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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貴族到貧民:老伊的故事

(2014-06-04 07:01:57) 下一個

 
老伊是姥爺的朋友,和姥爺有著幾十年的交情,也是姥爺晚年那幾年往家裏跑得最勤的一位。老伊自然姓伊,叫什麽可就是個迷了。記得我問過姥姥,姥姥一時想不起來,就說姥爺知道,至於後來問沒問姥爺,誰也說不清了。因此,直到老伊去世,我們都叫他老伊。姥姥姥爺有老北京人的習慣,待人客氣,總是尊稱一聲"伊老師",這裏即有姥爺對這位老朋友的尊重,也有對老伊學問的認可。姥爺是教師岀身,總是習慣性地把和他輩份相當且有點兒知識的人叫某某老師,姥姥自然是跟著姥爺叫。不過,老伊即非老師,也非學者。說起老伊的職業,諸位可能想不到。這職業官稱"環衛工人",俗稱"掃大街的"。在中國這個世俗社會裏,這是個墊底兒的行當,稍微有點兒轍的主兒是不會去幹這個的。真幹了的不是處於社會底層無路可走的城市貧民就是被當局不待見而要加以懲罰的異己分子。從老伊的背景和身世來看,他是兩者兼而有之。至於姥爺這個中文教師出身的老夫子是怎麽和掃大街的老伊成了朋友,我們這一輩兒的誰也說不清了。我隻記得姥爺說過是"世交"。姥爺晚年話不多,從沒有詳細跟我說過這段往事。姥姥喜歡絮叨,倒是提到過姥爺年輕時不知怎麽認識了老伊的父親,於是這交情就傳下來了。姥爺喜歡出門兒遛達,在外麵交了不少朋友。姥姥是家庭婦女,對姥爺在外麵的活動不甚了了,也就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說到姥爺的朋友,故事就多了。姥爺為人豪爽仗義,特別喜歡交朋友,也特別重視和朋友的交情。姥爺交朋友,從不關心黨派政治社會地位這些巿俗的標準。對姥爺來說,朋友就是朋友,和其它事兒不相幹。所以,姥爺的朋友三教九流,無所不包。即有窮人,也有富人;即有陽春白雪的上層人物,也有下裏巴人的城市貧民;即有國民黨的顯貴,也有共產黨的高官。姥姥曾經給我講過這麽一段往事。姥爺有一個學生姓趙,和姥爺同姓,姥姥叫他小趙。小趙是姥爺的得意門生,同時也是至交好友。小趙管姥姥叫師毋,有了事總是找老師師母商量。但小趙還有另外一個身份:共產黨的秘密特工,也就是我們經常在電影電視裏看到的"地下工作者"。姥爺知不知道小趙的這個秘密,姥姥也說不清楚。我想多半是不知道的。從常識上講,那種事兒是不能隨便對人講的。否則,非"叛徒",即"共匪",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也就死到臨頭了。一九四八年末,共產黨在和國民黨的內戰中勝利在望,大軍兵臨城下,北平(即北京)即將陷落。城裏的中共地下黨們為了配合城外的軍隊,活動頻繁,鬧騰的曆害。惹得還在做困獸之鬥的國民黨回光返照般地在北平來了一次從重從嚴從快的嚴打。不管是不是共產黨,隻要有嫌疑,抓著當街就斃。小趙就是在這次大鎮壓中做了三青團的槍下鬼,成了共產黨的烈士。三青團是國民黨下屬的青年組織,一度在某些地方和某個特定的時期兼有中統軍統等特工機構的功能。這次嚴打的主力就是包括三青團在內的特務,從頭到尾動作神速。等姥爺知道了這事,小趙已經去見馬克思了。姥姥說過,小趙的死讓姥爺唏噓不已。因為姥爺確信如果知道得早,他是能救小趙一命的。姥爺有一位同鄉兼好友正好是北平三青團的高官,交情匪淺,和姥爺家是世交。可惜縣官不如現管,等姥爺怒氣衝衝地向他提起小趙的時候,一切已經太晚了。後來這位世交又應姥爺的請求幫助了其它有共產黨嫌疑的朋友,算是消了姥爺的氣。共產黨進城前,姥爺的這個朋友明智地選擇遠走他鄉。臨走前,在姥爺家度過了他在北平的最後一夜。小趙的死始終是姥爺的心頭之痛。姥爺在晚年會偶爾談及舊人舊事,但從未提到過小趙。有時姥姥會想起他,但老爺子總是沉默以對。

