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鄉巴佬

年齡大了,生活悠閑,隨便寫點什麽,真的沒什麽目的。
正文

浮生掠影 二

(2016-04-12 06:54:32) 下一個

 

浮生掠影 , 青年

革命

一九四九年三月的一天,隻有媽媽為我送行,天陰著,有些寒意,心裏像塞著什麽東西,說不出的滋味,媽媽送我到萬全道,囑咐我說:“自己好好照顧自己吧,這是命啊!”我真舍不得丟下媽媽,可是對於前途未卜的我,隻能獨自去闖一闖.我原計劃報考南下工作團,媽媽聽說隨軍南下,等於參軍,說什麽也不同意,這才考進革大,媽媽知道是參幹,而且是先在北京上學,畢業後才分配工作,就同意了.我拎著簡單的行李,直奔車站的方向去了,不敢回頭,怕忍不住哭出來,走到河北路拐彎處,回頭一看,媽媽還愣愣地站在那裏,左手擦眼睛,右手不住地擺手,我忍不住地跑回來抱著媽媽,哭著說“媽,我不走了.”

為什麽?”

不為什麽!”

去吧孩子,奔自己的前程去吧,別惦記我!”媽媽獨自生活練就了鋼鐵心腸,字字說得斬釘截鐵,我這才放心地上路了.

 

我趕到北站集合地點,剛好趕上等車的隊伍,一個橫幅上寫著:去北京革大同學在這裏集合上車.

我第一次獨自出遠門,有點緊張.在車上年輕人很快就混熟了,大家拍著手,唱著歌,有說有笑.車廂大喇叭裏傳出歌聲:年青人,火熱地心,跟隨著毛澤東前進,緊緊地跟著毛澤東前進!千萬青年,跟著毛澤東,永遠向勝利,永遠向光明.

這歌聲從來沒聽到過.隨著歌聲青年人的心沸騰了,大家都著唱起來,一遍又一遍,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我自由了,感到自己插上了翅膀,像燕子似地飛翔.

 

華北人民革命大學

在北京前門車站下了車,領隊叫我們把簡單的行李放到馬車上,排著隊穿行西單,出西直門沿白石橋路,過北京大學,清華大學,漸漸地看不到建築,到處是農田,再往前走遠遠一排排青磚樓房,一群人向我們走來,伴隨著鑼鼓聲越來越近了,原來是歡迎新生入學的秧歌隊.我兩條腿雖然很累,還是不由自主地扭起來.我已經記不清怎麽進的學校.

我被分配到二十一班部,第三小組,宿舍在二樓,地鋪葦席下麵是厚厚的稻草,躺在上麵不覺得涼.班部主任是侯可一,老革命知識分子,一身土布衣服,係帶的灰布鞋,透出從裏到外的深沉文靜,他並不像聽說過的那種土八路,他的談吐和儀,給我的印象很深,對我影響很大.它給我們的見麵禮是致歡迎詞:歡迎來到革命的大熔爐,進行脫胎換骨地改造…….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的新名詞,“熔爐”“改造”真是摸不著頭腦,學校怎麽成了熔爐,還要改造.既來之則安之,管這麽多幹嘛,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在例行公事的小組會上了解到,小組成員年齡不同,最大的四十歲,最小的隻有十八歲;職務不同,從國民黨軍官到學生,從藝術家到商人;這些人的家庭出身不同,資本家,地主,自由職業者,官僚等等,成分複雜.雖然六十年過去了,我還能記得其中一些人:大胡子江濤,不修邊幅的畫家,脾氣急壞,熱心於集體的事;東北大學流亡學生王鴻誌誇誇其談,小夥子很帥,很能人,女孩子們喜歡他;王繩祖,曾是國民黨的空軍,比我大三歲,身強力壯,憨厚,會唱許多歌曲,開始我兩很要好,後來他表現積極,第一批入團,還想發展我,後來他知道了我的出身,漸漸和我疏遠了,我總覺得這個階級的烙印是別人給我打上的,從此我背上有了包袱;繆迪生,北京人,十八歲高中女學生,說話細聲細氣,大家都叫他小貓;徐筠,四十歲的老女人,他說自己的丈夫是老革命,因為她帶著女兒田燕上學,大家都相信她,他很會籠絡人,平時除去集體活動,總有幾個人圍著他轉,其中王振起,小貓,我……更是和她關係密切,和他在一起,有點媽媽的感覺.剛開始獨立生活,有這麽多同學和朋友在一起,很開心.

第一堂課是人生觀,天津第一任市長黃敬(餘啟威,現在的政協主席俞正聲的父親)主講,他白白胖胖口若懸河,從來沒聽到過的新名詞,從他嘴裏流出,我如饑似渴地吞咽,生怕漏掉一句,他說:每個人對人生的看法截然不同,什麽階級說什麽話,每個人都打上他那個階級的烙印,他要求大家,不管自己屬於哪個階級,都要按照無產階級的世界觀改造自己,因為無產階級一無所有,最大公無私.身體參加了革命,思想還是資產階級的,你還不是真正的革命者,所以首先要把屁股做到無產階級這邊來.露天大課堂上萬人聽講,鴉雀無聲,三個半小時沒休息,屁股坐麻了,也不願動一動臀下的小馬紮.                       話說回來你黃敬本來就是餘家大少爺.怎麽就屁股坐到無產階級炕上了,仔細一盤算,原來領導無產階級的人都是些封資大戶.現在改革開放發展資本主義就順理成章了.不過名字還叫社會主義,加個定語<中國特色>以示區別.其實糊塗一點好,我不是也以少爺身份進革命大學了嗎.最後也算”革命有功”離休了.簡直就是一鍋糊塗粥.我隻能說到這兒,再往遠處扯,就離反動不遠了. 

中午,我們用筷子敲打著搪瓷盆,衝向我們班部的大食堂,地上擺著十幾個大笸籮,苫布底下冒出騰騰的熱氣,香氣撲鼻,領導宣布:今天改善生活,包子管夠,開飯!隨著哨子聲,炊事員揭去蓋布,同學們呼啦一下就將大笸籮圍上,我身材瘦小,在外圍幹著急,隻好跟大家往裏擠,突然一聲尖叫,大夥立刻散開,原來最前麵的人被擠趴下,雙手插進滾燙的肉包子裏,人們七嘴八舌有的說快衝涼水,有人喊快抹油……幸好包子不是剛出鍋.

 

飯後休息一小時,下午接著聽黃敬海闊天空,大家好像沒後勁了,是包子吃多了,還是因為疲勞轟炸,就不得而知了.想一想黃敬的話也不無道理,有一個笑話裏的幾句詩正印證了他的理論.一年下大雪,秀才說:大雪紛紛落地;禦用文人說:盡是皇家瑞氣;大地主說:再下三年何妨;窮苦人啐口唾沫說:放你媽的狗屁.秀才的斯文,禦用文人的馬屁,和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的地主的話,激起了貧苦人的憤怒.什麽人說什麽話,聽起來有道理.每天的生活很有規律.上大課小組討論,唱歌扭秧歌.自由活動時,到處遊蕩.逍遙.無意中發現學校很大,這就是一個大社會,飯館,郵局,百貨店,小吃部,洗衣房,遊樂場所,不一而足,到處生機勃勃,比我原來就讀的工學院好多了,我非常喜歡這裏.生活秩序就緒,開始想起金秋,覺得兩人的距離越來越遠,分明是兩股道上的車,但是一年多的花前月下,怎麽忘得下,心裏很矛盾,於是寫了下麵的信.

金秋:革命大學,是一個大家庭,我喜歡這裏,就像當年我喜歡你.我放心不下你一人生活,如果你也考上革大那該多麽好.不說這些了,這條路我是走定了,不會再回頭,我們再相聚真的很難了,不知你是怎麽打算的,希望來信.我依然是你的大鵬.

不久就收到回信.大意是:一言難盡,她姐姐考上革命大學天津分校,她已無路可走,冷飲店老板追得很緊,又沒有我的消息,在絕望的情況下結婚了…….

我覺得這是最好的收場,也是我想到的結果.我就像漂泊在水麵上的一顆稻草,又能做什麽呢,心裏不免七上八下,有時也拿出照片來看上一眼,然後就是回味了.

 

學習是枯燥的,可都是新鮮事物,我每次都很認真地聽講,詳細作筆記,較完整地係統地學習了社會發展史,曆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主講老師分別是艾思奇和楊獻珍.他們都是理論界的重量級人物.後來楊獻真的合二而一,觸犯了毛澤東的一分為二,理所當然地遭到批判.

郭沫若作為脫黨的民主人士,學者,參加華沙保衛世界和平大會歸來,給我們作了專題報告,他很瀟灑,說話富有煽動性.當時我對他的印象不錯,因為以前就看過他的著作,像雄雞集,沸羹集,地下的笑聲等雜文集;棠棣之華,屈原,虎符,等曆史劇,以及少年時代,革命春秋,等自傳體小說,所以很欣賞他的風采.(說實在的,不喜歡他那馬屁精的樣子.聰明的他,算定要生存,明哲保身是靠不住的,遂采取了以進為退的策略.也是一念之差呀.)

後來中央接連不斷地派人來革大做報告,有幸見到葉劍英,聶榮臻等首長.有一次我們正在聽報告,忽然傳來空襲警報,台上立即作出決定:大家不要動,疏散已經來不及,以小組為單位,圍攏做成土堆狀.我們行動迅速,大家將手伸開十人一組搭成拱形,遠遠看去就像一片土饅頭,剛準備好,就聽到悶聲悶氣地炸彈聲,然後飛機聲也遠去了.台上大喇叭宣布解除警報,原來是國民黨的飛機轟炸南苑機場.國民黨不死心在北部中國的失敗,還在做困獸之鬥.我們不得不將小組討論轉移到附近農田的舊戰壕裏.在這裏第二次聞到了戰爭的味道.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日深夜,是一個不尋常的日子,我一覺醒來,發現宿舍裏空無一人,隻聽外麵鑼鼓喧天,火把通明,口號聲響徹雲霄.我埋怨自己睡覺太死,胡亂地穿上衣服,跑到外麵才知道,大家正在慶祝二十萬大軍渡過天塹長江.我手裏沒有火把,隨手撿起一根棍子,狂呼,打到南京去解放全中國,共產黨萬歲,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是革命隊伍的一名戰士.小資產階級的狂熱,把整個校園點燃了,好像自己在衝鋒陷陣,攻城略地,看來這就是革命了.當啊Q也很快樂呢.

 

形勢急轉直下,南京解放,隨著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子從總統府落下,全國解放的日子在即,我們的學習也越來越有火藥味了.在小組會上,討論著戰爭罪犯的名單,一個個昔日聲名顯赫的名字,多麽熟悉,他們是:蔣介石,宋美齡,李宗仁,陳誠,白崇禧,何應欽,顧祝同,陳果夫,陳立夫,孔祥熙,宋子文,張群,翁文灝,孫科,吳鐵城,王雲五,戴傳賢,吳鼎昌,熊式輝,張厲生,朱家驊,王世傑,顧維鈞.吳國楨,劉峙,薛嶽,衛立煌,餘漢謀,胡宗南,傅作義,閻錫山,周誌柔,杜聿明,杜永清,王叔銘,湯恩伯,孫立人,馬鴻逵,馬步芳,左舜生,曾琦,張君勵等計四十二人.一九四九年元月十日淮海戰役,杜聿明全軍覆沒,杜被俘,黃維被俘,黃伯韜,邱清泉戰死,李彌逃.大家討論時你一言我一語,有一位叫馬洪典的激動地說:“真是勝者王侯敗者賊啊,不久前還是國府總統,要員,聲言剿滅共匪,轉眼間自己就變成戰犯,成了蔣匪幫,改朝換代,說快也快.”我聽著蠻有味道,但很少隨聲附和.心裏盤算著,自己的父親雖然不是戰犯,但是也已外逃……突然一個聲音打斷了我的沉思,原來是班部的幹事,他說:“這種觀點不正確,現在是人民當家作主,剝削階級統治勞動人民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決不是什麽改朝換代,蔣匪幫就是蔣匪幫,他們說共匪純屬汙蔑.”經他一一批駁,大家麵麵相覷,誰也不敢再說什麽,一時場麵尷尬,萬馬齊喑.他又啟發大家說:暢所欲言,言者無罪,各抒己見嗎…….四十多歲的馬洪典,臉一陣紅一陣白.又一個膽大的發言了,她訴說了自己的經曆,還指出俄國大鼻子賴在東北不走,為非作歹,強奸婦女,跟日本鬼子沒什麽兩樣.他說時聲淚俱下,這人姓楊名潔,她和丈夫帶著剛滿周歲的孩子,從東北流亡到關內,他們的經曆是不可置辯的鐵的事實.這名幹事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人人皆知的事,他隻好說,這是個別現象,現在的俄國是共產領導的蘇聯,時機成熟後就會撤走.

在這裏的學習和生活,很有規律,幾個月的時間,轉眼就過去了,我還以為政治學習後,就會轉入正規的專業課.沒想到學期一結束,就算畢業了.畢業前的一次集會,使我終生難忘.那天我們集中在大操場,四周戒備森嚴,氣氛凝重,我心裏在盤算,可能有大首長來.不出所料,大家正在猜測,主持人宣布,毛主席本想來看望大家,但是毛主席實在太忙,朱總司令代替主席來看望大家,並作重要講話,頓時會場沸騰起來,隻見總司令從用葦席臨時搭建的台子後麵走出來,身穿卡其布黃軍裝,足蹬係著布鞋帶的灰布鞋,麵帶微笑,向大家招手,台口僅兩個侍衛,堂堂解放軍總司令,給我的印象是那樣平易近人,現在回想起來,還很懷念.總司令沒有長篇大論,隻是語重心長地囑咐我們,要做好吃苦的準備,到最艱苦的地方去,腳踏實地,在哪裏鍛煉,奮鬥十年,和國家一起成長.會後大家紛紛遞條子,要求和朱總司令握手,上萬人的師生挨個握手是不現實的,最後隻得排隊在主席台前走過,接受總司令的檢閱.這是我第一次在兩三米的近距離,看到敬愛的總司令,不知為什麽我是那樣喜歡這位慈祥的老人,從內心覺得他是個好人.後來我在一本書的扉頁上,看到他老人家的題詞:以讀書為嗜好,以音樂為伴侶.這句話可以說影響了我的一生.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轉眼間畢業了,分配工作前,放假一星期,可以回家探親,我歸心似箭,但是手裏除了兩元錢的津貼費,可以說分文不鳴,便來到一個遠房親戚家齋戒,他家住大柵欄,一九四七年爸爸帶全家到北京去玩,就住在西河沿的旅館裏,一天到他家拜訪,這家主人的殷勤勁兒真沒法形容,並表示有什麽事絕沒問題,看到他們那狗顛屁股垂的樣子,跑上跑下,差點笑出來.沒想到這次他竟說不太認識我.我說盡了好話,結果還是碰了一鼻子灰.他家原是生意人,雖然不是百萬富翁,起碼是小康之家,這次的碰壁,使我不太成熟的心靈,受到強烈的刺激.在陌生的地方,舉目無親,怎麽辦?我想哭哭不出來,我算明白了欲哭無淚,和世態炎涼是什麽意思.隻好返回學校宿舍裏空無一人,都回家了,我把被褥鋪開,仰天長歎,突然想起,還有一件唯一可以換錢的東西,立即爬起來,將被子下麵的皮褥子拽出來,拿到街上去,先換些錢再說,我不知怎麽賣,站在道旁愣愣地出神,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好像不敢見人的樣子,突然一個老人站在我麵前,輕輕地說:“孩子,有什麽難事嗎?”是個陌生人,但見老人麵色和善,就說:“我回家沒路費,打算將這個賣掉,(我指一指胳肢窩夾著的皮褥子)買一張去天津的火車票,”隨即我把皮褥子塞到老人的手上,老人毫不猶豫地從衣兜裏掏出五塊錢說:“夠你買車票了,皮褥子嗎,今後你還用得著.”說完連錢帶褥子都給了我.我不知說什麽好,衝老人直作揖,老人再沒說什麽,扭頭走了.我立即趕到前門車站,正好趕上就要開的車.在車上還琢磨剛才的一幕,莫不是遇到了神仙…… .後來我和媽媽說了當時的情況,媽說,世界上還是好人多啊.

 

到家啦,心怦怦直跳,我推開房門,用很響亮的聲音喊了一聲媽.媽媽看到我穿一身灰軍裝,差點沒認出來,媽媽笑得眼角噙著淚花,僅僅半年時光,四十五歲的媽媽頭上添了不少白發,眼角也有了皺紋,當媽媽知道了我隻能在家呆幾天時,就迫不及待地拿起打了半截的毛衣織起來,他說無論如何叫我帶走,免得天涼了挨凍.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我深深地懂得這首詩的深意了.

 

轉天突然趙金秋來了.他滿身脂粉氣,我當時正要出門,他把我擋在樓梯口,說:“大鵬咱們談談好嗎,”到現在為止,我都沒弄明白,她怎麽知道我回家探親,我覺得好像受到羞辱.不過我還是禮貌地說:“你覺得我們兩人之間還能談什麽呢.我還有事要辦,對不起,我該走了.祝你幸福,快樂!”我頭也沒回,匆匆下樓去了.從此了卻一樁心事,至今六十年了,再沒見過麵.

 

我急於看望老同學,劉宗興,李永江,李寶蘭我們四人是高中同學,半年沒通信,不知有什麽變化.記得一個夏天,我們三人騎自行車遠足到李永江北倉的老家去玩,他父母是土地主,他母親特地給我們擀的麵條,剛從地裏摘來的黃瓜,頂花帶刺,吃起來那真叫一個香,大伏天光著膀子,搧著扇子,擋不住熱汗流淌,幾個人越說越投機,都表示不管到什麽時候,彼此一定互相幫助,決不食言誰變心不得好死,說著四個人的手緊緊地疊在一起.海誓山盟的情景到現在想起就像昨天.

永江原來一直住在姑媽家,和我是鄰居,他姑媽是某綢緞莊的東家,一見我是他侄子的老同學,就說:“永江參加革命啦,他不叫我說,你是他的好朋友,我才告訴你,他在稅務局工作.”謝過老人,轉頭就去找永江,按照他姑媽說的地址,很快來到坐落在睦南道上的和平區稅務局,我徑直往裏走,門衛不讓進,我隻好等在門口,不大一會兒,永江出來了,麵部表情陰鬱,我趨前伸出去的手也縮了回來,他冷冷地說:你怎麽找到這裏來啦,咱們以後最好少聯係,以免互相影響.當時我轉身就走,連對不起三個字也沒說出來,我立即意識到,他是怕我的官僚家庭出身,影響他的前程.什麽朋友,感情比紙還薄,真是爹死娘人,個人顧個人哪.我沒有心情再去找劉宗興,怕再碰一鼻子灰.回家正好順路,他家在南市官溝街,我進去一問,才知道宗興也在財政局上班了.

沈克儉是我在中正的同學,我匆匆向他告別,他在我的日記本上寫道:木必先朽而後蟲生.現在我們的年令已過八十,都還記得那句話,還常常在越洋電話上互相砥礪,他是我的摯友之一,彼此都覺得活得平淡,問心無愧.

 

一周的假期,我不知道是怎麽過來的,終於告別生長的故鄉-天津,拜別親愛的媽媽,踏上全新的生活道路.

回到革大等待分配,雖然大家都做好了思想準備,到最艱苦的地方去,但是心裏七上八下,坐立不安,上級的基本精神是服從組織分配,但如果是一對戀人,可以分配到一起.我是光杆司令,無牽無掛,一身輕鬆.一天突然小貓出現在我麵前,我下樓梯她上樓梯,兩人一上一下打個照麵,她停下來,兩眼直勾勾地看著我,好像有話要說,我看他那神情也停下來,他突然說:“大鵬,怎麽辦呀?”“還能怎麽辦,服從分配唄.”這時我完全明白,隻要我答句話兩人就可分配到一起.放假前他多次表示過那種意思,我一來前緣未了,二來我對他沒那個想法,隻好謝絕了.自我感覺成熟多了.(這想法也許是自做多情)

 

我被分配到內蒙古地區綏遠.一點都沒感到意外,還感到很高興,腦海裏浮現出一幅幅畫麵:“天似穹窿,籠罩四野;”想到那風吹草低見牛羊的遼闊草原;記起讀過的孫文建國大綱;尊敬的孫中山先生描繪的藍圖,展現在麵前:五條鐵路幹線伸向祖國的大西北.我心馳神往.‘到邊疆去,到大西北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想到朱德總司令諄諄教誨,我熱血沸騰.(到現在2012年這五條大幹線還沒完成)

 

我們登上京包線的一列火車,同車都是革大同學,二十一班部,隻有徐筠,王振起等和我幾個人分配在一起,絕沒有陌生感.每個人都將從家裏帶回的小吃拿出來,供大家分享.火車開得不快,過了青龍橋,漸漸慢下來,火車像頭牛吭哧吭哧地爬坡,轉彎處可以看到車尾,一個機車在後麵推.過了幾個山洞,終於在居庸關停下來.大家紛紛跳下車,不約而同地來到詹天佑銅像前,瞻仰他睿智的遺容.聽地理老師說當年外國工程師曾斷言,這兒的地形複雜,坡度太大,這條路根本沒法修.詹天佑克服了重重困難,終於鋪就這條路,為中國人爭了一口氣.

車子長嘯一聲,又啟動了,不是繼續向前,而是向著來的方向徐徐下滑,大家用驚異的目光詢問,怎麽又回去了.原來這段鐵路設計成人字形,火車開到人字頂端,最後一節車廂過了人字接合處,車尾變車頭繞過山頭,開進另一條軌道繼續向前,給人的感覺是倒退了.這就是智慧光芒的所在.

 

火車踢踢踏踏繼續向前,在一個小站前速度稍慢下來,對麵開來一列車,車上滿裝大麻包,頂上坐著一個人,是我父親過去的侍衛邢少華,我不知道他怎麽會在那車廂上.不容我多想,對開的車呼嘯而過.那應該是一個逃亡者,多年以後知道他沒逃過天網灰灰,最終被槍斃了,至今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什麽罪.

列車朝張家口進發,經過長途顛簸大家的情緒穩定下來,說笑聲消失了,張家口附近的村莊和山野顯得冷落蕭條,牆壁上還隱約留有彈痕,過了張家口,山漸漸多起來,山呈現黃綠色,慢慢綠色褪去了,望不斷的荒山野嶺,給我心裏蒙上一層陰影,揮之不去,忍住壓抑,想打起精神,但是辦不到,忽然空氣中傳出抽泣聲,是女孩子發出的,傳染性很強,一個兩個……帶隊的指導員突然站起來.帶領大家唱起了歌:年輕人,火熱的心,跟隨著毛澤東前進,緊緊地跟著毛澤東前進,千萬青年,跟著毛澤東,永遠向勝利,永遠向光明.這歌聲驅散了沉悶的空氣,歌聲給這群二十歲左右的孩子以安慰,給了他們以勇氣.實際上這群火熱的青年,大都剛離開繈褓,突然離家遠去,難免,目睹荒涼的群山想起父母而落淚.這也就是所謂的小資產階級感情吧.

火車繼續向西,開始進入大同地界,山川縱橫,溝壑交錯,氣侯幹熱,我們的列車是桶倉,兩側的鐵門完全開著,放眼望去,無限感慨,小說裏囚犯發配的情景一幕幕呈現.到站了下車伸一伸懶腰,也不知大同的模樣,稍事停頓,又鑽進車廂,車頭帶著我們向北方衝去,帶隊指導員告訴大家,下一站就進入內蒙古地界,豐鎮是我們的第一個目的地.太陽點地時,到了豐鎮,站上沒有個像樣的站房.說鎮其實就是一座村莊.

