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園 (非公開的博客)

高山流水遇知音,從此為你亂彈琴.癡人說夢逢知傻,有空為你胡亂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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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竹馬青梅(8)

(2009-11-12 05:41:01) 下一個

岑今生怕媽媽會發現她頭上的大包,專門用劉海蓋住,晚上洗臉的時候,也隻讓媽媽替她從熱水瓶倒了熱水,兌了冷水,她就搶著拿毛巾,說自己會洗。

如果是平時,媽媽一定會起疑心,會追問,但這段時間,媽媽有點像掉了魂似的,總有點心不在焉的,所以也沒注意到她行為鬼祟。

後來有好幾次,她都想問問媽媽,爸爸到底是不是流氓,但她一看媽媽那神情,就不敢問了。而她一看爸爸那神情,就覺得不用問了,爸爸肯定是做下什麽不好的事了,因為爸爸總像心中有愧一樣,膽怯地看著媽媽。

有一次,到了吃飯時間,爸爸到學校食堂打了飯回來,擺在飯桌上,給三個人都盛好了飯,但媽媽躺在床上,不起來吃,爸爸支使女兒說:“今今,去叫媽媽起來吃飯,別把身體餓壞了 --- ”

她跑到床邊去叫媽媽,但媽媽說:“餓壞了就餓壞了,像這樣活著又有什麽意思?”

她嚇壞了:“媽媽,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麽辦?”

媽媽歎口氣,起床來吃飯:“不是為了你,媽媽真的不想活了 --- ”

爸爸低聲說:“今芬,看在孩子份上 --- ”

媽媽一句話嗆回去:“我在跟我女兒說話,沒跟你說話。你還敢叫我看在孩子份上?如果你心裏有孩子,你會做出這種事來?”

“那時哪裏有孩子呢?”

“怎麽沒有?你不是在有了孩子之後才 --- 跟我 --- 的嗎?”

“我都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孩子 ---- ”

她聽到“孩子”二字,趕快問:“爸爸,媽媽,你們是不是在說我?”

媽媽不耐煩地說:“不是。大人說話別插嘴 --- ”

爸爸懇求說:“今芬,我們別當著孩子說這事了吧 --- ”

“她遲早是會知道的,我們不說,別人不會告訴她?再說我們離了婚,她也會知道 --- ”

“今芬,我求求你,別離婚,我不能沒有你 ---- ”爸爸說著,眼淚都下來了。

媽媽狠心地說:“不離婚行嗎?不離婚就判你重婚罪,關你去坐牢 --- ”

“我願意坐牢,也不願意離婚 --- ”

“你願意坐牢,我還不願意坐牢呢,如果我們都坐了牢,我女兒怎麽辦?”

爸爸失聲痛哭起來:“天啦,共產黨的天下,怎麽可以這麽不講道理啊!”

媽媽嗬斥說:“你別在這裏說反動話了!這跟共產黨有什麽關係?誰叫你娶一房太太,又娶一房太太?這是新中國,實行的是一夫一妻製 --- ”

“但是我沒跟她結婚啊!我們根本沒登記,怎麽能算結婚呢?”

“你們三媒六證,花轎抬進門,拜了天地,進了洞房,怎麽不算結婚呢?”

“但我那是被迫的啊!我根本就不愛她,我是為了能出來讀書求學,才答應跟她 ---- 拜天地的 --- ”

“你要是真的不愛她,你幹嘛跟她 --- 入洞房?你不會在婚禮之後就跑出來求學嗎?”

“我不進洞房,家裏就不讓我出來讀書 ---- ”

“那你想怎麽樣?想出來讀書的時候就聽從家裏的話,跟那個女人結婚,書讀出來了,就不要那個女人了?我作為一個女人,也不能讚同你這個做法!”

爸爸抖抖地說:“今芬,你這是要 --- 逼死我啊!”

“我逼死你?你才是要逼死我!我拋棄了一切,連父母都不要了,就為了跟你在一起,我跑到這個小地方來,住這麽破爛的房子,過這麽貧窮的生活,我為了什麽?不都是為了我們的愛情嗎?結果你怎麽樣呢?你讓我成了一個重婚罪同案犯,成了你的姘頭,成了你的皮絆,成了一個不要臉的女人 --- 。不是為了我的女兒,我早就一頭撞死了,你還敢說我逼死你?”

