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ANDA的俘虜

我最愛的麵包房兼蛋糕店,叫做DIANDA'S. 位於三藩教會區,滿是壁畫的熱鬧地方 生活是美味可口的蛋糕, 讓我好好品嚐
正文

豔茉莉夫人/叢甦

(2005-11-05 01:21:56) 下一個
“房租是一百五十塊,每個月初一交,最遲也不過初三。廚房、廁所和我合用,每頓飯後碗碟一定要洗幹淨,不準堆在汙水槽裏。床單枕頭你自備。我一周打掃一次廚房和過道。我愛幹淨,不喜歡嘈雜。你要是能做到以上兩點,又按時交租金,我想我們會處得來。還有,你得先交一個月的租金,一個月的押金,最好是現款。”她斬釘截鐵地說著,不容許對方有任何懷疑的餘地。那帶有沉厚法國腔的英文,每個字,每個句點,都象滾豆撞擊鋼鍋底一樣錚錚有聲,陰陽頓挫,高低有韻,前句的末尾和後句的始首連接的穩合無隙,聲音剛中帶柔,柔中帶威。說話的人是一個六七十歲的老女人,一個滾圓臃腫的身體陷進一個高背的紫紅色的皮沙發,沙發的兩邊托手,沿邊的舊皮張裂著嘴,露出了充塞內髒的棉花球兒。老女人穿了一身黑色無形的長衣裙,直拖腳麵,遠看象是幾碼黑布不經意地掩蓋了一身,一個黑色空花的大披肩由兩肩斜掛下來,在胸前打了個蝴蝶結兒。在那黑色的蝴蝶結下顫動著一望無際的肉丘,分不出哪兒是雙乳,哪兒是中腹,象是大風掠過的沙漠,穀丘隱約,廣漠無涯,隻她喘息時的起伏顫抖述說著地脈的搏動。她有一張圓厚寬大的臉,蒼白的驚人。雙頰微陷,胭脂深紅。一雙黑亮深邃的眼睛,深陷在眼眶下堆積的肥肉裏,眼圈烏黑,一張小而豐滿的嘴唇,塗得鮮紅豔麗,似乎不相稱地有兩道斜紋連接嘴角下垂的腮邊皺紋,密密麻麻,象久旱未雨時的土地的裂痕。頭上戴的是烏黑蓬鬆的假發,兩撮任意的卷花在多皺的額頭嫵媚賣弄。 在房間的一角站著一個年輕瘦小的中國女孩子,兩手在胸前抱著一個過大的黑皮包。她神色怯怯地望著老女人: “我身上沒有那麽多現鈔,寫張支票好不好?” 老女人作了一個輕微得幾乎看不見的點頭姿勢。 女孩子趕緊手忙腳亂地在大皮包裏掏出了支票簿子,她囁嚅地說:“支票要寫付給豔茉莉太太?” “豔茉莉夫人,夫人!”沙發裏的老女人連忙糾正她,口氣加重在“夫人”上。 “是的,豔茉莉夫人。” 女孩子在一個堆滿了相片鏡框的茶幾一角,小心翼翼地寫著支票。豔茉莉夫人接過支票,戴上老花眼鏡,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陣,然後她把支票一折兩半,向腰間一塞,在那看來整匹黑布的打褶裏看不出什麽口袋,但是她的動作熟練而自信。 女孩子向四下打量著這間充滿家具的客廳,三兩個破舊的沙發椅子靠牆擺著,罩著褪色的大花套子。房間的右角擺著一架黑亮的三條腿的鋼琴,殘缺的腳底下墊著塊紅磚頭。鋼琴麵上擺滿了大小不一的鏡框照片。在鋼琴右手,貼牆立著一個五層高的金屬書架,豎立橫臥地擠滿了書,書架鐵板的中央被壓成個弧形。鋼琴對麵的牆上掛著一幅翻版的德卡畫的芭蕾舞娘,色彩陳舊,但是畫中舞娘神韻生動,粉腮半掩,玉臂高聳,一腿金雞獨立,一腿後揚,擺了個羅馬神話裏愛神的躍然飛翔的姿勢。