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的屍體是第二天早晨被發現的。他倒在地下室電梯到鐵門的那十幾步路。他的頭部受創,曾經褐紅的頭發因歲月變得粉金夾雜著銀白,而如今因鮮血重新染成僵硬的褐紅。保羅的身體極度往前伸展,像是在逃離。鐵門卻卡住他的左腿,他的雙手似乎最後還掙紮地往前伸。地板上有他劃亂的血手印,在仿大理石地板上暗紅的血蔓延。
當電梯門緩緩打開,羽靈還看著手裏的文件袋。當她邁出第一步,電梯門在她身後關閉。一切都已經太晚了。文件袋灑落在地,羽靈的身體像是凝固了。她一眼就認出了保羅的工作服。她想往前,往前去大聲喊保羅的名字。她也想立刻轉過身去,閉上雙眼,把這一幕從記憶裏清除。可是她的雙眼沉得象是灌了鉛,她的身體像是被空氣完全壓住了。她極不願地回到惡夢裏,極不願地倒在血泊中。
夢裏似群魔亂舞。 紅的臉,淳一的臉,左依的臉,海米的臉,一晃一晃在她的眼前轉成了一朵印加魔花。一朵嗜血的花朵越開越鮮豔。羽靈的雙手被一雙銀銬子困住,她的雙腳被埋進土壤中。周圍血紅色的水浪洶湧,越拍越近,像是要把她淹沒。遠處悠悠蕩蕩漂來一葉獨木舟,舅公在上麵對著她揮揮手。羽靈企圖叫喚,向舅公伸出雙手,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魔花的一朵花瓣落下,化成一女子坐在舅公身後。於是舅公轉頭開始越劃越遠。 羽靈呼叫著,掙紮著,掙紮著終於可以睜開雙眼。 眼前有一張臉,很模糊。
“護士!護士!她醒了!”岩澤淳一開心得一躍而起,衝到門口喊。
護士隨醫生疾步走來,還跟進了一男一女兩位警員。護士忙著給她測血壓,醫生用手電查看她的瞳孔。羽靈被折騰得一句話也說不得,任人擺布。
一位警員開口,“苗女士,請問你能不能幫我們描述一下九月三號早上的情景。”
羽靈極力坐起,雙眼從這位警員,跳到那一位。又從醫生跳到淳一。 蹩著眉,像隻受驚的小兔緊閉著嘴,讓誰都看起來心存憐惜。
“羽靈,他們隻是需要錄口供。公司所有的人都問過了,你昏迷了近三天,他們一直等在外麵。不用怕,錄完我送你回家。”淳一厚重的聲音像是護著傷口的繃帶一樣讓人放心。四目相對,羽靈好像接收到了淳一眼神裏透露的成熟,關懷,和堅強。 整頓了亂作一團的思緒,斷斷續續說了自己記得的一切。
“你是說,蜘蛛?”兩位警員麵麵相窺。
“是保羅說動探儀顯示地下室裏動靜,說可能是蜘蛛。”
“謝謝你,苗女士。”女警員遞過名片,“如果你再想起什麽,請跟我們聯係。”
羽靈接過名片,點點頭。
淳一已在房間外和醫生聊了什麽,見警員們離開便再次走了進來。“醫生說你一切正常,可以回家了。他說你不是昏迷,是昏睡。你還真能睡啊,睡了要三天了。”
“謝謝你陪我。”羽靈濕潤的大眼睛明晃晃地,撩起淳一心裏封存的諸多往事。
“給,借你手機打電話給你爸媽。”
羽靈沒接手機,就算打了電話給老爸,他也是光著急,要是急出病來也沒人照顧。想著想著,忽然心頭一陣酸楚,嚶嚶哭起來。記得上一次薩省的長途車殺頭案,和近年蒙省的吃人案在新聞上一播,把老爸嚇得連環十幾通電話打過來。“老爸,薩省等於是上海到新疆好伐啦。。。老爸,蒙省我們坐火車也要一整天,離我十萬八千裏的事情,你瞎操心什麽呀。”
淳一溫柔地用手撫摸著羽靈的頭發,象安慰孩子一樣。“你爸媽一定很著急了。他們會不會在找你呢?”淳一的話讓人感覺這個世界還是有條理可循。
“我媽去世了,我爸在中國。”
“那上一次我見到的那位先生是。。?”
“那是我舅公。”
淳一嗯了一下轉頭看她,遞過紙巾。羽靈擦臉擦鼻涕,越想越委屈。上一次這麽久沒有和舅公說話,是因為一件特別幼稚的事情和舅公吵了一架。那次跟舅公數落著左依,當笑話似的說著她家裏的種種。她和那個“哥哥”肖蒙,她挑釁地和她的父親鬥氣。舅公抿了一口茶,說道:“左依也有你不能及之處。把她丟到冰川戈壁她都能生存,你從小清風軟水地,受得了她的苦嗎? ”
“我也傷過心,受過苦。可我不會像她這樣做這些不道德的事情。”羽靈憤憤地說道。
“你若覺得她不道德,為何不割席分坐。為何要與她為友,卻又以你自己的道德標準來評判她?”舅公放下茶,饒有興趣似的湊到羽靈麵前。“你的心裏,可是怕她? 怕她比你美,比你強?比你引人注意?”
“我。。。就是比她強!”羽靈被說得又羞又惱,拂門而去。如今發生了這麽大事舅公都不在,要是自己出了什麽事,是不是會讓他後悔一輩子。
“走吧,餓嗎?我帶你去吃豬湯麵,然後送你回家。”
看來淳一完全把自己當成小孩子了。羽靈悻悻地起身,腳踩地雖有軟綿綿的感覺,卻還有足夠力氣。隨他辦了出院手續。醫院的走廊總是有股奇特的味道,讓羽靈的心握成拳頭,緊緊跟在淳一後麵,耳邊還是嗖嗖地有涼風吹過,像是有人悉悉索索在耳邊說話。羽靈害怕得用雙手捂住耳朵,奔走出醫院。
心跳得慌,羽靈一屁股在花壇邊坐下,憋著嘴,抬頭看著淳一“我不害怕。。”
這樣的任性樣子讓淳一感覺特別熟悉,心化成了水,濕潤了眼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