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ANDA的俘虜

我最愛的麵包房兼蛋糕店,叫做DIANDA'S. 位於三藩教會區,滿是壁畫的熱鬧地方 生活是美味可口的蛋糕, 讓我好好品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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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張徹、張徹的葬禮/蔡瀾

(2005-11-05 01:44:50) 下一個
悼張徹/蔡瀾 第一次遇到張徹,他已經四十出頭,但還是很憤怒,不滿目前的工作,對電影抱著自己一生的理想。 跟他一起來富都酒店找我的是羅烈和午馬,二十幾歲的小夥子,傍著張徹吃吃喝喝。 張徹大談中國電影為什麽不能起飛?什麽時候才和荷裏活電影爭一長短?身高六尺的他,穿著窄筒的褲子,留著一撮鉤狀的短發,掛在前額,不斷地用手指整理。 乘他走開時,羅烈偷偷告訴我:“他原本是徐增宏的副導演,也寫劇本。後來自己拍了一部,公司很不滿意,說要燒掉。” 徐增宏,綽號毛毛,攝影師出身的天之驕子導演。太年輕出道,喜歡罵工作人員,據午馬說張徹給他罵的最厲害了。 當年,我被邵逸夫先生派去東京,當邵氏駐日本經理,半工讀,負責購買日本片在東南亞放映的工作。香港沒有彩色衝印, 拍完後送到東洋現像所,拷貝送去之前由我檢查,所以也看了所有的邵氏出品。 後來看到張徹的《獨臂刀》,實在是令我耳目一新,拍出了他談過的真實感和陽剛之氣。 盡管他已成為了很有勢力的“百萬導演”,我人在日本,不知他的威風。當公司說他要來拍《金燕子》這部戲的外景,我負責製作,重逢時還是當普通同事看待,平起平坐,公事公辦。 研究完劇本後,我們在一家日本壽司店的櫃台坐下,張徹不停地用他的打火機叮的一聲打火抽煙,又不停地用鋼筆作筆記,還有最奇怪的是,他不停地玩弄露在西裝外的袖口。我對他那些怪動作不以為意,到最後他忍不住了問:“你沒注意到打火機、鋼筆和袖口扣是一套的嗎?” 在拍攝現場,張徹大罵人,罵得很凶,對副導演、道具和服裝,一不稱心,即破口大罵。張徹似乎在徐增宏身上學到的,是罵人。 我覺得人與人之間,總要保持一份互相的尊敬。但張徹絕不同意,每一個人都不同,隻有由他去了。 當年張徹的片子,除了武打,還帶一份詩意。在《金燕子》中,他自己寫字(他的書法不錯),把字放大在片場的白色牆壁上,再由一身白衣的男主角王羽慢動作走向鏡頭。我很欣賞這場戲,但午馬說大陸片《林衝夜奔》也出現過這場戲(按:我不記得李少春版的《野豬林》是否有這個鏡頭)。我沒看過那場戲,不知張徹是否抄襲別人的。 金燕子這個角色是承襲了胡金銓《大醉俠》中的女捕快,由鄭佩佩扮演,她當年也是邵氏的大牌, 公司讓她來東京學舞蹈,由我照顧她的起居。佩佩早聞張徹向喜男性為主角的電影,肯不肯接他的戲,還是一個問題。張徹來到日本之後,花了整個晚上說服她才是真正的主角。不過,當片子拍出來之後,戲還是放在王羽身上。 當大家工作一天辛苦之後,都跳進旅館的大池子泡的時候,工作人員就從來沒有看到過張徹出現,房間沒浴室,也不見他三更半夜偷偷跑出來衝涼,一連兩個禮拜,謠言就四起了。日本職員紛紛議論:“導演是不是個Okama?” Okama,日語屁精的意思。 到底是不是呢?