 

難忘的晚餐,從來沒有吃過的東西-蓧麥窩窩,在蒸籠裏像一朵大花,其實更像個大蜂窩,軟軟地很有彈性.我滿滿地盛了一碗,澆了一大勺羊肉臊子(用羊肉做成的,就像我們北方人吃撈麵的鹵),外加一湯匙油炸辣子,饑腸餓肚吃了個飽,誰知這東西吃進肚裏,越來越飽,後來簡直就是撐了,夜裏起來在院裏遛達,直到後半夜才覺得肚子有點動靜.後來到了部隊,這就是主食之一,漸漸明白原來蓧麥是很難消化的食糧.它須經過三道熱加工才能吃:第一步先將麥粒炒熟再磨成粉,第二步,用開水把麵粉燙成半熟,第三步,將麵團壓成麵片,然後再卷成圓筒,擺在蒸籠裏上鍋蒸熟,就可以吃了.大家都沒有經驗,雖然指導員提醒過不要吃得太多,但都將勸告當成耳旁風,沒放在心上,就把這種難消化的東西裝滿肚子,能承受得了嗎,何況又是第一次吃.

第二天休整,可以結伴上街,前街和後街僅一兩家小店鋪,人煙稀

我和同伴綏英權覺得沒什麽可買,看到小攤上擺著一藍子蜜麻花,

光錚亮,每人買了一個,剛咬一口,一股怪味直衝腦漿,立即吐到地上,原來是從來沒吃過的胡麻油炸成.這和天津又脆又香甜的十八街大麻花不一樣.隻好丟掉.一天晚飯後大家無事可幹,群集在街上的空地上,說說笑笑,二十左右的毛頭小子,經過兩天的修整,個個精力充沛,沒法不發泄發泄,有打鬥的,有摔跤的,小綏赤紅臉,一出手就像練過摔跤,接連摔倒兩個,像個戰勝的小公雞,用不大不小卻很傲慢地聲音叫著“誰還來!”我想出場和他摔一跤,但是想起鑒真哥的話,不能輕易出手,他看出我躍躍欲試的樣子說:大鳥,來摔一跤.這是他在火車上給我取的外號,還詼諧地說:“大鵬不就是大鳥嗎”現在他當著眾人的麵,喊我大鳥,我覺得臉上一陣熱,立即衝出場子,他看我又瘦又小,想一下子就把我摔趴下,猛地一個掃堂腿,我看出他動左腿,就將自己的重心移到左腿上,說時遲那時快,提抽右腿,順勢用右腿跨住他的左腿腕,順他用力的方向隻輕輕一帶,他就倒了,我怕摔著他的頭,所以沒鬆左手,他的屁股剛一沾地,我就把他拽起來,圍觀者哄然大笑,小綏的臉變得通紅.有人在喊叫:小綏咱吃這虧!據說綏英權真的練過摔跤,一般人不是他的對手.小綏連說是失手,當即用左手抓住我的脖領,右手抓住腰帶,我沒多想就用鑒真哥教我的方法,又將它摔倒在地.這一手叫小禽拿.他抓我的兩個部位,明擺著就是想將我橫摔在地上,我沒等他用足力氣,就用左手緊緊鉗住他抓我脖領的左手,右手托他左肘部,他的身體立即向右傾斜,我左腿一掃,他又栽倒在地.登時又是一陣哄笑,小綏可沒吃過這樣的虧,不服氣的說:“再來一跤”,我一看他急了,便誠懇地說:“你已經摔過好幾個人了,你累了,我這是乘人之危.”他被連摔兩次,就沒那麽氣盛了,也就不了了之.我暗想,鑒真哥教的散打擒拿還真管事,覺得套路倒沒什麽用處,白費力氣.成人以後我才悟出,沒有那些套路的基礎是不行的.另外要保持謙虛,得饒人處且饒人,不能得寸進尺.更不要將人弄傷.

 

荒涼的小鎮,沒有娛樂場所,聽完形勢報告後,大家才知道,原來這一帶屬武川縣東部,剛解放不久,武川西部董其武的部隊還在頑抗,前線很近,打打停停,但都是小打小鬧.新解放的地區,急需幹部,上級的意圖很明確,派我們到地方上開辟工作.一天晚飯後徐筠,王振起和我在一起閑逛,談到工作分配,心裏焦急,王振起說願意當副縣長,徐筠也想留在機關,我表示願意下基層,區長副區長都行,再不行當個小幹事,順便摔打摔打自己,各人想個人的事,不免想入非非.但是誰都沒有估計到工作的艱苦和危險性.

等待分配期間,西北局書記蘇謙益的動員報告,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他對形勢分析得很透徹,西北地區國民黨軍隊還不肯投降,企圖負隅頑抗,蘇謙益號召青年踴躍參軍,隨時準備打勝解放大西北的決勝一仗.我覺得這是為國效力和進步的好機會,晚飯後同伴相約,在鐵路上邊走邊聊,我和小潘,決心參軍.我倆越說越投機,幻想著將來,覺得前途無限光明,都覺得像我們這樣的知識分子,用不了三年五載,當個團長什麽的,應該是順理成章的事.後來談到個人的過去,都有過女朋友,我首先把皮夾子打開,將唯一的一張趙金秋的照片,撕了個粉碎,手一揚便隨風飄走了,表示自己和過去一刀兩斷,小潘也將過去女朋友的照片,撕碎扔掉了,覺得一身輕鬆,完全可以意氣風發地輕裝上陣了.

 

同時報名參軍的人很多,我記得王振起,小潘,小劉等.徐筠因為身邊有女兒,他決定留在地方上.隨著入伍名單的張貼,大家很快穿上了新軍裝,踏上了北上的列車,在剛修複的鐵軌上,顛顛簸簸地向平地泉開去,氣溫突然下降,我將媽媽給我新打好的毛衣褲穿上,從心裏往外暖,一個多月了,因為駐地未定,一直沒給媽媽寫信,媽媽一定很著急.一到駐地我就給媽媽寫了信,大意是告訴老人,新解放區,在地方工作,也很危險,在部隊過集體生活,反而更安全.

平地泉--集寧新兵集訓,我的班長是個女的,她叫牛會清,小組會上她宣布幾條紀律,第一,外出必須請假,第二,上街必須搭伴,第三,衣帽要整齊天氣漸漸冷了,據說這裏冬季氣溫零下二十度,有人說夜裏出去撒尿,很可能凍成冰柱,得帶根棍子隨時敲打.實踐後才知道沒有那麽玄乎,尿灑在地上才變成冰.在這裏等分配期間,我們有兩個選擇,一是直接分發到各部隊;再就是高中以上程度,可報名到軍幹校參謀訓練隊,接受三個月的培訓,然後到部隊任見習參謀我有條件報名,但是我急於去部隊,放棄了這個機會。

我潘光謨和劉克平被分到騎兵部隊,搭上西區去的列車,向旗下營進發,不要用現代的眼光來看當時的火車,慢得像牛,路基軟軟的,就像一條碩大的蟲子在爬行,我和另外兩人,坐在敞開的車門口,兩腿羍啦在下麵,腳快要碰到地麵,萬一掉下去,還可以爬上來.雖然才九月,放眼一片荒涼,下午三點左右,我們到達旗下營鎮.說是鎮,連內地的普通村莊都不如.我們部隊的留守處就設在這裏.一個不大的院落,三個留守人員,我們隻好暫時住下,等待部隊來領給養時,將我們三個新兵帶到山裏司令部.

留守處的保管員陳文餘,為我們發放了棉被,馬被套等一應用品,他告訴我們,今天就在這裏過夜,明天上午司令部來人領給養,將我們帶走.轉天一大早我們就爬起來準備上路,誰知日上三竿才來人,十來個騎兵,大概是一個班吧,多了幾匹棗紅馬,大概是為我們準備的.果然吃過中午飯,給我們每人一匹馬,鞍韂齊備,我們都沒騎過馬,一個班長告訴大家說:“甭怕,這些馬都很‘疲’”我們不明白是什麽意思,陳文餘在旁解釋,‘疲’就是很老實的意思,照他們的樣子,我們也將行李裝入被套,搭在馬鞍上,綁好.也學著樣子翻身上馬,果然,這畜生一動也沒動,帶隊的班長兩腳磕磕馬蹬,身向前傾,箭一樣射出去,隨之十幾匹馬都跟上去,登時塵土飛揚,我還沒緩過神來,坐騎也衝上去,覺得自己像駕雲,屁股一顛一顛,沒有抓撓,六神無主,隻有抱緊馬鞍殼,任它飛翔.相繼我和潘光謨都從馬背上摔下來,後來劉格平也沒幸免.那些馬都很聽話,當我們從馬背上摔下來時,他也站住了.我們也沒受傷,當即有兩個戰士過來,幫我們整整馬鞍,緊一下馬肚帶,扶我上馬,並囑咐說:“腳用力踏住馬鐙,身體隨著馬的顛箥起伏,以免尾巴骨受傷;手握嚼繩不要太緊,需要時勒緊嚼繩,馬就會停下來,不要緊張.我會告訴班長別跑得太快.”這次還算順利,太陽紅紅地剛碰到山巔就到家了.

 

司令部駐地幹溝仔,當晚司令部賈協理員和武參謀接待我們三個新兵,豐盛的晚餐,盛情地款待,有到家的感覺.飯後不久,武參謀又來了,叫我們寫自己的簡曆,原來他是想知道我們的字寫得如何.一夜無話,轉天早晨,清脆的號聲把我叫醒,不知道下一步該幹什麽,瞬間武參謀來了,他通知我們早餐後到司令部去,今天不用出操了,

這一帶村莊很稀,騎馬跑上兩蹦子,才可能碰上個小村兒,我們三個新兵好奇地到處轉,覺得沒意思,便跟隨在通訊連隊伍後麵跑起來.

早餐後武參謀把我們帶到司令部.院子很大,三間北房司令員和政委分別住東西屋,堂屋是辦公室,武參謀站在門口大聲喊:“報告!”濃重的山西腔.“進來,馬拉個靶子,搞什麽鬼.”四川口音.

司令員姓包,小個子,很瘦,眼睛有神,一一問了我們的名字,我估摸剛才的罵聲就是他嘴裏發出.另一個,大個子是羅政委,說話慢條斯理,這兩位身經百戰,出生入死的幹將.看來也平平無奇,不是想象中的威武英俊,風度翩翩.政委說:“你們大知識分子,到部隊來,我們早就盼著,我們工農出身的指戰員,要有文化,全靠你們啦.潘光謨去一連擔任文化教員,劉格平二連今天就去報到.我心裏正打鼓,不知分到哪裏.政委的眼神轉向我,林大鵬留在司令部,見習參謀,兼司直機關文化教員.我很滿意自己的工作.後來才知道是武參謀的意思.

武開明和我同年,比我小一個月,臉色很白,黃眼珠,臉和後腦都扁平讀過初中,十六歲就當兵了,作戰勇敢又有文化,三年就升為連級參謀,我邊複寫開會通知,邊端詳他,心中盤算,按我的文化,三年起碼熬成團長.心裏美滋滋,抄抄寫寫小菜一碟,一周三次給連隊上文化課,由於我的耐心,戰士都很喜歡我,一排長武漢民如饑似渴地學文化,一有時間就來問字,一年以後他就當上連指導員這是後話.

 

“‘零’大鵬準備一‘哈’,今天下連隊檢查工作”這是武開明濃重的山西腔,他將‘林’讀成零;‘下’讀成哈.我沒好氣地盯他一句:“我姓林,不行零.”他滿臉漲得通紅,大聲叫:“你不是零大鵬,那是什麽東西.”

你是什麽東西”我立即回他一句.

羅政委正從外麵進來,立即製止道:“小知識分子,不要互相看不起,要互相幫助嗎”我們誰都沒再支聲,下連隊去了.

二娃子跟上!”這是武開明的聲音.隻見他的大青馬屁股一跩,尾巴一甩,一溜煙跑開了,說跑,其實並不準確,那匹馬分明是在走路,隻見一側的兩條腿同時移動,然後是另一側,交替前進,人騎在馬上左右晃動婉如坐轎,我跟在二娃子後麵,拚命抽打馬屁股,還是落在後麵.原來他那是一匹走馬.跑起來又快又省力,人也舒服.到達二連駐地,我落在後麵足有二裏地,等我趕到,武開明又用濃重的山西腔衝我嚷:“你怎麽搞的,磨磨蹭蹭.”我憋一肚子火沒處撒.也衝他半開玩笑地喊:“你甭臭美,如果我騎一匹好馬比你還快,逞什麽能,渾充大尾巴鷹!”這一下他急了:“你個小見習,敢跟我炸刺,走著瞧!”

二娃子遛著兩匹馬,武開明倒背手看我自己遛馬,臉上拂過一絲得意的微笑……心想小小排級幹部,想使用通訊員,還差一截呢,氣死你,遛你自己的馬吧.見他躊躇滿誌地看著我,心裏酸酸的很不是滋味.下到排裏檢查工作時,也是他問,我記錄.往後的日子他更是居高臨下,頤指氣使地叫我幹這幹那,我無話可說,隻好壓著無名火工作.

一天我倆都忙著工作.我複寫通知,他起草文件,他突然說:“零大鵬給我倒杯水.”

沒看我忙著嗎,難道你沒手嗎?我可不是你的通訊員.”

隻聽砰的一聲,我猛一回頭,他的搪瓷杯還在地上滾動,我按奈不住衝上腦門的怒氣,便不顧一切地把桌上的辦公用品胡亂地摔在地上,這下他覺得抓住了理把子,便衝我吼道:“你破壞公物!”

你撿大帽子扣,沒人在乎你!當你是誰!”

我槍斃你!”他的臉變得煞白.

我信嗎,木頭眼鏡夾橡皮,看不透!”倆人正吵嚷,我一回頭,羅政委不知什麽時候站在門口,便慢條斯理地開了腔:“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文人相輕,就是你們小知識分子的劣根性.給我說說,到底是為什麽.”

惡人先告狀,武開明指指我搶先說:“他不聽指揮.”羅政委轉過身問我:“是嗎?”

我說:“是,他指揮我給他倒杯水,我拒絕了,然後他就把杯子摔在地上,我忍不住也摔了東西,但是摔文具是我不對.他還說要槍斃我.不知是誰給他的權力.”

羅政委點點頭:“好了,他可能說的是氣話,你也有不對的地方,以後要搞好團結.武參謀到我這來一下.”

我立刻明白了,政委是給武開明留麵子,不好意思當我的麵批評他.果然,抽袋煙的工夫,武開明回來了,似笑非笑地說:“對不起,我不該支你給我倒水,說槍斃也是氣話.”“沒關係.”我知道羅政委批評了他,氣也消了,隻好這麽說.但是從此我倆的關係更加緊張,表麵平靜暗裏拱勁.我的脾氣自己知道,不會討好別人,更何況他是我的上級.但又無法擺脫這種處境,太無聊了.

一天,二娃子告訴我,外麵有人找,是個女的.

我出去一看,幾乎認不出才幾個月未見的老大姐徐筠,在革大相處半年,又一同分配到綏遠,我參軍後,再沒見到她.四十的中年婦女,看起來像個老太婆,又黑又瘦.她說我們參軍不久,他也分配了工作,武川縣某區擔任副區長,負責擁軍優屬和支前等工作,作為新區工作很難開展,經常受到土匪的騷擾.我見她穿得很單寒就把他讓進屋裏.他說:“我已將寶貝女兒田燕送回東北老解放區.就我一人獨來獨往,天氣漸漸涼了,我隻有一件毛衣禦寒.你穿上新棉軍裝,挺神氣的。”他話題一轉:“你媽媽給你做的半大棉襖用不著了吧,借給我得了.”

借什麽,送給你了,反正我是供給製,什麽都發,”我毫不猶豫地從枕頭下麵掕出唯一的包裹,連包袱皮送到她手裏.千叮嚀萬囑咐一定保持聯係.沒想到沒過多久傳聞她被土匪槍殺了.在大青山剿匪的日子,常常想起徐大姐…… 朝夕相處的革大同學都失掉聯絡,後來在文化大革命後期偶然結識了先生,他說他父親也是北京革命大學畢業,在蒙綏軍區副縣長任上被造反派殺害了.平反時他才知道,他父親被誣陷為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在台上彎著腰,鐵絲掛在脖子上,下麵墜著磚,活活被勒死了.我以為是同班同學,便追問是不是金劍,他說他爸爸姓靳.此後我再沒有聽到革大同學的消息.不知革大同學有多少人還在世…….

沒過多久集寧參謀訓練隊結業,分到騎兵支隊三個人,都留在司令部任見習參謀.我臨時在政治部幫忙.宣教幹事趙孝祖希望我留下當見習幹事,政治部主任郭作籬表示再考慮考慮,其實我心裏明白,自己出身不好,他肯定不叫我留在政治部.幫忙期間我和趙幹事下連隊,我的馬突然急停,由於慣性,我便從前麵闖下來,幸好雙手先著地,沒摔到頭,右手掌根部搓下很大一塊皮,至今仍留有疤痕.那天衛生隊護士長為我包紮好.劉醫生也在場,表示對我特別關心,問長問短,最後問我的紫紅絨衣是從哪裏買的,心想,在這偏僻的山溝裏到哪裏去買,但我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便說:“如果你喜歡就拿去穿.”沒有辦法隻有割愛了.至此我從家裏帶來的衣物就剩一身毛衣,名副其實地無產階級了.此後和劉醫生很談得來,人確實也憨厚,有個頭疼腦熱,劉醫生都能熱情幫忙,偶爾還可以開病假,看來革命隊伍裏也不乏私人感情.

驚心動魄的一幕

一天接到通知,排以上幹部都到四連駐地集合.四連駐地鴉雀無聲,連部四周擺放紙製花圈,空氣像凝結了讓人喘不過氣來,大家都屏住呼吸,政治部主任郭作籬,用他特有的沙啞嗓音低聲宣布:連長犧牲了.然後提高了嗓音說:這是階級敵人幹的,大家要擦亮眼睛,警惕不甘心滅亡的階級敵人瘋狂反撲.接著他詳訴了連長遇害的細節.原來大個子王姓戰士正在值夜放哨,趙連長査哨回答口令同時,槍響了,子彈從左胸穿過,連長應聲倒地.據郭主任分析,應該是有人給了他好處,他就乘機下手,造成悲劇.

我們胸戴白紙花向死者致哀,表示決心,一定站穩無產階級立場,為革命烈士報仇.在戰鬥中立功.為激發大家的鬥誌,政治部主任叫我們去觀看被關押的敵人.

我們來到村頭,隻見兩名荷槍實彈的戰士,守衛著菜窖口,雖然剛剛深秋,塞北已經霜雪滿天,菜窖裏王姓大個子被麻繩捆綁著,蜷縮在地上,繩索已經勒進腫脹的肉裏,有幾處滲出黃水和血.看樣子奄奄一息了.我們大都沒出聲,也有人說活該.郭主任狠狠地說:“看看吧,這就是反動分子的下場.”

整個事件告訴我,在革命隊伍裏,和平時期也會有人犧牲.

 

下連隊

不久調令下來,我和潘光謨對調,我下連隊當文化教員,小潘到政治部任見習幹事.

初下連隊時感到陌生,連長楊喜權,是個孤兒,十二歲就參軍,給首長當小鬼,十七八歲下連隊,從戰士,班長,排長最後升任連長,由於沒有文化,再沒升上去,指導員張喜和連長不和,後來調走了.楊連長一人身兼二職,什麽事他都跟我商量,支部開會他竟然叫我這個非黨團群眾參加,開會做記錄,給上級打報告都是我的事.他對我很好.一排長邢德瑞,初通文字,作戰勇敢,但是和我犯同一個毛病,天生抗上,當了多年排長,二十六歲了,連個副連長都沒他的份兒,由於性情相近,我倆很談得攏.漸漸和各排戰士也混熟了,人熟是一寶,可以說是一切得心應手。我教戰士唱歌,幫他們排節目,後來他們誇我說:“老侉子還真行”,打那以後‘老侉子’成了我的外號,但絕沒有惡意.隨著解放軍度過長江,占領南京,進軍大西南,形勢急轉直下,新政協緊鑼密鼓,籌備新中國的成立,天天教新歌刷大標語,我提著石灰水桶,起勁地揮舞著磨禿了的笤帚疙瘩,刷滿了所有的土牆,我沒想到爸爸逼著練字,在這裏派上用場,政治部郭作籬主任下來視察,誇我的字有些功底,然後他遞給我一張新報紙,指給我看,通欄大標題寫著:歌唱祖國.是一首歌,簡譜譜成,作者王莘,我無意識地哼了兩句.郭主任一驚,但仍不動聲色地問:“你能識譜?”我說:“試試看”。“那麽你拿去吧,”他不舍地將報紙給了我。我連夜學會,並很快在全連普及了這首歌。郭主任迫不及待地將我召回政治部,先在司直機關教唱,然後輔導各連文化教員學唱“五星紅旗迎風飄揚”歌聲在我們住地的山坳裏回蕩,我感到自己和祖國連在一起。在連隊裏找到自己的位置。

 

自從董其武宣布九一九起義以後,我們的防地逐漸向西移動,新防地是一個大戶人家的院子,一排和連部都住在這裏。原司令部的賈協理員調一連擔任指導員,他是副營職,自認為到連裏當指導員是屈就,看誰都不順眼;連長楊喜全本來身兼二職,一人說了算,新來的賈協理員高他半級,心裏不舒服,不到十天,兩人的矛盾爆發了,他頂著一頭無名火,到處找碴,正好撞到我頭上,他滿口典型大同腔衝我嚷:“我到處找你個‘球’的,你到哪去拉?”

你為什麽罵人?”

我罵你個球,咋地啦!”

你是指導員,夠格嗎!”

我就這樣,你敢怎麽樣”

我也急了,便衝他說:“你是什麽東西,當眾撒野,有失身份!”

他上嘴唇哆嗦著:“我槍斃你”唾沫星子噴出老遠。

我看你沒有那個膽兒!”這時三個班的戰士都在院裏看熱鬧,隻有一排長邢德瑞,出來打圓場,連長也不得不出來勸解。賈指導員雷聲大雨點小,就坡下驢,不了了之。

後來戰士們議論紛紛:老侉子還真厲害,敢跟指導員幹仗。不久賈指導員就調走了,我想他是覺得沒臉麵,主動調走的。之後楊連長和我關係又進了一層。

十一月的天氣,比家鄉十冬臘月還冷,營房裏火盆熊熊,架滿燒透的牛糞,晚上大家圍著火盆,埋在炭火下的土豆發出誘人的香氣,撥開滾燙的燒焦的土豆外皮,肉泥雪白,灑下幾粒鹽花,滿嘴流香。

記得堂兄大中那年來訪,就是這個季節。司令部通知我到留守處接他,我趕到留守處,見堂兄穿的很單薄,我便將自己的毛衣毛褲脫給他,好在我除了棉衣棉褲外,還有棉大衣。當晚我倆睡在留守處也是同樣的火盆,炭火煒土豆;他問我:“牛糞燒土豆能吃嗎?”看看我的臉接著說“這是過的什麽生活,真沒想到,當年的你多威風,上上下下圍你轉,大少爺的生活,不到一年落魄成這個樣子,大嬸若知道你的情況,如何受得了。”我說:“千萬別跟我媽說,免得老人惦念。”他答應著。一夜無話,他說這趟跑買賣到綏遠,順便來看我。轉天我帶大中哥到司令部,政委聽說他過去是做司書工作的,寫得一手漂亮的小楷,便希望他留下來,因為環境艱苦,他執意不肯臨走時他帶了我的一封信給李錦。

李錦是我母親的隔鄰。一九四七年夏天一個周末我去看媽媽,站在察哈爾路五十號陽台上乘涼,四十八號陽台上一個女孩子,跟我年齡仿佛,她在陽台矮牆上,左手摟住一根碗口粗木樁,身子探出圍牆,兩人打個照麵,我心提到嗓子眼,腿也酸軟了,擔心她失手從樓上摔下去,恨不得把她抱下來;她也發現我為她捏把汗,衝我一笑,出溜下來,兩人靠著短牆,幾乎是麵對麵,我有些害羞,他落落大方地問我:“你住在這裏嗎?”沒等我回答接著說“怎麽沒見過,你在那個學校?”