在一個沙發裏蜷成個棉花圈似的是一隻銀灰色的獅子狗,滿頭滿身都是卷毛,遮得鼻眼不清。老女人看見女孩子在注視著獅子狗,她不屑地指指:“那是‘查理公爵’,這時候是它每天照例的‘美容睡’。”說著,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中國女孩子,後者被看得有些坐立不安。突然豔茉莉夫人揮了揮手,兩隻肥圓粗糙的手腕上戴滿了兩三個粗細不等的白銀手鐲,鏗鏘有聲。那十個短粗的手指,象熟透了的香蕉,斑點累累,每根指頭上都密密麻麻地戴著兩三個五顏六色、金碧輝煌的假寶石戒指。她端詳著女孩子,又追問了一句:“有沒有其它問題?” 女孩子趕緊搖搖頭,老女人不耐煩地又揮了揮手。女孩子把皮包托上了肩膀,正要走出去,豔茉莉夫人自背後喊來:“請帶上門,輕輕帶上!” 女孩子搬進來以後,在清晨或傍晚,她偶然在公寓過道裏瞥見一個短胖裹黑的身影蹣跚而過,但是她似乎很少有機會和豔茉莉夫人碰個麵對麵。女孩子是暑期在《紐約時報》的“吉屋出租”廣告裏找到這個地方的。她不想單租一個公寓,既貴又孤單,所以才找到這種和人合夥分租的辦法。這種公寓在西區的百老匯左右多的是。硬黑沉重的大鐵門推進去是一條細窄漆黑的長過道。在長過道一邊是粉漆斑駁的牆,另外一邊可能是兩個,或三個,或四個,甚至於五個睡房。在過道的鏡頭時一個四方型的中型客廳,客廳的一邊是廚廁。許多蝸居已久的房客,因為公寓太大,為了怕孤單,或者為了找個外快,所以往往租出去一兩個房間給單身的男女學生,因此又作成了二房東。豔茉莉夫人的公寓是一個三房一廳。中國女孩子租的是大門進來的頭一個睡房,豔茉莉夫人用的是過道底的一個,在她中間隔著的那個房間永遠都緊關著門,不露聲息。過道裏整日不見陽光,天花板上垂著一隻昏暗無罩的電燈泡,地板上鋪著一條薄薄的暗紅色的地毯,中間人行的地方都被磨出大小破洞,露出底下汙黑的地板。 女孩子是在一間市立大學選課,同時又在一家保險公司作打字員,所以早出晚歸。雖然她很少和老女人做正麵接觸,但是當女孩子下班回來後,她總看見緊關的睡房裏透出一絲燈光,裏麵傳出陣陣約翰史特勞斯或者德比西的音樂,時哀怨時輕俏,一遍又一遍地傳來。偶爾也房門半掩,裏麵傳來“查理公爵”尖脆的叫聲。但是那間隔著女孩子與老女人之間的睡房的黑門卻永遠緊關著。女孩子常想那門後究竟關著什麽? 那是十一月底的一個星期六,是感恩節的長周末,女孩子收拾好了過夜的旅行袋,準備到新澤西州的朋友家去,一個男孩子下午要開車來接她。看看時間還早,她準備到廚房去衝杯咖啡喝。當她穿過過道經過豔茉莉夫人的房門的時候,老女人的房門半開著,裏麵傳出來史特勞斯的《維也納的森林》,女孩子輕步走過,但她突然被一聲響亮的“進來,進來”喊住了。她輕推開門,走進老女人的睡房,這是她頭一次進來。剛一進門就被一股溫熱粘膩的空氣罩著,就是那種房間因為久未通風未開窗, 未見陽光而醞釀成的溫暖,油膩而略帶潮濕的空氣,沉厚滯重得象一層無形的網,粘人周身的。女孩子正在猶豫不決的時候,另一聲命令式的“走進來!”又象射鏢一樣向她站著的地方拋來。