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節，懷念我的姥姥

我的姥姥已經離世十幾年了，我從小在她的懷裏長大，她給了我一個幸福溫暖的童年。每當我回頭望去，就能看到那片安然，溫馨，親切的祥瑞在我的記憶深處，讓我感到無限安全和溫暖。

我的姥姥年輕的時候是個美麗端莊的女子，具有河北和山東地區的姑娘那種長方臉，寬闊的額頭，大眼睛和挺直的鼻梁。她的個子在那個年代就算是中等偏上了，瘦瘦的，是個俊美的姑娘。當年她嫁給我姥爺的時候16歲，姥爺13歲，那時候講究“女大三抱金磚”呢。姥姥驕傲地說她是被許給了學生，不是什麽小夥計。沒過門之前是不能見女婿的，姥姥不知道姥爺長什麽樣。有一天一個小夥伴跑來說，哎呀，大俊啊，姥姥在家的小名叫大俊，我看見你的那個小女婿了，那個小眼睛啊！嗬嗬，我姥爺眼睛是不大，但也不醜。要不我媽媽和舅舅們都很漂亮很帥?第三代也不錯，就是我和我姨差點。不過這完全符合遺傳規律!

我的姥姥人長得俊秀，並且心靈手巧。她有一雙修長的雙手，是她靈秀心靈的執行者。我們家裏孩子小時候的衣服鞋帽完全都出自這雙靈巧的手!我記得姥姥手裏常常拿著活計，納鞋底，繡花，紡紗織布… 她納鞋底的時候經常會用錐子在頭上籠一籠，讓錐子更順滑一些。她繡的花五顏六色而且色彩協調，並且她什麽線都能用!妹妹有一件外衣上麵就是姥姥用毛線繡的小雞。姨到現在還留著一些姥姥織的土布，雖然和絲綢的被麵不能比，但也很細密結實的。聽姨說，織布也是個技術活，很多人不知道怎麽丈量布線，讓別人把織布機裝好隻管打梭子織。我姥姥會，我姨還記得在村裏的小胡同裏跑著幫她量線。姥姥都70多歲了才學的織毛衣，可她織的毛衣毛褲針腳均勻，平平整整，腋下立襠的部位都很合適，因為姥姥原本就是個出色的裁縫!

姥姥做的衣服又合身又漂亮。我有一張5歲時候的照片，照片上的我穿著姥姥做的棉襖，小馬褲，虎頭鞋和虎頭帽子。這是爸爸看著我這一身這麽漂亮就帶我去照相館留個紀念。謝謝爸爸，為我留下了這麽珍貴的記憶! 女兒很小的時候，我有一次翻出一條小嬰兒的開襠褲正好適合她穿，那是一條白底紅色小碎花的工裝褲，正好護著小肚子。恰巧那天姨來了看見，她說那是我小時候穿的，姥姥給做的。我仔細觀察了一下針腳，那麽均勻，美觀，一致。我突然想起我有一張穿著這條褲子的照片，一直放在爸爸的錢包裏。哦，我親愛的姥姥，你的氣息無處不在，串起了無盡的愛!雖然這些物品都不見了，我卻永遠記著它們，就在我的記憶裏…

我們家裏的女孩子手都很巧，我認為這是得益於姥姥的遺傳。媽媽長於縫紉，我們長大以後不穿她做的衣服了，她就隻給自己做。而她自己做的衣服穿上總是最漂亮！她給自己做襯衫，裙子，還有西服套裝。姨工於烹飪和編織，她是我們這個大家庭裏僅次於姥姥的廚師!她織毛衣相當快，而且式樣新穎!妹妹和女兒擅長繪畫，審美品味很高，時尚嗅覺靈敏!我是這群人裏最差的一個了，不過最近些年對製作麵包和小手工的癡迷讓我多少找回了點信心! 可我總覺得我們誰也沒有姥姥多麵。姥姥總是能化腐朽為神奇。一次姥爺把飯做糊了，姥姥就伴了點麵做了一鍋疙瘩湯，那叫一個香! 我永遠記得那雙手，瘦，長，指尖因為多年吸煙曛黃了，靈巧地和麵，靈巧地切菜，靈巧地穿針引線…

姥姥是小腳。姥姥告訴我，她從十來歲就開始裹腳，那是把腳上的骨頭生生裹斷啊！疼得都走不了路，隻能爬。每次講起這些，我都忍不住地哭。我痛恨這些罪惡!後來提倡放足了，才不繼續裹了。不知道大家還記不記得，原來百貨商場的鞋部專門有對解放腳的櫃台。姥姥的腳放了以後也就有十一、二歲孩子的腳那麽大，但是跟正常的腳還是不一樣的。除了大腳趾，其他腳趾都有不同程度的變形，所以也常常有各種腳疾。像所有那個年代的婦女一樣，帶著這樣一雙小腳，姥姥依然要做各種家務，承擔各種負擔… 

