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滿樹枇杷

 

注：滿樹的枇杷，隱喻了世間的果報。生命的悲喜，因果的循環，萬事萬物皆有果報。

 

幹活累了，剪梅喜歡抬頭看窗外，窗外風景恰好，幾棵綠雲如蓋的枇杷樹，正舒枝展葉擁抱陽光，一地婆娑的的光影子，似乎在風中起舞。剪梅皮膚偏黑但是細膩，鵝蛋臉，細長的丹鳳眼，在老美眼裏是典型的東方臉。剪梅先前在一家注冊會計事務所上班，因為一個工程審計項目出了點毛病，上司把錯誤全部歸在剪梅的頭上。剪梅一氣之下跳槽到了這家保險集團公司。大公司因為分工明確，規劃細致，幹活沒有小公司勞累。新上司麗莎告訴告訴剪梅，報稅旺季還是要加班，時間不長，隻有三周。剪梅心想，還是比CPA Firm好多了，在那裏幹活簡直就是牲口。

金融部的秘書瑪麗，很快跟剪梅有共同語言，瑪麗的孩子在中國。那天瑪麗看見剪梅站在樹下采枇杷，便問她，這果子能吃嗎？剪梅說，當然能吃，中國人都喜歡枇杷。瑪麗滿臉喜氣地說，幾年前我兒子失戀，得了憂鬱症，後來去廣州教英語，認識了一個可愛女孩，現在好開心！他們在廣州，廣州有枇杷嗎？剪梅說，我曾在廣州工作過，公司門外就有枇杷樹。

剪梅大學剛畢業時，在廣州郊外的一家合資企業上班。公司聘了一個名叫小慧的鄉下女孩做飯，小慧生得美，大眼睛，雙眼皮，鼻頭圓潤，渾身的聰明伶俐。剪梅有次得了重感冒，小慧采枇杷葉為她熬藥，吃下症狀減輕了許多。剪梅病好後，便教她學英語，還對她說，你才18歲，有了本領才能改變命運。有同事對剪梅說，別教她，這小丫頭野心大著呢。剪梅當然沒有那麽多精力教她，但是陪她去報了基礎英文培訓班。

剪梅後來跟隨丈夫移民美國，偶爾也會想起小慧，或許嫁人了，或許有了美好人生？四五年一眨眼就遠去了，當瑪麗把兒子和女友的合影遞到剪梅的眼前，剪梅脫口而出：小慧！她居然成了瑪麗未來的兒媳？她怎麽那麽好的命？瑪麗丈夫是一家水泥公司的總裁，千萬資產，瑪麗是閑得無事才來上班，寶貝兒子就是富二代，小慧這不是一步登天嗎？剪梅內心一陣翻江倒海，她知道自己在嫉妒小慧，自己辛苦勞累，一路求學、工作、職場顛簸，夫妻不合、婆媳暗鬥……

瑪麗的話繼續刺激剪梅：等他們回家，我就采枇杷給他們吃。剪梅麵無表情地說，等他們回家時，枇杷可能落地全爛了。瑪麗說，要不你陪我去趟中國雜貨店，教我采購，再教我做幾個中國菜。剪梅差點控製不住舌頭，你幹嘛要討好她？但還是忍住了。公司人事複雜，她需要瑪麗這個真朋友。

那天瑪麗問剪梅，你知道你老板麗莎和琳達兩人的結子嗎？琳達是麗莎的主管，也就是剪梅上司的上司。但是很多年前的場景是另一種畫麵。那時琳達還是個大四學生，最後一學期分在麗莎手下實習，麗莎對她非常耐心，大事小事，一應俱全為她考慮。實習生是不能享受員工停車待遇的。但麗莎有本領去Operation Department(運行處)為琳達拿到了停車牌。

琳達大學畢業後，有麗莎幫她開綠燈，一帆風順進了公司，繼續聽令麗莎。琳達做事嚴謹認真，遇到問題不回避，其敢於吃苦的精神讓麗莎大為欣賞，慢慢把手上的重活和累活移交給琳達。那時麗莎的兩個孩子還小，一會兒生病要看醫生，一會兒打球需要人接送，孩子們還沒搞定，好客的丈夫又領了一群朋友到家裏，期待她做出一大桌美味佳肴…… 各種瑣事紛繁零碎，搞得她人仰馬翻。謝天謝地，辦公室有琳達幫她頂起來，讓她毫無牽掛地投入家庭建設。