眨眨眼睛,盡量使自己適應屋內的黑暗。十一月末梢的太陽在外麵有氣無力地照著,但是因為這房間裏唯一的一個長窗,暗紫紅的原棉布簾子緊拉著,一絲無縫。房間裏罩著一層由窗簾滲進的昏暗的、貧血式的餘光。房間的一個角落裏,擺著兩三個顏色不一,大小不等的沙發椅子和托腳木凳。一個象牙白的帶鏡梳妝台站在窗前,上麵擺滿了大罐小瓶的。四麵牆掛得不見底的好幾百個大小方塊鑲著玻璃片的相片,相片裏的人物都裝束奇特,男士淑女都是燕尾長裙,象是一群從上個世紀去赴宴,逗留過久而樂極忘返的人們。在另外一麵牆上卻滿布著張張芭蕾舞娘的相片,有金雞獨立、花旋、蔓藤延枝式的,有水上漂、雲中躍、兩人合,五步法……象是一腳誤踏進一個展覽芭蕾舞姿的古董店。女孩子半張著口,看得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直到背後一陣笑聲使她驚醒。她轉過身去,靠窗這方的一個角落裏,一張頂著粉紅床罩花穗哆嗦的床上半臥著豔茉莉夫人, 她擁著一床粉紅色閃亮的人造絲大棉被,“查理公爵”蜷在她的腳邊。她臉上沒有化妝,頭上戴著假發,滿頭稀落的白發齊到耳根,頭頂中央已經全禿。老女人手裏搖晃著一個玻璃杯子,她看著女孩子吃驚的眼色,不禁笑著說:“過來坐下!”她向床邊的一個沙發指指。女孩子坐在沙發椅邊上,不好意思地說:“你有好多相片啊,象博物館一樣!” 老女人沒有回答,她向床邊茶幾上的一瓶酒指指,女孩子看看瓶裏蕩著灰色的液體,搖搖頭:“不會喝。” “真不會享福--”老女人不屑地說。 女孩子指指牆上的相片:“那些人都是誰?” 豔茉莉夫人沒有回答,她把手裏的杯子一仰而盡,然後用手背擦擦嘴,才慢慢地說:“那些都是我的朋友,其中有不少是我的情人。” 女孩子張大了眼睛:“你的朋友?那些舞娘是誰?” “噢,那些都是我的過去,我的影子。那些是我的‘過去’和‘現在’,你知道,象我這樣年紀的人是沒有未來的,隻有過去和現在,其實連現在也沒有,因為現在也隻是在回憶過去。” 老女人微閉上眼睛。 女孩子不相信地看那張疲倦多皺的臉,象是一個釀酵得過了頭的白麵餑餑,到處都裂著痕,滾圓浮腫,又插在一個同樣滾圓浮腫的身體上,沒有脖子,似乎連四肢也消沒了。沒有曲線,也沒有凹凸起伏,乍看隻象一個無形體的阿米巴。女孩子又指指這方牆上那些躍姿百出的芭蕾舞娘:“你說那些相片是你?” “是的,其中最美最俏麗的都是我。” 老女人張開了眼睛,她看見女孩子眼中的疑惑。 “沒有想到吧,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自己會變成這個樣子的,記得嗎?‘誰能忍受時間的鞭打和侮辱?’—漢姆雷特說的。我也不能例外” 女孩子想另轉話說:“我要出城去過節,和幾個朋友一塊兒過。希望你也有一個愉快的感恩節。” “嗯,沒有什麽恩可感的。” 女孩子垂著頭,想了半天說:“你活了這麽久了,不是簡單的,能活下去就算是勝利了。” “你叫這種‘拖日子’生活?這算什麽呢?你要是真的見過世麵,這些……這些……”說著,老女人用手指點著這裏、那裏,然後用整個胳臂一掃周遭,“這些都是廢物,都是垃圾。