我小時候曾經許過一個願: 等我長大了，也要像姨一樣，能騎車帶著姥姥。用我們河北土話說，就是我要讓姥姥得了我的績。我十幾歲的時候這個願望終於被姥姥成全了。那個時候大家基本都騎的是大二八車，我勉強帶上姥姥，晃晃悠悠的，突然前麵好像出現了警察，姥姥六十多歲還踮著小腳一下就從後座上跳下來了!還好，沒摔著。我知道姥姥是想讓我還願，從此再也不敢提這個茬兒了。

姥姥愛孩子。她生過七個孩子，隻有四個長大成人，每個夭折的孩子她都念念不忘。當我做了母親才更深切體會到那種痛苦。我們第三代有五個孩子，其中三個是姥姥帶大的。每當她帶大的孩子離開她的時候她都非常難過和不舍，思念讓她常常落淚，幻想著他們還在自己身邊。我是當中的第一個，和姥姥在一起的時間最長，我對姥姥的感情也格外的深。媽媽曾經提起過我三歲的時候她第一次把我從姥姥身邊接走，我在火車上哭了一路。媽媽寫信告訴了姥姥，姥姥馬上買了火車票來北京看我。我想我們重逢的時候一定都是悲喜交加。其實每次重聚和分別不都是這樣的嗎？姥姥當然希望我學習好，上進，並以我為榮，但她有自己的判斷和態度，她更看重的是我的快樂和感受。她常常在背後抱怨我的爸爸，因為她覺得他對我太過嚴厲了。當我的表弟在12歲離開她去北京的時候，我知道她一定哭了好久，那是她一手帶大的孩子呀！但她是明事理的，孩子是去接受更好的教育，她難過也不會阻攔。

姥姥晚年的時候很寂寞。她一輩子都是家庭婦女，沒上過學也沒有工作過，家庭就是她的全部。當兒女們都大了，天各一方，孫子孫女們也相繼離開她了，她就沒事了。她身體很弱，基本出不了門，隻能坐在床上一隻一隻地抽煙。這個習慣跟了她一輩子，起因是她少年的時候有頭疼病，她的父親讓她抽煙治病的。煙這個東西真是奇怪，有證據證明它的確是對人體有害的，但姥姥抽了一輩子從沒得過肺病。當然兒女們多少都有些意見，主要出於健康的考慮，另外常常把屋子曛得發黃。姥爺去世以後，她更加孤獨了。雖然大家都很關心她，盡量讓她開心，輪流地接她去住，但是孤獨的時候還是多數。她是個敏感細膩的人，聰明，這樣的人格特質讓她常常顧影自憐。過去的喜怒哀樂和生活中的林林總總會不由自主的浮上她的心頭，她敘說著，重複著，常常哭泣著… 想起這樣的姥姥，我總是很心痛，又感到無能為力。我有時候會感到內疚，我應該多陪陪她。可年輕人總是在興致勃勃地追尋什麽，對年邁的老人多少有些忽略，而且我也不懂得如何豐富她的精神生活。隨著自己年齡的增長，我對生活的領悟多了，有時候會想，要是那個時候給姥姥讀一讀書也許能讓她開心一些。雖然她不識字，但我想總能找到她感興趣的內容。姥姥是聰明人，她一定能對書中的內容有所領悟。但是這一切都沒有機會了。聽姨說，在姥姥最後的日子裏她連煙也不抽了，也許當生命到了最後就真的無欲無求了。

我的姥姥，她曾是這世上的一棵無名小草，平凡，俊秀，纖弱，但她也盡力養育兒女，開枝散葉。她不那麽樂觀，不那麽堅強，但我不因為她這麽不完美而減少絲毫對她的熱愛!我記不清姥姥是怎麽愛我的，那種愛無處不在。我隻記得她總慈愛地看我，由衷地誇讚我懂事，喜歡聽我說話唱歌，憐愛地講我小時候的淘氣故事，做我喜歡的好吃的，欣賞我做的一切… 就像我愛她就把她的一切都看得那麽美好，她的手，她的腳，她的靈秀，她的幹練。她的憂鬱讓我心疼，她的柔弱激發我的堅強!是的，我相信她一直是這麽愛我的，更為寬厚，更為深沉!

這是一個普通人，她普通的一生平淡無奇，但是對我卻彌足珍貴，意義非凡。平凡無名的人也會有人永遠懷念他們，懷念他們的好，他們的善，痛惜他們經曆的磨難，緬懷和他們在一起的幸福時光!我們是他們的傳承，他們的延續。我們是彼此心中的愛，不論活著還是死去… 所有我愛的逝去的人都在我心裏，隻要我活著，他們就都活著!

[傻貓兒]

好文筆！謝謝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