麗莎不知道，琳達很快踩在了搶班奪權的節奏上。琳達一直沒有男朋友，全身心都傾注在事業上。忙累了一天還有精力去讀商學院蹦達，MBA拿下後，再接再厲，CPA（注冊會計師）通過了，CFA（注冊金融師）也通過了，這樣的人才不提拔，隻能說明管理者是個瞎子。當琳達升成了預算組經理，麗莎還給予她真心的祝賀。也就兩年功夫，琳達繼續高升，成了金融部總監，也成了麗莎的主管。

作為昔日的恩師，麗莎最初還以為琳達會照顧她，她一如既往遲到早退，琳達最知道麗莎家裏一攤子事，但是琳達第一個就拿她開刀。琳達在一次部門會議上 疾聲厲色說，公司是盈利機構，不是慈善團體，既然我們拿了工資，就應該為公司創造價值，我不能容忍混日子的人，到了年底的評估，我隻看具體數字，不聽任何理由。

瑪麗告訴剪梅，琳達變臉這麽快，所有的人都沒料到，麗莎肯定後悔得眼睛都紫了， 當初好意喂了一頭狗，結果狗長大後變成了狼，要把她一口吞掉。剪梅問瑪麗，琳達到現在還沒有男朋友嗎？瑪麗點頭說，是啊，這年齡還沒有男人的女人，多半都變態了，隻好跟事業談戀愛，她一個工作狂飛在上麵，我們全體都要倒黴。要怪隻能怪麗莎，當初眼睛不好用。剪梅說，最容易變的就是人心，當初怎麽看得出來？麗莎把琳達招進公司，還不是看她聰明勤勞，能獨擋一麵，蠢的懶的，誰喜歡？瑪麗說，作為公司經理，聘人很講技巧的，蠢笨懶惰確實不好，但是太精明，是不是會威脅本人的地位？麗莎確實太嫩了！不知為什麽，剪梅突然又想起小慧，如果自己當初不教小慧英文，小慧會有現在的生活嗎？

麗莎仗著自己是公司元老，依然我行我素，孩子演出，丈夫看病，她都請假外出。至於工作，她把所有的活派給下麵的人做，這讓剪梅苦不堪言，活多堆成了小山，比CPA Firm還累，內心氣岔怨重。她突然理解了琳達的“忘恩負義”，當初琳達就是這麽一步步忍過來，小鴨熬成了天鵝，哪容你隨便欺負。

麗莎請假的理由總是五花八門，有天她決定去波蘭，說是看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那是她的舅爺爺，已經100多歲了，是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幸存者。一提起納粹集中營的幸存者，她的理由是如此的悲壯有力，誰也不敢攔她。隻是她回來後，又送女兒去紐約參加天才秀。剪梅發現，琳達的臉色變茄子了。

琳達把剪梅叫到辦公室，指著一堆報表問她：這些都是你一個人做的？剪梅隻能點頭。琳達說，活幹得不錯，但是你晚了兩天才上交，直接影響了其他部門的工作，也影響了我的進展。剪梅委屈地說，我晚上都在加班。琳達說，幹嘛你要加班？這活應該是兩個人的活。

麗莎從紐約回來的那個清晨，瑪麗跑過來告訴麗莎，琳達讓你去一趟。麗莎頭也不抬，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咖啡，才懶散地立起身子，漫不經心地攏了攏頭發，理了理袖口。後來發生的事情著實驚天動地，整個集團公司的人都不幹活了，眾人圍成一圈議論紛紛，有信口雌黃的，有添油加醋的，紛亂的謠言像夏日黃昏的一群烏鴉。

剪梅能記起的鏡頭是，救護車開來了，停在枇杷樹下，昏迷的琳達被救護人員用擔架抬了出去。麗莎蒼白著一張臉，瞪大了眼睛，看誰都是神經質的樣子，而後不停地說：“上帝上帝知道，琳達怎麽會心髒病突發？

