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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們年級小(八) 惡夢 爺爺 老相識

(2015-03-09 14:02:47) 下一個

蕭秀萬萬沒有想到﹐等待她們的會是她一輩子都忘不了的惡夢。隻記得弄堂裡搭了一個臺﹐丁叔被五花大綁跪在臺中央。一大群紅衛兵﹐用濃厚的京腔厲聲叫著﹕打倒牛鬼蛇神﹗打倒丁雲川﹗打倒舊勢力﹗打倒黑社會的走狗。。

一部分的鄰裏鄰居都默不作聲地坐在臺下﹐臉上是漠然。但也見一些平日人模人樣的鄰居們歇斯底裡的一起叫著。秋幀姨被幾個紅衛兵扭住胳膊﹐被拉在一邊。光明滿頭滿臉的汗﹐泥﹐血﹐在一旁哭喊﹕[你們這群北京狗﹐憑什麼鬥我爸爸﹗他是好人﹐他是好人﹗]曉燕用力摟住她弟弟﹐企圖讓他安靜下來。可是光明一直不停地叫﹐從他沙啞的聲音聽來﹐他已經叫了很久了﹐但他不停。直到有三五個紅衛兵﹐協力把光明綁在一把椅子上﹐往他嘴裡塞了一塊抹布。

四個女孩直直地在弄堂口停住了。這些在鬥丁叔的﹐太象前幾天還和她們一起說笑的紅衛兵們。但他們稚嫩的臉卻曲扭著﹐數落一條條丁叔的罪行。他們前幾天還和她 們一起吃著饅頭小米粥﹐可今天他們用剃刀剃了丁叔的半個頭﹐他們用墨汁在他臉上畫了烏龜﹐他們用鋼絲掛了木板在丁叔的脖子上﹐寫著﹕反革命﹐黑社會的走 狗。木板很重﹐而鋼絲很細。切進丁叔的脖子裡﹐血順著鋼絲流下來﹐流到木板上﹐流過上麵的字。

[說﹗]他們厲聲道﹐[你還做過什麼對不起黨和人民的事情﹖﹗]

丁叔不說話。有一個高個的紅衛兵﹐就是帶頭找紅旗的那個﹐一腳把丁叔踹倒了。隻聽見秋幀姨悽涼地一叫﹐掙脫拉住她的紅衛兵奔上前去把她的丈夫扶起來。

[你走開﹗你是被壓迫的人。你要和他劃清界線﹐下定決心遠離這個反革命﹗]

秋幀姨抱住丁叔﹐直搖頭。[他不是﹗他是好人。你們饒了他。他救過我的命﹐救過老多人的命。他確實跟著黑社會作過﹐可那時舊社會﹐沒辦法。他也沒殺過人﹐跟蔣光頭也沒關係。]

[閉嘴﹗你別以為我們是好騙的。我們知道他以前作過些什麼壞事兒﹐現在隻是要他自己承認。你欺騙紅衛兵是。。。]

[不﹗我沒有騙你們﹗他以前是管碼頭﹐但那是保安﹐就是保平安。他確實也管過工廠﹐但也不過是巡邏一下。]

[住口﹗你這個無產階級女性墮落和腐敗的典範。你滿口胡言以為我們不知道嗎﹖ 你貪圖享受嫁給他做小老婆﹐簡直是丟盡我們革命女性的臉﹗ 你什麼都不是﹐就是一個破鞋﹗]一個女紅衛兵的話掀起了騷動。紅衛兵們正要動手把秋幀姨也綁起來。曉燕忽然看見了站在人群後的紅旗﹐嘉美﹐蕭秀和芬芬。

[姐姐﹗]曉燕哭叫道。她逃似的奔下臺﹐卻因為跑得太急﹐絆倒在地。紅旗甩掉芬芬和嘉美的攙扶跑過去﹐跪倒在地上。曉燕撲在紅旗身上﹐放聲大哭。紅旗平靜地捧起曉燕的臉﹐用袖口擦掉曉燕的眼淚。緊緊地擁抱這個弱小的妹妹。曉燕抱住紅旗﹐好燙。她把眼淚哭進紅旗的胸懷﹐還可以感覺到紅旗在發抖。是激動﹐還是憤怒? 紅旗把懷裡的曉燕轉交給嘉美﹐然後從容地走上臺去。

