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火車站。人群無聲地忙碌著。父母來送兒女﹐ 朋友站在一旁。沒有哭聲﹐笑聲﹐沒有人大聲渲嚷。和拉練的火車站截然不同。如果拉練時的火車站象江濤﹐那今日便象深潭。平靜的表麵隱藏了多少徹骨的冰涼和 痛心的暗渦。想走的早走了﹐如今走的都有千萬般理由想要留下。紅旗看著親如姐妹的芬芬和蕭秀﹐看著清瘦的弟弟和多病的妹妹。千叮嚀萬叮嚀卻還是放心不下。 目光時不時地往四週張望。尋找自己該有的親人。爸爸﹐媽媽﹐妹妹﹐爺爺。。就連那個傻姐姐和怪哥哥來﹐或是那個自己從小學會敵視的大媽。他們不會來的﹐他們也不能來。
勇哥哥匆匆地大步走來﹐帶給紅旗一飯盒饅頭﹐一箱餅乾和一絡信紙信封。[想家就常寫信。]紅旗低頭不語。[還有﹐這個給你。]勇哥哥從口袋裡掏出一本天藍色 的小簿子。[那兒什麼都沒有﹐就唱唱歌吧。]紅旗咬著嘴唇﹐定睛看了看馬勇﹐似有似無﹐就像揣在口袋裡的手抄歌詞簿子﹐象書包裡即化的雪糕。一個眼神﹐一 個笑容。千絲萬縷也是放不下的。
紅旗想要吶喊,想 要大哭﹐大笑。想要把所有人狠狠地罵一頓。紅旗想要抱著所有人﹐一個都不讓他們離開。不要再走了﹐不要再分離。紅旗想要逃走﹐不見任何人。獨自一人去麵對 揪得生疼的心。紅旗扭頭上了火車﹐隻聽見汽笛嗚—-一聲響。打破寂靜﹐打亂心緒﹐火車站既然一下子充滿了隱泣的聲音。不是大聲嚎咷﹐而是幾百人不由地默默 哭泣。或許每一個人都有不能分享的傷心。
紅 旗走後嘉美和芬芬陸續去了崇明農場﹐分到了不同的大隊。曉燕和蕭秀幸運地分到上海無線電廠。曉燕去了電話總機﹐一個人在房間裡忙活倒是很和她的胃口。蕭秀 則去了廠辦。在廠辦她管理人事檔案﹐能看到所有人的資料。某某的祖宗八代﹐某某的政治背景﹐黨性她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照曉燕的話說﹐這個特權能讓有偷窺 欲的蕭秀晚上加班不回家。蕭秀樂得偷笑。
時而飄來遠方的一封信。有時拆過又封過,有時少幾頁紙。紅旗有一封信,隻有藍本子裏抄來的幾句歌詞: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 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瓢濁酒盡餘歡, 今宵別夢寒
嘉 美在崇明農場幹得很出色,常還有回城的機會。每次回來嘉美總會繞道去芬芬的農場去看看她。聽說芬芬很不適應,總黏著嘉美要跟她回上海。宿舍裏芬芬也和別的 女孩處不好,常在背後議論她。在上海,紅旗一家兄弟姐妹包括蕭秀怎麽也讓著她,如今一個人在外誰還會寵著她。芬芬人長得人高馬大的卻什麽農活都上不了手, 自己被窩裏藏著零食,常遭別人的白眼。嘉美在蕭秀旁邊嘰嘰喳喳地說著芬芬的不堪。蕭秀定眼看著壯實很多了的嘉美,似乎真的一掃腐朽家庭的氣息,成了個鐵娘 子。
“你知道許天悵被槍斃了嗎?” 蕭秀忽然問
嘉美愣了一下,但馬上恢複了正常。“是嗎?他罪有應得。”
“他的那個案子,你立了大功哦。”
“李老師的案子,我也是立了大功的。” 嘉美的眼神好冷,蕭秀不禁打一個冷顫。
“李老師心髒病發作也死掉了。”蕭秀有些茫然地說。“不過以前看門的老頭子倒是還活著。聽說他手腳,肋骨都斷過,就是沒有死。”
“那個反革命倒是活得挺長的。”
“你爸爸媽媽有消息嗎?”蕭秀問。
嘉美搖了搖頭,“媽媽是個笨女人,要是順著紅旗給的台階下,她也不會關起來。”
“秋貞姨對丁叔是死心塌地的。”
“我對勇哥哥也是很好的。秀,我知道紅旗和你通信。你不會告訴她的吧。” 嘉美臉上陪著笑。
