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無紫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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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哈姆雷特城堡

(2018-07-24 12:54:31) 下一個

 

 

Kronborg Castle (哈姆雷特城堡) 的小人魚

 

北海凜冽的風吹亂了林山的頭發。站在小人魚的銅像旁,他看見黃昏中的哈姆雷特城堡,像碧水環繞的海市蜃樓,帶著夢幻飄渺的神秘。等夕陽熔金,染紅了城堡的宮牆,也染紅了小人魚,她宛若披上金紗的女神,靜默地麵朝北海。他的耳邊又響起了她的聲音:“謝謝你把我帶到哈姆雷特城堡。我喜歡這裏的小人魚。”

她叫白蓮,兩年前獨自一人在丹麥旅遊。人在丹麥,首要任務是跟小人魚來張合影。誰說北歐地廣人少,哥本哈根碼頭人歡狗叫 ,接踵摩肩,把小人魚圍得風雨不透,白蓮機智靈敏,見縫就插,總算見了小人魚,還沒來得及多按兩下快門,已被後麵的遊人推出現場。

“擠得跟傻逼似的,比大年初一的雍和宮還過份。”白蓮隻是在自言自語,沒想到有人接她的話:“嫌人多嗎?那裏的小人魚沒有人來人往。”她抬頭一看,是個華人,三十幾歲的樣子,濃黑稍長的頭發,五官棱角清晰鮮明。白蓮見他眉目和善,便搭著他的話問過去:“哪裏的小人魚沒有人來人往?”

他對她說:“去赫爾辛格吧,那是一座古鎮,離哥本哈根隻有四十五分鍾的火車。安徒生讚它是丹麥最華麗的一角,那裏有座宏大壯麗的城堡,克倫堡宮 (Kronborg Castle)。莎士比亞對它一見鍾情,回到英國後,以城堡為背景創作了世界名劇《哈姆雷特》,所以人們也叫它哈姆雷特城堡。”她興奮地說:“我喜歡《哈姆雷特》,我一定要去哈姆雷特城堡看王子怎樣複仇。隻是如此動人的地標,怎麽沒聽說過?”他笑道:“論人氣,小人魚秒殺哈姆雷特。”

萍水相逢,有一種緣份叫信任。開往赫爾辛格的火車窗外,如畫的風景慢慢鋪開,草綠色的原野上,一棟接一棟的斑斕房子,春天的蒲公英燦耀如金。下了火車,隻覺得天闊水遙,海風浩蕩,她遠遠就看見了小人魚雕塑,跟哥本哈根一樣的造型,麵朝大海,若有所思。她歎道:“小人魚好孤獨。”他說:“哥本哈根的小人魚很熱鬧。”

她說:“謝謝你把我帶到哈姆雷特城堡。我喜歡這裏的小人魚,你看河裏還有天鵝。”他說:“這是城堡的護城河,哈姆雷特城堡有五百多年的曆史了,最早用來抵禦海盜的入侵。每天的盛夏,城堡會上演《哈姆雷特》,好萊塢不少影星都來客串過,城堡展覽室裏還有費雯麗的照片。她演過奧菲利婭。”她的眼睛突然湧出悲哀,在空氣中彌散:“奧菲利婭瘋了,最愛的人殺了她最親的人,我至今忘不了她浮在河麵上唱歌的畫麵。”她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她的臉,那份神秘難解的孤獨憂傷,讓他想起北歐森林的月光。

兩人從城堡出來的時候,夕光把小人魚和天鵝都染成了金色,曖昧朦朧的情緒,在黃昏的空氣中氤氳,這樣的場景很適合一場浪漫的邂逅。言談之間,他們了解了彼此的現狀。白蓮家境富裕,是哥倫比亞大學的傳媒碩士生。林山讀完初中就隨父母定居丹麥,父親在當地有產業,大學畢業後他加盟父親公司,一年前在新澤西開了家電子設備廠。白蓮說:“新澤西離紐約很近,我們還會見麵。”他說:“我一定要去紐約見你!”

二人再次相見的時候,紐約的楓葉紅了,他們手挽手走過中央公園的雕塑,噴泉閃射出喜悅的光芒。當感情迅速升溫,進入談婚論嫁的節奏,兩個人都陷入了不可名狀的焦慮。到底是男人敢擔當,他鼓起勇氣先開口:“我荒唐過,前後有過三任女友,最後一個女友非要把孩子生下來,我不認也得認,把母子二人安頓在溫哥華,我很少去看他們,隻是每個月給生活費,你說,我是一個不靠譜的壞人嗎?”