“今芬,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但我不是有意的啊!我以為沒登記,婚姻就不算數---”

爸爸媽媽兩個人都哭起來,她也嚇得哭了起來。

過了一段時間,爸爸就從家裏搬出去了。她沒看見爸爸是怎麽搬出去的,隻是突然發現床上的被子少了一床。

從她記事起,她家的被子就是兩床,一床粉紅色的,一床水綠色的,都是緞子的被麵,條子花紋的被裏。她有好長時間都以為每個人家裏都有這樣兩床被子,後來才知道那是她姥姥在媽媽結婚的時候寄過來的禮物,這在當時是非常貴重的禮物,一般人買不起的。

但媽媽那時不怎麽懂家務,洗被子的時候把緞子被麵也一同放到堿水裏洗了,結果被麵很快就開始抽絲,有些地方變得非常稀薄,有的地方隻剩下橫著的絲線,豎著的都不知到那裏去了,她小時候最愛把手從橫線之間鑽進去掏裏麵的棉絮了。

現在那床水綠的被子不見了,她問媽媽:“媽媽,我們還有一床被子呢?”

“你爸爸帶去了。”

“爸爸他到那裏去了?”

“他搬走了。”

“為什麽他要搬走?他不要我了嗎?”

“不是他要搬走,是學校叫他搬走。今今,媽媽告訴你一件事,你不要哭,要勇敢,媽媽現在就指靠你了 --- ”

她很勇敢地說:“媽媽,你說,我不哭,我好久都沒有哭過了。”

“嗯,今今勇敢。我想告訴你的,就是 ---- 你爸爸他 --- 以前結過婚,有一個妻子,一個孩子,但他 --- 以為自己沒結婚,因為他們 --- 沒有登記,所以他又跟媽媽結了婚,生下了你 --- 。現在被學校查出來了,說他犯了重婚罪,因為一個人不能同時跟兩個人結婚,結了就是犯罪 --- ”

“爸爸坐牢了?”

“沒有,但是派出所 --- 把我跟他的婚姻取消了 --- 那樣他就沒犯重婚罪 --- ”

她滿懷希望地問:“那爸爸就可以回來了?”

“他怎麽能回來呢?我們的婚姻都取消了,他就不是 ---- 我的丈夫了,他是 --- 別人的丈夫,所以他不能跟我們住一起了 --- ”

“他 --- 到別人那裏去了?”

“還沒有,他不願意去,他不喜歡那個人 --- ”

“他到哪裏去了?”

“他現在 --- 暫時住在工會辦公室裏 --- ”

“我可以去看他嗎?”

“你去看他幹嘛?他已經不是你爸爸了 --- ”

“那誰是我的爸爸呢?”

媽媽有點生氣地說:“誰都不是你的爸爸,你沒爸爸!”

她還想問什麽,但有人在敲門,媽媽打開門一看,是軍代表。媽媽把軍代表讓進屋裏坐下,軍代表說:“今今,你到我家去跟衛國哥哥玩好不好?”

她還沒回答,媽媽就說:“我今今晚上從來不到外麵去玩 --- ”

軍代表麵有難色:“我們要談的事,孩子聽見不大好吧?”

“沒事,我剛才正在跟她講她爸爸的事呢,她也不小了,也該知道了,再說世上沒有 不漏風的牆,我不告訴她,別人也會告訴她 --- ”媽媽命令她,“今今,上床睡覺吧。”

“我還沒洗腳 --- ”

“睡吧,睡吧,一天不洗腳不要緊 --- ”

她趕快跑到床邊,脫了外衣,上床睡覺。但她一點也睡不著,閉著眼睛裝睡,不時地睜開眼睛,看看媽媽他們在做什麽。

軍代表和媽媽坐在桌子的兩邊,低聲說著什麽,她一點也聽不見。軍代表手裏捧著媽媽泡給他的茶,笑微微地說話,而媽媽則低著頭,手在桌上無意識地劃著。

她從來沒見過媽媽這幅模樣,媽媽說話總是神采飛揚,有手勢,有表情,有笑聲,兩眼炯炯有神,跟誰說話就看著誰,像這樣默默無言低著頭的情形,可說是從來沒有過。

過了一會,她看到媽媽用火柴棍一點一點挖桌子縫裏的油泥。那是一張很舊的桌子,好像是幾塊板子拚起來的,板子與板子之間是一道黑黑的縫,低於桌麵,像個小溝,裏麵是軟軟的黑油泥。

她以前最愛用火柴棍挖那些縫裏的黑油泥了,一點一點挖出來,堆在那道縫的旁邊,形成一條黑黑的小山群,便很有成就感。但媽媽不讓她挖,說那是桐油石灰,是用來粘合板子與板子的,如果都挖掉了,桌子就會散架,所以她再不敢挖了。

沒想到媽媽自己也挖起桌子縫的桐油石灰來了!

軍代表走了之後,媽媽關上門,她從被子裏鑽出來,問:“他走了?”

媽媽吃了一驚:“你還沒睡著?”

“我還沒洗腳呢。”

媽媽在盆子裏倒上水,招呼她洗臉洗腳,她問:“媽媽,你不是說不要挖桌子縫裏的桐油石灰嗎?怎麽你今天自己也在挖呢?”

