去了南美秘魯,走了印加山道。 ”

羽靈緩慢地小心地理順自己剛聽完的故事。 忽然疑惑地問,“為什麽告訴我這些?”

“我想這樣,你能把哀痛化為感同身受。讓你覺得,這個世界上不隻是你一個人擔負著痛苦。我們每個人都像是一個氣泡,外表光滑美麗,有陽光照著的時候,還會炫彩無比。可是我們心裏的苦楚可能無人知曉,隻有這一針一針的痛楚讓我們感同身受。我覺得,這就是痛苦的藥效。我們因痛楚而聯係在一起”羽靈小心翼翼地看著淳一,給了他一個雨過天晴的微笑。痛苦將我們聯係在一起,我們的心因此懂得。

淳一象卸下盔甲般,好像他終於可以將最痛苦的記憶存進匣子裏,不再讓它肆意擺弄他的心情和意誌。伸手摸了摸羽靈的頭,“好了,我去把車裏的東西卸下來。說好請你吃豬湯麵的。走,吃完送你回家。”淳一大步往外走, 羽靈乖乖地隨他站起,收起外套。

“嘶。。”羽靈一驚,手指被一旁的玫瑰刺劃破。 血滴迅速被玫瑰枝吸入,好像渴了很久。羽靈把手指放進嘴裏吮吸,看著淳一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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