這不叫生活,連‘存在’也不是,隻是在竊捱,在拖日子。和動物沒有什麽兩樣的。其實連‘查理公爵’也不如,因為動物不知什麽是好,所以也就不知什麽是壞,能有的吃有的睡就萬事太平了。人就不一樣了,人苦就苦在有知覺,有意識,能糊塗一生倒也好了。” 女孩子沒有說什麽,她似乎很吃驚,她從來沒有想到豔茉莉夫人這麽健談,可能是因為多喝了幾口酒的緣故。 “你幾歲了?” 老女人突然不耐煩地問。 女孩子嚇了一跳,趕緊說:“廿一歲。” “噢,老天!你知道蕭伯納怎麽說年輕人?他說青春都浪費在年輕人身上了。是真的,年輕人怎麽會懂得享受青春呢?都白費了。等到人真的懂得青春可貴的時候,卻又太遲了,生命就是那麽跟人過意不去……我剛才說什麽?蕭伯納?對,老蕭人不錯,傲些,但是對於漂亮女人總是彬彬有禮。一九二零年左右我們在倫敦的帝國戲院上演的時候……老蕭總是坐在頭一排叫好!噢!那些金黃色的日子……四匹馬拉的大轎車,在多霧的倫敦街上,馬蹄踩得的的達達地響……晚上,散場以後,武特伯爵在台上手持鮮花恭候著……那時我們連男爵、子爵都不放在眼裏……當然,還有安竹。他沒有錢,也沒有爵位,隻有一頭黑鬈發,和一雙藍得象地中海海水一樣的眼睛……也許是一見鍾情吧,見了他, 我們就什麽也不管了,我們狂野得像四月的兔子……武特伯爵還吃幹醋。一個多霧的早上,武特向安竹挑戰,霧濃得伸手不見五指,多傻的人,在那天氣裏決鬥……青春都浪費在年輕人身上了,真是一點也不錯……傻子們……那些金黃色的日子……” 她的聲音越來越遠,眼睛眯成一道細縫。胸口一上一下地起伏著,從口中發出象拉四弦似的呼嚕聲。原來她已經睡著了。女孩子踮著腳走出了房間,隨手輕帶上門。 在駛向新澤西州的途中,女孩子不經意地向身邊的男孩子道:“你可知道,我的二房東太太,從前是歐洲有名的芭蕾舞娘呢!” “什麽!”男孩子叫了起來,“豔茉莉夫人,別開玩笑了。你要是相信她,那你未免太天真了!就憑她那個長相,跳過芭蕾舞?!她要是跳過芭蕾,我上過太空!” 男孩子笑著說。 “我看過一些她以前的照片。” 女孩子輕聲說。 “也許她曾經是個芭蕾舞迷,專門收集明星相片,然後就幻想自己是其中之一,我看她是人老得昏了頭了,精神有點毛病。” 女孩子望著窗外芭萊西公路兩旁脫葉的樹和灰藍的天,沒有說什麽。 聖誕周末的前一周,女孩子在廚房裏又碰見了豔茉莉夫人。她坐在餐桌的一端獨自喝咖啡,身上披了一件暗綠色紅花的長睡袍,一條寬帶子,攔腰捆著。看見女孩子的時候,她笑了一下,然後,冷眼打量著後者:“那天我喝了幾口酒,都向你胡謅了些什麽呢?” 女孩子拖出一把椅子,然後輕聲地單刀直入:“誰是安竹,他和武特伯爵決鬥,誰贏了呢?” 老女人沒有回答,徑自喝咖啡。女孩子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不是我愛多管閑事,實在是好奇罷了。沒有人不喜歡聽羅曼司和愛情故事的。” 老女人一手托著腮,有氣無力地說:“醫生說我的心髒有毛病,不能喝有刺激性的東西。我不抽煙,就是偶爾愛喝兩口!太多興奮,即使回憶,都是不好的。