話扯遠了。同小趙和那位三青團高官及姥爺的其它朋友比起來,老伊算是另類。即不是國民黨,也不是共產黨;風光時是貴族,潦倒時成賤民;前半輩子享受榮華富貴,後半輩子窮至一貧如洗。說起老伊的身世,老北京有個說法,說北京城是個藏龍臥虎之地,大街上隨便拉個人出來,都可能是個王爺。這就是說,北京自元朝以來就是皇都,曆經元明清三朝,真真假假、大大小小的皇親國戚、王公顯貴、破落貴族和前朝遺老多如牛毛,數不勝數。這話放老伊身上,還真應驗了。因為掃大街的老伊曾經是個貝子。懂清朝曆史的人都知道,這是皇帝封給滿清宗室貴族的世襲爵號,又稱固山貝子,在皇室12級爵位等級製上排在親王、郡王和貝勒之後的第四位。在早期的滿族社會,貝子的意思就是天生的貴族。所以說有了這個爵位,子子孫孫就都稱得上是高級貴族了。

伊貝子是個老光棍,比姥爺小二歲,一個人蝸居在牛街一間窄小的平房裏。老北京人都知道,牛街這地界是回、滿、漢三族混居地,以回人為主,也算是北京的一大貧民居住區。老伊看上去和那兒任何一個不招人待見的糟老頭兒沒什麽區別。他身材瘦小,其貌不揚,還有點兒駝背,細脖子上托著個和身材不太相稱、毛發所剩無己的大腦袋,看著不太幹淨的臉上長著個醒目的酒糟鼻子、一雙精光四射的牛眼、和一張看不見幾顆牙的癟嘴。穿得也是邋裏邋遢,最常見的是一件髒兮兮油膩膩的藍布中山裝,一條短得有點兒滑稽的藍布褲子,和下麵經常光腳穿的一雙黑色懶漢布鞋。由於駝背,老頭兒走起路來有點前弓後撅,給人一種屁顛兒屁顛兒的感覺。不過,人不可貌相。據姥爺說,老伊年輕的時候上過私孰,讀了不少書,對藏傳佛經和曆史很有研究,是個有學問的人,隻是生不逢時罷了。

老伊在晚年是姥爺家的常客,幾乎每周總要來個三兩趟,一般會在午飯或晚飯前來,閑聊兼蹭飯。姥姥見他來,也會多加個菜,給他解解攙。老頭兒喜歡懷舊,善侃,且知識麵極廣,內容從古至今,從中到外,從吃的到用的,無所不包。囉囉嗦嗦絮絮叨叨之中講了不少他家的陳年舊事。筆者在這段時間因學校反潮流的問題和班主任鬧僵翻臉,於是一不做二不休,幹脆請病假在姥爺家長住,由此和老伊有了交情,成了老頭兒囉嗦憶舊的忠實聽眾。無形之中也培養了本人對滿清曆史的濃厚興趣。
 

老伊是純正的滿族,祖上屬大清天子統帥的正黃旗,和盛產皇帝的愛新覺羅家族沾親帶故,可以說是正宗的滿清宗室貴族。老伊的祖宗們均為朝廷命官。到了他爺爺這輩兒,趕上了光緒的戊戌變法。爺爺一時糊塗,站錯了隊,拜錯了神,被老佛爺罷了官,打發回家養老。好在老佛爺念同族之情,沒有繼續追究,恩準保留了爵號,還照發俸祿。這就相當於現在的"停職留薪",不過老伊爺爺的"薪"和爵位一樣,是世襲的,惠及子孫萬代,一直持續到城頭變換大王旗:宣統退位,民國開張。

大清一完,民國政府停了除宣統之外所有滿族權貴的俸祿響銀,使那些平日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八旗子弟一夜之間沒了依靠,隻好樹倒猢猻散,各奔東西了。有點兒家財的繼續吃喝玩樂,坐吃山空;沒錢的日子就不那麽好過了。不少曾經高貴的滿人被迫成了洋車夫、妓女、街頭藝人,有的就自生自滅了。關於民國初期沒落滿人的慘狀,《京津風土叢書》中的無名氏《燕市百怪歌》之“怪二十五”是這麽描述的:”遊手好閑,柔弱無力,窮到盡頭,相對自縊。”  據曆史記載,在民國初期的北京城,拉洋車是滿族男人的主要職業;7000多妓女中大部份是滿人;天壇附近的天橋大多數的女藝人、說書人、算命打卦的也都是滿人。天橋由此興旺起來,成了老北京的娛樂中心。