蕭秀搖了搖頭,嘉美似乎變成了一灘很深很深的水。 再也看不懂她了。
嘉美一臉笑,忽然又變回了革命鐵娘子的摸樣,精神地說:“我要去看看勇哥哥了,給他們捎個信。我幫芬芬調了病假,因該可以回來一段時間。”嘉美老是得意的樣子。看來在崇明農場,她已經能夠呼風喚雨了。
中午午休後蕭秀走回廠裏,去總機室看看曉燕。蕭秀悄悄走近,隻聽見曉燕慌亂地藏著什麽。“做啥壞事情啊。”蕭秀臉上帶著笑。“哦”曉燕一看是蕭秀,鬆了一口氣。
“幹什麽賊頭狗腦的。”嬉笑著搜了身,找出一本包著人民日報的《道林·格雷的畫像》。
“儂搞撒麽子。”蕭秀氣得壓低聲音使勁罵她。氣得心嘣嘣跳著,也不知道是生氣還是恐懼。
“好了,不要氣了。我下班馬上回去放好。”蕭秀看著曉燕細細萎縮的右腿,把書放進自己包裏。“我幫你放吧,不要爬上去跌死掉。”
蕭秀揣著炸彈似的不安地過了一個下午。下班早早地往外衝,左顧右盼地走到舊教堂,躲著人走了進去。爬到懺悔的小屋子,踏在椅子上,用力推著天花板上的密門。忽然上麵伸出一隻蒼老有勁的手,一把把她拉了上去。
蕭秀閉著眼睛大叫,嘴又被捂上了。睜開眼睛,又是那對熟悉又恐怖的牛眼。看門老頭!鬆開手,看門老頭退到牆角靠邊坐在地上。燃著火,燒著書。
“儂做撒?!”蕭秀衝上去要滅火。老頭一把擋住她,眼睛冒著血絲。他張開嘴,一個空洞。牙齒都沒了,舌頭也沒有了。蕭秀又尖叫著往後退,捂著眼睛,不想看到這一幕。稍稍放下手,隻見老頭披著藍色的中山裝,上麵褐色的印跡斑斑點點。左臂,無力地垂在衣服下麵。他還是張著嘴,眼睛更紅了。蕭秀開始捂著嘴嚶嚶哭泣。老頭打開門,過來拉蕭秀,嘴巴一張一張,似乎在說:走!走!
蕭秀慌忙地爬了出去,飛奔出教堂。隻看見尖頂的窗冒著煙,他能燒完嗎?蕭秀狂奔回家,如今他沒了舌頭,也不能說出自己了。
蕭秀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急得媽媽以為她生病了或受了欺負了。噓寒問暖地一陣,被安置在床上喝湯。蕭秀抱著被子,腦子裏滿是老頭那張空洞的嘴。還有李老師,還有操場上的女屍,還有丁叔叔和秋貞阿姨,還有紅旗,還有雲祥。他們現在都在哪裏? 蕭秀狠狠抱著那本《道林·格雷》,品著自己的舌頭,摸索自己的每顆牙齒,就這樣睡著了。
早上蕭秀是被曉燕狂敲門敲醒的。看到她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說著:“金夢。。金夢”蕭秀捂上她的嘴,不讓她說了。蕭秀知道,蕭秀不想知道。兩人默默地一起去上班,誰都不說什麽。忽然眼前騎過熟悉的身影,勇哥哥蕩著嘉美,手裏大包小包的。曉燕張開嘴指著。這個,蕭秀也知道。“大姐怎麽辦?”曉燕一臉憤憤不平,“她也不來看一下我和光明。”蕭秀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她是幫芬芬帶東西呢。”順口編的,但也是有可能。
幾個禮拜後,蕭秀偷偷躲在牆角翻著那本《道林·格雷的畫像》。主人翁所有的惡行都反映在畫像上。那我們的陋行是誰在承受呢?發著呆,隻聽見蹬蹬蹬,是嘉美跑上樓在門外叫她。蕭秀趕忙把書往床底下一推,站起身來開了門。見嘉美臉上有被抓傷的印子。
“哎,倒黴死了。”嘉美一屁股坐下來。“我帶芬芬坐船回來,有人好像錢包被偷了。在船上大叫:抓小偷抓小偷。撒寧曉得芬芬那根筋搭錯了,居然跑到船邊要跳下去,還說:不是我!不是我!儂講是不是神經病了啊。”
蕭秀還一時沒聽明白。“你說什麽?芬芬發神經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