張徹從來沒有和女主角鬧過緋聞,後來也娶了梁麗嫦為妻。在當年呼風喚雨的地位上,張徹要利用權威搞同性戀的話,機會大把。 不,我並不認為張徹有斷袖之癖。 張徹的同性戀是精神上的,有點像《死在威尼斯》的音樂家暗戀美少年的味道。他一向欣賞男人的肌膚筋骨,大多數片子的男主角在角鬥之前總是脫光上身,打殺至血淋淋為止。 就算是對長得極美的傅聲,張徹也隻象小狗一樣摸摸他的頭,從來不見他有任何“越軌”的行動,我可以說得上是一個很了解張徹的人。到底,我們共事了二十年。 王羽離去之後,張徹培養了第二代的薑大衛和狄龍。他們翅膀豐滿後張徹又把陳觀泰捧為銀星,第四代的又有傅聲,第五代是一群台灣來的新人。 暴力在張徹的電影裏占極重要的位置,《馬永貞》具代表性,陳觀泰光著身子和拿著小斧頭的歹徒對斬,血液四濺。 道具血漿是日本方麵進口的,一加侖一加侖用塑膠罐空運而來。日本血漿最好用,可濃可稀。又可以裝進一個避孕套中放進口裏,被對方重拳擊中胸口,演員用牙咬破套子,由口噴出。而且,道具血漿主要原料為蜜糖,吞下肚也是美味。 血還滿足不了張徹,壞人的武器叫道具設計成鐵鉤,要把腸也挖出來才算過癮。 當年電檢處高官拉彭和我們關係良好,他的思想又開放,張徹怎麽搞都不皺一下眉頭。但是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就沒那麽客氣,張徹的片子送檢總有問題,發行工作由我哥哥蔡丹負責,他在片子上映前總得四處奔跑,才獲通過。 星馬是一個很重要的市場,邵氏星公司再三要求張徹不要拍得那麽血腥,但張徹一意孤行,照拍他的破肚子、挖血腸的結局。 張徹在高峰期一口氣同時拍四五部電影。 邵氏的十四個影棚他要占七八個,待他一天可以拍兩三組戲,但從第二棚走到第五六棚,他都不肯走路過去。 張徹住的是影棚附近的宿舍,一下樓就坐上車子,拍完戲坐車回來。中間,他聯合了董千裏和楊茂歧,三人一齊和邵逸夫先生開會,訂出製作大計。 因為他導演的每一部戲都賺錢,多多益善,三人獻計,創造出“聯合導演”的方案:張徹掛名,由桂治洪、孫仲、鮑學禮等年輕一輩導演去拍;張徹隻看毛片,決定戲的好壞,是否要重拍等等。後來變為監製製度,和執行導演的製度,影響至今。 年輕導演總有點理想,希望在片中加點藝術性或探討社會性的東西進去,商業路線就走歪了,變得不賣座。張徹絕對不允許這些行為,又開始大罵人,我親眼看到一些已經三十多歲的導演被張徹罵得淌出眼淚來,深感同情,對張徹甚不以為然。發誓有一天和他碰上,一定和他大打出手。張徹從不運動,打不過我的。 但是我們之間好象沒有衝突過,他一有空就跑到我的辦公室,聊聊文學和書法,喝杯茶。偶爾也約金庸先生和倪匡兄一起去吃上海菜。這期間,倪匡兄為他寫的劇本最多,大家坐下來閑談一會兒,主意就出來了。倪匡兄照樣說:“好,一個星期內交貨。” 其實,他三天就寫好,放在抽屜中再過四天後等人來拿。 劇本是手抄後用炭紙油印出來裝訂的,在等攝影組打光的時候,張徹用筆在動作和對白之間劃線,分出鏡頭來。夏天炎熱,整個片廠隻有李翰祥和他有一台移動冷氣機,由這個角落搬到那個角落,隻在分鏡頭時,張徹沒有開口罵人。 1974年他在香港感到了製作上的限製,向邵逸夫先生提出組織自己的公司“長弓”,帶了一大隊人去台灣拍戲,資金由邵氏出,張徹自負盈虧,但票房收益可以分紅。 這是張徹兵團走下坡路的開始。在台灣的製作並不理想,兩年後就結束了長弓公司,欠下邵氏巨額的債務。 換作別人,一走了之。但是張徹遵守合約,用導演費來付清欠款,一共要為邵氏拍二十幾部戲抵還。