那是將近五十年前的事了…..我記不清了,不記得決鬥,也不記得什麽安竹和武特伯爵……我哪有閑心思去記得那些瑣事呢?就連查理公爵一個已經忙得慌呢!”說著,她一把提起坐在椅子上的“查理公爵”,摟在懷裏,然後站了起來,緩緩地走回了睡房。 她放上了德比西的“山神之午後”在唱機上。她一屁股坐進那個被她日久坐得陷了個圓窩的高背紅皮沙發。隨著德比西的委婉旋律,她回到了一九二零年的巴黎,她隻有廿歲,但是她跟隨巴黎歌劇院的芭蕾舞團已經有三年了。仿佛從她有記憶起她就在跳舞。先是在尼斯的鄉下,模仿著長裙拖地的吉普塞女人,頭裹彩巾,扭腰跺腳。她六歲的時候,母親送她去波蘭籍的“荷彩紋夫人”的舞蹈學校……巴黎的歌劇院,層層疊疊,水晶耀眼的蓮花瓣式的大掛燈,彎曲的大理石樓梯,鍍金的扶手……那靈活如幼鹿,輕俏如晨鴿的尼真斯基,“玫瑰花魂”一舞搖撼了巴黎……倫敦的帝國戲院,高禮帽燕尾服的紳士們,昂首挺背……那永遠戴著雪白手套和一枝玫瑰在手的武特伯爵,幹瘦的下頜,挺著山羊胡子……當然,還有安竹,怎能忘記安竹呢?那雙比蒙地卡羅的海水還藍的眼睛,蒼白的臉,滿眼的憂鬱和焦急……那多霧的早上,舞班的總業務把她搖醒了:“豔茉莉,我有不好的消息,安竹……”她隻記得他那張白裏透青的臉,雙眼禁閉……,她一閉上眼睛依稀還能聽到倫敦鍾塔的老Ben, 深沉而滯重, 從迷茫的霧裏傳來,象喪鍾,陣陣錘打進她的骨髓……她記得那是十二月廿三號,舞班在為兩天以後的聖誕節忙著排演特別節目,她不記得那年的聖誕節,她隻記得那年倫敦出奇地冷和潮濕,直刺骨髓的冷和潮濕。以後幾年她跟著舞班在紐約,在巴黎,在維也納,在蒙地卡羅繼續舞著,她試著不去想倫敦的霧和鍾聲……沒過幾年她的右腿得了靜脈炎,一個芭蕾舞娘犯了腿病正象一個拉小提琴的人斷了臂膀一樣……進醫院,開刀……一九三零年遷到了美國,美國和西歐都被一層不景氣的愁雲籠罩著,華爾街的摩天大樓日日有人象秋葉落地一樣地自殺,排著長蛇陣去領配給票子……誰會要一個卅歲失魂落魄的舞娘呢?先是在時報廣場的一個五分錢入場券的小舞場伴過舞,生意不景氣,又去端過盤子,洗過碗,擺過報攤子,在公事房裏為人打雜,在旅館裏做過女幫工,後來她漸漸發胖,苦力的營生也更吃力了,有一個夏天的晚上,她戴著假睫毛,風吹起她的大紅紗裙,露出一雙肥圓雪白的腿,那天晚上她有了頭一個顧客……幾年下來,人更胖了,心髒開始有毛病,腿上也開始凸爆著條條膨脹欲裂的青筋和血脈,她不敢再穿短褲和短裙子,她不得不從自己操過的行業裏退休。無論冬夏,她開始穿著那種寬大無形的布袋裝。當她蹣跚步過百老匯的時候,她身後總會跟著一兩個調皮的孩子:“胖婆兒,胖婆兒,今天你又吃了幾個饃?”她充耳不聞,再過幾年她連菜場也不去了。需要東西,打個電話到街角的一個小店,他們就會送來。日子勉強過得下去,人老了花錢需求都小了,她當押了一些年輕時的傾慕者饋贈的首飾,加上自己的一些積蓄,租下這層公寓。除了偶爾看看醫生,她幾乎不出大門。