[姐。。] 光明帶著哭腔的聲音說。紅旗的嘴角牽了牽﹐卻擺不出平時那自信的笑容。她的目光掃過狼狽不堪的父母﹐轉頭對著帶頭的紅衛兵低聲說﹕[我叫紅旗﹐我是他們的女兒。我知道他們的事情。我可以告訴你們。所有的罪惡都是這個人﹐丁雲川的錯。他以前是黑社會頭子﹐人稱丁老爺的保鏢。後來成為他的心腹﹐為他管理舞廳﹐賭場﹐工廠﹐和碼頭。] 紅旗轉身扶起秋貞姨﹐提高聲調。一字一頓地象是練了很久的演講。[我媽媽是無產階級﹐是個苦命人。她是在丁雲川的工廠裡做事﹐後來﹐被迫無奈嫁給他。但迫於封建思想的壓迫﹐她接受了她的命運。她逆來順受﹐忍聲吞氣地做小老婆是為了我們﹗]紅旗越來越激動﹐聲調提了好高﹐連氣都來不及喘似的。[而他﹗ 他從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他不愛我們﹐也不愛媽媽﹗ 他沒有資格當我們的父親﹐沒有資格當任何人的父親﹗我恨他﹗我恨你﹗恨你﹗ ]紅旗嘶啞地叫道。丁叔看紅旗的眼神很迷茫﹐似乎根本沒有明白紅旗說了什麼。[從今天起﹐我不會再留在這個家庭。我們全家都應該和丁雲川這個反革命劃清界線﹐永不來往﹗]她的話讓所有人變色﹐驚嘆聲比比皆是。紅衛兵們為她鼓掌。他們問﹕[你們都要和這個反革命劃清界線嗎﹖]

紅旗正點著頭﹐冷不妨秋幀姨站起來扒開人群猛地甩了紅旗一個巴掌。[你這個沒良心的。我沒有你這樣的女兒﹗你給我滾﹗我跟伊好﹐沒人逼我。我自己願意。因為我歡喜伊﹗我就是歡喜伊﹗伊是最好的男人﹐就算伊最愛的不是我﹐我也愛他﹗]秋貞姨用普通話和上海話交雜著大聲說。可能是糊塗了﹐她對著這群北京的紅衛兵用上海話大叫﹐[是我﹗是我勾引伊格﹐ 生下這個沒良心的﹐ 然後硬是嫁給伊。是我﹗ ]

秋幀姨的話象是打了所有人一個耳光。沒人說話﹐空氣似乎凝固了﹐緊繃著。所有人莫名地憤怒。仿彿她是一個叛徒﹐背叛了人們心中最神聖的意念。紅 衛兵們七手八腳地把秋幀姨也綁了﹐給她的脖子上吊上了一雙破鞋。大家都謾罵著﹐罵丁叔﹐罵秋幀姨。好多人都沖上去打他們﹐有人給他們帶上用紙糊的高帽子﹐ 上麵寫上他們的罪行。好多女人沖上去打秋幀姨的耳光﹐扯她的衣服﹐扭她的臉。丁叔被綁著﹐動不了。可是他極力地用身體為秋幀姨擋人們的拳頭和吐沫。蕭秀的 心﹐好痛。她的胃也疼﹐眼睛也疼﹐因為秋幀姨疼。她的眼淚不聽話﹐一直淌。她從沒有意識到﹐秋貞姨和丁叔原來愛得那麼深。她看見曉燕不知所措的臉﹐她看見光明驚愕又憤怒﹐她看見紅旗倒下了。嘉美上前去扶她﹐卻被人群擠下臺。蕭秀覺得天在轉﹐地在轉﹐然後就被爸爸拉著帶回了家。窗外﹐批鬥會還進行著。蕭秀依稀聽見光明在哭嚎﹐可她不敢看了。