中正中學初中畢業,現在‘特一’讀高一,同學錄........ 我剛想說你是同學錄上的校花吧,沒等我說完,他插一句:“看你像林大鵬不敢確定,同學錄上地址是嶽陽道,為什麽會在這裏碰到你?果然是你。”

我媽媽住這兒,”原來中正中學男女分校,她在女校,我在男校,初中畢業合製同學錄時,沈君克儉因事去女校,邀我同去,我也想看看女中有名的兩朵花,便去了,可惜隻看到白素榮,卻沒看到李錦。

話分兩頭,現在與金秋刀切蔥斷,了無牽掛,想與李錦敘舊緣,連夜寫信,交與大中哥,他向我保證一定親手交給本人。信的大意我永遠不會忘。大意是:你誠實的臉上透著規矩、溫文、爾雅,並且博學而又完美無瑕,身材豐滿而得體,水樣的眸子裏充滿著無限的期盼,青春的氣息蕩漾在你身體的每一個部位,蕩漾在每一舉手、每一投足、每一言談之中。一個十七歲的大姑娘,像剛從水裏透出的荷,纖塵不染,嫣然一笑,純潔,高貴而深沉,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動心的滋味,便在一本書的扉頁上寫下《醉垂鞭》一闋:風吹發如雲,陽台邊,乍相見,朱唇自天成,粉麵不須勻;分明觀世音,人卻道,玉環身,為誰染紅塵,卿本天上雲

還告訴她,我現在是騎兵部隊文化教員,地處內蒙古大青山,山青水秀,沙漠能埋人,連隊從連長到戰士,幾乎無初通文字者,我僅僅是大一程度,但在連隊已然是秀才,平時與戰士生活在一起,頗有些成就感,周末假日,就不一樣了,寂寞,孤獨,無奈,無處訴說。騎馬兜一圈,看不到人影我已投身革命熔爐,經過一番鍛造,試著抹去你的身影,一個字,難!正是: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在我心裏,越來越清晰,還是舊時陽台,相視一笑,醒過神來,哪有你的蹤跡。我覺得自己既傻且笨,當時心裏的那個字就沒說出來,自作自受,陳年的煎熬,不得不寫這封信送信的人,是我堂兄,我求他把信親自交到你手上,如果你還記得我,得便回複,如果已無記憶,那就算了我的落款是:在同一本同學錄上的同學,一九四七年曾邂逅於陽台上,大鵬草上。

送走大中哥,盼回信的折磨,我不知是怎麽過的,十五天後終於雁歸來,手托著信不拆,揣摩著答案,信封寫著:大鵬同學親啟。一筆豪染,挺拔遒勁,仍掩不住女子的靈秀。我服了,本覺得自己被爸爸逼出一手不錯的字,相比之下,自愧弗如也

這封回信內容是(一字不漏,原封照抄):大鵬:展讀大紮,真的非常欣慰,我當然記得,你擔心的樣子,和羞怯的表情,我和你一樣也動心了,但是當時我們畢竟還小,單純得像一汪清水,不敢冒然越雷池一步,那正是我們的純真所在,我對你的印象,不好用一句話概括,說的不妥的地方,你別介意,我是真誠的。從你眼神裏讀出,誠實,質樸,你出身於那樣的家庭,難得不像紈絝子弟,確有書香氣。你毅然走上全新的道路,我欽佩之餘,還有點嫉妒和羨慕,想象你馳騁於大草原,我心向往之。我並不覺得咱們之間有距離,空間距離,和心靈距離是兩回事,你說是嗎。我現在南大讀一年級,像沒頭的蒼蠅,因為出身還沒入團,向我示好的同學不少,但我不喜歡他們那哈巴狗搖尾取寵向上爬的樣子,爸爸媽媽是電信局職員,知識分子,自鳴清高,一種不諳世事的樣子,對我影響不小,我討厭亂哄哄登台表演的俗相,這就把自己劃在圈外,成了孤家寡人,你是在曠野裏孤獨,我則是在喧囂中寂寞,何其相似啊我願和遠方軍中哥哥做朋友,借鴻雁傳書,增進友誼,頗有幾分含蓄的浪漫味道,這期間我期待著軍哥,如果飛鴻不來,我理所當然地認為風箏斷了線。隻好勞燕分飛了......

我還是那個李錦

我即刻回了信。差不多每周一封,內容不過是卿卿我我,沒有實質性的東西,可以說乏善可陳。值得一提的是,她在信中,對男人做了評論,大意是:母親告誡她,男人的話是靠不住的,女人在男人眼裏就是一朵花,鮮豔時插入花瓶把玩欣賞,凋謝時丟在路旁。而且見異思遷者居多,男人們總是以大男人自居,得到以前,花言巧語,得到以後變成了征服者。對此我沒有回應,也沒有表示反感。我平靜地闡述了心裏所想:男人和女人,除了生理不同,都是人,都有獨立的人格,雖然組成家庭,誰也不隸屬於誰。人類社會需要繁衍生息,傳宗接代,從這個意義上講,一切生物莫不如此,家庭是社會的一個細胞,他健全,國家社會也和諧安定,隻有這樣,人類社會才能生生不息。它是一種責任。從戀愛結婚到組成家庭。這個過程的每個環節,都得處理好。所謂戀愛是從愛開始,‘愛’是無條件的,但是一霎時的愛是靠不住的,愛還需要培育,然後生情。記得小時候聽歌手唱:什麽叫情,什麽叫愛,它是將‘愛’和‘情’分開來;電視劇《神醫喜來樂》主題曲的歌詞也是這樣說:人間情多,真愛難說。我也覺得愛和情是兩回事。按各種字典的解釋綜合起來看:‘愛’是對一件事或一個人戀戀不舍,回頭張望不忍離去,愛是發自心,上部字頭表示回頭,下部的字形則表示兩腿不願移步前行的樣子。看來愛是自發的,而情是誘發的,從愛情再轉化為另一種情,我暫且稱他為親情和恩情,更能經得起風浪.人們常把‘恩愛’掛在嘴邊,你沒發現恩在前麵,愛在後麵嗎,最經久不衰的是恩情,愛情過了疲勞期就另當別論了。以後的半年中,頻繁的軍郵書信往來,談得不算不深,但是看不到人影,嗅不到氣息,憑添了幾分寂寞

這期間,部隊接受了大生產的任務,隊伍開到四子王旗附近,周圍環山,一眼看不到邊的坡地,說是大生產,實際上仗沒得打,變成軍人屯田戰馬一夜之間成了耕馬,我們的戰士來自農村,個個行家裏手,我真的變成老土,好在連長叫我負責宣傳,沒有出洋相,我連夜編快版,寫三句半,現在還記得一些:竹板打,響叮當,蔣家軍,命不長,死的死,亡的亡,殘兵敗將交了槍,蔣家王朝見了閻王解放軍,英雄漢,隨時聽從黨召喚,鋤頭在手槍在肩,又戰鬥,又生產,誰敢來犯準玩兒玩。抽空我就下田幹活,種土豆非常有意思,我原以為,種土豆得先培育秧苗,原來是猴子吃麻花滿擰,其實種土豆非常簡單,先把土豆切成塊,每一塊上必須有一個芽眼,這就是種子,在犁出的墒溝裏,一塊一塊撒下去,接著再犁一墒,新的墒勾掩埋了種子,一墒接一墒,整片田地就種完了

再就是種蓧麥,耕地,提耬下種,全過程我都看到了,我覺得很簡單,有一次我要求親自試一試下種,剛架起耬把,耕馬就走起來,隻覺得耬扶手不聽使喚,倆條耬腿,七扭八歪地畫出兩條龍,登時出了一身大汗,臉也羞紅了,連長說還是搞你的宣傳吧。這樣我也算參加了大生產

 

進駐新區

不久我們又接受了新的任務,除司務長閆栓子帶一個班留守,整個隊伍統統開拔,我們連的任務,是開進包頭北邊的新防地固陽縣。從開拔那天起,政治部趙幹事調來任指導員,一連七天,馬不停蹄,剛開始還覺得很過癮,一天下來,腰痛腿酸,屁股也受不了,幾個小時連續在馬鞍上顛簸,想下馬步行一小會,都困難,好像腿不是長在自己身上。小小排級幹部沒資格配備通訊員,隻好自己遛馬,喂馬。看看馬身上,毛發一道一道汗漬,心中一股熱流布滿全身,我拍拍他的脖頸,我的臉和他的臉靠在一起,她也輕輕向我靠一靠,我用硬毛刷子,刷去他身上的汗漬,在月光下毛發閃光,黝黑錚亮,當他吃下最後一口油麥,帶她飲完水,接著就是遛馬,我牽著韁繩在前麵走,他跟在後麵走了幾步,就停下來了,用力拉他也不動,還用力地晃動頭,我好象一下子領會了他的意思,試著把韁繩盤在她的脖子上,輕輕拍拍她的臀部,他跟在別的馬後麵遛開了。我們,我現在用這個詞,覺得我和他沒什麽區別,都是為人民服務,位置不同罷了,他體會我這個書呆子的苦楚,知道我已經筋疲力盡,沒力氣再去遛馬,便自己跟在別人後麵溜開了我看著她的樣子,一下子眼眶濕了,從此我和他可以說親密無間,不論什麽情況,不論我多累,我都不忘照顧她我給她取名可心,他也欣然接受了某種意義上說,他救過我兩次行軍長途跋涉,鞍馬勞頓,一時困惓,因瞌睡從馬鞍上栽下,一隻腳套在馬鐙上,可心立即挺直前腿,一動不動停在那。如果他再向前跑,無情石子肯定將我的頭顱啃破,後續的馬隊踏過我癱軟的屍體,我將嗚呼哀哉了

部隊西行第三天,連長召集排以上幹部,傳達緊急命令,立即趕赴北麵的紅山子,阻擊敵人,那天月光灑滿山穀,幾乎像白天,隻有些枯草聊以偽裝,北風呼嘯,腦門凍得像針紮,狗皮帽子外麵再紮上一道羊肚毛巾,也好不到哪裏去,皮大衣裹緊上身,還算過得去,下麵的縫隙鑽進的寒風,像一塊冰貼在小腹上,連長傳令將馬鞍上的被套拿下來,鋪在身子下麵,我的可心伏臥在我旁邊,我緊靠著他,他用碩大的身體為我擋風,他的體溫熨貼著我的心漫長的夜,煎熬著我們的戰士,沒有人出聲,靜靜地等待敗退的殘匪經過時給以痛殲,天將拂曉,阻擊令解除,是敵人已被全殲,還是殘敵另路逃竄,上級沒有傳達轉移陣地時,隻見我們的戰士,一臉疲憊,站立不穩,我隻覺得兩腳發木,不聽使喚,直到太陽升起來,腿才恢複了知覺,腳趾開始疼痛,左腿總是感覺冰涼,我的老寒腿大概就是這次做下的。

七天以後,剛剛過午,便來到目的地固陽縣城北,靠近舊教堂,一個殘破的大院子是連部所在,北房三間,連長指導員占一間,兩個通訊員一間,司號員張大全,衛生員高黑眼和我,三人擠在最西邊的一間屋裏。南房是炊事班和夥房。這是一九四九年末的事不知為什麽,長時間沒收到她的信,莫非鴻雁向南方過冬去了。

轉天固陽縣林田縣長,召開幹部會,介紹當前形勢,並介紹說:縣公安隊、政府部分幹部、和新到防的你們連是自己人,這是新區,周圍都是剛起義的部隊,十一師的防地,他們懾於必敗的大局,九月十九日宣布起義,軍中一些頑固分子仍在負隅頑抗,經常打黑槍,軍心不穩,亟待解放軍化,我們絕不可掉以輕心連隊的主要任務:一是區縣治安,二是以模範行動,促進起義部隊的解放軍化,縣委知道大家的擔子既艱巨又危險最後提醒大家,晚間避免單獨出行,以防不測,但是也不要草木皆兵,主要是提高警惕,防備敵人搞小動作現在軍區正從各部隊抽調黨員幹部,派進起義部隊,擔任政工幹部,從根本上改造這支隊伍,為人民所用

我們的駐地沒有營房,各個班分別住在老鄉家裏,當地情況複雜,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真假難辨,晚上和衣而臥,冬季到來,長時間不能洗澡,身上長滿了虱蟲,全身發癢,沒有一人例外,空閑時間就脫下褲子捉虱子,天氣越來越冷,虱子也越來越瘋狂,好像專門和我們做對,一天我突發奇想,睡前把褲子脫下,衣裏朝外搭在院子裏的鐵絲繩上,轉天早晨一看每條褲縫都鼓起一條繩,仔細一看,麥粒大的虱子,經受不住零下幾十度的酷寒,頭朝下拿起了大頂,原來是凍僵了,抖一抖衣服虱子灑滿一地,踩上去爆料豆一樣,全殲敵人沒費吹灰之力。後來戰士們照此辦理,無不奏效

 

小打小鬧

以後的日子,出發剿匪,休整交替進行山區經常有小股土匪出沒,剿匪不像作戰兩軍對壘,新區老百姓覺悟低,膽子小,土匪充分利用這一特點,掩護自己,一次夜間我軍兩個排的兵力,到黑山子追剿敵人,剛進入漆黑的山溝,鐵蹄踏在岩石上冒出火星,突然一陣排子槍朝我們射來,連長立即命令抽出馬刀衝鋒,一排長大喊一聲,帶領一排向山坡衝去,我緊跟在連長後麵,也衝上去,這時隻聽後麵有人喊叫:“連長,轉鞍了,”我聽出是司號員的大同腔,跟連長打一聲招呼,便調轉馬頭去幫司號員,新調來的文化教員李樹森,人稱李二愣子的,正幫張大全,緊牢靠肚帶,這才又衝上前去,我軍迅速衝上山頂,但是連敵人的影子也沒看到,我們上下搜索,突然發現一匹馬,馬鞍上還有血跡,繼續搜索又找到幾匹馬,從跡象分析,是潰逃時受了傷,扔掉馬匹,化為村民隱藏到老百姓家裏我們一時間想不出好辦法,絕不能隨便闖入村民家裏搜查,這是鐵的群眾紀律,詢問當地群眾,回答得簡單又幹脆:“不知道”這裏是剛解放不久的新區,群眾覺悟不高,更何況有時匪民難分,白天是老百姓,晚上結夥打劫,誰的臉上也沒寫字,結果又是一次不了了之幸運的是,我們這支剿匪部隊雖然不幸遭到土匪伏擊,並無一人負傷經過幾個月的小打小鬧,長了不少經驗

又是一個月光皎潔之夜,大家剛剛睡熟,縣裏通知:發現一股土匪在五區附近遊蕩,還蓄意挑釁,根本沒把區裏武裝小分隊放在眼裏。這期間,連長指導員帶著兩個排的兵力,執行其他任務,防地隻剩下一個排和炊事班,再就是我和另外幾個病號,加在一起四十餘人;公安局配合十幾個人,乘著月光我們出發了我的裝備和普通戰士一樣,馬鞍殼上一把戰刀,肘彎裏挎一杆馬步槍,一掛子彈袋,腰纏四枚手榴彈,我作為文化教員,第一次當作戰鬥員騎馬上陣,雖然高燒沒退,精神一振作,病魔被驅趕得無影無蹤,沒人知道我們是七湊八湊的隊伍,也沒人知道它的真正戰鬥力

一路奔波,馬蹄踏碎月影,‘但聞人馬之行聲,’午夜時分,來到五區駐地,隻見區政府十幾號武裝人員,在土圍子上轉悠,警惕著可能來犯的敵人,當見到我們這表人馬逼近時,大聲地呼叫:“口令!”“解圍”付連長回答後,區政府武裝人員立即打開大門,為我們帶路朝敵人可能駐紮的地方,進發據偵查,這股流竄匪徒就在區政府附近的小村莊,可見他們肆無忌憚,猖狂到什麽程度,這時半個明月當空,方圓十幾裏的山坳裏,可從這裏一眼望到山腳,除去幾堆油麥秸,幾乎沒有任何掩體。我們策馬疾行,很快就來到那股敵人駐地,遠遠地望去隻有十幾戶人家,四周鴉雀無聲,付連長命令:“就地下馬,騎兵變步兵,四個人為一個戰鬥小組,其中一人牽三匹馬,另外三人匍匐前進,”連長接著衝我說:“;林大鵬,你的任務是負責聯絡,協調和公安隊的行動。”為了和公安隊取得一致行動,我必須獨自一人,設法穿越無任何掩蔽物的開闊地,當時真有點兒發毛,我是文化教員,副連長把我當通訊員用,這是命令,戰場上隻有絕對服從月光下,迂回穿過開闊地,對我來說,還是第一次。我顧不得多想,朝一堆油麥秸爬去,不料麥秸掩映著一口枯井,不小心滾到井裏,隨著狗吠聲,一排子彈朝我射來,井裏沒有水,絕對安全的掩體;瞬間又鴉雀無聲了,一個念頭閃過,敵人射擊完全沒有目標,我站起身,井隻有多半人,探頭四下搜尋,不到一百米,就是友軍的埋伏點,我以最大的速度衝過去,終於聯係到公安隊,按照約定時間,南北夾擊,我隨公安隊一起迅速占據了村南的殘垣,迅包圍了敵人,這時一點動靜也沒有,奇怪的是連狗也不叫,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莊,從村南到村北幾步之遙,我便沿著短牆迅速歸隊,連長見我回來,立即下令朝敵人開火,我們按計劃隻對天開槍,避免傷到院裏的馬匹,和屋裏的百姓,不料槍聲響起,院中馬匹驚恐萬狀,突然一隻黑狗從屋裏竄出來,當即中彈倒地。原來狗叫聲過後,敵人已經發現被包圍了,就將狗控製住,並做好了頑抗的準備我們佯攻後,立即喊話:“你們被包圍了,快放下武器,出來投降,解放軍不虐待俘虜;僥幸是沒有出路的。”話音剛落,十幾杆槍劈裏啪啦扔出來,都是長家夥,看來這夥敵人還挺乖,這時炊事班小李,興奮地跳起來,打算越過短牆,突然一顆子彈飛來,說時遲那時快,旁邊戰友喬二來一把將他拉住並按趴下,已經遲了,鮮血從前額上留下來,衛生員給他包紮時,才發現隻在發際擦過頭皮,並沒傷到頭骨;大家見有人掛花一排子彈朝敵人射去,同時扔出幾顆手榴彈在院裏,過後再喊話:“你們應該都有妻子兒女,繳槍是你們的唯一出路,如果膽敢繼續頑抗,手榴彈在屋裏炸開花時,你們一個也活不了,最後三分鍾,要死要活,自己選擇

我們交槍,請別嚇著我們的女人和孩子。”接著又是幾杆長槍,十幾把短槍,都扔到院子裏,看來敵人完全知道自己的處境,真的投降了.付連長又命令說:“舉起雙手,一個一個地出來,”敵人有的身披軍大衣,有的披著被子或毛毯,狼狽地走出來,最後清點人數,一共十三人,其中包括一個女的一個小孩。副連長令一班負責,將那十三個敵人分別綁牢雙手,再把他們的雙腳分別栓牢在馬鐙上。同時三班按分工清點繳獲的武器,步槍十一杆,短槍十五把,手雷五顆。最後把步槍和子彈帶發還給敵人,套在他們的肩上,當時我疑惑不解,又不好意思問,後來才知道原來我們的戰士早把槍栓卸了,我完全是個新兵蛋子,什麽都不懂,這次真長了不少見識敵人走在前麵,我們分別跟在左右後方,警惕著敵人這時天光拂曉了,雖然已是饑腸餓肚,但是勝利的喜悅掩蓋了幾分疲倦。

後來的總結會上,點到我的名字,說我作為文化教員表現突出,提出表揚,還允許我在繳獲的馬匹中,調換一匹走馬,作為獎勵。這次小小的戰鬥,我得到鍛煉,成長了很多

 

轉眼又是一年,這是我第二次在部隊過年。春節連隊照例粉條子會餐,為了營造氣氛,包餃子是少不了的。李樹森,文化教員剛調來三四個月,才十九歲,說話楞頭愣腦的,大夥都稱他二愣子,雖然當了兵,像在繈褓裏那樣任性;特別是對自己的級別不滿意,覺得自己是北京人,傲氣十足誰都看不起,別人都起勁地擀皮,包餃子,連長看他無精打采地留來溜去,就說他幾句,他毫不示弱地頂撞連長。連長覺得大過年的,也沒說什麽。晚上開席了,平時見不到的酒是少不了的,場麵雖然很熱鬧,但每個人的心情都不一樣,連長指導員放下身段到每個席麵祝酒,推杯換盞到最後一部分戰士的舌頭都發直了。二愣子李樹森,臉發青,走路東倒西歪,口裏嘟囔著:“我沒醉,我真的沒醉,連長你有本事,衝我來,你有什麽了不起,憑什麽當連長,大字不識,”連長也急了:“你有什麽了不起,多認幾個字就擺知識分子臭架子,......指導員聽出連長的話出格了,就用話岔開:“連長不是那個意思,咱們部隊最需要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是我軍的寶貴財富,”二愣子指著連長直脖子吼:“什麽xx連長,夠格嗎,”

這一來連長當著大家的麵,照實下不來台,也吼道:“我關你禁閉,小兔崽子,”

我沒想到連長真關了李樹森禁閉。覺得作為一連之長,太沒水平了,看他也在氣頭上,也沒敢為二愣子說情,看當時的架勢,說情也是白染一水,按我的脾氣說不定也被關禁閉,不如先照顧好李樹森再說.於是我偷偷溜到禁閉室,值班的正是一班小張三,我的好夥伴,我跟他擠一擠眼,他就放我進了禁閉室,已經醒了一半酒的李樹森,也有些後悔,我又趕緊端來飯菜,讓他吃著,趕緊回到連部,這時連長的氣也消了一大半,原來指導員也在做連長的工作,我趁勢說李樹森也覺得自己不該頂撞連長,就這樣樹森完好無缺地放了出來。

大年剛過閆算子回來了,他是大生產基地留守人員,滿麵紅光,原來的瓜條子臉,變得圓潤油滑,看得出他斬獲頗豐,正月十五,是個修整的日子,連長宣布十五當大年,慶祝豐收,連隊幹部戰士人人有份我想應該是生產分紅,實際每人隻分到六尺‘十斤白,’很掃興,後來覺得總比沒有強。之後神不知鬼不覺閆算子升為正排級司務長,大家揣測這裏一定有問題,二排長喬拐子,串通三排長放風說:“閆算子,貪發財了,”後來在大家的催促下,公布了一張清單,表明收支平衡,從駐地到大生產基地,相距千裏,無從查證,一場風波就這樣過去了。以後的日子忙著搜山剿匪,誰還顧得上那些閑事。

這期間有幾個小插曲值得一記:頭一件是三班長馬昆山開小差。他是和我很要好的班長之一,事情是這樣的:一天小馬跑到連部,找我借毛衣毛褲,他說穿兩天就還給我,我沒加可否,就把他要的東西給了。誰知他是為開小差做準備。這件事在連裏震動很大,馬昆山是黨員,班長,是排長培養對象,到底為了什麽,誰都說不清.這件事又令我想起了劉政,一年前,我剛到部隊,就在四連長遇難不久,他也開了小差,更令人不解的是,他是騎兵支隊二連指導員,這件事,就是現在我還是糊裏糊塗.