每天,她踽踽挪動著沉重的身體,從大門到過道,從臥室到廚廁,這陰暗無光的公寓就是她的天地,當然在多夢的夜晚或不眠的黎明,她的天地也更是巴黎的金色歌劇院,維也納的森林和蒙地卡羅的海水…… 那是個星期五的晚上,女孩子下了班又到百貨公司擠著人潮去買了最後幾件禮物,後天就是聖誕節,女孩子要到康州姨媽家去過,不得不為三個表姐妹準備些大小包裹。她也為豔茉莉夫人買了一張唱片。回到家裏,匆匆吃了點東西,把唱片包裝好,就去敲老女人的房門。門底下透出一絲燈光,但室內沉靜,也沒有音樂。女孩子輕輕推開門,豔茉莉夫人正襟危坐在梳妝台鏡前,她小心翼翼地向臉上有板有眼地塗抹著,假發已經上了頭,後腦勺子上還露著兩三簇白發。女孩子連聲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在忙。” “進來,進來。” 老女人頭也不回地說。 女孩子把唱片向她懷裏一塞,“這是給你的,我因為明天一大早要去康州,所以先賀你聖誕快樂!” 老女人打開了包裝的花紙,看見了裏麵的標題“火鳥”她笑著說:“啊,是的,我記得,巴黎的歌劇院,一九一零年,斯特拉文斯基的音樂! ……我母親帶我去的,我不到十多歲……你真周到。”她扳過女孩子的臉在她後頸上吻了一下。 “我沒有什麽給你,你知道我有多少年沒進雜貨店了。你看看我這房間裏有什麽你要的,自己挑。” 她用手環掃了一周,女孩子走近了那掛滿芭蕾舞娘相片的牆。她指著其中之一:“我最喜歡這張照片,這是你嗎?” 老女人戴上眼鏡,瞥了一眼:“哦,那是《天鵝湖》的第四場,我一人飾兩角,Odette 與Odile,吃力的角色。” 相片裏的舞娘左腿垂直,足尖直立,右腿後揚,身體向前微傾,兩隻手臂,一高一低,向上前方聳舉著,她隻顯側麵,頭部和頸部都向上前方微昂,身上穿的是層層起伏的雪白紗裙。因為自足尖到指尖是一個向水平線前傾了十五度的直線,所以整體看來,她象一隻鼓翅翹尾、頃刻即飛的大白蝴蝶。 豔茉莉夫人挪動著身子走到牆邊,把相片一把摘了下來,她用袖子揩揩鏡麵的灰塵,遞給了女孩子:“原諒我不給你包裝了,算不了什麽禮物的。” 女孩子謝了她。 又回到梳妝台前拿起了眉筆,專心專意地畫著眉。女孩子好奇地問:“你有約會?” 老女人眼也不眨地注視著鏡子裏自己的臉,在塗胭抹粉之前,那張蒼白圓胖浮腫的臉,象是一個剝光皮的冬瓜,插了幾個窟窿,但是在一番描繪細工之下,整個臉型鼻眼都漸漸現了型。她自得地左右端詳。停了半天她才慢吞吞地說:“是的,我有個約會,今天晚上我有客來訪。” 女孩子說聲“那你忙吧。”就轉身離開了。 一夢醒來,女孩子滿耳朵都響著約翰史特勞斯的《維也納森林圓舞曲》。她仿佛夢見自己迷失在維也納的森林裏,在黑暗裏她一骨碌跳了起來,才發現那音樂是真得,從隔壁的房間傳來。她打開了燈,一看鬧鍾才隻是清晨一點多,她披著睡衣躡手躡腳地走到過道裏。那隔在老女人和她睡房之間的房間居然透了燈光,音樂就是從那裏麵傳來。她輕輕地推著門,推出了一條縫,她把臉貼在門縫上朝裏望著,一看之下,她幾乎驚叫起來。房間裏空蕩蕩的,毫無家具,地板幹淨蠟亮。牆的一麵,自東向西是一條鐵柱,沿牆而懸,女孩子知道這種裝飾是標準的舞娘訓練室,一方麵舞娘可以抱著柱子練身段步法,一方麵可以鑒視對麵鏡子裏的回影。