林山不敢看她,他害怕會嚇跑她。她是父母嬌養的女兒,鋼琴、油畫、芭蕾、莎士比亞的原著,陪伴她一路長大,幹幹淨淨地長大。聽完他的坦白,她的表情是如釋重負的輕鬆,她的背後藏著一個驚心動魄的秘密。

白蓮的父親是S市的高官,她高中就去了洛杉磯的貴族學校。她從來就沒缺過錢,瀟灑自在地享受留學人生,豪車、名牌包包和時裝,在海邊的別墅開音樂派對,跟男友坐豪華郵輪去夏威夷寫生……她什麽都不想錯過。從來沒想過生命中也有旦夕禍福,說來就來,父親被雙規了,受審了,她的經濟來源被橫刀切斷。母親居然跟情人跑了,而那個情人居然是父親的老友。她聯係不上母親,過去對她熱臉相迎的親友都在躲避她。她堅信父親是個正直而仗義的好人,“貪汙腐化”的罪名絕對是不白之冤,她想賣了名車和名包幫父親抵債,但無疑是杯水車薪。

她的世界灰暗淒涼,風雨飄搖,因為情緒不穩,狂躁難安,男友嚇跑了。一點小溫暖都會讓她誤以為有了靠山,一個胖呼呼的大姐幫她付了房租,她在迷茫困頓中尾隨她上路。白蓮在自己的公寓接客,客戶大都是有錢的華裔和國內來的土豪,後來她被鄰居舉報了,洛杉磯是不能再呆了,她跟著大姐又輾轉去了休士頓。幹她們這行的,必須零敲碎打,流離遷徙。在這個行道陷得越深,人越懶,懶成了一灘泥,每天接完了客,她躺在床上看窗外,有時候唱唱自己編的歌,沒人聽得懂她唱的什麽,她像奧菲利婭一樣在瘋癲中哼唱,時而喜悅,時而悲傷,這樣也好,不用麵對現實。直到有一天,她麵對的一個客人是父親從前的下屬,父親對他有大恩,下屬千辛萬苦找到了她,讓她必須跟他出去。

有了錢,什麽都可以回來,尊嚴、富貴、健康、自由,白蓮再次回歸校園,女學生的活潑和清純定格在林山對她最初的印象裏。女學生原來是妓女!莫非是在夢裏?白蓮,白蓮,潔白無瑕,汙泥不染的神聖高貴,他突然想起《哈姆雷特》中,王子沉痛的獨白:“高貴的花兒枯死了,雜草在那裏瘋長。”林山先是麻木,仿佛短暫的死亡一般,整個人都空了,飄了,然後是天旋地轉,山崩海嘯。他可以接受她有過男友,有過婚姻,甚至有幾個小孩都沒關係,但是那些肮髒混亂的畫麵,在想象的狂風中張牙舞爪,會撕咬兩個人的神經,未來的幸福也會千瘡百孔。

仿徨在接受和舍棄之間,林山終於下定決心。他對她說:“工廠在美國不順,我準備回丹麥。”她蒼白的笑容掙紮出堅強:“我尊重你的選擇,沒關係的,我們還是朋友。”她憂鬱悲傷的眼神又讓他想起了奧菲利婭,他心如刀刺,但他知道自己,沒有那麽寬廣的胸懷去承擔世界。他們流著淚,彼此最後的道別都是:“對不起。”

從別後再沒有相逢,一轉身已是萬水千山,怎麽可以當朋友?漫天綺麗的晚霞,夕陽殘照的哈姆雷特城堡。林山看見光影在宮牆上斑斕搖曳,似乎在回想久遠的故事,王子複仇的路上,奧菲利婭成了犧牲品。慢慢流動的時光裏,怦然心動的初次相見隱約還在,護城河的天鵝,孤獨的小人魚都在,但她又在何方?在那一瞬間,記憶中的某個場景如雷電般襲擊了他,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還會再來嗎?每次重見哈姆雷特城堡,每次恍惚也能重見她,她的歡喜和悲傷,他的奧菲利婭,她的命運跟哈姆雷特和奧菲利婭交織著神秘的相似。他拿著手機的手在抖,是否應該告訴她,今生不該錯過她?


作者:孟悟

《僑報》D2 版 “作協會刊” 2018.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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