第二件是:我換上一匹走馬,可以說是心愛之物,但是到了我的屁股底下,就是不聽使喚。馬醫官告訴我,騎走馬有訣竅,雙腳踏上馬鐙後,就不能太用力,騎馬蹲襠勢坐穩,重心在臀部,才能壓得住,馬領略到你是個好騎手,他才乖乖地馱著你循規蹈矩的走路.按他的法子果然奏效此後我和馬醫官成了好朋友。這第三件騸馬馬醫官雖然穿軍服,但他是沒有軍籍的雇員,他有自己的辦公室,我兩經常湊在一起喝喝小酒。春天來了,是騸馬的季節,那些新添的大兒馬,快樂不幾天了我還是頭一回看這玩藝兒幾個彪悍的戰士將馬腿綁起,然後絆倒,它就乖乖地躺在地上,以前趴在騍馬背上的那股雄風那裏去了,隻見馬醫官端來一盆冷水放在地上,左手緊緊地攥著馬蛋的根部,右手撩水,醫官說這是冰水麻醉法,接著邊撩水邊用小刀劃破馬的卵皮,渾圓的東西突出來醫官迅速地將鬆軟的蛋皮往上擼,然後用一把大鐵鉗緊緊夾住卵的根部,沿著鉗住的地方,將那根大筋剪斷,又用事先燒熱的烙鐵去烙切斷後的大筋,馬醫官喝令助手把一盆冷水潑向傷口,血止住了,解開繩索,隻見那匹馬多多索索地站起來,給東西不吃給水也不不喝可憐的馬兒啊,你也像一樣給閹了做了太監.馬閹了力氣更大,聽說閹人是一刀切,無從查證閹後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了,胡須毛發脫落,聲音改變,本性赤裸裸地顯現出來,更會溜須拍馬,阿諛奉承,一副十足的奴才相怎麽會是這樣子,沒人說得清

第四件是:我們全連開赴友軍駐地。他們是起義部隊,原國民黨董其武所部第十一師,參加軍解放軍化動員大會,各方代表講話後,戰士表決心,我的責任是帶領呼口號,由於我適時地呼口號,部隊情緒特別高漲。返回駐地總結時,指導員表揚了我誰知轟轟烈烈地解放軍化動員大會剛開完,沒幾天傳來極不幸的消息一部分起義部隊叛變了,他們的理由是不願意離開綏遠地區,更不願赴朝參戰;真正動機是不願解放軍化,堅持反動立場,與人民為敵,我們派去的政工人員都被殺害了。叛變後的敵人,脫去軍裝,完全蛻變成土匪,利用地理優勢,和老百姓覺悟低的條件,在山裏為非做歹,我們的任務就更重了此後解放軍二十二師,騎兵一師,加一個騎兵支隊,花了兩年多時間才基本肅清這股頑匪。

剿匪期間,指導員趙孝祖調回分區,三排長雷子雲提拔成副指導員,上級文件明文規定,連級幹部可以結婚,連長急不可耐地催促我立即打報告,為他申請結婚

未婚妻尹玉芝,固陽縣普通居民,厚道勤儉,是嫁雞隨雞那種婆娘,迎娶那天連隊放假,沒有成席,也沒帖喜字,豬肉片子燴白菜,大白饅頭管夠。連長招待丈人親家,專門從館子叫一桌菜,我有幸作陪,意外地看到連長的小姨子,縣立中學上學,名叫尹玉梅,十七八歲,花樣年華,對於我們這些終歲見不到異性的軍人,還真有點子心跳臉紅。就這點兒心思也逃不過指導員的眼睛。事後我硬著頭皮,專門從尹家門外來回遛達,希望有機會見一麵,不知怎地被連長發現了,當晚被叫去談話,大意是不要有非分之想,免得犯錯誤;小小排級幹部,不夠結婚資格。這句話深深刺痛了我的心眼巴巴地看著連以上幹部,紛紛結婚,心裏很不是滋味。這使我又想起一年前的事

政治部的高股長,人長得像他的姓,又高又大,滿臉斑點,紅鼻頭,翻嘴唇下一嘴黃牙其實人並不壞,隻是找對象有困難,按說四九年後形勢一片大好,大批知識女青年湧進部隊,不乏漂亮女孩子,多數老幹部由於勞苦功高,優先把年輕有姿色的攬入懷中,同時參軍的男知識青年,則望著心儀的人兒興歎,因為清一色排級以下小角色,挨不上號。高股長是營級幹部,當然是機會優先的,有人懷疑他什麽地方不行,懷疑歸懷疑,組織上仍不斷給他張羅,派一個不行再派一個這天又來了一個漂亮姐姐,體態豐盈,蘋果臉,白裏透著紅,按現代人的審美觀點,肉多了點,在當時條件下,應該是一個尤物,調她來名義上是股長的秘書,擺明了就是對象準媳婦。高股長刮胡子洗臉,換上一身新軍裝,腰帶紮緊,五十歲的男人,有幾分英氣,不巧翩翩少年潘光謨幾乎是同時和我調換,來到政治部,準媳婦一見小潘,眼睛放光,隻能用春情蕩漾來形容了組織部亂點鴛鴦譜絕對奏不了效,小潘和準新娘眉來眼去,一來二去,幾個回合,逼得組織不得不出麵了。先小會後大會,小潘隻一句話:我什麽都沒做這也實情可是高股長妒火中燒,按捺不住,當著許多人打了小潘一記耳光,小潘急了,是他喜歡我,和我有什麽關係這事還照實不好辦,準新娘調走了事。

這事過去多年,早淡然了,當時我,還有小潘一樣的參軍青年,很多人都有痛和癢的感覺癢是心向往之,痛是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是主觀上的事,當時的問題是不準求,能不痛嗎。行筆到此,六十年前的事說說而已,毫無感覺了

接連發生這麽多事,軍分區來人視察了。宣傳科長嶽子宜,一個早期參軍的知識分子,白淨臉高個子,看起來文質彬彬,嗓音醇厚有韻律,不怒自威。連長以從未有過的殷勤勁兒,招待欽差大臣,特地從附近的天主教堂借來一架單人鋼絲床,嶽科長並不買賬,臉色陰沉,沒露過笑容,隻找了幾個排長談話,也沒召開任何形式的座談會,臨走前問我為什麽要求上調分區,並安慰我安心工作,還囑咐我多在連隊鍛煉鍛煉有好處

經馬醫官指導,我的騎術大有長進,感受到騎走馬的樂趣。一天,連長的通訊員劉占發遛完馬回來,看到連長新得到的黑旋風,心裏一癢便說:我可以過過癮嗎小劉便說:你敢騎黑旋風,摔死沒人負責我也甩給他一句:“有什麽了不起,拿來
真沒想到我的腳剛認蹬騙上馬,耳邊刮起風,心想怪不得綽號叫黑旋風,說時遲那時快,一百米,五百米,出村了,速度有增無,我這才想起馬醫官的話,勒緊嚼繩好馬會全力奔跑,我趕緊鬆開嚼繩,果然奏效,當我把馬交還占發時,他陰陽怪氣的扔出一句:老侉子不簡單,活著回來了

時間過得太快了,轉眼一年又過了大半,我沒想到的事發生了。

一大早連長將我召到連部,說調我回分區,三班長陪我,一路上兩人有說有笑,下午就到了,可是沒人接待,因為常來常往,人地都熟,我便到處串,本來都是熟人,我發現連老熟人也不熱情,覺得不對勁,過去到分區開會,經常一個人,今天偏偏三班長送陪,心裏有些發毛,晚飯後天漸漸暗下來,我在遊藝室打克朗棋,突然祝幹事叫我去保衛科,小祝是革大同學,平常談得來,今天一臉嚴肅,我心一下子涼了半截,知道去保衛科準沒好事,心裏打著鼓進了保衛科,鼓足勇氣叫一聲田科長,他反問我,你是林大鵬,我說:田科長你認識我呀,他說:我現在問你.聲音不高,但陰森可怖,我答是.他手裏擺弄一紙公文隨燭光搖曳,說:“河北省公安廳來函要我們扣押你。我反問為什麽,他沒答,又問:“林某某是你什麽人?我答:“是父親.父親的事你們都知道,解放前夕早已逃離大陸,我從大學投身革命至今…他打斷我:這是上級指示.又使眼神,一個生臉軍人上來把我的帽徽和胸章拿下,這時真的體會到心為什麽會涼,什麽叫心灰意冷,作為一個大學生,他憧憬自由向往民主,毅然從軍,和家庭又有什麽關係,為什麽容不得我,我清白無辜,我才二十一歲,母親就我這一個兒子,她送我投考革命大學,鼓勵我參軍入伍,希望兒子有所作為,可是我就這樣啷鐺入獄了……不容我再想,一個荷槍實彈的軍人已守在門外,田科長一揮手,他就把我壓走了。

 

怕狗

剛到大門口,突然守門的大灰狗向我撲來,我隻覺得魂被嚇飛了,幸虧那畜牲被不太長的狗鏈子拽回去了.可是從此以後,一見到狗,心就揪到一起,可能是被狗嚇破了膽.

我幾乎不知道怎樣來到軍分區拘留所,鐵門打開了,一股異味衝鼻而來,我被推進門,送我來的保衛幹事特別關照一聲,我才從坐滿人的地上上了炕.緊靠我的一個中年人,好心的說擠一擠吧,能躺下,這一夜沒合眼,那狗的猙獰麵目一直揮之不去;平常進進出出,守門狗習以為常,很少聽到吠聲,今晚為什麽,不自覺的各種狗的影子都來到麵前:乞丐總是被狗咬,所以討飯吃的人手裏都拿著打狗棒,衣著款款的紳士走近,它非但不咬,往往搖尾,俗語說狗眼看人低,人的高矮大體相同,為什麽狗態不同,原來那畜牲的分辨能力很強,它的標準明確,嫌貧愛富;無獨有偶,有人說過,人敬富,狗咬破.難怪從小父母就教誨我們,貧而勿諂富而勿驕,或勿諂富,勿驕貧.可見老人家也討厭狗.朱子治家格言也說,見窮苦親隣須多加溫恤,看來討厭狗性者古已有之.

當然不能一棍子打死,也有義犬救主之說.又有人說狗很忠,不能苟同,忠字的創造者,匠心獨具,心本來是歪斜的,上麵放一中字,是提醒人要把心擺正.狗心本來也不正,待人三流九等,看人下菜碟.誰喂它,它跟誰.強盜養狗,狗就為強盜效力,這不是祝紂為虐嗎.反正到死我也不會喜歡它了.

長夜

不知什麽時候終於揮去了狗的影子.掃視不大的收容所,地下炕上擠滿人,所不同的是炕上的人大都穿軍裝,地上的人則大都是便裝,五花八門,靜悄悄中隱約有啜泣聲,長噓短歎聲.也有沉睡聲.大部分人和我一樣,想著自己的心思.

作為林家的長子,從小倍受祖父母姑叔親戚的疼愛,自從爸爸納妾後好象一切都變了,媽媽經常背地裏哭泣,周圍的人好像都討好姨太太.爺爺奶奶則仍舊嗬護我們,大概是爸爸媽媽的婚姻由祖父母作主的緣故吧,我過早地嚐到了世態嚴涼.爸爸如果不愛媽媽,為什麽和媽媽結婚,而且生下個子女,在我記憶裏,爸爸總是諧家眷到任,從山東利津,河北巒縣,玉田,天津市,到靜海縣,一家人其樂融融,後來爸爸為了娶大煙鬼和媽媽吵鬧,就像仇人,後來爸爸答應媽媽,不會忘記十幾年的夫妻情,媽媽就答應了,從此以後爸爸再沒聽到媽媽的哭聲.

遠處傳來雞叫聲,頭有些發漲,眼巴巴合不攏眼皮.大煙鬼又來到眼前,生生奪走別人的丈夫,還要搶奪人家的兒子,我隨她的日月裏,心情沒有舒暢過……和平以後我可以堂堂正正地上學了,爸爸打算叫我進耀華中學,這是天津最好的私立中學,可是大煙鬼卻說,那是紈絝子弟的學校,學不了好,說得冠冕堂皇,誰知她心裏懷什麽鬼胎;每次周末看媽媽回來,都遭一頓臭罵.最可鄙的是她管我媽喚大嘴,其實媽媽的嘴很正常,大煙鬼的嘴很小,總撅著像雞腚眼,她嫉妒媽媽的嘴生得好看,才故意那樣說.有一次我打擺子,周身忽冷忽熱,很想吃水果,一大堆蘋果我很想吃紅香蕉,我剛伸手,她卻迅即遞給我一個青蘋果,我不敢不接,一肚子悶氣,被青澀的蘋果壓住,心裏翻滾,一下子全吐出來,從此聞到蘋果的味道就想吐,這種狀況直到四十歲一個偶然的機緣才消除.

不知什麽時候天亮了,頭發昏腦發漲,漫漫長夜,往事的煎熬,身體一下子垮掉了……

解送軍區

早晨的牢飯我吃不下,隻喝了半碗油麥粥,大約八點左右,我被壓回保衛科.保衛幹事小祝給我帶上手拷,小聲說:"委屈你了大鵬,我也是執行公事."然後一個生臉軍人,壓著我叫我前麵走,他跟在我後麵,不知為什麽我將雙手交叉伸進棉大衣的袖筒,生怕人看出自己戴著手銬,我背負沉重負擔上了火車,莎喇旗是個小站,上車的人不多,可是我覺得透不過氣來,剛想開車窗,一隻手將我按回坐位.車子徐徐開動了,我的頭發漲,臉上流汗,心裏翻滾,一下子吐了出來,我要求去廁所,他隻好陪我去,而且不得不打開手銬,他怕我逃跑,廁所門一直開著,我伸展雙臂,手自由了,覺得人身也自由了,好景不長,轉瞬雙手又被銬牢,頭昏腦漲,兩小時的顛簸,我感到沒有盡頭的折磨,後來我一乘上任何車就覺得頭暈,暈車的毛病就從那時做下了.

 

在保衛部

呼和浩特是我熟悉的城市,原來他們把我送到蒙綏軍區保衛部,一個幹部看完我的檔案,就把我的枷鎖除掉了.當時我如釋重負,知道沒事,心中一絲寬慰,當我被關進一間四人的囚室,看到這裏的三個犯人都戴腳鐐手銬,心想肯定是重罪,心又緊張起來,但那三人的表情平和,見我進來,並不驚詫,還主動給我騰出位子,心又平靜下來.靠近屋頂的小窗透過密集的鐵欄杆射進一束陽光,牢房的規矩不準相互串通.巡邏兵來來去去並不可怕,隻要聽到嘩嘩的腳鐐聲,立刻緊張起來,尤其是那三個趟鐐的人.通常單獨帶走的趟鐐犯人,是去處決,很少再回來,我手腳上沒有枷鎖,並不擔心,每日三餐,我主動去窗口接飯,早晨二米粥,鹹菜.午餐不是窩窩頭就是小米飯,我端著搪瓷洗臉盆等在小窗口,送飯的人是等待釋放的,他見我也穿軍裝分飯時總是對我笑一笑,而且多給一點.我們迅即將打回的飯分到每人的碗裏,水立刻就到了,用同一臉盆接水,喝剩下的水就用來洗碗.三餐之外就是兩次放風,每次我都搶著去端尿桶,放風的時間雖說不長,大家都非常珍惜這幾分鍾的寶貴時間.用來深呼吸幾次,伸一伸懶腰,抓住這自由,當仰望四周的高牆和不大的天空時,才知道自己仍在囹圄,放風是大小便的時間,有人利用來方便,牢內有尿桶,大便可以喊報告要求去廁所.兩個月過去了,沒有被提審,夜晚經常失眠,偷偷啜泣,其餘三人漸漸了解我的情況,也就沒了戒備,彼此之間都互相了解.大個子性李,是國民黨的上校團長,他說隻管帶兵打仗,沒幹過壞事,可能部下做的事會算在他帳上,他還說,有心理準備.表麵很坦然,可是每當聽到走廊傳來鐐銬聲,就非常緊張,左眼不停地抽動,我對他印象不錯,他寫一筆好字,會唱京劇,他輕輕哼出的二黃很有馬連良的味道.他還總安慰我,說我的問題根本不算什麽,隻是時間問題.還真讓他說著了,五個月後我被無罪釋放.另一中等個子,臉色慘白,但仍掩不住蕭灑英俊,是國民黨十二師某連上尉連長.他和我同年二十一歲,我估計他可能是某大人物的少爺.我還記得他叫史鳳禮,一朝失寵,榔鐺入獄,等待他的是刑事法庭.我慶幸自己對政治不感興趣,爸爸有遠見,他自己學的是政治經濟,從政以後飛黃騰達,但是他經常說政治太黑暗了,所以才讓我進工學院,他說學點兒實業比甚麽都強,也就是一念之差,躲過了刑場之災.

和史鳳禮很談得上來,他說最放不下的是漂亮的妻子,結婚才八個月,他誠懇地囑託我出去以後一定設法去看看他太太,把他在監獄的情形說給她聽.當時我隻得答應,在相處的日子裏,他教會我幾首情歌,後來我知道大都是爬山調,他告訴我後套是個好地方,但是多年兵燹,男人都當兵去了,到田間的人都是婦幼,那地方流傳一個順口溜:哈蔴搽牆牆不倒,嫖客跳牆狗不咬,大姑娘生孩子娘不惱…….後套本來人煙稀少,國軍年年抓壯丁,男人缺少為貴,嫖客跳牆連狗都習以為常了.我出獄以後也沒去看史鳳禮的妻子,覺得我去了算甚麽呢,心裏還有那麽一點惋惜,也是無奈了.這第三位,殺人越貨就不值得一提了.

 

獨居-生死劫

數著煎熬的每一天,過了四個月又十三個日夜,這天早晨殺人犯被帶出牢房,腳鐐聲越來越小,終於聽不到了,他雖罪不容誅,大家還是惋惜生命,沒人出聲,屋子顯得冷清,他再沒回來.下午門又開了,兩個戴腳鐐的站在門口,一個幹部模樣的人叫我把被褥等東西全部拿上,一個念頭閃過,是不是要放我出去,可是轉眼我就被關在另一間屋,這是一間空房,沒有任何物品,連土炕也沒有,我的腦袋像這間房子,空蕩蕩.突然門又開了,還是那個人,他將一個厚厚的草墊子扔下,遞給我一疊白紙和一支筆,然後甩出一句話:好好交待問題.我腦海裏突然閃出兩個字“完了”。半天理不出頭緒.晚飯也吃不下,天漸漸暗下來,屋頂燈發出暗淡的黃光,好像書上描繪的陰曹地府,雖說沒有牛頭馬麵和夜叉,我還是覺得全身的毛孔都張開,我怕,六神無主,我本來就膽小,那時我被籠罩在恐懼中,渾身被汗水浸透,不由自主地戰慄,我支撐著散架的身子,把被褥打開,將全身裹在被子裏,頭腦好像漸趨清醒,心中盤算著,除了媽媽,我別無掛牽,不如就此了卻生命轉念一想不行,媽媽怎麽辦,我是她唯一的希望,我才二十一歲,我不甘心,來日方長,就這樣不清不白地結束生命,他們會得出畏罪自殺的結論.我是清白的,我是無辜的。我回憶起往事.從朦朧的印象開始.四歲那年爸爸在河北省財政廳作事,媽媽帶著我和一歲的妹妹一起到天津,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進大城市.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們住河北大街三馬路,一個四合院,北房三間與別人分租,幾乎每天清晨爸爸牽著我的手,媽媽抱著妹妹到大經路(現在叫中山路)的豆腐房喝豆漿吃油條,然後爸爸去財政廳上班,媽媽帶回一暖瓶熱豆漿,留待中午喝.爸爸每月發薪後如數放在家裏,我不知道確定數目,白花花的銀圓,至少也有幾十個.錢不多,可是看到媽媽那高興的樣子,就知道日子富足,無憂無慮.後來聽大人說房租還不到一塊錢,買一袋洋麵才一塊光洋,再搭配一袋大米,就足夠一家的口糧,魚肉蛋菜都很便宜.我好像進入了過去的時光隧道,越走越遠,好像我又淘氣,媽媽舉著笤帚疙瘩追我,我拚命跑,摔倒在一個土丘旁,二姑正在那裏,一個人寂寞的樣子,我趕緊跑過去,二姑一把將我摟在懷裏,她最疼我,是我的護身符,可能是看我正在受罪,不遠千裏來保護我,我打了一個寒噤,頓時頭腦清醒了,一身冷汗,預感這是不祥之兆二姑十九歲得了不治之症,還沒有結婚就去世了,四五歲的我扛著白紙幡子,哭著為二姑送路,現在一定是來接我了反過來又一想,做夢都是反的,自我寬慰覺得好一些後來稀裏糊塗的似睡非睡,又回到日本發動盧溝橋事變時期,那年我八歲,洪水泛濫,日軍沿著子牙河大堤已經打過了白洋橋,距離我的老家還有六裏地,沿著河堤很快就攻進李賈村,村民紛紛逃難,我們家除爺爺一人外,其餘都逃到隻有三裏地遠的駱賈村,遠遠地聽得到槍炮聲,聽大人們說,國軍憑借村東頭的土圍子,奮力阻擊,打退日軍一次又一次瘋狂進攻,鬼子死傷無數,國軍最後彈盡 又無後援,才沿河套向西撤走。鬼子進村後見人就殺,沒逃的人無一幸免,全村十一人蒙難,我祖父,堂曾祖,堂祖父,叔祖等五人慘遭刺殺,祖母那年僅五十歲,當時的悲慘情景沒法訴說,父親遠離家鄉我作為林家長孫,代替父親為爺爺扛幡送葬,全家籠罩在悲慘淒切哀傷之中。我再一次哭醒,又回到空曠的牢房裏,絕望地看著鐵窗,我有何罪,從一個學生到解放軍,我犯了什麽法;難道比鬼子還不講理嗎,天理何在。理不出一點頭緒,索性隨它去了,蒙上被倒頭就睡,轉天清晨,被送牢飯的吵醒,我沒心事吃東西,想吃也吃不下去,放完風回來,看守通知我接受問話,這是關進來後第一次問話,是福是禍是喜是憂,心中敲鼓,渾身不適,戰戰兢兢被帶到一間很大的屋子,至今我記得清清楚楚,門朝西,一個白淨臉戴眼鏡的男子,坐在東北角落裏,麵帶一絲笑意,揮一下手,示意叫我坐下,我坐在他對麵,大約三四米遠的椅子上,我的緊張情緒漸漸平靜下來,他問:“你是林大鵬同誌,”我答:“是”。這是將近半年來,第一次聽到別人稱呼我同誌,我如釋重負,下麵是我和那人的談話記錄,基本是原話。

張:“我姓張,是保衛科長,稱呼我張同誌好了。你的問題基本弄清 楚了,就等河北省的公函一到,結案就沒事了。”說完衝我一笑。

我一臉彷徨:“將近五個月沒問過話,為什麽把我關在這裏,我很想知道,希望告訴我。”我探尋地望著張科長。

張:“我們也是按文件辦事,半年前軍區接到河北省一封公函,要求我們扣留你進行審查,事情和你父親有關,所以我們就下達公函,從你們連隊調到分區,之所以沒直接逮捕你,因為隻是懷疑,現在已經查清楚,事情和你沒關係,你父親已經逃到台灣。”

我:“我想也是,不然能逃到哪裏去呢!”當時我心呱搭一下就放下了,官方的結論準沒錯。我理直氣壯地接著說:“那我關這麽長時間算什麽呢?”