每天再由片場回到宿舍,從宿舍到片場,一個攝影棚到另一個攝影棚,劇本上的鏡頭分了又分。 因為他完全不走動,骨頭退化,腰逐漸彎了。有一天,從樓上走到車子,司機等了好久,從倒後鏡中也看不見人,打開門去看,才知道張徹倒在地下,動也不動。 病過之後,他照樣每天拍戲,閑時又來到我辦公室喝茶,向我說:“人在不如意時,可以自修。” 我在鼓勵之下,做很多與電影無關的學問。但張徹本人能勸人,自己卻停留著。動作片的潮流更換了又更換,李小龍的魄力、成龍的喜感、周潤發的槍戰等等等等,張徹的動作,還是京劇北派的打鬥,一拳一腳。 合約滿了,張徹到大陸去拍戲,帶動了早期內地的武打片,至今的許多電視動作片集中,還能看到他的影子(按:張徹在內地拍的武打片是1987年的《大上海1937》,當時實際上內地武打片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了,內地早期的武打片如少林寺,武林誌,並不是由他在大陸拍片才帶動的,但內地武打片無疑受到其早期港台作品的影響)。 從電影賺到的錢,張徹完全投資回去,有過光輝的人不肯退出舞台。我曾經寫過,張徹像他戲中的英雄,站在那裏被人射了一身的箭,還是屹立不倒。 我在嘉禾的那段日子,和張徹的聯絡沒中斷過。出來吃飯時他的聽覺已經喪失,眼又不大看到東西,互相的對話有困難,就用傳真書信。張徹的身體不行,但思想還是那麽靈活,傳真機中不停地打印出他的種種要求。 也曾幫他賣過一些小地方的版權,張徹在大陸拍的戲,我沒有力量為他在香港發行。 老態越來越嚴重的他,年紀並不比李翰祥大,在李翰祥晚年還是大魚大肉到處跑的時候,張徹已經連門口也不踏出一步了。 2002年4月,香港電影金像獎發出“終身成就獎”給他時看到他的照片,已覺慘不忍睹。英雄,是的,不許見白頭。 我一方麵很惦記他,一方麵希望他早點離去。 不能夠平息心中的內疚,我隻有怨毒地:“當年那麽愛罵人,罪有應得!” 但是,這是多麽可憐的想法。 張徹終於在2002年6月22日逝世。後事由邵氏和他的太太及一班契仔處理,邵逸夫爵士對這位老臣子不薄,一直讓他住在宿舍裏。 書至此,半夜三點,三藩市中午十二點,打電話給倪匡兄,他也看到了報紙。 “臨走之前,他的頭腦還是很清醒的。”我說。 倪匡兄大笑四聲:“人老了,頭腦清醒,身體不動,有什麽用?不如老人癡呆症,身體還好,頭腦不行,象個小孩,或象老頑童,那才好。張徹這個老朋友,也認識了四十多年。早點走,好過賴在那裏不走。” 張徹的葬禮 張徹的葬禮,在2002年7月7日舉行,早一天的下午三點半已設堂守靈。 我三點正到達,以為還沒人,薑大衛和李修賢已經在殯儀館打點一切,他們已為葬禮奔跑多日,實在難得。 “明天還是要你走一趟了。”大衛說。 數天前他來電話,說本來由張徹的一群契仔扶靈,最後還是決定留給一群德高望重的人。 老是老了,但不知道什麽時候也變成德高望重。對大衛的請求,我說:“和張導演是老同事了,應該做什麽就做什麽,如果你找到更適當的人,就讓他們去扶靈。總之一句話:我願意,但我不爭。” 大衛忙著其它安排,留下李修賢招呼我。他說:原來買的是一個西洋式的棺材,但是裝不進去。隻有臨時從大陸買了一副中國式的。 原來張徹腰彎,去世之後萎縮得更加厲害,變成V字形,最後化妝,也得坐著化。 翌日上午十時三十分大殮,我九點鍾到達。吳宇森和王羽比我早到,大家閑聊了一會兒。 拜祭的人陸續來,遇到一群當過張徹工作人員的,服裝道具等,都是幾十年沒見過麵的。