在另外一麵牆的上方,中央掛著一張黑白放大的男人照片,照片裏的人大約廿八九歲的模樣,滿頭的烏黑卷發,挺直的鼻梁,一雙深邃憂鬱的眼睛向前直視。房間裏在地板中央,穿著一身雪白的緊身練舞衣,沒穿鞋,豔茉莉夫人左右地搖擺著,兩條腿和兩隻胳膊都塞進緊貼肉身的窄長褲管和袖管,象是塞得飽滿的意大利香腸,繃皮欲裂;最惹人的是她那滾圓豐厚的中腹,象是前後都填塞著鵝毛枕頭。望著她,女孩子突然想起了以前聽過的一句話:“一個剝光的雞蛋插著四支牙簽”。想著她幾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裏,一張椅子上放著一架留聲機,約翰史特勞斯的音樂從那裏象噴泉一樣湧個不停。隨著那音樂的韻律旋轉,豔茉莉夫人揮舞著胳臂,挪動著雙腿,雖然她沒有踮著足尖,但是她前履後回,左蹁右躚,蹀蹀躐躐,都全是芭蕾的基本步法,做得幹淨利落,不拖泥沾水。從“五步位”到“蔓藤延枝”,她小心翼翼,聚精會神地曼舞著,回旋有韻,板眼有律,女孩子看得目瞪口呆。最出奇的是的臉,那紅白相襯的臉在燈光下看來一點也不浮腫,兩腮和額頭都好象塗抹了一層油彩,淨亮閃光,那平日擠在肉堆裏的一雙眼睛突然象大了一圈兒,烏黑發亮,象兩塊燃亮的黑炭,照亮了她的臉。她的周身似乎溢射著一股異樣燦爛的光彩,即使是那肥厚的軀體看來也不笨拙,那雖遲緩,但卻穩實的動作有著滿足的韻律和自信;尤其是那眼神,爍爍發亮,閃動著一種尋覓、興奮而近於宗教狂熱的光彩,那種神情就象是深夜海上歸來的水手,初看到岸上閃亮的燈光的時候有著的,也是蹣跚舉步的幼子初摘路邊的小花的時候有著的,是一種發掘追尋而獲得後的滿足和喜悅。 女孩子推開了門把整個身體擠進門裏。她的眼睛跟隨著那個移動的白色身影左旋右轉,前移後挪,漸漸地,她已不再看見那個滾圓肥厚的老態女人,她看見的是那個俊秀豔麗,一身白紗的年輕舞娘。她高聳著雙臂,微傾著身子,足尖垂直,象早春柳枝上的粉翼顫動的大白蝴蝶,那種動中有靜,靜中有動的姿態是詩也是畫,是祈求也是應允,是刹那也是永恒,是渴望也是喜悅,她知道那年輕舞娘在那展翅欲飛的刹那,已不再懼怕死亡和衰老,因為在她那一舉手,一投足,一昂首之間,她已經征服了死亡和恐懼,在她記憶裏,“完美”雖僅刹那,卻曾經屬於她。女孩子知道在那疲憊滯重的僵化之前,那輕俏俊麗的年輕舞娘,在冬天的早上,在無眠的夜裏,她將在老女人的記憶裏,無數次地誕生孕育、蛻變,又升華,而那俊俏飛躍的刹那永恒銘刻,永恒閃爍!想到這裏,女孩子不禁放聲喊了個“好”,又鼓著掌,那搖擺旋轉的身影漸漸緩下來了,她仿佛並不驚奇女孩子站在那兒旁觀,她仿佛早就預料和期待著這一刻。她站在房間中央,一張油亮的臉上混雜著眼淚和汗水,但卻顯著一股近乎凜冽的傲氣和滿足,她朝牆上那張目色憂悒的大照片行了個宮廷式的半跪謝幕禮,轉過身又向女孩子站著的方向如法炮製了一次。女孩子走近她的身邊,她看見豔茉莉夫人滿臉濕噴噴的,她塗抹的烏眼圈都被眼淚和汗水泡的汙染了半個臉,象淋過雨的小醜的臉。那繩粗的假睫毛象根根被燒焦的火柴杆子蕭殺地立著。她氣喘著,右手按著胸口。女孩子扶挽著她走回臥室。 