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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們年級小(十) 兄弟姐妹 眼睛 天

(2015-03-18 12:03:15) 下一個

那晚﹐嘉美沒有回家。光明怔怔地坐在漆黑一團的屋子裡。爸爸呢? 媽媽呢? 哥哥姐姐? 大哥哥走了。怪女人死了。傻傻的姐姐也死了。爸爸媽媽走了。紅旗在蕭秀姐姐家。嘉美和曉燕姐不知去哪兒了。從前那麼熱鬧擁擠的家﹐如今隻剩下一個人。空蕩蕩的家。現在就算被紅旗揪耳朵也好啊。我去秀秀姐姐家去找她吧。不!我不見她。她讓爸爸媽媽那麼傷心。他們就是因為她才被帶走的。她是叛徒。光明伸手撓了撓頭。撓到昨天被敲到的烏青﹐生疼生疼的。頭髮都那麼長了。本來都是媽媽給我剃頭的。光明狠狠地敲了一下頭上的烏青﹐大聲一吼。從抽屜裡翻出剃刀﹐我自己來!

蕭秀陪著紅旗往弄堂底走去。做菜的人們都抬頭看她們﹐竊竊私議。短短幾天內﹐紅旗的世界變化了那麼多。從蕭秀的家裡帶回拉練時的行裝。終於回家了。雖然﹐從蕭秀在弄堂口走到自己家的弄堂尾平時連感覺都沒有。但今天確是漫長。一步﹐一步﹐從昔日的丁紅旗﹐碼頭工人的女兒成了如今的司馬紅旗。革命的寵兒﹐紅衛兵 團長到了現在。我是什麼?爸爸是戲子﹐是黑社會﹐是反動派。那麼多帽子戴在頭上﹐好沉。媽媽是小老婆﹐破鞋﹐未婚先孕﹐階級叛徒。而我﹐丁紅旗。不﹐司馬 紅旗。我又是什麼?

走到家門口﹐看見光明在黑洞洞的房間裡齜著牙拿著剃刀割自己的腦袋。[光明!] 紅旗失聲叫道﹐卻又不敢太大聲﹐就怕嚇著他。聲音象是沉到肚子裡似的﹐又掙紮著要冒出來。光明一轉頭﹐看清門口的姐姐。堅強逐漸敗落下來﹐淚珠在眼睛裡打轉硬是沒流下來﹐可頭上的血從額頭上流下﹐流到臉頰上。

從那天以後﹐紅旗忙碌著似乎恢復原樣了。傍晚可以看到紅旗象拔蘿蔔似的把光明從孩子堆裡拔開﹐不顧一大群孩子們在她身後起鬨:[私生子!私生女!流氓爸 爸!]紅旗不理這些﹐把家裡安排得井井有條。沒有布票了﹐紅旗就買了幾十條手絹縫起來做被子。沒衣服了﹐紅旗用丁叔的舊衣服改。曉燕幾乎是埋在書裡了﹐整 天在金夢書閣理泡著。芬芬還是沒心沒肺﹐沒頭沒腦﹐在驕縱中生活。時而揣著零食來找紅旗姐弟們玩。嘉美沒有再回家。她似乎真的和家裡劃清了界線﹐從此不再 是丁家的人。時而在學校看守[反革命]們﹐時而到芬芬家和勇哥哥討論革命方針﹐最高指示。也時常見到她在大街上做宣傳。光明象蔥似的往上竄﹐都快和蕭秀一般高了。大家心裡的傷口一點一點地恢復。雖然失去的人還是讓心空惶惶的﹐但生活似乎又繼續下去了。

怪老頭還是天天被鬥﹐弄得蕭秀心裡七上八下。恐怕他把自己供出來。她還常跑到關怪老頭那個小屋探頭探腦。但看門的紅衛兵們總不讓她久留。小屋裡時常會傳出氣宇軒昂的京劇段子。不知怎麼﹐那些段子讓蕭秀放心好多﹐那怪老頭子﹐氣盛著哪。有時也會看見李老師在掃操場,那個亮光光大腦門醒目得很﹐掃把東畫西畫心不在焉的樣子。美麗的陸老師掛著紙板﹐剪了頭髮卻美麗依舊。零落的短髮和破舊的衣服更托出她白皮膚和烏黑的眼睛。

[罪惡的眼睛。]許悵天說 ﹐[美麗的大眼睛隻會迷惑革命戰士﹐讓我們失去鬥誌。難道因為她的美麗就可以忽視她的修正主義﹐骯髒的出身﹐剝削壓迫別人的歷史嗎?]

陸雲拖著疲憊的身體清理完操場﹐打了水準備去清掃廁所。脖子上掛著一塊。 紙板雖然不重﹐但礙手礙腳的﹐提了筒水﹐灑了一半。

[哼﹐真是走資派小姐呀﹐連勞動都不會。算了算了﹐先吃飯再講。]身後監視她的女孩兒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不用了﹐做完再吃吧]陸雪麵無表情地說。

[喲﹐還搭架子啊。好心給狗吃嘛。不要神兜兜噢﹐明朝還要批鬥儂。]陸雪受不得這種態度。

[沒教養。]她嘀 咕。[儂講啥?]紅衛兵瞪圓了杏眼。[我說﹐你太沒家教了]陸雪撥了撥額前被剪亂的劉海。[你閉嘴! 你侮辱紅衛兵! 許團長! 李浮泉! 丁嘉美! 你們快來呀! ]