張:“我們的意見就此結論,算‘誤押’恢複原級別,原職務,如果你願意可以換單位隻能委屈你了你的問題算幸運的,有的一拖就是一年,甚至更長。”                          我:“我願回原單位,這可以澄清誤會,證明我是清白無辜的。”

 

回到人間

就這樣結束了將近半年的鐵窗生涯,外麵的大喇叭想起熟悉的歌聲,“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再不是那麽沉悶和無精打采,談話結束後,我被安排在軍區招待所,天是藍的,空氣是新鮮的,我對著牆上的鏡子,看到久違的臉,臉色白皙,上唇長出絨絨的胡須,他成熟了我無拘無束地放開喉嚨唱起了楊白勞的唱段:“人家閨女有花戴,你爹錢少不能買,扯上二尺紅頭繩,給我喜兒紮起來紮呀紮起來”真是柳暗花明,一群女孩子呼啦圍了上來,她們是被抗美援朝熱潮,卷進解放軍大家庭,在招待所等待分配的女孩子她們七嘴八舌,有的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我感覺自己就是一條鹹魚,被一群蒼蠅糭著一點也不心煩,反覺得美滋滋,說不出來的味道,其中一個人闖進我的眼裏,她的臉色不是一般的白,用當時的話說是洋白,但是中國式的桃腮,眼珠灰黃色,頭發深金黃色,像是個混血兒,然而,言談舉止,特別是一顰一笑,卻是東方女孩子的氣質,這是她的魅力所在許多男孩子圍著他,再容不得旁人染指。一天在食堂吃完飯出來,他主動搭訕,說:“你的聲音很好聽,像電影裏的楊白勞。”

我問:“是嗎,你會喜兒的唱段嗎?”他點點頭,回到宿舍我們就來了一段對唱,引來許多人圍觀這是我成熟後第一次被女孩子喜歡好景不長,一周後軍區來通知,叫我到人事部辦手續,並立即回部隊我真舍不得離開,恨不得永遠呆在這裏這是一相情願,是夢想,留下一段美好的記憶,趕回部隊去了。

我在軍區人事處開完介紹信,再到後勤處拿免費車票,順利地登上西去的列車,直奔薩拉旗。說也奇怪,來時車行如牛,車內空氣沉悶,曠野一片蕭條;而現在還是那深綠色的車廂,坐上去非常舒適,車輪和鋼軌接觸後發出哢嗒哢嗒的聲音,和著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歌聲,非常悅耳,伴隨著律動的心,放眼窗外,遠處的大青山隨著近處的樹木向遠處推開去,同樣的路程,回程卻是‘千裏江陵一日還’的感覺。回分區後,正趕上兵演兵匯演,臨時組成一個班子,派我擔任組長,真是鴨子上架,夠難受的,硬著頭皮也得上,這是命令,必須服從,隻好暫時呆在宣傳隊這裏一水小知識分子,宣傳幹事呂秉謙字呂品,稱五口先生。原國民黨留用人員,在文藝上有些造詣,演技有兩把牙刷子。

我參軍後大部分時間擔任文化教員,隻給戰士排演過小節目,這次的節目要拿到軍區匯演,關乎到軍分區的榮譽,自己感覺壓力很大,好在我少年時代練過拳腳,擔任一個舞蹈角色還算馬馬虎虎,踢腿彎腰疊羅漢,都不成問題,跟隊員關係處的還可以,我雖然是正排級,但是從沒帶過兵,自己散漫慣了,要求隊員也不嚴格,有一次各單位都出操了,我們這群文藝兵才起床,這時呂幹事闖進來衝我大發雷霆:“你怎麽搞的,我撤你的職,三班長集合隊伍出操......”我心想你一個連級幹事,有什麽權力撤我的職,但自覺理虧,啞巴吃黃連,雖然以後還是我負責,總是憋一肚子火沒處撒,就向宣傳科長嶽子宜告了他一狀,科長說:“他批評你是應該的,隻是態度粗暴,他是舊軍隊留用人員,難免有軍閥作風,我會做他的工作;你也有不對的地方,以後要嚴格要求自己,嚴格要求隊員”從此以後,我漸漸認識到組織上給的任何任務,都要認真去完成,不要計較批評者的態度,主要考慮自己哪些地方做得不妥

經過兩個多月的排練,我們終於拿出兩個節目,代表軍分區參加軍區匯演,在招待所遇到不少老朋友,都是革大同學,僅僅年的時間變化竟然如此之大,在集寧集訓時的小組長牛會清,現在是軍區文工團的主要演員,他在白毛女歌劇中飾白毛女,是我看過的“白毛女”最好的扮演者,劉自力在話劇中的表演也很出色我雖然身在文藝代表隊,覺得自己是個藝盲,對於文藝一竅不通,軍區有名的評委一個名子我都叫不上來,隻記得侯鏡如一人,他曾經是國民黨的一名要員。匯演休整期間,文工團女演員輔導交誼舞,說是學習蘇聯老大哥,回想起來,自己真是又土又笨,除了臉紅外,不敢碰女人,這件事到現在還記憶猶新不知怎麽從那時起,就迷上了交際舞,對文藝發生了很大興趣,現在八十多歲了還樂此不疲還自學了二胡、小提琴等樂器,加上喜歡唱歌,晚年的生活可以說多彩又多姿。

 

匯演結束後回到分區,順理成章地離開了宣傳隊. 調去獨立營擔任中心文教,負責全營五個連的文化教育,我擔心沒有這方麵的經驗,不想去,科長解釋,就是發發通知等事務性工作。他相信我一定能做好,就這樣在獨立營一晃半年過去了。期間有幾件事值得追記。

真巧我到獨立營報道,和我辦交接的是老朋友陳文餘,他告訴我不想當文化教員,想離開這裏,沒想到剛交出中心文教,旋又下連隊,更感到不是滋味,每天鬧情緒這是後話

接下來就是反貪汙反浪費,營部開會我是當然記錄,教導員宣布開會後,大家都不做聲,營長說機會不多,貪汙數額不論大小,主動談,都會寬大處理。

我自覺一身輕,沒有任何問題,便搶先說:“我在一連時分過六尺白布,沒有了。”

楊連長抬起頭解釋:“是我主持分的和他沒關係。”我意識到他示意不要揭發,其實我什麽都不知道。

這時前來指導運動的嶽科長啟發說:“楊喜權,你十二歲參加革命,不要辜負黨對你多年的培養教育,隻要你把問題說清,組織不會難為你,大家幫助你也是挽救你,你要好好想一想,沒有黨那有你的今天,你一個苦孩子,是黨把你養育成人,把你培養成革命幹部,幫你成家立業,你怎麽對得起黨,對得起你妻子,和將要出生的孩子。”

一席話打動了連長,他抬起頭,已經淚流滿麵,一個五尺漢子,在眾目睽睽之下,如果不是觸到傷心處,怎麽會泣不成聲呢嶽子宜接著說:“你冷靜一下,把你做過的對不起黨的事說出來,對你對黨都有好處

楊連長擦幹眼淚:“我對不起黨的培養,我不該將戰士們辛勤勞動的成果,據為己有,當時閆算子和我商量說“大豐收了,除去開銷淨盛一大筆錢,如果均分到每個戰士手裏,就很少了,這些都是他的原話。”連長接著說:“我便把這筆錢,拿出一部分,每人六尺布,其餘的嗎,結婚正需要錢。”連長停一下看看閆算子繼續說:“我見錢眼開,利益熏心就把錢據為己有了,我對不起黨的培養,對不起戰士們,對不起人民,我願意接受任何處分。”話音剛落,宣傳幹事馬傑帶頭喊口號: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教導員說:“楊喜權同誌的態度是誠懇的,知道悔改仍然是好同誌。”原來我對連長的一些看法立刻釋懷了問題在閆算子,其實早在嶽科長視察時就對連裏的問題,有了底。他真不愧為英明的年輕領導幹部。我佩服他,平心暗想應該以他為榜樣

 

鎮反

在營裏不像連隊,小幹事們都是知識分子,與鮑東來,馬傑,高太中等,大家相處融洽,又有共同語言,期間算是我參軍後最順暢期.

和平的好景不長,全國掀起鎮壓反革命高潮,人人過關,心想我已經被審查過,應該沒事了,誰知道依然逃不過這一劫,營部裏不論大小幹部,必須向連隊戰士交待,戰士可以隨時打斷你的談話,並提出質問,而且必須給出合理的解釋,如果有人認為你的態度不好,就有人高呼口號: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老實交代是唯一出路,負隅頑抗死路一條。氣氛森嚴凝滯,我別無選擇,又把在軍區保衛部寫的內容,重複一遍有人質問:為什麽你父親逃台灣,把你留下,給你什麽任務

這類問題我已經說過多少遍了,事實是:我是一個大一的學生,中學時就參加過反饑餓反內戰的遊行示威,對國民黨當時的腐敗政治,有所不滿,父親經常教育我好好學習,學點實業報效國家,不要染指政治,政治太黑暗了父親逃往海外,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戰士對我的解釋不以為然,仍然懷疑我是潛伏特務,我實在是冤枉透了,有口難辯帶著這個包袱一路坎坎柯柯,直到右派改正,離休出國探親,成為統戰對象,才鬆了一口氣,結果人老了,殘年了。

 

鎮壓反革命期間,我有機會看處決人犯,那天半陰天,老爺廟前召開審判並處決人犯大會,當地縣政府當場判處十幾個犯人,其中死刑立即執行者三個,刑場就在會場東南方一片沼澤地,我隨著看熱鬧的人群,跟在後麵,隻聽一個身材魁梧犯人大喊著:我值了,當過團長娶過三房媳婦。說話間,已經到了執行地點,一個持槍戰士,一腳下去那人趴在地上,他又掙紮著爬起來,大叫:國民黨萬歲。喊聲未落槍聲響了,腦袋開了花,花紅腦漿濺開,一股腥臭鋪麵而來,我捂著鼻子,衝出人群,感到一陣惡心,差點吐出來從此我再沒有勇氣看那種殘忍的場麵。當時一種思緒縈回腦際,革命是為了什麽,就是革人的命,一個政權被推翻了,殺那麽多人幹什麽,為首的,有人命的殺掉就算了,在舊政權做過事的人,是無辜的,每個人都要吃飯,要維持基本生活,他們必須去工作,養家糊口,凡在舊政權服過務的人,都要帶上曆史反革命的帽子,再加上他們的親戚朋友,幾乎人人有問題了。後來我稍稍看出點子門道原來是為階級鬥爭是個綱,埋下伏筆,運動運動一運就動,階級敵人自然不敢亂說亂動,‘那一小撮呢’‘那一大把呢’不止吧,恐怕是一大片呢運動一來,人人自危,爹死娘嫁人,個人顧個人,所以說:階級鬥爭一抓就靈。能不靈嗎。地、富、反、壞、右、貪、退、流、盜、走(走資派)那麽多階級敵人,不搞階級鬥爭行嗎,沒有功夫發展生產三忠於四無限,天天讀是主旋律,工作,種田和學習隻能是變奏了。非但如此,還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革命就是為了搞階級鬥爭嗎想想越來越糊塗了。糊塗一點好,鄭板橋早就悟出:難得糊塗了。

不知怎的,擺脫囹圄後,特別喜歡小鳥;看著它們自由地翱翔,枝頭上下,鳴聲唧唧,我幻想成為一隻鳥太天真了,天上還有老鷹呢

幻想歸幻想,現實如此,一個青年人還得向前看,用時髦的話說就是追求進步,我一如既往地努力工作。一天政治部來通知,明天到宣教科報道,心中揣摩該不是升遷吧,一夜沒好好睡,轉天一早就趕去報到,推門一看還有比我早的,高太中,陳文餘,坐在長條桌的後麵,議論著什麽,都是熟人,你看我,我看你,我立刻感到三個人好像都是宂員,是不祥之兆,正在狐疑,嶽科長進來了,和善地通知我們,到軍幹校進修,迎接全軍向文化進軍的高潮,考慮到你們三人文化程度好,都在高中以上,希望大家不要辜負組織上的期望。

計劃趕不上變化三個同齡人在東去的列車上,談笑風生,時而和著喇叭哼唱:你聽奔跑的火車,轟隆隆地響,轟隆隆地響千裏萬裏的莊一片金黃,馬達的聲音,震天動地,勞動的歌聲生產忙,生產忙時而歡聲笑語,一聲長笛,到站了,老地方不由想起被關押的日子,我珍惜重新得到的自由,決心努力學習,爭取做一個合格的教師

軍幹校坐落在軍區大樓不遠的地方,舊式營房,通鋪上下兩層,我們仍是部隊編製,每班十個人,我當副班長,邵穆林是班長,他是步兵二十一師文工團抽調的,班裏成員高太中、陳文餘是老熟人,還有新參軍的馬致遠和小梁都是天津老鄉,覺得格外親切,且不說單說陸陸續續報到學員,大都是各文藝團體抽調而來。自由散漫的文藝兵,本來就不好管理,再加上都不願意當文化教員,更不願意離開文藝團體。幾乎個個鬧情緒,更有甚者打報告申請複原,不巧不成書,暫停業務培訓,掀起清查反革命運動新高潮,烏蘭夫主席作形勢報告,第一次目睹領袖的風采,他高大魁梧,酷似毛主席報告會後運動熱鬧起來,大組查小組挖,幾乎每人都得把自己的經曆抖落一遍,文化界成員本來就複雜,運動一來,人人自危,晚上睡覺像烙餅,大通鋪吱呀作響。我好像剛睡著,起床號響了,全體集合在操場,教導員姓什麽我忘了,特征倒記得很清楚,淳樸的農民形象,但訓起話來頭頭是道,應該是久經鍛煉的老手,他開訓了,嗓音洪亮:“一小撮階級敵人不甘心退出曆史舞台,竟敢用自殺向黨示威,昨天夜裏就有人用刮臉刀割手腕,你想死為什麽不抹脖子警告一小撮階級敵人,不要亂說亂動,隻有老實交代,爭取寬大處理,才是唯一出路,頑抗到底死路一條革命軍人要站穩無產階級立場,打退階級敵人的狂反撲也希望有曆史問題的人,坦白交代你的反動曆史,爭取得到黨的從寬處理

深挖反革命運動搞了一個多月,以重新填寫履曆表而告終這場清查反革命運動,搞得人心慌慌,雖然沒有查出反革命,但從人們的臉上看到了心裏的陰影從此鬧情緒的、要複原的、想回原單位的都銷聲匿跡了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真是屢試不爽怪不得後來發展成綱了

運動停止後.業務培訓開始了段成樑是主任,方磚臉,白淨,說話有點結巴,談吐不俗,據說是大學畢業,他開始講課了,是些基本語法知識,和數裏常識,畢竟這些久違的書本子又拿在手裏了。大家還是煞有介事地認真聽講基本訓練後,進入實質操練:速成識字法,說是一個叫祈建華的軍人所發明課堂示範,就是戰場主講老師叫宋若萍,段成樑介紹說,宋老師是經軍區特別培訓的頂尖模範大家一定要認真領會教學法的精髓宋老師從後麵慢條斯理地走出來,大夥大吃一驚,這麽漂亮的名字,怎麽是個男的,貌不揚不說,又瘦又小,下眼皮還有一巴黎眼,唯一的特點是嘴唇很薄,幾乎看不到。他開場白第一句話:“我沒把大家嚇著”下麵鴉雀無聲,這聲音將大家鎮住了,清脆,悅耳,鑽進你的心裏,反正怎麽形容都不過分他接著講解:“祈建華識字法的精髓,就是思想高度集中,把字當作敵人,老師就是指揮官,學生是戰士,字就是敵人,一仗下來,必須全殲敵人接下來宋若萍老師開始示範課,很快教會注音字母歌,然後教拚法最後段主任命令我們說:“不許走樣,必須亦步亦趨,比如 ba 八就拚成八,等而下之”實習開始了,我所在的班有一個輔導員,他叫李謨,後來成為我的好朋友之一,這是後話兩個半月的軍幹校學了個所謂速成識字法,不少人不太認同,我也是其中之一,還被戴個不接受新鮮事物的帽子接下來是分配,我和高太中分在一起,軍區速成文化學校,坐落在軍區司令部西邊的軍營

學員陸陸續續報道,分班後我負責中級班,還有一個助手,是原來的女教師,叫劉桂香,長我五歲,本地人,中級師範畢業,備課時常以大姐口吻幫我,表示她是內行,我很反感,上了幾節課後,他一反常態地謙虛起來,說什麽要向我學習,特別是生活上倍加關心,我這才注意到她對我有好感,我也注意到她,個子不高,長方臉,鼻子尖尖的,雖然有幾點淺淺的雀斑,看上去很舒服,特別是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地,眼睛顯得特別有神我當時二十一歲,雖然比我大五歲,我感覺她不像大姐,更像母親,對他很依戀後來他察覺到,我並不是真的愛她,一個中午她端來兩份飯菜,放在寫字台上,無精打采地說:“小,我們這種狀態長期下去,你覺得怎樣,別人看著,咱倆的關係曖昧,可是我感覺你把我當大姐,甚至是...... 他沒說下去。我接茬說:“你真的像大姐,我很喜歡你,這樣不是很好嗎,你對我照顧關懷備至,你為什麽那樣說?......。她眼圈紅了,我不知所措,想給她擦眼淚,他用胳膊推開,說:“我不怪你,是我一廂情願,就當什麽也沒發生好了”打那以後,我倆的關係漸漸淡了沒過多久我調到一個新班,她也調走了後想起來那段經曆,還挺那個的。

 

不許戀愛

新班級成員大部分是部隊文藝團體和機關抽調來進修的。女兵身材都標致,有一個女孩子,姓喬我不便寫她的真名,(她應該還健在)看到她心為之一動,圓臉,小眼睛眯成一條縫,眼眉彎彎總帶著笑,左麵嘴角下有一個針鼻兒大的小酒窩,能歌善舞,對老師那股殷勤勁,我以為是對我的好感,弄得我心慌意亂,像掉了魂,他那粉白小臉從脖頸一直白下去她來自步兵二十一師文工團一來二去,支部委員張工代表班委會找我談話,她告訴我,很多同誌對我有意見,說我對某些同學關心過度,忽略了學習有困難的學員我聽後,覺得不是滋味,假裝著急,火冒三丈地說:“我對每個同學一視同仁,絕沒有偏袒,”張工說:“這不是我個人的意見,是同學們普遍的反映,”我感到事態嚴重,硬碰硬不行,便說:“我以後會多加注意,多照顧學習有困難的學員,”一場風波總算暫時平息學校擴大規模,軍區決定將校址遷往包頭,新址坐落在城區東麵的軍營,校內規模很大,校園內雜草叢生,我們的首要任務是清理宿舍,拔除雜草,草堆下麵硬蓋昆蟲癩蛤蟆到處爬,這並不可怕,有一次我光著膀子剛抱起一團草,隻覺得一個冰涼的東西,從胸前滑落,一條蛇翹起頭爬走了,我倒退幾步,差一點摔倒,出了一身冷汗,好像掉了魂以後的好長一段時間,幾乎天天做惡夢,被蛇嚇醒,總覺得蛇要鑽進我的嘴裏我厭惡蛇,怕蛇,我的屬相偏偏是蛇,我為什麽屬這麽一個醜陋的東西甚至有時連自己都討厭怕蛇一直怕到七十多歲,才了了

某天又給我班配備一個新教員,他姓賴, 剛從朝鮮戰場退下來,高中程度,由於滿嘴廣東腔根本不能講課,安排當我的助手,我覺得他也對小喬眉來眼去,但是她並不買賬喬雖然不聲不響,眉宇之間傳達的意思,使我萌動的心更加不平靜,一天課後太陽西下時,我大著膽子在女生宿舍附近徘徊,喬端著臉盆出來,我立即湊上去,他使眼神,意思是不要出聲,到操場旁的大樹下等她

月光下,仍可感到他的粉頸緊連著突起的胸脯在跳動,她慢慢地訴說“師直機關的老幹部追我很緊,我不願意,組織出麵做我的工作,叫我考慮政治前途,我沒有了退路,隻好答應,還有半年我滿十八歲,就得和他結婚;也是該著,他因為貪汙停職反省,我提出解除婚約...... 我立馬打斷她:“你們隻是訂婚,又沒登記,根本沒有法律效率,解除什麽婚約,你有權利追求自由”她接過話茬:“你是排級幹部,能結婚嗎,”

現在當然不能結婚,但是我愛你,你也愛我,這是最重要的,我們的年齡還小,我們有的是時間,你說呢?”我兩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久久地站著不知什麽時候,她的班長其木格(蒙族戰士)匆匆出來,站在我們中間,陰森森的麵孔,略帶不滿地喬說:“馬上就熄燈了,趕快回宿舍,”

我撒謊說:“我和她談談這次的作文不行嗎?”“隨便”其木格沒好氣的甩出一句走了。

兩天後,我被叫到政工科。政工主任謝鐵蓮鐵青著臉:“你是怎麽搞的,自己的出身且不說,你父親逃亡台灣,你應該好好表現,爭取進步,現在又出現作風問題......沒等他說完,我便接過話茬:“什麽叫作風問題,我二十二歲了,交女朋友,談戀愛有什麽不對嗎?”

你沒資格談戀愛,一個正排級文化教員,是不能結婚的

我並沒要求結婚,交朋友總可以吧,”

談戀愛也不行!,這是紀律

如果這樣我無話可說”說完抬腿就走,謝鐵蓮一拍桌子:“你是什麽態度,停職,回去寫檢查,深挖你的資產階級腐化墮落思想等候組織處理

回到宿舍整理書籍文具,喬推門近來,說:“組織找我談話,並警告我,如果再和你來往,要考慮團員問題”說著好像掉了一滴眼淚,我知道全完了,隻好叫她把作業取走

大會批小會談,檢查寫了好幾遍,也過不了關,最後全校大會聲討,

什麽混進革命隊伍的壞人,階級異己份子等大帽子滿天飛,這些我都不介意自己最清楚,一個學生,就像一張白紙,隨他說唄突然一個聲音:“ .........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立即站起來:“別說髒話,不要進行人身攻擊!”頓時會場嘩然,這裏畢竟是學校,在台上就坐的關校長立即走到台前,才平息了這場突發的風波批判會繼續進行算是和風細雨了最後結論是不正當的男女關係,調換班級繼續擔任教師我雖然心裏不服氣,但是處理結果比我估計的輕多了也隻好吞下這口氣。

 

慈母來軍營

下午課後,我和高太中在操場拔雙杠,突然一個聲音:林大鵬你看誰來啦!

我猛一回頭,王濤陪著媽媽向我走來,媽媽好像從天上掉下來,我三步並作兩步,闖到媽媽麵前,三年沒見到媽媽,她已經老太龍鍾,我差一點沒認出來,媽媽僅僅四十八歲,比我才大二十五歲,我離開媽媽時,她還是滿頭黑發,隱隱約約看到眼角的魚尾紋,我忍不住跪在媽媽膝下哭了,媽媽也哭了,王濤、高太中也哭了,媽媽見我傷心的樣子,便打岔說:“快起來,別像個孩子,叫同誌們笑話,”我這才站起來說:“我差點沒認出你,見到您,我高興,”大家七嘴八舌地說:“快讓老太太到宿舍休息吧。”王濤和我這才攙扶著老人進了宿舍王濤說:“我去食堂打飯,大夥也散了吧,好叫他們母子二人說說悄悄話”這時屋裏就剩我和媽媽了媽媽向我介紹了我離家後的變化

原來從四九年七月半,探親分別到現在雖然僅僅兩年多,人和事的變遷互相都很驚詫媽媽說:“你走後,叔叔無故被捕,人家說他要報複,判刑三年,誰都知道叔叔是熱心腸,有口無心,他什麽事都沒做過,僅僅是飯店一個掛名監理,有口難辯啊二樓的兩間大房子,也不讓住了,一家人隻好擠在原來存煤的小屋裏,奶奶想你爸爸,經常暗自流淚,比以前瘦多了奶奶六十多歲,嬸嬸經常住娘家,把兩個七八歲的孩子丟給我,有一次小平子的媽到察哈爾路來了一趟,把死了的小婆子撂下的女兒大鈞丟給我,自己帶著大平逃走了,據說是偷渡到了香港.大鈞還小才八九歲,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沒有壯勞力,沒有任何進項,全靠我拖著兩隻小腳,刨種景老二的幾畝稻田,勉強維持生計”正說著王濤端來飯菜,看到我們母子眼裏噙著淚水,安慰幾句走了我勸媽媽先吃飯,別說那些煩心的事了。媽媽說:“看到你就放心了,為什麽好幾個月沒來信,就是那些日子,我吃不下,睡不著,一下子就老了。”等我把無故拘留審查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媽媽,她提著的心才放下

晚上媽媽被安置在家屬招待所,我回到宿舍,說什麽也睡不著,翻來覆去描摹著媽媽操勞疲憊的身影媽媽在萬全道察哈爾路十字路口張望,看到騎馬巡邏的軍人,在後麵追著看,那不是我兒嗎,揉揉眼睛看著遠去的騎馬人,心想我兒我兒生病了嗎,是不是受傷了;莫不是犧牲了;為什麽不來信呢後來好像睡著了,看到媽媽臉上爬滿了皺紋,頭發又黑又亮,突然就變白了

轉天課後,在家屬隊看到媽媽幫人帶孩子,我把媽媽拽到一旁:“您怎麽幹這個呢,在這裏輕鬆幾天吧,”

我不累,在這裏沒事閑待著,一天也看不到你,更難受,還不如看個小孩心裏淨板,”

晚飯後媽媽在操場悄悄地訴說痛苦的經曆。“受苦受累我不怕,就怕派出所經常來找麻煩,人家不知道我和你爸爸的關係並不好,十幾年間僅僅見過他一麵,我什麽都不知道,讓我交代什麽,提起這些事我心裏就難過,他們見我傷心地痛哭,以後就很少叫我去派出所,也許是經過調查我說的都是實情

家裏生活狀況越來越糟,你三姑委屈嫁人了。”說到這裏媽媽猶豫了一下,接著說:“大榮也結婚了。”我的腦袋嗡地一下,妹妹還不滿十八,學也沒上完,怎麽就......