瑪麗知道的內幕顯然比剪梅多。瑪麗後來告訴剪梅，事發前一天，公司高層開會，麵對金融危機，公司效益滑坡，琳達發言說，公司這棵大樹上太多的殘枝廢葉，我們要果斷地拿起剪刀，否則這棵大樹會走向死亡。瑪麗還說，麗莎進琳達辦公室的時候，她就坐在外麵，聽見裏麵斷續傳出咆哮聲，從捕捉到的斷言碎語，推測是麗莎不服被炒，兩人唇刀舌劍開戰了。突然之間一片寂靜，靜得恐怖，靜得毛骨悚然，像陷入黑夜裏的沼澤地，瑪麗直覺出了大事！也管不了規矩，起身就要推門進去，麗莎突然開門尖叫：快打911， 琳達心髒病發作了！

因為工作壓力，在辦公室遭遇心肌梗死，這在公司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但是琳達的事件有幾分蹊蹺，許多人懷疑, 麗莎對解雇懷恨在心，琳達心髒病發作的那一刻，麗莎裝聾作啞，故意拖延時間，讓她慢慢死去。否則那靜得恐怖的幾分鍾，到底發生了什麽？

麵對公司總部的調查，麗莎似乎是坦誠相告，當琳達宣布要解雇她時，她悲傷憤怒，突然陷於一種昏天黑地的狀態，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當她清醒過來時，發現了昏在辦公桌上的麗莎，才跑出門喊求救。

琳達被送進醫院急救後，命還是保住了，但一直處於昏迷狀態。瑪麗對剪梅說，暈倒在辦公桌前的琳達，麵容痛苦扭成了一團，一隻手抓緊了胸口，另一隻手指著前方的小包，包裏有救心藥。如果琳達醒了，那寧靜的三分鍾就揭開了謎底，否則永遠是麗莎的一麵之辭。剪梅說，揭開了謎底又如何，大家都回來上班吧。瑪麗冷笑道，如果能證明麗莎見死不救，那就麻煩大了，肯定是法庭上見，搞不好還要坐牢。

剪梅記得在商學院讀書時，選修過商法，學過 “Duty to Rescue（義務拯救） ”這個法律術語，也就是說，一方遭遇危難時，在場的另一方有義務施予援救，否則將受到法律製裁。當然這個術語比較模糊，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如果聘了好律師，也可以免受罪責。隻是以後的事誰知道呢，誰願意去法庭打得雞飛狗跳？

琳達入院後，麗莎因禍得福，繼續留在原崗位。剪梅發現麗莎完全變了個人，工作努力，再不隨便請假。麗莎從前是個有說有笑，熱愛傳播謠言的人，如今獨來獨往，沉默不語，突然間冒出一些話，讓人覺得稀奇古怪。有次她問剪梅，如果病人從昏迷中醒來，會不會徹底失憶？剪梅不知道怎樣回答她，但她能感覺麗莎內心的掙紮和不安。 瑪麗正好從她們身邊經過，瑪麗說，昨天看了一個新聞，一個女子昏迷了兩年，醒來居然能說中文，英文反而退化了。剪梅看見麗莎傻乎乎地笑了，說琳達醒來後能說中文也不錯。

轉眼之間，窗外的枇杷又結果了，燦黃耀眼掛在樹上，等待歡喜它的人去采摘。瑪麗和剪梅在樹下摘枇杷。瑪麗說，上周我咳嗽得厲害，按照你說的方子，用枇杷葉熬了湯，喝後效果還真不錯，我現在不想吃化學做的藥片，能用植物解決最好。剪梅說，可以用枇杷做果醬，等到了冬天也可以熬湯喝，再說你兒子媳婦要從廣州回來了，他們會喜歡的。瑪麗點頭說，是個好主意。剪梅又說，琳達醒過來後，據說身體很虛弱，過幾天我們去看她，順便帶瓶枇杷果醬。瑪麗當場否定，不行，要是吃出了問題，你我都得上法庭。

站在枇杷樹下，剪梅看見滿地斑駁的光影，感歎生命的悲喜，因果的循環。仰起頭來，一樹陽光擊中了她，眼前全是燦耀的枇杷。

作者：孟悟

《華府新聞日報》副刊 202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