陸雲不在乎這些﹐她咬著嘴唇﹐手緊拽著拖把。小毛孩子﹐還真以為自己在鬧革命呢。以後等他們長大了一定會後悔。十六七歲的孩子﹐懂什麼人情世故。現在應該是 讓他們學習的時候﹐讓他們看世界的時候。可是他們的時代是那麼地混亂黑暗。我原諒他們﹐陸雲心想。可心卻不聽話地咚咚跳。每一跳都生疼生疼的。這些孩子都 是家裡沒人管。一大群孩子﹐雙職父母又怎麼管得過來。更何況他們的父母也是鬥的鬥﹐關的關﹐要不然就是頭腦也發熱著呢。這究竟是怎麼了?這到底是怎麼了。 陸雲被押進雜貨屋裡﹐紅衛兵們唱著勝利的歌走了。陸雲坐倒在角落裡。滿屋的灰塵﹐滿世界的齷齰。讓我躲起來﹐讓我離開這兒。我受不了這些無知的謾罵﹐受不 了不知輕重撥打。我該是恨他們還是憐他們﹐是我錯了還是他們錯﹐還是我們都錯了?

門外嗑嗑響﹐開鎖的聲音。半夜三更的會是誰還在學校。難道那幫學生又想出什麼主意來折磨我。半夜來鬥我?或許﹐救我的人來了?陸雲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鞋底。那裡藏了一張小紙片。是前幾晚從門縫裡塞進來的。上麵寫著: 我會帶你離開。眼熟的字跡﹐一定是哪個學生的。到底是誰呢? 吱呀一聲﹐門開了。

學校操場的角落發現一具女屍。她的皮膚很白﹐支離破碎地躺在水泥操場上﹐刺眼。濃密的卷發攏著毫無生氣的臉。她的胸前蓋著一塊卸下的紙糊版﹐[陸雪軍閥的女兒﹐壓迫人民的典範]。她的右手緊攥著吊紙糊版的鋼絲﹐左手鮮血淋濿地身邊的水泥地上畫出一個[]字。嘉美抖索索地蹲在一旁﹐看都不敢看﹐卻又不忍離開﹐臉上滿是淚痕泥濘。

[嘉美。] 許悵天幽幽地喚道﹐手輕輕地搭在嘉美肩上。

[許團長。。] 嘉美象是見到救星似的。她定睛看了看許悵天那張俊秀的臉﹐可惜了。。。

嘉美驚呼﹐眼裡忽然滿是恐懼。她猛地轉頭看寫在女屍身旁的[]字。頓時呼叫起來:[是你!是你!都是你!許悵天你這個披著羊皮的狼! 你害死了陸老師! 快把他抓起來。是他幹的, 是他!]

許悵天驚愕地看著滿臉泥和淚的嘉美﹐還沒緩過神來。嘴角還牽了牽﹐似笑非笑地看了看週圍擁過來的人群。一眨眼的功夫﹐許悵天從紅火的革命浪尖端﹐捲入最黑暗恐懼的深潭。刺骨的寒﹐脊樑骨一溜地涼了。平日的革命兄弟姐妹把他推進那間雜貨屋。一切都結束了。

近來蕭秀總是做一些雜夢。零零碎碎﹐ 思念的一角﹐惶恐的一段。夢見陸老師從樓頂墜落。著陸的一霎那﹐碎成千萬片。象是精美的陶瓷﹐又象是白蛾子飛過。嘩一聲﹐撒開了。哦? 那確是白蛾﹐看它們飛﹐在操場上。向西牆飛。隱約看見一個身影。是誰? 那身影向白蛾招手﹐過來﹐過來。我放你走。一恍惚﹐身影貓下腰。碧青的爬山虎布滿了紅牆,白蛾子橫衝直撞地撲過去。看﹐那是芬芬的秘密通道。”我們走﹐我們離開。”身影露出縴縴玉手,引著白蛾飛。白蛾子飛向牆角卻撲進了嘴裡。是許天悵的嘴。他在狂吼。他在哭泣。他在說話。他在說什麼? 沒人聽得見。

紅旗要走了﹐去黑龍江。那個白天黑土的地方。換來的﹐是嘉美可以去附近郊區務農﹐曉燕得以留在市區做工人。那天紅旗把蕭秀﹐芬芬﹐曉燕和光明都約出去吃餛飩。幾個人坐在臟桌子邊發獃。芬芬給紅旗一件軍大衣。[我哥叫我給你的。他說大西北老冷的。]

[那嘉美怎麼不。。]

[嘉美叫我哥哥一起去批鬥那個流氓許悵天了。講不定還要判刑的。]

[真的是他殺的?] 一桌人都瞪大眼睛。

[哥哥講查不出來。不過肯定是他幹的。嘉美講老是看見他在破房子那裡轉。] 芬芬說﹐[不過﹐不曉得嘉美哪能曉得的。]

[嘉美當然曉得﹐她也總是在破房子那裡轉。]曉燕冒出一句,大夥互望而不語。

* * *

那段時間蕭秀的記憶似乎是模糊的。隻記得天總是陰著,時間過得很慢很慢。但一晃眼身邊的人就沒了。蕭秀的爸爸在單位裏也出了事,總是很晚才回家。蕭秀呆坐著等著爸爸拖著疲憊的身體回來。一杯茶,一根香煙。

蕭秀很少出門了,她怕哪天若是她沒有在家等著,爸爸就不回來了。於是她就等著,她不想知道外麵發生的事情,隻是時不時地看看天。陰沉沉地,似乎要下雨,卻忍著怎麽也不要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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