沒有辦法呀,總得活下去嗎,再說,你參軍後,大榮不得不去上班,養家糊口,有什麽辦法呢“三姑心氣很高,過去習慣被人稱作姑奶奶,本來希望嫁個像樣的人家,可是轉眼間,家道衰敗,繁華不再,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誰也沒經過,我一個婦道人家,又能怎樣還算好,後來你郵來軍屬證明,街道上和派出所的態度也變了,後來按月發放軍屬救濟金,還派我擔任街道代表日子好過多了

媽媽每天給一個軍人家屬看小孩,我也每天業餘時間去陪媽媽;周日就陪她到包頭市區走走,花掉僅有的津貼吃了一次包頭的全聚德,和媽媽照了相,那張照片我經常帶在身邊,後來在一次火災中失落了時間很快轉眼一個月的探親假快到了,到期如果沒有特殊理由,必須離隊,媽媽願意留下來,在家屬隊看小孩,我心裏非常不自在,怎麽能叫年近半百的母親做這種事,(其實現在看來真的沒什麽,勞動吃飯嗎;但在當時我的等級觀念,封建意識作怪,沒同意老人留下來,這是我一生最後悔的一件事.

就跟媽媽說:“奶奶六十多歲,大鈞才十歲,還有嬸嬸和她的兩個孩子,您不在家他們怎麽過呢”媽媽答應暫時回家,並說再來看我

我送媽媽到包頭火車站,同行的還有一個女同誌,她答應一路照顧好媽媽,我還是不放心,因為那個家屬舍不得離開丈夫,獨自孤零零地走人,哭成了淚人,媽媽和我還得安慰她汽笛響了幾聲,出了幾聲長氣,幾聲短氣,像是也感受到離別的痛苦不得不徐徐挪動了,我拉著媽媽從窗口伸出的手,隨著火車沉重地腳步踉踉蹌蹌地奔跑,媽媽看我痛苦地樣子,強忍住不哭,還努力地現出笑容,我也強忍著不讓淚珠掉下來。火車絕決地長嘯一聲,速度越來越快了,我不得不放開手,任它去了,我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站上的工作人員,看我傷心的樣子,隻好安慰我說:哭有什麽用我勉強止住了哭聲,抽泣著掏出手帕揩去淚水,才發現自己穿著軍裝,不該失態,久久地徘徊在站台上,事情遠去了,六十年了,心裏還在痛,今天不能再寫下去了。

 

第一回喝醉

那年協理員結婚,我和王濤協辦,忙上忙下總算圓滿禮成,協理員很感激我們倆,把我和王濤請到新房,一瓶竹葉青,一瓶紅玫瑰,年輕好逞能,喝得爛醉如泥,什麽時候怎麽回到宿舍,我完全不記得,那一夜迷迷糊糊,總覺得頭朝下,昏天地黑,早晨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水泥地上,根本不知道怎麽掉在床下,好在裹著被子,也沒覺得怎樣這次的教訓保了我一輩子,八十多歲了再也沒喝醉過看看表已是九點,幸好是周末,胡亂吃些就上街了同行七八個人,他們是:我的同行,高太中、宿聚德、程萬壽和我,另幾個人的名字已無記憶。一行人說說笑笑,不覺來到轉龍站,這是包頭城東唯一的好去處,實在太熟習了,都覺得很無聊,進城除去吃飯也沒個好玩的地方,便信馬由韁,向黃河蕩去

河套的黃河,河麵不寬,水流湍急,從高原上衝擊來的黃湯,滾滾而下,葦席搭成的酒肆,在堤岸上被風吹得歪歪斜斜,酒幌子飄上飄下別具風情,河灘靠水邊的地方,稀稀疏疏插著一些柳木棍子,上麵拴著不粗不細的麻繩,我們這些呆子誰都搞不懂是些什麽玩意兒;隻見酒肆掌勺的跑下河灘,抓起栓在柳木棍子上的繩子,一把一把繞起來,粗繩上還係著一條條細繩,細繩上都係著魚鉤;突然一個很大的浪花,金花花的大鯉魚翻滾著被拖出水麵,我們齊聲叫,不,其實是狂吼大家不約而同地問掌櫃的:“賣嗎!”

當然,要幾條?紅燒,還是糖醋?”

各一條好了! 雖然七嘴八舌,大家的口味卻很一致。我接著說:“我們遊完泳上來就吃,快一點

好嘞”掌櫃答應著就動起手來。

我們脫光衣服,下餃子似的跳進黃河,大夥清一色狗刨,在水裏撒幾個歡兒,就爬上來,初夏的天氣,水依舊帶著西北的寒氣,難以忍受。小風一溜,不免上牙碰下牙,大家互相看看都笑了,個個都變成了泥猴。俗話說跳進黃河洗不清,我們照實領略到了驕陽曬著,全身幹透了,用手撫摸身體時,往下掉麵兒;指甲一劃,一道白痕。

魚香渺渺,大家圍坐在露天桌旁。一瓶本地老白幹,搪瓷缸子飛傳,酒香魚鮮是這輩子最愜意的野餐了已而,杯盤狼藉,白雲蒼狗,小資產階級的劣根性完全暴露,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嚎叫,唱歌走調,開窪野地,盡情發泄,反正沒人買票觀看隻有我最清醒,因為昨天的爛醉,傳到我手聞一下,也沒人注意這些,就混過了。太陽偏西,醉人相扶著回營去了。

 

一樁糗事終生難忘

和往常一樣,備課上課,批改作業,乏善可陳有一件糗事還記憶猶新一天我正在上數學課,分數四則題講了一半,忽然內急,小腹下墜,上廁所都有點來不及了,關校長,段成樑主任等七八位坐在後排,聽我講課,我咬緊牙關,努力提肛,終於熬到下課,跑向廁所的路上,一肚子存貨,一發不可收拾,隔著內褲,順著大腿內側留下來,灌滿了鞋殼泐,這一場景,每個人都看出來了,鈴響前的一兩分鍾,我的聲音發抖,臉也綠了,在我衝向廁所時,領導都跟了過來,我的醜態,窘相叫我無地自容,恨不得鑽進地縫裏,圍著的人們看到都捂著鼻子,我實在忍不住哭了班部主任說:“快去洗一洗,換換衣服,到衛生所檢查檢查,”其實我也隻是後不住,為掩飾糗事,謊說著涼泄肚掩人耳目而已。沒多久學校升格,全稱為:人民解放軍第五十二速成中學,學校相繼補充了一批教員,都是大專以上學曆,我們這些老文化教員的命運與浮沉,誰都猜不透。

學院進修

我進到教務處大辦公室裏時的陣勢:段成樑主任靠在寫字台後麵的高背椅上,李政委窩在右手邊的沙發上,關校長端坐在椅子上,段主任習慣地擠一擠眼,有點結巴地說:“大鵬同誌請坐,”這是官話,什麽都說明不了我掃了一眼窩在右手邊沙發上的李政委,和端坐在椅子上的關校長,都似笑不笑地打手勢示意我坐下我心中打鼓,吉凶莫辨,又有噠噠敲門聲。“請進!”李謨、王濤、高太中相繼近來,段主任說:“人都來了,請關校長宣布好消息,”我們相視一笑,心領神會,利多弊少我的心也隨之放下了

關校長笑容可掬道:“我們正為大家的去留傷腦筋,天從人願,上級來通知,要各校選派有培養前途的教師,去培訓,你們幾位都是大學一二年級肄業,條件好,黨委決定,保送你們到華北軍區師範學院進修,這是難得的機會,大家表個態

沒意見,服從組織分配”四個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其實大家早就有這種想法,就順水推舟了

師範坐落在河北省會保定北關外下了火車早有人等候接站,出了站

車子駛入一條非常寬大的柏油路,好像直通羅馬了;越走越窄,到了城關簡直成了小胡同。早些年我們居住天津市,爸爸常說去保定開會,在我的想象裏省城應該是豪華大都市,誰知有名無實,僅僅是一座古城罷了

接著就是到教務處注冊,我想學文學和曆史,說是滿員了,物理、化學、數學係可以任選一門於是李謨、高太中和我都注冊了物理係,王濤願意攻化學。我們班學生來自各個部隊各機關,空軍、步兵、騎兵、坦克兵,五花八門,我們三人外,記得起名字的是:邊可貞、陸文樹、莫紹凡、常若凡、高耀春、李堯煌、羅扶周、王守嫻、王以鵬馬輝義、劉君、張晉、李某某等四十人。

我們主講老師叫候伯嶽,教育學主講不是軍人,某師大聘請的客座講師,他完全是照本宣科,但是我們必須認真聽講,這是軍人的紀律,課後隻好自己去找參考書,這樣一來反而對教育學產生了興趣,讀了《凱洛夫》《別林斯基》等,從而也迷上俄國文學作品。有一次課上討論,“人是可以通過教育改造好的”主題,我原以為人是天生的,性格很難改變,但觀點是可以改變的有人說蔣介石不可以改造,我引了捷克大教育家誇美紐斯的話:世界上沒有那種弄髒了的鏡子,無論如何,任便什麽都不能接受映像,如果有,就洗淨它,擦幹它;世界上沒有那種粗糙的黑板,無論如何任便什麽,都不能在上麵書寫,如果有,就刨平它,磨光它。其實性格和觀點又糾結在一起,觀點雖然可以改變,但是性格要堅持己見,就難辦了到現在我還是弄不懂其中的奧妙就我自己而言,對事物的基本看法是根深蒂固的,急脾氣的性格也絲毫沒有變,認準了的事,一條道跑到黑,所以一生坎坷奈何奈何八十幾歲的年紀了,才知道一點,原來自己的堅持絲毫不起作用,什麽都改變不了,地球一天一天變暖,氣候一天一天變壞,人變得六親不認,錢比他爹親,道德算什麽,損人算什麽,隻要他自己合適,就得了怪不得有人預言世界末日來臨,這世道也該到末日了說說就得了,別往心裏去,不要改變自己,活出自我好了

說話間半年過去了,學習輕鬆,成績斐然,我擔任學習組長,負責幫助成績差的同學,一切就緒了這期間的幾件事是忘不了的

先說她吧,瑪露霞是大家對她的愛稱,還得從每周末到城裏看電影說起蘇聯電影《青年突擊隊》,女主角,技工學校校花,實習時表現非凡,人漂亮,是青年學子追求的共同目標,電影散場後,人們的目光集中到王某某(她應該還健在,不便直呼其名)身上,她真的像,還以為瑪露霞從電影裏出來了,幾乎是同時喊出來:“瑪露霞!”說也奇怪,王某自己覺得就是瑪露霞以後的日子,不少人開始動作了,但是她並不當回事,一天她在講台前指揮唱歌,他的眼神與我相對,見我也癡癡地看著她,她的臉閃過一絲紅雲,我的臉也覺得發燙,正是心中敲戰鼓,臉上火燒山,我警告自己,依然小小排級幹部根本沒資格,如果再染這一水,還會舊戲重演,在知識分子成堆的學校裏,不是自取其辱嗎,一年前的慘狀讓我不寒而栗,我隻好低頭但是我並不死心,每次跳舞我總是等著,抓住可能的時機,邀她跳一曲,依然臉紅心跳,幾次鼓足勇氣向她表白,可是終究沒開口,曾為她寫了一首新詩,總也找不到機會遞給她不久她和陸文澍走在一起,我才發覺陸文澍和我的相貌、神態、儀表都非常像,我的心一下子掉了,魂兒也丟了,原來她喜歡的就是我這種類型這才反省自己,正月十五拜年,晚了半個月,後悔莫及這時我記起了潘長江和黃曉娟的小品,我整個一個潘長江飾演的亮子,就是不敢向傾心的人坦率地表白,世界上真有我這樣又傻又笨的人我笑自己,現在說說,回味而已。

後排左是我,前排中陸文澍

陸文澍和王某某正在熱戀,熄燈號響了,陸文澍還沒回來,女生班也在傾巢出動尋找瑪露霞,我們班這一下炸開鍋了,班上的絞屎棍們瘋了一樣,喊著:“出事了!出事了!”我心想,不就是吃天鵝肉沒摸著嗎,高耀春喊得最凶,看那陣勢,非把好事攪黃了不可,係裏指導員出來了,他說:“按說學習期間不可以談戀愛,年輕人嗎,交交朋友,也是可以理解的,我想他們聽到熄燈號以後,會回來的。”正說著,兩人姍姍地回來了這時都沒話可說了一夜無話,轉天傳來好消息:排以上幹部可以交異性朋友,升到連級時便可以申請結婚從此陸文澍和瑪露霞就光明正大地談起了戀愛,大家也不必偷偷摸摸搞對象了,可是我失去了天賜良機,害得我直到二十八歲才結婚,先不說這事

 

第一次探親

一九五三年春節,放寒假兩星期,凡是自從參軍沒探過親的,都可以請假回家,一律免票.這次回家,讓我打開了眼界,心隨著火車離家越來越近了,探親的男男女女,熱情奔放地唱起了革命歌曲: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民主政府愛人民,共產黨的恩情說不完天空是藍的,鳥是自由的,人是馴服的,一片大好形勢,指引著人們走上社會主義康莊大道.離開家僅僅幾年,雖然天津東站還是老樣子,街道依舊隻是不少街名新命了名法國橋變解放橋,原來的旭街北段稱勝利路,南段稱解放路,等等.三步並作兩步,登上老試有軌電車,晃晃悠悠,叮叮當當,穿過解放橋經過登贏樓,拐上和平路過勸業場,四麵鍾,中原公司的彈洞不見了,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他斜對麵,中正書局的廢墟,變成勝利公園,我下了電車,沿著多倫道向西,熟悉的照相館,裁縫店,香山理發店,河北路口的燒烤櫥窗突出出來,散發著引人饞蟲的香氣,這裏留下過我和她的足跡,舊事一下子湧上心頭,讓人有隔世的感覺,顧不得這些了,還有一百米左右就到家了家裏變成什麽樣子,最疼我的奶奶還好嗎媽媽呢,頭發更白了,或是突然變黑了,小妹長高了吧,嬸嬸和她的孩子們都還好吧。大門是敞開的,三步兩步竄上二樓,推開媽媽的房門,一個很端莊的中年婦女迎上來:“你找誰?”

...... 我根本不認識她,我正在不知所措,右手邊的門開了,我立即認出:“媽媽!”“大鵬!你從天上掉下來啦

我請假回來探親,要住一個星期呢”我摟著媽的肩膀,看著她蒼顏白發,忍不住哭了媽媽把我拽到那間小屋裏,告訴我:“叔叔怕交不起房錢,就把那兩間大房子交出去啦,我住這間,是原來放糧食的小屋,你嬸一家住原來盛煤的屋子,就這樣他還是被抓,進去兩年了,前年我去看你,沒敢說,(其實說過一次了,想必是忘了)怕你受影響,其實你大叔什麽事都沒做過,他隻是德源飯店的監理,光拿錢,不管事,他就是嘴巴不好,愛胡說八道,可能得罪了人,平白無故判三年徒刑,你嬸經常回娘家,我一人照顧你奶奶,還有三個孩子,好在收到你的軍人證書後,咱就享受軍屬待遇了,日子還算過得去

奶奶一點也不見老,老人家不愛操心,安詳地靠著牆角的被子,凡事有媽媽一人擔著,媽媽照顧奶奶非常貼心她聽著媽媽的訴說,心裏不免想起坐牢的兒子,和逃亡在外毫無音訊的大兒子_我的父親,用手帕不住地擦眼睛,我知道說安慰的話,根本沒有用,便爬到炕上依偎著奶奶,奶奶拍拍我:“別走啦!行嗎,家裏一個男人都沒有,這日子可怎麽過呀?真難為你媽了

陪著奶奶和媽媽,不覺假期已滿,那次心酸的探親,好多事情情何以堪,一筆帶過吧,為什麽還要戳心上的傷疤呢.隻好匆匆上路回軍營去了. 又是一個春天,學校大禮堂竣工了,校園一片新氣象,為迎接全國慰問解放軍代表團的到來,各係各個專業都忙著排節目,史某某是我們節目的導演,並擔任伴奏,我舞弄著指揮棒,充指揮,純屬鴨子上架慰問團發放的慰問品無非是慰問袋,毛巾等,最值得紀念的是搪瓷缸,上麵印著:‘全國慰問解放軍代表團贈’大紅字非常醒目;但最珍貴的還是全國解放紀念章了,至今我還保存著,有時就拿出來看看,回味那段曆史,就像昨天,想想八十五歲的老人了,還享受著離休殊榮,能不心酸嗎那一年事情不少,朝鮮戰爭停火,沒犧牲的兒女總算凱旋了;隻想沒事了,不成想又出了高饒反黨集團,這我就更不明白了,高崗已然是國家副主席,怎麽反起黨來,小民更糊塗了糊塗歸糊塗,日子還得過;不知不覺又想到一些人:張國燾就別提了,陳獨秀、瞿秋白、(李立三也曾是黨的實際領導人)王明、博古、張聞天、劉少奇、都有路線問題,也就是說,隻有毛澤東一人正確,他又被鄧小平三七開了,他的階級鬥爭綱,不止三七吧算了,不明白的事多了,還是回到學習上來吧,課程接近尾聲,麵臨考試,還要參加八一運動會,這一年我還不滿二十四歲,力量衝上腦門,練跳高,長跑三鐵,什麽都想試試,我雖然有爆發力,但是身量較小,跳高高度上不去,競賽速度也不行,體育老師說我適合練器械操,於是我改練單雙杠,因為我平時總愛拔雙杠,臂力不錯,很快就進入狀態,同時練的幾個人,很快被淘汰,最後隻剩我和王以鵬,我叫大鵬,老師說:這二鵬有前途,我兩越練越起勁,挺起,疊起,拉起,倒立,大繞環,最難的繞杠下一一掌握了八一運動會前一天,加班訓練,由於過度疲勞,下杠時挫了手腕,又紅又腫,前功盡棄,比賽泡湯了手腕痛的火燒火燎,但是看著瑪露霞光著大腿,跑百米的樣子,疼痛緩解了,有些事說不清人家已經有了歸屬,自作多情了

 

像是相親

畢業考試得了滿分,我給大中哥的信是這樣寫的:兩年的大專課程沒上夠,就畢業了,我的成績平時很好,發榜那天我還是很緊張,為了麵子,生怕排名拉後,心裏打著鼓,從後向前找,我的名字在前麵,我得到那個最榮耀的五分.(在當時考試成績采用前蘇聯的五級製).現在看來,正是少年無知,既輕且狂。

等待分配期間,有幾件事記得很清楚:一天同班好友李謨約我到他伯父家玩,伯父是河北農學院教授,住在校內教師宿舍,學校古樸典雅這是我沒想到的,據說河北農學院是北洋軍閥曹錕舊園林的一半,另一半建成保定人民公園,怪不得現在的人都拚命抓權,有了權名和利就雙收了,忘了是那位高人說的,乾隆帝江南私訪,問江邊修行了一輩子的老和尚:每天有多少船從這裏經過;老和尚回答說,我隻看到兩條乾隆又問:那兩條?和尚說:一條名,一條利蠅營狗苟都是為了名和利我倒覺得其實隻有一條船,從正麵看是名,反麵看就是利,記得司馬光說過,彼汲汲於名,猶汲汲於利也,其間相去何遠哉現在可好,名這塊布被風吹走,就剩利了,說白了吧就是錢,有名更好,名正言順地拿錢,沒名也沒關係,條條道路都能撈到錢,不是有句俗話,有錢的網吧大三輩嗎,又說跑題了

李謨的兩個堂妹陪同我們閑說話,幾根木棍搭成的絲瓜架,歪歪斜斜地吊著幾條細絲瓜,我無意中瞄了一下耷拉下來的兩條細絲瓜,差點兒笑出來,又憋了回去,因為太像他的兩位侄女了,後來才知道,他是叫我來相親的(左起是他的兩個堂妹,李謨右邊是我)

 

蓮池書院

說遠了,等待分配期間,經常到市區的蓮池書院去,據百度網站介紹,池書院因蓮花池得名,古蓮池為元代汝南王張柔初建於1227-1234,後因地震而嚴重損毀,直到明後期,進行了一次較大規模的整修擴建從那以後,蓮花池成為當時達官貴人雲集的場所到了清代,才修建出蓮池書院的初貌,當時書院人才濟濟,揚名天下爾後又被修建成為皇帝行宮,至此達到極盛蓮池書院中山水樓台參差錯落,形成了著名的“蓮池十二景”園內瓊樓與閣上的奇花珍卉雕刻陪襯著畫舫樓船,芙蕖香荷,盡托於山山水水之間,儼然一幅寫意的中國山水畫,因此書院博得了“城市蓬萊”的美稱。其中以傳說中老木匠以“蓮葉托桃”揭露慈禧賣國醜行的傳說最為人熟知20世紀初,英法德意四國侵略軍侵入保定,將當時造價千萬的古園中的珍貴文物搶劫一空一直到新中國成立,它才在人民政府的修繕後恢複了昔日的光彩

這裏雖小巧,又不失典雅,每次到這裏都會有不同的感受,幾百年過去了,有多少人到過這裏,我們來了,又去了,寫到這裏,回憶六十年前的我,一個毛頭小子,今天已是老態龍鍾子孫滿堂了,這幾十年裏又有多少人到過那裏呢,他們幹了什麽,說過什麽,蓮池書院你都記下了嗎,我老了,你永遠年輕,你還要接待來者,見證曆史,你從不做任何評價,你包容萬象,你沒有喜怒哀樂,不知什麽是閑愁,小子要拿你作榜樣了

那時我初學跳舞,癮頭大,其實是天性,異性的吸引怪不得有人說世界上就是兩個人,男人和女人,天造就蓮池書院附近有個免費露天舞場,周末擠滿了人,這可能就是幾十年後,現在的街頭巷尾舞民們的先聲了

 

滄州

好景不長,分配名單公布了,第五十二速成中學,同來的幾個人,說好一同回原單位,結果王濤一人如願,我,李謨高太中三人,支援新建校,到第五十三速成中學教書對我們來說就是發配滄州,學校坐落在滄州正東方向,津浦鐵路東麵,東圈營房,圍牆雖已殘破但仍在陽光下頑強地站立著,院內稀疏的雜草,我們這群不甘寂寞的文化丘八,來到校外想發現點兒什麽,出了圍牆,心為之一沉,除了偶爾幾叢紅柳在風中擺動,就是一眼看不到邊白素素,隱隱約約冒藍光的,寸草不生的鹽堿地,著實令人心寒,隻有返回宿舍侃大山了一道分配來這裏的數學組,化學組,曆史組加上我們的物們物理組,大概幾十人,其中不乏侃爺有個小夥子,寬鼻梁,闊嘴巴,薄嘴唇成一條縫,有幾分英氣,李謨送他個綽號—小聊,他是有幸全鬚全尾(音已)從朝鮮戰場歸來,每天沒事就聽他神聊,它神秘兮兮地,一手遮著半邊嘴,告訴大家:“有個段子我還真不敢說,”最後他還是說了:有一次我們隨著增援部隊到前沿慰問,半路屢遭敵機轟炸,飛機低空掃射,真好像要抓我的帽子,工兵搶修炸斷的鐵路,部隊戰士仰臥著,隻能用步槍向俯衝的飛機射擊,偶爾也能射中一架,機率太小了,炸斷的路剛修好,又被破壞,補給跟不上,前沿的戰士急需棉衣和食品,我們最可愛的人,穿著單衣餓著肚子,在嚴寒中被俘了