導演同行如洪金寶、許鞍華、王晶、陳果、穀德昭也來不少。最難能可貴的一位步伐蹣跚的性格演員叫李壽祺,他在張徹戲中出現多次,從來沒有人記得他。李壽祺本人也有八十多九十了吧? 葬禮開始,是由的大弟子王羽說他的生平。王羽站在麥克風後麵,以大俠風範大聲念出。 接著是黃嶽泰,他代表了香港電影導演會、編劇家協會、製作行政人員協會、專業攝影師學會、剪輯學會、演藝人協會、動作特技演員公會、美術學會和燈光協會,又念出悼文,也是歌頌張徹生平。 又一隊由黃摒中代表的什麽協會上去講幾句話,更是重複。 第四名演講的是薑大衛,我心中說別再講什麽生平事跡了,大家已經知道。 豈知薑大衛一上去,即泣不成聲。 最後,他忍淚說導演生前說過,他並沒有收什麽契仔。我們這一群也沒當麵叫過他,現在我代表其他人,在靈前叫一聲契爺。 大衛說完領導了鄭雷、陳觀泰、李修賢、鄭康業、戚冠軍、羅莽、梁家仁、陸劍明、葉天行、錢小豪、郭進和王哲民跪地叩頭,場麵動人。 張徹沒有子女,家屬由他太太梁麗嫦一人答謝來得寂靜,但有這一大批契仔站在她的身後,非常壯觀。 契仔之中沒出現的有羅烈、午馬、狄龍、王鍾和陳星,但名單上有他們的名字,還有一個契仔,用黑色框框住,那就是傅聲了(沒記錯的話,羅烈也在02年去世了)。 去世的人已談的太多了,還是講講這一群契仔的近況:王羽在台灣,生活悠哉遊哉,偶爾做做生意。羅烈和午馬都住在深圳,很難得地拍拍電影和電視;陳觀泰也在大陸發展;吳宇森去了荷裏活,大家都知道;鄭雷也許各位不記得,他最先出現在張徹的戲裏,練了一身的肌肉,時常肚破身亡。他現在已經退休,六十幾歲人,身體還那麽健壯;薑大衛拍拍電視片集,愈演愈老到;狄龍還是有時客串電影,他人在大陸,趕不到,派了兒子譚俊彥前來拜祭。鄭康業是騎師出身,個子矮小,曾和葉德嫻結過婚。兩人住在邵氏宿舍裏,葉德嫻當年看來師奶一名,想不到離婚之後在影壇和歌壇創另一番事業。至於鄭康業本人,曾經移民到美國一陣子,現在回來在澳門馬會當指導。陳星我就打聽不到他在幹什麽。戚冠軍來自台灣,我也沒機會和他交談,聽王羽說他開過餐廳。另一位台灣來的郭進,目前是無線電視台的武術指導,代替了唐佳的位置。梁家仁的印象是雄赳赳的大個子硬漢,本人個性溫和,我們在澳洲一起拍戲時成為談得來的朋友。他現在也拍拍電視,最近還出現在一個廣告裏。和梁家仁一起出道的王龍威,就不知下落了。陸劍明後來當了導演,拍了很多部戲。葉天行對電影的熱誠未減,錢小豪也偶爾拍拍。 契仔之中,最有心,最孝順,為做最多事的是李修賢,但是張徹生前對他最不疼愛。李修賢在影壇中有今天的地位,張徹沒有幫過忙,都是他自己建立的。 已經到了送走張徹的時刻,靈柩由王羽、吳宇森、楚原、許冠文、馬逢圖、石琪、黃霑和我推向靈車。 大堂的中央寫著“影壇宗師”四個大字。兩旁的一副對聯是“高山傳天籟,獨臂樹雄風”。 高山指張徹寫的《高山青》這首大家都會唱的歌,獨臂當然是說他的成名作《獨臂刀》了。 “對的不錯,是誰寫的?”我問。 大家都指著黃霑,怪不得,他的詞寫的那麽好,對這對子沒有問題。 “沒人肯寫,隻有由我來了。” 黃霑說,“對完了我打電話給倪匡,問他的意見。” “他怎麽說?”我問。 黃霑說:“他大笑四聲,說對得妙,改天我死了,也由你來寫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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