媽媽好像正在想什麽問題,被她打斷了思路,愣了一愣,才說:“我挖了嗎?我沒注意。”

爸爸搬走之後,有時會趁媽媽不在家的時候跑來看她,每次都是慌慌張張的,說不上三兩句話就要往回跑,說正在勞動,趁中間休息偷跑來的,現在得走了,不然被監督人員發現會很麻煩。

爸爸叫她別告訴媽媽他來看過她,她真的忍著沒告訴媽媽,怕媽媽生氣了會罵爸爸。

那段時間,她非常孤獨,小朋友都不跟她玩,爸爸也不跟她住在一起了,媽媽雖然還跟她住在一起,但總是魂不守舍,沉默寡言。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段時間,暑假到了,媽媽對她說:“我們要到五中去集中學習兩個星期,一星期才能回來一次,不能帶家屬,我想把你放在黃奶奶那裏,讓她照顧你。”

她還記得黃奶奶,是她小時候的保姆,就住在學校旁邊。媽媽生下她來,工作很忙,姥姥又不能來照顧她,學校也沒有托兒所,媽媽就為她找了個保姆,是媽媽一個學生的奶奶。

但黃奶奶自己還有孫子孫女需要照顧,雖然不是吃奶的孩子了,但也離不開大人,所以黃奶奶不能上他們家來做保姆,她媽媽就每天早上把她送到黃奶奶家,晚上下班了再接回來。

黃奶奶把她照顧得很好,媽媽很感激,總是在講好的工錢之外,再給黃奶奶一些錢和禮物。後來她長大了,不用保姆照顧了,媽媽還不時給黃奶奶送點禮物。有時爸爸媽媽都要帶學生下鄉勞動,也把她放在黃奶奶家。

但她已經很久沒去黃奶奶那裏了,覺得有點陌生,想跟媽媽講個條件:“我就呆在家裏不行嗎?”

“你這麽小,怎麽能一個人呆家裏,一呆一星期呢?”

沒辦法,她隻好去了黃奶奶家。

黃奶奶那裏沒人跟她玩,她隻好玩黃奶奶的針線簸籮,是一個藤條編的臉盆大小的玩意,裏麵裝著一些針頭線腦,扣子夾子什麽的,如果運氣好,還能找到一分兩分錢。如果能湊齊五分錢,就可以到小店子去買三顆薄荷糖。

黃奶奶比前幾年老了,精神也不大好,多半時間是躺在一個靠椅裏打盹。做飯也沒什麽花樣,每頓不是泡菜稀飯就是白飯裏放點油放點鹽放點醬油,炒熱了,又當飯又當菜。

每天吃過午飯,黃奶奶都要把她按在床上睡午覺,她膽戰心驚地躺在黃奶奶身邊,總覺得待會醒來,黃奶奶可能就已經死了,因為黃奶奶自己都說自己是“一幅死相,活不長了”。

她問黃奶奶:“什麽樣的相是死相?”

黃奶奶也不避諱,指著自己的臉說:“你黃奶奶這樣的相,就是死相。”

她仔細看了黃奶奶的臉,很多皺紋,眼睛下麵很腫,牙齒殘缺不全,頭發快掉光了。她很慶幸地想:還好,爸爸媽媽和我都不是一副死相。

黃奶奶睡著了的樣子比醒著時還可怕,她嚇得跑到黃奶奶腳頭去睡,覺得那樣可以離死神遠一點。但她仍然睡不著,老是盯著黃奶奶的腳看,覺得黃奶奶的腳好奇怪啊,尖尖的,腳趾跑到腳底去了,腳後跟有很多裂口,看著就很幹燥,恨不得吐點唾沫給黃奶奶抹一下。

終於熬到了媽媽結束集中學習的那一天,她想到媽媽今天晚上就會來把她接回去了,感到好開心,吃也吃得香,睡也睡得香。

可能是這兩個星期她一直沒睡好,那天的午睡她睡得特別長,醒來時覺得太陽都快落山了。黃奶奶不在床上,她聽見外麵有很嘈雜的說話聲,跑到窗子那裏一看,外麵有一大群人,正大聲議論什麽。

有個中年女人說:“看來他是真的不想活了,水庫多深啊,還在身上捆個大石頭,那還不一沉到底?“

一個男人說:“我們男人就是這樣,想死就是真想死,不像你們女人,投河上吊都是用來嚇人的,找個尺把深的水塘去跳,還要在水塘邊哭個三天三夜,愁怕別人沒聽見不去拉住她 --- ”

外麵的男人女人分裂成兩派,你攻擊我,我攻擊你。

但不知道為什麽,當岑今聽到“身上捆個大石頭”的時候,她心裏一驚,好像頭被什麽東西重重地敲了一下一樣,嗡的一聲,耳膜都好像被震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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