那一晚﹐蕭秀做了一個惡夢。一座山﹐上麵全是死 人。山頂上﹐還活著的人竟然在大口大口地吞噬屍體。後來﹐屍體吃完了﹐活人便開始互相吞噬。一個人扯下另一個人的胳膊。但同時又有一個人在他的腿上狠狠地 咬了一口。人不是人﹐鬼不是鬼﹐蕭秀嚇得尖叫。又看見黑暗的屋子裡詠漣姨穿著深紅色調的旗袍掛在天花板上。蕩啊﹐蕩啊﹐身上的旗袍變成了血都流了下來﹐流 到蕭秀的臉上。蕭秀驚醒﹐渾身的冷汗。媽媽關注地看著她﹐手裡拿了毛巾給她擦汗。可那毛巾又被塞進自己的嘴裡﹐象光明一樣說不出﹐吐不掉﹐一陣陣的惡心。 蕭秀猛地睜大眼睛﹐原來都是夢。

她習慣性地坐起來趴在 窗臺上往外看。那個臺還在那裡﹐標語也在。並不全是夢﹐蕭秀失望地倒在床上。忽然間覺得剛纔往外看時還看見有個人坐在臺上。於是又坐起來往外看﹐是紅旗。 她一個人跪坐在臺上﹐四週圍都是標語﹐碎片。她看上去好像很冷﹐在索索發抖。蕭秀不忍心﹐便走下樓去。走出門﹐蕭秀自己也很詫異﹐爸爸居然沒有阻止她。回 頭看了看正在洗碗的爸爸﹐他慈祥地對她一笑。會意。蕭秀更勇敢地向紅旗走去。

紅旗抬頭望著蕭秀﹐眼睛裡露出和她豆蔻年華很不相配的眼神。那麼的傷感﹐失望﹐滄桑。[你不回去啊﹖]蕭秀問。紅旗搖了搖頭。

[你在發寒熱﹐應該回去休息。]紅旗還是搖頭。

[你到底是怎麼啦﹖﹗] 蕭秀大聲說﹐都快要哭了﹐[你是我們的紅旗﹐你怎麼會這樣﹖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你變成這樣﹖你說呀﹗ ] 紅旗轉過臉﹐滿臉的淚水。[你覺得我很無情是嗎﹖這樣出賣自己的爸爸。可是我真的恨他。媽媽太傻了。]紅旗索索發抖。

蕭秀不顧紅旗說什麼了。一把擁住她往家裡走 [不管怎麼樣﹐你都給我先回家再說。]

[不﹗ 我不能回去﹗爸媽都被關起來了。你覺得他們還會讓我進門嗎﹖﹗]

蕭秀的心一陣隱痛﹐紅旗﹐可憐的紅旗。

回上海的第二天早上﹐紅旗在蕭秀的床上醒來。[怎麼樣﹖有被子睡得比較舒服吧。]蕭秀笑盈盈地說。紅旗笑得舒暢﹐仿彿回到小時候一起蒙著被子講故事睡覺﹐仿彿這幾天發生的都隻是一場惡夢。可是太陽照進來﹐回憶降至﹐歷歷在目。笑容僵在紅旗的臉上﹐忽然好想哭。蕭秀抵過一根體溫表﹐[呶﹐快量一量。]紅旗乖乖地把體溫表放進嘴裡﹐被人照顧的感覺真好。眼淚流下臉頰﹐流到嘴裡﹐鹹鹹的味道。蕭秀爬上床﹐坐在紅旗旁邊。仔細端詳她的臉﹐象是想要從她的臉上讀出秘密似的。[你說你爸媽會什麼時候回來?] 蕭秀自顧自地說﹐[我覺得他們很快就會被放出來的。他們不是說了﹐隻要丁叔和秋貞姨好好交待。]

[哼﹐]紅旗冷笑 ﹐[我爸是越交待越糟糕。說不定哪天就被崩了。]

蕭 秀詫異地看著紅旗﹐隻見她眼裡的淚水象落珍珠 地淌下來﹐卻牽著嘴角笑。[我爸可行了。他這一交待一大串人都要遭殃。他可是腐敗﹐墮落的典範。哼﹐我媽怎麼那麼笨﹐怎麼會愛上他。他也隻有在我媽麵前 橫。對那個女人唯唯諾諾的﹐都不象個人。從小﹐我們都是第二等人。他都不讓我和嘉美在屋子裡唱歌唱戲﹐就因為那個女人嫌煩。每次吃飯也是讓那個女人和她的 孩子先上桌。我們幾個小蘿蔔頭﹐都是吞著口水看他們吃完了才能吃。]

蕭秀專著地聽著﹐下意識地咽了一下口水。暗暗幸慶自己家裡是那麼簡單﹐又有些沉迷於這些如電影般的情節。一家子﹐包裹了那麼多哀怨﹐他們的日子是怎麼過下來的? 一家人有太多哀怨會怎麼樣? 他們還能平靜地過日子嘛?