根據老伊那些繁雜的敘述,他家在民國初期的那些年裏憑著祖上傳下來的家產繼續過著悠哉悠哉的日子,擺著大清貴族的排場。一講到排場,伊貝子就會迷縫著眼睛,晃著腦袋,如數家珍般地反複念叨以前家裏那些教書先生傭人雜役和出門前呼後擁坐馬車的威風。家族昔日的輝煌是老頭兒最愛嘮叨的主題,從他爺爺叩見太後皇上穿的朝服、他父親收藏的各式古玩、到他童年時吃喝拉撒睡的各種講究,其中的繁瑣細節都能手舞足蹈、聲情並茂地一一道來。按老伊的說法,他父親老貝子爺見多識廣,為人大度,是個極講究臉麵和禮數的人。故而家裏在沒了俸祿以後仍然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雇著下人,一絲不苟地沿續著大清的生活方式。老貝子爺好玩兒,平日喜歡呼朋喚友在外麵吃喝賭博,鬥蟋蟀,放風箏,坐茶館。凡是市麵上好玩兒的,一樣不拉。老伊在這種玩兒主的氣氛裏長大成人,並且繼承了父親的喜好和講究。半個多世紀過去了,他還能清楚地記得父子倆當年遊手好閑的嘻戲人生。從他滔滔不絕的神侃、尖銳刺耳的大笑、到誇張的麵部表情和肢體動作,你依稀可以看到當年出沒於鬧市街頭縱情享樂的伊貝子。說到後來家道的中落,老爺子不時流露出些許的傷感,但仍然表現得十分豁達,並不諱言當年因坐吃山空不務正業而導致的困境。到了上世紀三十年代未四十年代初,老伊家的財務狀況已經捉襟見肘、入不敷出了。出租房產得到的租金無法繼續支撐大清的種種排場和體麵。於是下人辭退了,古玩變賣了,祖傳的大宅院也出租了。全家人蝸居在老宅子的一間正房裏,日子也過得節儉起來。老伊說他們父子曾經試圖開古玩店謀生,但是適逢國共內戰,商業蕭條,終以失敗告終。等到四九年共產黨進城,北平重又變回北京,老伊家僅剩老伊一人了,除了房產再無其它積蓄。

曆史經曆了又一個輪回。新的朝代開始了。躊躇滿誌的新皇在昔日老伊的祖宗們指點江山的地方宣告中國人"從此站起來了"。老伊卻徹底地趴下了。無產階級政權沒收了他家祖傳的房產,把他也變成了無產階級的一分子。於是,老伊離開了老宅,搬到了房租便宜的無產階級集居地牛街,棲身於一個大雜院一角一間狹小的偏房,從此再沒動窩。更不幸的是,老伊這個事實上的無產階級並沒有被本應代表他的政權所承認。在他們眼裏,他依然是那個終日遊手好閑好逸惡勞的八旗子弟伊貝子,並要為那個早已消亡的階層和不再擁有的財富接受懲罰。他被分配去掃大街。曆史和老伊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這個他有生以來第一份也是唯一的一份職業變成了對他和他的家族最終的詛咒。大街一掃就是二十年。八旗子弟的標簽也如影隨形地跟了二十年。到了史無前例的六十年代末,老伊這個過氣貝子和現代貧民再次成了無產階級的出氣筒。講到當年的遭遇,老伊顯得很平靜,半開玩笑地用寥寥數語描述了當時的情景:他被剃了個陰陽頭,盡管當時他腦袋上沒幾根頭發。然後脖子上掛著牌子和其它牛鬼蛇神在震天響的口號聲中被押著繞牛街走了一圈。從那以後,他被勒令去打掃廁所。等他再次回去掃街,二年已經過去了。

時過境遷。晚年的老伊早已洗盡八旗貴族的浮華,蛻變為地地道道的勞動人民。隻有當他眉飛色舞地狂侃滿清舊事的時候,你才能感受到他作為貴族所擁有的才識和他曾經富貴逍遙的青春年華。他所表現的並非是對昔日輝煌不在的失落和悲傷,而是麵對殘酷現實的坦然和從容。從我們的接觸來看,他是個極樂觀、極容易滿足的人。他會因不足稱道的小事欣喜異常,談興大發。一道好吃的菜,一場五毛錢的旅遊記錄片,一次來自老朋友的問候,都會打開他滔滔不絕的話匣子,並進而引發他對古今中外天下事的高談闊論。

老伊走得很突然。他沒有任何直係親屬,隻有一個表姪女。跟據姥爺後來從這個表姪女那兒打聽到的情況,老伊在他的小屋裏突然倒下就再沒有醒過來。幾小時後,鄰居發現了他,但此時老伊的靈魂已經遠走天國了。聽到老伊的死迅,姥姥姥爺沉默良久,十分感傷。沒有人知道他的死因,也沒有任何醫療檔案可供查閱。因為老伊是隸屬街道的退休勤雜人員,沒有公費醫療,也沒有指定的就診醫院,所以極少就醫。他就這樣被火化了。

老伊靜悄悄地走了,就像他曾在這個嘈雜刻薄的世界上靜悄悄地度過了後半生。他出生於權貴之家,成長於亂世之秋,消失於窮巷陋室。但願他在另一個世界不會受到如此苛待。但願他的囉嗦絮叨,他的高談闊論,他的刺耳大笑,同他高貴的血統一起,伴隨著他,走進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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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思路花雨 回複 悄悄話 很好聽的故事!娓娓道來。文筆不錯!
郝斯佳 回複 悄悄話 一個時代的人和日子就象雲煙一樣隨風而逝,sigh~
每天都是好晴天 回複 悄悄話 和紅樓夢真本結局一樣,改朝換代之下個人的命運是極其慘烈的。側麵證明了紅樓夢結局的真實性,何其諷刺。報應嗎?
bobby41 回複 悄悄話 可以加點資料,完整的編一部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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