聽了這種段子,心裏好一陣緩不過勁來,水分有多少誰也不知道,我沒去朝鮮,隻能以人民日報為準調整自己的心態

這段日子過得平實單調,備課備課還是備課;好在上課不必維持課堂紀律,學員都是軍官,自覺遵守課堂紀律,再說還有黨支部做保證,沒人敢違反紀律

周末組織舞會,上街,那時的滄州,依然蒼涼,當地人們這樣形容她:一條街,一座樓,一個公園一個猴,一個警察看兩頭;雖然誇張了,寫實一些呢,應該是解放後新建了三大建築,他們是:百貨公司,電影院,人民禮堂。逛上幾次後,也就沒後勁了。大夥最感興趣的是石獅子。再就是尋找草料場,林衝發配舊址,和風雪山神廟,當然是無果而終

教師們基本是來自大城市,耐不住滄州的荒涼,好在我還有幾個好友,長居閑聊,除了五十二速中的幾個人,另認識一位女士,化學組的孫秀一,五官端正,皮膚白皙,曾是歌手,一年前,和一個營職幹部訂婚,因為他有病住院,拖著沒結婚她二十六歲了,熟透了的大姑娘,被那麽多惡漢圍著,李謨、高太中還有我是秀一的座上客,一來二去,大家沒話不談,我感到一絲被嫉妒的醋意,漸漸我們兩人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有一次進城,開始成群結夥,最後我兩落在後邊,她突然扔出一句:“叫姐吧,我比你大一歲呢”我知道是什麽意思:“姐!”我的嘴巴還算甜接下來長時間地默默走著

為了一個什麽慶祝會,孫秀一獨唱,我和老高伴奏,在當時一把二胡加一架小提琴,是不倫不類;我拉提琴是外江派,無師也不通的那種排練幾次也不搭調,最後硬打鴨子上架了上台我很緊張,秀一鼓勵我,大膽地伴奏萬一合不上,我就幹唱;唱到一半,老高突然停下來,調琴,我也慌了,不知自己拉的是什麽,隻覺得琴弓子在琴弦上亂打滑,好在秀一有舞台經驗,台下報以熱烈掌聲,清唱謝幕

期間如果沒有她,真不知道怎麽熬過那段日子滄州最有生氣的地方就是火車站了。沿著小道向西,不過二裏地,就看到滄州車站,連三間紅磚房,大約半小時總有一列火車,那大物喘口氣,停一下,上下的旅客雖然不多,立刻熱鬧起來,賣燒雞的,買花糕饅頭的,也有買糖果瓜子的,一聲長笛,再喘口大氣,吃力地離開了,隨著它的遠去,站上又恢複了往常的寧靜,說寧靜其實並不貼切,我感到是空曠,荒涼,因為小站又回到沒有邊際的鹽堿灘,那種強烈地對比,更增添幾分失落心中的那個空洞越來越深了。還是回到現實吧

我們天津人喜歡冬菜,人們早晨上班前,坐在餛飩鋪裏,來上一碗餛飩,熱騰騰再加芫荽和冬菜,兩個油酥燒餅真叫過癮餛飩裏麵也不能說沒有餡,但看看麵案上那一淺碟子水餡,老掌櫃右手拿一根兒筷子蘸一下水餡,往餛飩皮上一抹,左手一卷完事了,包上一天餡也不減少。就這樣骨頭湯加芫荽,再放些冬菜味道立刻提起來了

說到冬菜,就不得不說說滄州的特景:深秋的早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頭不梳臉不洗,來到堆放白菜的場院,一人一把切菜刀,一塊木板,掄起菜刀開剁,白菜幫子,蒜辮子,剁得山響,(洗沒洗,我不敢說,因為我沒看見)加鹽裝罐,儲存,來年就上市,非常暢銷我媽總會買一罐存著,打開一聞,味道好極了,不亞於臭豆腐,那個年代加一筷子冬菜,幾粒幹蝦皮,外加開水美美地一碗清湯。雖然有點兒牙磣可是味兒濃到了美國,有時還想著家鄉那一口兒.買來一嚐不是原味了。百思不得其解,才想起前麵描述的那一幕,時代進步,講究衛生,機械化製造,原味沒了

日子過得不快不慢,早已盼望的評定軍銜,來臨了,其實前一年已經評完,現在隻是發布,我不可能低於少尉,因為剛入伍就是正排級,心想在部隊六七年,升中尉不算奢望吧,考慮到個人出身,又有海外關係;又想黨的政策,有成分論,不惟成分論,論資排輩也該是兩個豆結果呢,還是少尉,於心有戚戚焉,看看周圍大略如彼,氣就從後麵出了

第一次少尉津貼,是雙月,兩個六十六圓,日子頓時富裕起來,因而也不得不接受小少尉的軍銜了

剿匪做下的腰痛和寒腿毛病,經常發作,學校衛生所無能為力,隻好轉院治療半年來常到天津二五四陸軍醫院看病,他們也沒有高招,說是物理治療,其實就是烤電,紅線黃線都用過,當時舒服一些,過後該怎麽痛還怎麽痛,但是藉看病機會,回家的次數多起來,順便把工資稍回家,看著奶奶和媽媽高興的樣子,我心裏得到很大補償這件事在我心裏折騰很久了,家裏六七口人生活,靠我的二十幾圓微薄津貼,根本沒法維持,出閣的妹妹大榮,在天津印染廠做工,每月給娘家貼補十五圓,真難為她了眼下我把薪金帶回家,終於能挑起家庭的生活擔子,得到一絲安慰,也去掉了心中的一塊病

 

複原前奏

心病沒了,腰痛越來越厲害,左腿總是冒寒氣,大夫說:“做組織療法吧,可能疼一些,但療效好,”後來才知道,這種療法就是打胎盤組織漿,在小肚子上注射後,鼓起雞蛋大的包,疼得直不起腰,好幾天才被身體吸收。腰痛也不見好,大夫說:“要堅持幾個療程,才有效果。”我想:經常乘火車來回跑,不是長久之計,大夫同意將組織漿帶回滄州我覺得可行,治療和工作兩不誤。誰知道衛生所的護士是二把刀,她用很粗的針頭,像納鞋底一樣往裏錐痛得我差點沒閉過氣去,結果換了大夫來打,才湊合過去,但是打完後,那個雞蛋大的包十幾天還沒下去,我不敢再打了,衛生所長悄悄對我說:“這是一種新東西,有沒療效,還在試驗,我看你小夥子,人很實在,才對你說這些,天知地知,希望咱心照不宣”說完他又補充一句:“就當我什麽也沒說”實踐證明他是對的,從心裏感激他

時間總會帶來意想不到的事件,一九五五年是大變革的一年,朝鮮戰爭停火,周邊無事,龐大的軍隊編製,已經不適應新形勢的需要,大裁軍開始了一九四九年國民黨敗局已定,形勢急轉直下,戰爭仍需大量兵員,和大批知識分子,僅僅革大,華大,軍政大學,和南下工作團,就招收了幾萬知識分子,當然這些人當中成分複雜,因為需要,權益之計,隻好兼收並蓄了現在大局已定,朝鮮停戰,沒仗可打,百廢待興,況且部隊需要純潔,時機成熟了,大清理是必然,說是裁軍萬,消息傳來,人心惶惶不可終日,農村的戰士好辦,高高興興回家種地去了這些小知識分子就炸鍋了怪話連篇,說什麽的都有,什麽卸磨殺驢拉,用著拿來,不用了一腳踢開啦.雖說怪話連篇,說歸說,鬧歸鬧,該走人還得走人

這一次很特別,沒有動員大會,個別談話效果更好,誰都不知道談話內容,被談話的人出來後,個個蔫頭耷拉腦,臉上掛著無可奈何地苦笑;我的心情沒有波動,複原回家,舍我其誰自己最清楚,表現不好---頂撞上級,家庭出身不好---港台關係,身體不好---病秧子很快就輪到我了,找我談話的是老熟人,教導主任,我說:“主任,甭談了我回家,沒有要求,不用浪費您寶貴時間了”主任還是叫我坐下:“都像你,這工作就好做了,能不能說說是怎麽想通的?”

這不是小禿的蝨子,明擺著嗎!”我沒有正麵回答。

主任推心置腹地說:“我應該像你一樣,痛痛快快,今天我找你談,很快就輪到我,等著瞧吧”還真叫他說中了,我和他是同一批離開部隊的

動作麻利快,一九五五年五月份,我們這批複原轉業人員集中受訓地點是獨流鎮,就是獨流老醋的產地,離天津市九十裏。訓練無非是:保持革命軍人好傳統,提高革命警惕性,服從當地政府領導和安排,謙虛謹慎,戒驕戒躁等等離開時還有個小插曲,發給安家費三百八十圓人民幣,三百存折,八十現金,這在當時是不算小的數目,人人滿意,我領到一個大信封,抱在懷裏,像得了寶貝,回宿舍打開信封,一個意外大驚喜,八十元現金變成一百六,連數三遍,還是多出八十元。再看發放單據明明寫著存折三百,現金八十,天上掉餡餅,哪有不吃的道理;心裏又打起鼓來,一定是會計裝重了,平白無故少了八十元,小會計吃不了,還得兜著走,不知她急成什麽樣子了,又一想和我有什麽關係,是你的錯,而且我不說,神不知鬼不覺,管它呢;還是不行,這有點缺德,想起爺爺趕集糶糧食的事:叔叔說過,有一次爺爺趕著馬車到集市去糶糧食,為同村遠房老人代賣一袋高粱,回來時將自己那一份應得糧款留下,餘款就給了老人,老人說:‘不對呀,我的一代糧食怎麽賣了幾十塊錢呢?’爺爺說:‘我的錢留夠了,剩下的就是你的了。’其實爺爺心裏有數,糶自己糧食時不知是什麽人多給了錢,退還給誰無從查對,就給了那位老人老人雖然不肯收,強不過爺爺的執著,也就收下了想起爺爺被日軍無故殺害多年了,我現在沾這點小便宜,爺爺在地下也不安,就還回去了小會計接過錢,眼圈都紅了,他說:“你若不來,我隻好掏腰包了,平白無故少了這麽多錢我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謝謝你啦”當天吃午飯時,廣播裏表揚了我的名字

 

回家

回家了,我萬萬沒想到,孫秀一趕來為我送行,在車上她告訴我,下個月就結婚,已經沒有商量的餘地,她沉痛地說:“身不由己啊!你多保重,”說著他掏出一個小本子,遞給我,“不要看等我走後再看吧!以後多通信”說完緊緊地攥了一下我的手,轉身下車去了,這時火車徐徐開動。我打開小本子,我讚賞過的那張照片出現了,我曾在他辦公桌的玻璃板下麵看見過,下麵寫著:如果想我,就看看吧這幀照片我珍藏很久,可惜在農場勞動改造時,連皮夾子一起被竊辜負了她的一片深情忘不了她的身影,她坐在一個台階上,一隻手撐著後麵的台階,列寧裝,短發,揚起下巴,凝視遠方。

乍離開部隊,真有點兒留戀,不知道留戀什麽,說不清道不明,就是感到心裏空蕩蕩,六七年的感情,就這麽一刀兩斷了,北站有人接有到家的感覺

複員轉業接待站,一個五十多歲瘦高個子,語言緩慢麵目和善,但是話裏帶刺,一下就把我們唬住了:“回到家老老實實聽從當地政府安排,不要居功驕傲,活著回來就不錯,想想那些犧牲的戰友,功勞不是那一個人的”他慢慢騰騰地解開胸前的紐扣露出幾塊疤痕接著說:“誰的傷疤比我還多,我不是也得回來,乖乖地聽從組織分配”他的一番話,很管事,不少人的滿腹牢騷,隻好憋在肚子裏了

 

分配工作

天津市和平區革命軍人轉建委員會,坐落在哈密道,去報道的回鄉軍人真不少,相繼結識了吳白桁,劉群,紀根毅,易正先,葉威,小陶等

是某文工團下來的,編輯出身,看得出有幾分文采,他住陝西路離我家很近,紀根住山西路,等候分配期間,這夥脫了軍裝的閑人,除了壓馬路,就是聚在一起神聊.無非是過五關斬六將,沒人談走麥城那一段,看看大夥的級別,就知道都憋著一肚子窩囊氣沒處撒.

這段時間,工作機會不少,根據過去職務和要求,白分到美術出版社,劉群分到某公司仍是司機,我被分配到鐵路中學,我嫌遠拒絕了,沒多久分配四十三中,我帶著介紹信去麵談,接待我的人事主任問我想教什麽課程,我表示還擔任物理科,他建議我改行,教曆史,我當然不同意,物理是輕車熟路,結果談崩了回到區裏再等,過了一個多月,才來通知,這回是到工廠當車間管理員,我執意去教育係統,負責分配的幹部說:“這是最後的一次機會,以後統一分配,再不去,就自謀出路了。”等待分配期間,白桁的美術出版社,需要連環畫腳本,他介紹我和紀根毅改編長篇小說‘腹地’為連環畫腳本,曾去征求青年作家陳園寧的意見,自那以後連日編寫,寫完後,紀根自己帶著初稿再一次去見陳,然後就自己進行修改,因某種原因,出版社說暫時不用此稿,給了五十元作為補償,紀根獨得我能說什麽呢

一個月後統一分配,要求去教育係統的十幾人,都推給市教育局,我和大家一樣,高高興興地去了,局小教處長訓話:“據統計今年小學招生暴增,為適應新形勢的需要,大家暫時統統到小學去,我和另外幾人分到南開區,旋即分到東門裏小學擔任自然課且不提

 

肅反-胡風

不久又一件叫我不明白的事,突然發生了報紙鋪天蓋地,都是胡風的消息一夜之間就變成反黨集團真讓人糊塗,胡風是文藝界老前輩,老革命,怎麽會反黨呢,槍杆子攥在黨手裏,幾個文人手無縛雞之力,拿什麽反黨,可是報紙上說,用筆反黨是一大發明。運動熱火朝天,人民日報社論來了:肅清一切反革命分子通欄大標題從中央到地方,各行各業,各係統各單位都掀起肅反高潮教育係統先務虛,學習文件,談認識,東門裏小學書記掛帥,肅反領導小組成立

他們是:郭維廷、方吉甫、張家禮、陳忠賢、外加於含芳他們自稱是‘契卡’(前蘇聯特務組織-肅反委員會-的名稱)

教育係統暑假集中搞運動,分片進行,我們學校劃歸東南角片,地點在草場庵領導運動的總首領是鞏鏡霞,和肅反小組我記得第一次是在一間大教室,坐北朝南,組織者站起來,陰森可怖的語調:“不準遲到,不準早退,上廁所要報告;不準交頭接耳;有問題的人,向組織坦白交代,爭取寬大處理;警告隱藏很深的一小撮反革命分子,主動向人民低頭認罪,負隅頑抗,死路一條”我覺得一身輕,因為部隊早有結論;一個大學生,沒做過任何事情一九四九年毅然參軍曆史清白又清楚我沒料到的事,突然發生了:肅反小組成員方吉甫喊著我的名字:“林大鵬有問題,有一次再反胡風座談會上,林大鵬不發言,在小本子上寫過,‘胡風可憐’,我坐在他旁邊,是親眼看到的

頓時我成了靶子。劈頭蓋臉矛頭衝我而來:“林大鵬交代和胡風是什麽關係”

大鵬是胡風分子”

大鵬交代你的出身”

大鵬,你反動老子為什麽不把你帶走”

給你留下什麽任務,你要老實交代”

我突然站起來說:“我沒問題,部隊早有結論,...... 我的話還沒說完一個聲音:“你是混進革命隊伍的階級異己分子!”

口號聲鋪天蓋地響起:打倒大鵬!大鵬頑抗到底死路一條!大鵬不投降就叫他滅亡!我心想這是怎麽啦,招誰惹誰啦,開始並不以為然,態度傲慢,強調說:“我是退伍軍人,憑什麽拿我當敵人。”這樣一來,更惹得‘群情激憤’了這時鞏鏡霞立即站起來:“反革命分子,竟然向廣大群眾反撲,他是頑抗到底自絕於人民了現在肅反小組開碰頭會,群眾分頭準備揭發材料現在暫時休會

下午繼續開會時,氣氛緊張,地點改為小禮堂,另外其他學校人員來了許多把我圍在中央,他們坐著,我站著。先是喊口號,火藥味十足鞏鏡霞主持鬥爭會:“大鵬你要端正態度,好好交代你反動思想和反動家庭曆史爭取寬大處理

他們覺得硬的不行,改為攻心;我想也不能硬頂,就把過去的結論曆數一遍,結果毫無用處,他們蠻不講理,劈頭蓋臉,人身攻擊,像暴風雨向我襲來:“大鵬死豬不怕開水燙,”

負隅頑抗,死路一條!”

你反動老子給你布置什麽任務,老實交待!”

揪出混進革命隊伍的階級敵人!”

打倒大鵬,無產階級專政萬歲!”

大鵬是埋在革命隊伍中的一顆定時炸彈!”

大鵬隻有老實交待,才是唯一出路,螳臂當車,將被曆史車輪碾得粉身碎骨”

剛才這一條是於含芳的聲音。

我接下去道:“叫我交待什麽,真的有案可查,要假的可以

又一陣口號過後,鞏鏡霞說話了:“大鵬的態度大家都看到了,大家對他的幫助,已經仁至義盡,他頑抗到底,自絕於人民,等候組織處理吧,現在休會,”

大會小會幾個回合以後,我還是我,但是他們花樣百出其間幾個毒招,還真是觸及靈魂晚上不讓回家,肅反小組輪番找我攻心,我都不在乎,但是經常很晚才回家,母親很擔心,我隻好撒謊說加班,他們發現我怕媽媽擔心,便派老教師徐仁佑找我談,他假惺惺地說:“知道你是孝子,你媽媽真是不容易,你父親停妻納妾,還自己獨自出逃,叫你潛伏大陸,他怎麽和你聯絡,隻要你實話實說,我保證你一定受到寬大處理,你還年輕,要為自己前途打算;組織完全掌握你的情況,我這樣苦口婆心開導你,是為挽救你。如果你還不交代,他們會找你母親談,你忍心讓你媽媽知道你現在的情況嗎,你不怕老人為你擔心嗎,趕快坦白吧,再執迷不悟我也不管了”我一邊聽,心裏覺得好笑,撲風捉影也得有風和影啊,我又不是小孩子,使詐有用嗎扔給他兩個字:“隨便!”

沒想到肅反人員趁我不在,到我家逼我母親做我的工作,他們也沒想到,媽媽不慌不忙,取出我以前的軍人證明書和複員證,並斬釘截鐵地說:“我的兒子,我最清楚,一個大學生,什麽也沒幹過,為嘛折磨他,我說呢,大夏天,每天半夜才放他回家你們想幹什麽?”那夥人見老人家不吃那一套,臨走把我們全家照片,和爸爸的畢業證書等全部拿走,到現在也沒還給我們,特別是蔣中正親筆為爸爸題寫的四個大字‘移孝作忠’匾額,再也要不回來了。我的右派問題改正以後,我曾找過原來的書記沈秀璞,她說:“最好不要再找麻煩,要也要不回來。”從此也就不了了之有些事沒道理可講的人是多麽無奈啊

一計不行又施一計白天批鬥,晚上回家寫交待檢查;這還不算,每當逮捕人時就讓我們站在當場觀看,刑警作出姿態扭住‘罪犯’的胳膊,哢的一聲戴上手銬,並警告說:“沒交待問題的人和一小撮隱藏很深的敵人,看到了吧,再執迷不悟,這就是你們的下場

就這樣足足折騰了四十多天,現在回想起來,真不知怎麽熬過來的對我的結論是:家庭曆史反動這叫什麽話另有幾個在解放前工作的教師被送進‘政訓隊’繼續交代所謂問題。另一人某某(記不得名字)因忍受不了折磨投河自盡了記得高峰老師在反右時說過很經典的一句話:“肅反,人人自危,真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那

這一年煩心事很多,有兩件事值得說一說。

 

限製自由

複員後的第一個國慶節遊行,不讓我參加,說是人數限製,這倒沒什麽,夜裏值班不給我排班,我心裏很不是滋味,明擺著對我不信任我也認了,可是到了九月三十下班後,幾個值班的,都是肅反小組成員,纏著我不讓回家,分明在監視我天漸漸黑了,叫我和他們打牌,很晚了還不讓我走,我很不高興,但是我還是不願說破,便說回去太晚媽媽不放心,執意要回家,他們也隻好讓我走騎車回家的路上,總覺得後麵有人,猛一回頭,果然肅反小組的兩個人跟在後麵,還假惺惺地說,送送你,反正我們也沒事,一直到我家門口,他們警告我:“晚上別出來

回到家我告訴媽媽:“他們一直監視我,剛才跟蹤到家,我知道自己清白無辜,誰知他們安的什麽心”媽媽說:“別怕,他們再來找你麻煩,我跟他們拚了”我說:“沒用的,他們還能把我怎麽樣,”雖然給自己解心寬,但是心裏很不安,總是提心吊膽地熬日子,直到節後評薪定級,我的心才算平靜一點打那以後,經常感到心跳,醫生說:“你嚴重心律不齊”我明白了,自己從小就膽小,長期處在恐嚇驚嚇之中,做下了病。後來一有風吹草動,就心跳,更何況整人的運動接連不斷,變成了後天性的心髒病。

 

降級

有道是:屋漏偏遭連陰雨,逆流適逢頂風船我在軍中是正排級,最後軍銜定少尉,已經夠堵心,可是誰叫自己出身‘不好’呢,也認了,每月拿六十六塊人民幣,在那時工資不算低了這次教師的級別四級五十八元五角,三級是六十六圓,我絕不奢望二級的七十八元;三級總該有保障,因為當時有保留工資一說第一榜公布了:林大鵬四級出乎我的預料,硬著頭皮去問,回答是:軍隊和地方級別不一樣,六十六圓,包括軍齡補助六圓我又提出保留工資,回答是保留工資是對資本家說的我弄不明白事情到了我這裏,就出問題,一園五角錢不多,明明是根我的出身過不去。

在那個年月,我的工資還不算低,又是單身一九五六年夏,組織出麵到北京玩,女教師坐火車,幾個年輕人精力旺盛,我、小魏、張家禮、劉哲人決定自行車,那天早晨四人一行相約出發了,都是二十幾歲的小夥子,一口氣招了六十裏到了楊村,由於用力過猛,都被汗水濕透了,休息用餐後就又來勁了,這次有了經驗,不疾不徐,中等速度來到廊坊,稍事休息,過通縣,進東直門,來到事先聯係定的一所學校住下,稍事休息,女士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催促我們幾人去大柵欄吃飯,老家夥中不乏吃貨,工會主席徐仁佑,五十多歲的老處女,一級教師,解放前曾給某富翁少爺當家教,吃過見過她是這家回民館常客,他介紹的兩個菜,使我至今難忘:一個是燒半隻,脆香爽口,一個是它似蜜,香甜滑爽而不膩.   第二天我和小魏相約騎車遊頤和園,可以說痛快淋漓,直到太陽落山,我倆計劃在園內過夜,一天的暑氣漸消,我倆在離佛香閣附近的涼亭上歇息片刻,便大聲唱起京劇空城計片斷: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旌旗招展空翻影突然來了兩個人,告訴我們已經靜園了,趕快走吧,我說:“天色已晚,在這亭子裏不冷也不熱,也沒有蚊叮蟲咬,夜深人靜時睡一覺,明天繼續遊園,還可以省下住店的錢就讓我倆住一宿吧”那人詭秘地一笑:“也行,但是你們得到辦公室登記,我就沒責任了”我們覺得合情合理,就隨他去了,到了大門附近,他將我倆領進一間屋,一個民警坐在那裏,見我們進來,劈頭就問”:“你們是幹什麽的,知道靜園了嗎?”然後一擺手,叫那個值班的走了。我們將上麵的話又說了一遍,他說:“沒這規矩,趕快走人,再胡攪蠻纏就送派出所."這時我倆才緩過神來,被騙的哭笑不得,自知理虧隻好認了。乖乖地出了大門,頤和園門前的廣場上到處是人,有的睡在地上,有的坐著聊天,我們兩也就找了一塊空地歇了北京早在四七年跟爸爸來過,(那時稱北平)這次無非是逛大街,參觀故宮博物院,天壇,雍和宮等古跡一周時間過得快,騎單車原道而回無容贅敘.