躺在床上,她胸口上下地起伏著,女孩子遞給她一杯冷水,她喝了兩口,指指茶幾上的小白瓶子,女孩子遞給了她。服了兩顆定心劑,過了一陣子,她平靜了許多。她有氣無力地向女孩子說:“今天是他死去整整五十年,你能怪我發狂嗎?” “安竹?” 女孩子問。 老女人點點頭。 女孩子說:“你要不要我打電話找醫生?要是你真的不舒服,我可以不出城,我可以打電話給我姨媽說……”不等女孩子說完,豔茉莉夫人就連聲說:“ 我沒有問題的,就是太興奮了些,是我無用的老心髒在搗蛋,不要為我擔心, 我還會再活上它幾十年的。你不是說活下來就算是勝利嗎?看我有多勝利!”說著,她嫣然一笑,自嘲地踢踢腳。 第二天女孩子早上起來的時候,她聽見的房間裏已經有走動的聲音。她敲敲門,推門進去,豔茉莉夫人穿著睡袍坐在床上,她看見女孩子的時候,響亮地喊了一聲 “早!”,又說:“我以為你早走了呢!” 女孩子說:“你真的不要我留下來?我真的為你擔心呢!” “咄咄,擔心我?在你來之前我就活了七十幾年了,好活歹活,總算活著,你趕快走吧,不要再耽誤時間了,再遲連火車也趕不上了。年輕人過節應該好好玩兒的記得蕭伯納說……”女孩子不等她說完就接上去:“青春都浪費在年輕人身上了。” “知道就好,那就趕快走吧,不要浪費青春了!” 女孩子笑笑:“聖誕快樂,我下星期就回來!” 豔茉莉夫人向她不耐煩地揮揮手:“走啦!走啦!” 那是聖誕夜的前夕,豔茉莉夫人早早就喂了“查理公爵”。晚飯以後她就準備上床了。突然,她想起了什麽似的,這是聖誕夜的前夕,她不願獨處。她走進那間練舞室,那麵掛著安竹相片的牆前站下,她望著相片裏的黑眼睛半天才說:Mon Cheri, Mon Cheri,說完她就踮著腳尖去摘那相片。照片是摘下來了,但是腳底下卻滑了一跤,她撲通一聲跌在地板上,胸口一陣撕裂的劇痛,心裏七上八下地跳著,她用手摁著心,大聲喘著氣,出了一頭冷汗。她坐在地下半天,才好不容易扶著牆站了起來,沿著牆,她一步步地挪回了睡房。她把相片倚著床前的茶幾,那雙深悒的咽進剛好平視著床沿兒。豔茉莉夫人換上了一件深粉紅色的輕紗睡衣,她記得半個世紀以前在倫敦的一個涼濕的夜裏,她也是穿著一件躺深粉紅色的輕紗睡衣,躺在安竹的懷裏……她輕吻著相片人的蒼白的長額頭,然後小聲說:晚安,Mon Cheri。她閉起眼睛,嘴角浮起一絲微笑。她知道這會是一個多夢的晚上, 她要夢見巴黎的歌劇院,維也納的森林,和蒙地卡羅的海水…… 女孩子沒有過完一個星期就回來了。在康州,她試著打了兩次電話回來,但是都沒有人接。她走進公寓大門的時候,裏麵沉靜如墓,沒有音樂,也沒有狗叫聲。她三步兩步地直跑到豔茉莉夫人的睡房前,推門進去。她輕喊著老女人的名字,她輕搖著床上人的肩膀,沒有回應。枕頭上那張蒼白浮腫的臉,竟奇怪地浮現著嬰兒酣睡的微笑。床頭的地上,“查理公爵”被餓得奄奄一息,女孩子坐在床頭用手捂著臉嗚嗚地哭著,她永遠不會懂得豔茉莉夫人臉上的微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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