紅旗見蕭秀走神﹐心裡焦急。[你不相信嘛? 這都是真的!] 紅旗一躍跳到地上﹐從衣袋裡取出毛語錄﹐從中又抽出一張照片﹐遞給蕭秀。接過發黃的照片﹐看到的全都是往事。年輕的丁叔在左角﹐一個風華正茂的男人坐中間﹐右邊。。。蕭秀倒抽一口冷氣﹐[天哪﹗]蕭秀絕對忘不了那對炯炯有神往外瞪的牛眼。隻是如今它們更突出。沒了英姿颯爽﹐隻留下眼神裡的霸氣。[天哪﹗]蕭秀又驚呼。

紅旗還以為蕭秀是因為難以置信而驚訝。解釋道﹕ [本來我也是將信將疑﹐可是我在爺爺保存的信件裡找到了這張照片。]紅 旗又拿出一張舊照片﹐那是撕碎後又錶在宣紙上﹐小心地修補好的。蕭秀接過這張傷痕累累的照片﹐是兩個能入畫的少年少女。穿著五四時期的學生裝束。男的梳了 小分頭﹐穿著套裝。女的穿著中式上衣﹐下麵一條大裙子。兩人畢恭畢敬地站著。男的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歪嘴笑。看得出來﹐是丁叔。女的半分羞澀﹐半分傲氣 地側臉看著身旁的他。詠漣姨﹗

[我的天哪﹗天哪﹗]蕭秀不停地說。理不清的思緒交雜在一起。蕭秀滿腦子混亂。

夜晚﹐蕭秀輾轉難眠。紅旗打地鋪﹐在床腳邊躺著。她睡著了嗎﹖蕭秀有太多問題想要問她。秋幀姨說是她引誘丁叔﹐懷了紅旗的。而紅旗說秋幀姨是被迫無奈嫁給丁叔﹐忍氣吞聲做小老婆。是真是假蕭秀不能斷言﹐但秋幀姨決不是忍氣吞聲的人。詠漣姨反到無聲無息的過日子。是因為雲梵詠漣姨才失寵的嗎﹖失寵。。蕭秀回味這個字眼。失寵。丁叔寵過詠漣姨嗎﹖那張照片﹐詠漣姨和丁叔實在是太般配的一對﹐金童玉女﹐郎才女貌。蕭秀不禁偷笑﹐ [封建書籍確是毒藥﹐毒得我滿腦子都是風花雪月了。]

蕭秀忽然被一縷思路震了一下。有了紅旗再和丁叔結婚的﹐那紅旗不就是私生女了嗎﹖ 蕭秀覺得自己對紅旗太侮辱了﹐小心地瞄了床下一眼。紅旗背對著她﹐呼吸深而平穩﹐似乎是睡著了。那兩張照片﹐蕭秀真想在仔細看一看。丁叔到底是什麼來頭﹖ 他是戲子﹖是流氓﹖是黑社會﹖那他又是怎麼娶得詠漣姨這個大家閨秀的﹖從那張撕爛的照片看來﹐丁叔穿的是學生裝﹐怎麼看怎麼不象壞人。而如果丁叔是戲子流 氓他哪裡會穿學生套裝。

還有那個看門怪老頭。照片上是不是他﹖那雙電燈泡似的眼睛實在是太象了。而且他說話確是有些京腔。去了北京後蕭秀才明白怪老頭口音的來源。他會不會認識丁叔呢﹖可就看在紅旗他們都不認識他來看﹐他在過去十幾年一定沒有到他們家。難道他是秘密和丁叔會麵﹖他們會不會真是反革命啊﹖不會的﹗丁叔整天按時上班下班﹐哪有時間去搞反革命。

蕭秀越想越離譜。她簡直有一種衝動﹐想要去找丁叔問個明白。但怎麼可能。不要說丁叔決對不會對她說﹐就算他肯﹐現在他和秋幀姨都被送到勞改農場了。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呢。或許她可以去問怪老頭﹖蕭秀決定下次遇到他要鼓起勇氣去試探他一下。說不定他們真是老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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