有了工作以後媽媽催促,自己也著急,親朋好友忙著張羅男人離不開女人,年青人離不開搞對象下麵的女人們我不能不談

小陶是個很秀氣的大姑娘,從某文工團退役,這些剛複原的光棍們,像驅不散的蒼蠅,葉威捷足先登,不許旁人染指的架勢,大夥都靠邊了,葉威萬萬也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這位剛複員就成了葉威的情敵,一點也不怪,小夥子是個堂堂男子漢,論個頭,論長相樣樣出眾,演奏拔揚手風琴,自彈自唱,和小陶堪稱絕配,一來二去登記入洞房了不少人酸溜溜劉群結婚了,他不上心裏去,在這件事上隻有我一人沒有染指,其實我不是不想,而是自覺差一截,主動跳出圈外,看熱鬧成親那天,我們沒有被通知,大家公推我去探聽虛實我沒推辭,徑直到了長春道的新房,果然結婚了,沒親朋好友,一對新人熱情地歡迎我,我知道那是故作姿態,反正我是帶著任務來的,再加上臉皮厚,也沒感到怎樣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陝西路白家是我們都願意去的地方,他的老母親,和藹可親,大家都親熱地喊她伯母一天吳伯母說:“大鵬還耍單兒啦,要不要我幫忙?”

謝謝您了,我是沒頭的蒼蠅,還瞎撞呢”

八一小學有個女孩,我算知根知底,我看和你挺般配的,如果你同意,星期天我約她來,你們見見麵

我答應著:“那太好了!”

又是一個星期天,我在吳伯家樓上不大的房間裏,等著她的到來,時間過得很慢,終於樓梯響了,吳伯母領著一個女孩子,進來了,她穿一件淺色布拉吉,兩條短辮子擺了一下,我禮貌地站起來,吳伯母說話了:“這是魏桂榮同誌,”指指我“那就是我向你說起過的林大鵬同誌我的任務完成了,你們談”說完下樓去了

這是我有生以來,被人介紹相親,覺得有點不自在,像我這麽厚臉皮的人,臉也會發燒,僵持站著呆了一小會,我還是主動開口了:“請坐我也是小學教師,吳伯母可能介紹過了”我開始端詳她,圓臉,五官端正,臉上細絨毛可見,仍不失為光潔,像沒成熟的蘋果,說不上來心動,但也說不上不喜歡;她也簡單介紹了自己,跟吳伯母說的一樣東拉西扯瞎聊一會,她說還有事,就告辭了我感到我們對互相的印象差不多,不溫不火我送她到樓下,她對吳伯母道了謝,出門去了吳伯母推我一把,別傻愣著,快送送人家呀

我緊走幾步跟了出去她回回頭,腳步停下來,我說:“送送你,八一禮堂離我家很近”她欣然接受了一路上談得投機,都表示願意深交,於是我們定了下次的約會日期幾個回合下來,彼此了解深多了,搞對象的細節就免了他開始考察我的身世我毫無保留地談了自己的家庭請況,他表示,出身不能選擇,他不介意但她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影子突然問:“你是黨員嗎?”

不是!”

是團員?”

也不是,曾經是候補,因為搞對象,取消了補資格”我毫無保留地告訴她和喬玉秀那段愉快的經曆他表示理解這時突然天空陰雲密布,我們立即離開北安橋旁的木椅,順鞍山道往回走,到八一禮堂時,雨點密了他說:“到我的宿舍避避雨吧!”

他住在八一幼兒園宿舍,房間不大,一男一女,好像要發生點什麽,其實安然度過了大雨滂沱的黃昏,隻不過更親近了些穿過走廊在她單位食堂吃了晚餐,雨還在下,是天留人,但我必須回家,媽媽還惦記著我呢他沒留,將他的雨衣褲,和高筒雨靴給了我我也沒拒絕八一禮堂和察哈爾路僅僅兩個街口,幾分鍾就到家了

媽媽見我穿一身女士雨衣,便說:“哪來的雨衣?”

還用問嗎,是對象的唄,連雨靴都穿來了。腳夠大的”嬸嬸打趣地說。

我還琢磨剛才分別時的情景,擁抱時的有氣無力,似乎傳達了某種信號

又是一個周末,到老地方赴約,半個小時過去了,不見人影,四十分五十分,我還以為發生了什麽事,順著鞍山道往八一禮堂邊走邊看,遠遠地兩個人對麵走來,我加快腳步,是她,還有一人是他妹妹,我問:“發生了什麽事?”

是有事!你自己到吳伯母家就知道了

吳伯母和白都說:“你跟人家說那些幹什麽

我就是直腸子,有嘛說嘛,反正瞞也瞞不住”

你傻呀,將來處出感情再說也不晚呀,幹什麽都得講點策略嗎

伯母語重心長地說又盯我一句:“你想好,如果對她感興趣,我再給你們說和說和

到這份上,我覺得沒必要了,謝過吳伯母,翻篇了

 

警察老張在東南角站崗,見我路過便說:“我給你說的那個女的,要不要見見麵,”

見吧,現在我單身,”

來了,北邊,白牌,把自行車放我這,上車,就是那個開車的”

竄上車,往裏擠到最前邊,隻見那位姐姐不斷地用腳踩鈴鐺,後影高大寬猛,粗壯的胳膊,攥著有軌電車搖把的大手,我想象著攥成拳頭的樣子,一拳就能把我打倒我沒敢看正臉,下一站就下車了

謝過老張,騎車上班去了我和老張相識還有一段故事老張是解放前的警長,人老實,解放後留用,當路警原來是我家遠房親戚日軍侵占時期,請一奶娘 ,奶一歲小妹,奶娘是本鄉本土人,人很直爽,性格開朗,對我很好,和我們像一家人,唯獨與二媽有矛盾

一天奶娘說:“我聽她(二媽)背後說我壞話,我聽到‘什麽簍’你聽到了嗎?”“我聽到她說你是個蝦醬簍。”我知道那是罵人的話,說完就後悔了,我知道闖下了大禍,就叮囑她別說是我告訴的奶媽急匆匆抱著小妹回來質問二媽:“你憑嘛罵人,我親自聽到的”越說越多,奶娘占著理一句不讓,爸爸不好插嘴,隻好請老張來調解高大威猛的老張武裝齊備,提著警棍來,奶娘一個鄉下人,見這陣勢,沒等老張說話,軟了下來,事情不了了之小婆子從沒吃過虧,氣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孩子離不開奶娘隻好忍了

 

東門裏二中的前身,東門裏小學,可說美女如雲:桂淑慧,滿族人一口京腔,眼裏透著靈氣;於雪華,人如其名,白裏透紅的小臉蛋上有兩顆淺淺的美人痣,啟齒說話,滿口流香,聲音悅耳,有一小恙,偶犯起神經官能症,腳踢手刨,必須兩人按住手腳,一人掐人中,才能克製住一次他犯病,那些未婚青年,為避嫌,叫我按住她的手,治病要緊,我沒推辭當我抓住她的小手時,半晌緩不過神來,我從來沒觸摸過這樣的手,沒法形容,像棉花,不,棉花沒彈性;那種酥軟,細膩,光滑,世界上竟有這樣的手,讓人如何消受直到現在,再也沒有握過那樣銷魂的小手;郜玉環,剛滿十八,代課老師,長發齊肩,明眸皓齒,中國女孩子中很少那種洋人的高鼻梁,微微翹起,薄嘴唇笑開,向銀元寶,脖子長,向前微繃,像芭蕾演員,可是她偏偏坐在鋼琴老師的大腿上學彈琴,叫人不無羨慕;翟秀敏,五官端正,左嘴角一針鼻大的小酒窩,還沒退去村姑特有的蘋果臉蛋,但仍不失為漂亮少婦,得到書記馬某的青睞,他給翟設計成五四時期洋學生的劉海,配一條長圍巾搭胸前,很有味道;新寡楊永慶,雖然年近三十,眉宇間那種俊俏,淡雅而得體的孝服,加上他那一頭秀發,見人時含羞默默,人見人愛;前四人文革初期分別成為書記的‘秘書’據說翟女在黨支部特設的床上為書記按摩時,被人撞到過可不知為什麽二人又反目成仇,文革後期翟某人潛位成了書記,因為她是烈士出身這些零碎兒暫且掠另一俏佳人,從大辦公室穿堂而過,大夥的眼神都被牽動了,她叫王雅君辮子長及小腿,粗細均勻得體,眼睛顧盼分明,我找不到恰當的詞語,隻好借用‘巧笑倩兮’來形容了,左眼皮下麵有一幾乎看不到的胎記,更增加了俏皮,傳說中的仙女,也很難超越她的美麗好端端地教學秩序被擾亂了,幾個當婚而未婚男人,可以用魂不守舍來形容他們劉中起、郭維廷、劉哲仁、陳忠賢和我,像穿梭往她所在的辦公室跑,我感到自己條件還行,也就當仁不讓,爭著獻殷勤,這時和我關係很好的兩位中年女老師,把我叫到一旁:“大鵬,別傻了,支部出麵為小郭撮合了劉中起還呼咧呼咧地往前衝,真是不知死的鬼,”我聽完倒抽一口涼氣,我怎麽能和共產黨員長相又好的小郭爭高下呢釜底抽薪這招很靈,風波平息了

應該是大鳴大放的前奏,有些早已禁演的影片,歌曲開禁了。中午我在休息室練習二胡,剛拉出個調調,邊演奏,便哼唱:...... 天涯海角覓知音小胡(胡慧文)王雅君近來了,王見我拉琴,轉身出去了,小胡臉紅了一下,坐在我旁邊,跟著琴聲接下去: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們兩是一條心,哎嗨哎嗨咿呀。我再傻也知道是什麽意思我根本沒拾這茬後來工會主席徐仁佑老師找我談:“你還沒對象吧,小胡對你印象不錯,你覺得怎麽樣?”我當時滿腦子都是王雅君,心裏怎麽能裝下別人呢拒絕了小胡連工會主席也得罪了徐老師沒好氣地甩給我一句:“我看你找個什麽樣的以後不管你的事”現在回想起來,小胡穩重大方,五官端正,不黑不白,不胖不瘦,不卑不亢,隻能說自己犯糊塗,失去擇偶良機

不久,表姑二奶奶的侄女,介紹一小學教師,我記得在萬全道牆子河上與祝佩華見麵,算白淨,大眼睛,笑起來牙花微露,我沒駁表姑的麵子,後來到還談得來,一次晚上,我們一起在鞍山道喝汽水,適逢吳白紀根毅一夥人過來,瞎起哄:“大鵬也不給介紹介紹,這位戴紅手套的是誰,”

甭介紹了,就叫紅手套好了。”這是白桁的聲音弄得我倆很不自在

也是牆子河邊,我們並肩坐在洋灰鑄成的長椅子上,天氣見,相偎著倒還過得去,但她賣弄地說:“天再冷也沒關係,我有棉猴”其實這話本沒什麽,可是我很敏感,我一個剛退伍的丘八,還穿著那件褪了色的軍大衣,除此之外一無所有,心裏很不舒服,心想,見過什麽,太小市民了下意識地把手抽回,說:“天不早了,回家吧。”“那,下次什麽時候見?”他期待著。我說:“電話聯係”告別時沒握手也沒擁抱,顯然冷淡了許多

表姑著急了:“這叫什麽事兒!”問我為什麽不願意,還說人家祝佩華還等信呢,我直接回絕了她:“對不起,您費心了,我倆實在合不來,告訴她做一般的朋友吧”就此了了。

那年暑假心血來潮,想回老家看看,多年離鄉感到什麽都新鮮,幾十年來家鄉幾乎沒什麽變化,隻是村西頭的吃水井比以前更深,水淺多了再就是成立了互助組,初級社農民下地不好好地幹活,據說幹了也是白幹,有工分,沒分值,分不到東西;幹脆把鋤板卸下,光拿著鋤鉤在地上出溜,大夥都心照不宣,農民依舊窮,年輕已婚女人不穿上衣,倆個肉彈扥冷扽冷地也沒人笑話這不是我該關心的徑直奔何奶奶家去了,她和我媽媽是表姐妹,親上加親對我特別照顧,見到我問長問短,最後問到我:“還沒媳婦嗎?”我點點頭:“是!”這時敦叔進來了,同族人和我爸同輩,是村裏嘎小子,機靈會辦事,爸爸在靜海縣任上,曾請他當差,就這點事,解放後被群眾專了政因為這層關係,對我特熱情,知道我還沒成家,便接茬說:“我給介紹一個,臧屯李五爺托我為孫女找婆家”何奶奶說:“快結婚吧,你媽歲數不小了,趁他身子骨硬朗,給你拉吧幾個(孩子)。”

那天說好了在集上見麵,可是人家女沒來,她母親帶著兒子來了,說是先看看我,如果看著人不錯,再和女兒見麵,我雖然很掃興,但是對這位和善可親白白淨淨的老人印象極好,心裏琢磨,女兒一定錯不了,我就送了她們母子一程轉天敦叔就帶我去見麵了

臧屯村距離俺們村六裏地,騎自行車轉眼就到了。敦叔先帶我到女方大姑家,這也是他的親戚,在這裏等候相親,女方的母親我見過的,也在這裏,過了大約十幾分鍾“來啦!”外麵等著看熱鬧的聲音我從窗上的小玻璃往外望,一兜風似地向北房走來,臉現粉紅色,是剛趕路的樣子,門簾起處,已經進來了,敦叔站起來指著我紹:“這是我跟你們家說過的林大鵬,”轉向我:“這就是李秀蘭”你們談吧。我們一時都沒開口,秀蘭的母親說:“天太熱了,到外麵涼快涼快去”藉口躲出去了。敦叔也出去了

屋裏就剩兩個人都在用手抹汗我大大方方地介紹了自己:出身不好,解放前大學一年級學生,解放後考進革大,畢業後參軍,在部隊正排級文化教員,後來在華北軍區師範學院,取得物理係大專學曆,曾在解放軍第五十二,和第五十三速成中學任教,五五年複原,現在是東門裏小學教師,工資五十八元五角嬸嬸一家四口跟我們一起生活,家裏很窮,但是吃飯不成問題;家庭被鬥情況敦叔說過了不必再說了秀蘭也介紹了她的情況:“家庭被鬥,沒機會上學,直到前年在高裏莊高小畢業和弟弟一起到城裏上中學,後來家裏無力供我姐弟同時上學,我學在家,從事養蠶等副業”她還介紹了家庭被鬥爭,掃地出門,老人被打等淒涼慘狀我也告訴他解放後第二天,家裏就被查封了我覺得從家庭處境看,門當戶也對,談話投機,談話間發現她純潔質樸,一點也不張揚;白皙的臉頰,在農村算得上清水芙蓉,便說:“我對你沒意見”她點點頭麵帶羞:“窮有什麽關係,我對你沒意見。當時有人在外屋,那個年代,在農村拉拉手都是忌諱的外麵的人進來了,我們沒機會拉手為表達我的誠意第二天我徑直奔她家去了,他父親正在院裏,看到我進門,像來了多麽高貴的客人,喜在心裏,笑在臉上,高聲對著上房喊:“來切了!”‘切’在我家鄉是客人的意思.                       北房三間,堂屋一個水缸,立在角落,秀蘭掀起門簾把我讓進西屋,靠著對麵擺著一個小坐櫃,是屋裏唯一的家什地也不平,他從牆上的蝌蚪窯的紙盒子,取出他唯一的一張照片劫後,真正是家徒四壁,我喜歡家鄉的土氣,更喜歡一貧如洗的她,那是一個十足的村姑,我想把照片帶回家,他說這是畢業紀念我決定娶她,便說:“我喜歡你,我們都是劫後餘生,但是我必須回去跟媽媽商量,老人同意了,我立刻娶你

她說:“應該征求老人的意見,我等你”回想自己戀愛過程,可以說是洋洋大觀,沒承想就這樣三言兩語達成了終身大事

回津後跟全家介紹了情況,都說連個照片也沒有,像誰呢,我忽然起敦叔的漂亮媳婦,他是三村五裏數一數二的美人就說:“像敦嬸。”一家人高興的不得了那就快辦吧,我迫不及待地寫了信,大意是:媽媽同意這樁親事,並要求國慶節前結婚,請你立即,辦理遷移戶口,開據介紹信,趕快來津辦理結婚登記,千萬別忘了帶戶口

婚期前一周準嶽母和秀蘭來了,臨時住在他表親家。我開始忙了,周末到百貨大樓買東西,跟秀蘭商量一切從簡,他也沒意見,結婚那天穿的用的以及床上用品 必不可少,還有媽媽提前做好四床繡花被子一應俱全原訂在學校和錢華(黨支部書記)一起集體結婚,那時興這種形式吉日訂在九月二十八,前一天我到學校確認,發現工會忙活的都是支部書記,我立刻感到,不要沾人家的光,知趣的主動退出,通知女方如期改在家裏舉行婚禮通情達理的人家好辦事我正和嶽母商量,突然表姑來了,大嗓門老遠就喊:“我看看大鵬找了個什麽樣兒的媳婦我給他介紹一個老師,他說什麽也不願意害得人家閨女別扭了好多日子”表姑這番話不知衝誰來,弄得我很不好意思,隻好委婉地道歉:“對不起,表姑,白叫您費心了,以後我專程登門謝你

轉天正日子,雇了幾輛三輪接媳婦,秀蘭打扮起來挺靚麗,荷葉頭,擦胭脂抹粉,渡紅嘴唇,我心一動,這就是我媳婦,小我五歲多,那年還不到二十三歲,是我心儀的人大門二門大紅喜字,媽媽嬸嬸和姑姑都戴了紅花,很熱鬧了一陣子,學校工會主席徐仁佑和幹事於樹青代表工會和學校老師,送來賀禮,並解釋全體老師參加錢華書記婚禮,脫不開身,致以歉意我的婚禮有表弟肖德龍司儀,都是老一套,向毛主席三鞠躬,向主婚人,證婚人等鞠躬,夫妻對拜,咬蘋果等習俗想免也免不了禮成,並不算完,我的同期複原戰友,前來賀喜助陣,這幫人很難纏,非要親嘴,這時秀蘭麻利地給每人嘴裏塞一塊糖,我暗自慶幸,若不是她的智慧,這一關就過不了說:“大鵬以後得小心了,你鬥不過新娘子”朋友走了,親戚鄰居都住在同一棟樓裏,還要鬧新房,我已經筋疲力盡,心裏煩,硬撐著裝笑臉,入洞房前,大中嫂為新人鋪床時,口中念念有詞:左邊扇右邊扇,閨女兒子一大片,一把棗一把栗,祝賀新人早立子,臨了被窩裏撒了一把大花生,還嚷嚷著,要花生人都走了,大表弟德龍將我們的新房在外麵鎖上,這事我真急了,心想萬一有火災逃都逃不出去。秀蘭悄悄說:“床下有人!”我往床下一掃,是二表弟,我把他拉出來:“多髒啊,你不怕憋死”這時我有足夠的理由叫德龍開門放德清出去

房間裏就我們兩人,我問她:“你是怎麽知道床下有人?”“我聽到有出氣聲;”“你為什麽給他們往嘴裏塞糖?”“占著嘴還能說話嗎,你傻呀。”我佩服她。久旱逢甘雨,夫妻恩愛,不需贅敘

 

 

國慶節晚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幾乎是傾城出動,看焰火,溜大街,我也帶著秀蘭出去了,他學著別人的樣子,挽著我的胳膊,我感到很幸福;回到家已經很晚了,輕輕上樓,路過媽媽的房間,聽到裏麵在議論:......差遠了,哪有敦嬸漂亮,真是的,大鵬是什麽眼光,還不如那個小學老師呢。

倒是挺白的”這是大姑的聲音。

大鵬都快二十八歲了,娶上媳婦就不錯了,人家還不到二十三;再說呢,咱家庭成分又不好,官僚配地主也算相當。”媽媽算接受了.那些話秀蘭當然也聽到了,她心裏別扭了好長時間新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我白天上班,下班後就上樓陪她逗她開心秀蘭是A型血,性格內向,不苟言笑。有一次下班回家,我悄悄地遞給她一根胡蘿卜,他突然開懷大笑,大概樓上樓下鄰居都聽到了我抱著她親了又親打那以後,我總是設法逗她開心。夫妻恩愛不需贅敘,這一頁該翻過去了

反右

開始大家都沒放在心上黨的喉舌人民日報,號召大鳴大放,並保證,言者無罪,聞者足戒;特別是不揪辮子,不打棍子,不扣帽子。知識分子欣喜若狂,感到真是偉大的黨,人民的黨。為幫助黨整風,獻言獻策,也提了不少實際問題:諸如黨的一元化領導不好,最好是黨政分家,報紙應該實事求是,不應該報喜不報憂,農業合作化過激,官僚作風等等,外行怎麽能領導內行等等,這都是很中肯的意見也有人哪壺不開提哪壺,要黨取消無產階級專政,要輪流執政,這不是專戳共產黨的命根子嗎試看當今是誰家天下,怎能讓你們翻天人民日報通欄標題:打退資產階級的猖狂進攻

其實呢,有什麽啦,槍杆子在你手裏攥著,你專你的政,你願意怎麽著就怎麽著,普天之下都是你的土地,人民都受你統治,犯得著收拾手無寸鐵的讀書人嗎這次整人的反右,定了多少右派早有人統計過,運動的不講理也有人評論過,也有人說誰叫你不管住自己的嘴巴,其實有的人什麽都沒說,右派帽子照戴不誤,據說:骨子裏反黨,嘴裏雖然沒說,那是懷恨在心正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了我的嘴不是愛說嗎,成為右派當然順理成章了,而且是極右我沒料到的是叫我列席區人代會,開始真有那麽一點受寵若驚,實踐了,才知道是在大會上接受批判打倒呀,鬥臭呀,老一套耳根早磨出老繭了我倒是不太往心裏去但是沒料到結果是去勞動教養一去就三年。

這件事我放到下一章去說

按說我校該劃右派的大有人在,最後隻定三人為右派:周懋功、吳征信和我。八十一名教職員三個右派超過百分之三點五老吳說舊社會也不是都壞,結果劃成中右;周懋功就有點冤枉,他原來是核心組成員,在研究如何批判右派言論時,他說:“老林(指我)是複員軍人,他怎麽可能反黨呢?”結果是引火燒身,矛頭立刻轉向了他,就連領導上叫他在會上動員大鳴大放,也成了罪名,說他故意煽風點火,挑動右派分子向黨進攻此前我兩說話就很投機,許多觀點不謀而和,全校僅我二人讀過大學,而且都很驕傲,常在一起發牢騷,議論時弊他發表過不少兒童歌曲,他常常約我為他寫歌詞,所以常在一塊切磋,從而認識了他的漂亮媳婦史春蘭,後來還一同到天津廣播電台錄音,史春蘭伴奏,懋功指揮,可惜隻播放了一次,因為反右禁播了反右熱鬧勁隻能用如火如荼來形容了我兩為了自救,在海河邊上長談了一次,中心是誰也不揭發誰,我們熟悉他們那老一套,從中挑撥,各個擊破,我們互相保證,不論他們說什麽,我們就回答一句話:什麽也沒說過。直到運動結束,我兩相視一笑,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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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ly 回複 悄悄話 林老師, 寫得正好呀,謝謝分享!
x8 回複 悄悄話 是,謝謝斧正.
十全老人 回複 悄悄話 戰犯名單裏杜永清應該是桂永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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