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詩人與文人
(2014-03-06 17:57:44)
下一個
轉貼,原文見:http://blog.sina.com.cn/s/blog_476e068a0102e445.html
——“文化人的分野”之二
一 何為詩人
我把文化人,分成士人、學人、詩人、文人等幾種類型,肯定有人不以為然。你這種分類,有什麽依據,又有什麽標準嘛?難道寫詩的就是詩人,寫文章或者寫小說的就是文人?難道寫詩的就高人一等,寫文章或者寫小說的就低人一頭,還要被罵作“怪胎”?
嗬嗬嗬,不是這個意思。我說的“詩人”,其實是把所有真正的作家和藝術家,都包括在內的。詩人,隻是一個符號,一個代碼,一個便於理解和言說的標簽。士人、學人、文人等概念,也如此。
但這樣說,又有問題:都是寫作或創作,文人跟詩人,有什麽區別?
看來,還得把標準先說清楚。
的確,表麵上看,詩人就是寫詩的,學人就是治學的,正如文人就是寫文章的。但這是“社會分工”或“職業身份”,不是“文化類型”。講“文化類型”,得刨根問底,從根上說起。換言之,我們得問個究竟:世界上,為什麽要有學人和詩人?曆史上,又為什麽會“多餘”地冒出來“文人”這個類型?
先說詩人。
眾所周知,世界上,無論哪個國家和民族,都有詩人,也都要有詩人。為什麽?就因為人類的普遍情感和共同追求,需要表現和傳達;而這種表現和傳達,又必須非常獨特,非常個性化。這是一切文學藝術共同的本質特征。因此,一切真正的文學藝術家,都可以廣義地稱為詩人,歸入“詩人”這一文化類型。
顯然,這裏有兩個必要條件:一是共同情感的普遍傳達,二是藝術表現的個性獨特。人類有共同情感嗎?有。比如愛,比如對幸福的追求,對壓迫的反抗,以及求之不得的鬱悶和煩惱,反抗不能的憤怒和悲愴。這些共同情感,能普遍傳達嗎?能。因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而且,正因為能夠傳達,才會有訴說和傾聽。
不過,盡管訴說和傾聽的權利屬於每一個人,但一般人的聽和說,傳達的普遍性和感染力,都是有限的。然而人類的共同情感,卻要求最大限度的普遍傳達。這就需要詩人,需要真正的藝術家。真正的詩人和藝術家,總是能說出人們最想說的話,又說得不同凡響。也就是說,他們傳達的情感,是最普遍的;表現的方式,則是最獨特的。因為最普遍,所以引起共鳴;因為最獨特,所以讓人驚歎。這才被尊為詩人,尊為藝術家,被看作民族的靈魂,民族的驕傲,甚至全人類的代言人。
所謂“詩人”(含一切真正的作家和藝術家),即此之謂。
二 誰是詩人,誰是文人
弄清了什麽是詩人,也就明白了什麽是文人。
什麽樣的是詩人呢?真正的詩人,一定有真情感,也一定有真才華。這種才華,往往是天賦;他們的情感,則發自內心。文人呢?才也是有的,情就靠不住。因為文人的“本職工作”,主要是幫腔和幫閑。這就要幫得上,用得著,隨時都能滿足需求。皇上好大喜功,就寫“封禪之文”;皇上聲色犬馬,就作“登徒之賦”。嗬嗬,說得難聽一點,文人就像“應召女郎”,必須“召之即來,來之能幹”。情感是否真實,那就講不得了。
這樣一說,分野也就清楚:詩人是“我要寫”,文人是“要我寫”。要我寫,也未必就是皇帝下聖旨,或上麵派任務。也有並無指令號召,自己就“上杆子”的。文人的頭腦裏,都設定了程序。一到某個時刻,某種關頭,則無論地位高低、在朝在野,便都會競相獻藝。如果是節慶和紀念日,就把頌詩寫得花團錦簇;如果是搞階級鬥爭、反和平演變,則把檄文寫得義憤填膺。總之,主動、自覺、搶先、緊跟。至於自己的情感,隨時都可以調整。
如此這般的“習慣性表態”,在“文革”中表演得淋漓盡致、絕後空前。那時,每有“最新指示”發表,或重大事件發生,必有海量的詩文,鋪天蓋地而來。唱紅,就都唱紅;批鄧,就都批鄧;說“形勢大好”,就“山也笑,水也笑”。反正,人人爭先,個個恐後,還得五十六個民族都上。肚子裏攢的那點墨水,全都派上了用場。
老實說,這種事,我也沒少幹。所以,我也曾經是文人。也所以,我對什麽是文人,了如指掌。還所以,我將在後麵的文章裏,進行自我批判,找出病根。
不是說“眾口一詞”就一定不對,一定虛假。粉碎四人幫,五一二地震,也有許多人在同一時刻,發出了同樣的聲音,唱出了“同一首歌”。但那是遇到了非常事件,而且是全國人民真正“心往一處想”。如果像上了鬧鍾似的,一到鍾點就鶯歌燕舞,便很可疑。一見“大雪紛紛落地”,就說“都是皇家瑞氣”,也很可疑。
總之,曆史上,現實中,有兩種作家或作者,兩種寫作或創作。一種是真情實感如鯁在喉,不吐不快,這才發言為詩;另一種則是舞文弄墨,無病呻吟,沒話找話,言不由衷。這個分野,早在一千六百年前,就被中國曆史上最偉大的文藝理論家劉勰看出。他在《文心雕龍》的《情采篇》,把前者稱之為“為情造文”,後者稱之為“為文造情”。而且,他的態度也很明朗:“為情造文”是真藝術,應該肯定;“為文造情”是偽藝術,必須批判。
更有意思的是,劉勰也分了類型,貼了標簽,管前者叫“詩人”,後者叫“辭人”。其實劉勰所謂“辭人”,就是我說的“文人”,用詞不同而已。有人看不懂我的分類,認為牽強附會,或者多此一舉,甚至故弄玄虛。哈,那是因為學問不夠,沒讀過《文心雕龍》。
三 驗明正身有點難
然而,當真要區分詩人與文人,又很難。
在文化人的各種類型中,詩人與文人,是最為接近,也最難區分的。第一,他們都寫作,甚至都以寫作為生,或者都有創作的衝動。第二,他們也都有才。一點才華都沒有的,隻能叫“詩匠”或“文匠”。第三,他們甚至都是“性情中人”,至少看起來是。詩人固然“風流倜儻”,文人同樣“放浪形骸”。文人遊山玩水,詩人也遊;文人泡吧泡妞,詩人也泡。詩、酒、山水和女人,一般地說,都是他們的最愛。
這就很難“劃清界限”。比如,你總不能說,詩人的浪漫就是“多情”,文人的風流就是“無行”;詩人喝酒就是“尋找靈感”,文人喝酒就是“放縱自己”吧?
我不知道劉勰是否想過這個問題,但他提出了鑒別的方法和標準,那就是區分情感的真假。他說,“辭人”(文人)的特點,就是人格分裂,表裏不一,口是心非。比如,明明“誌深軒冕”(極想做官),卻“泛詠皋壤”(揚言歸隱);明明“心纏機務”(勾心鬥角),卻“虛述人外”(假裝超脫);開口“淡泊”,閉口“寧靜”,其實比誰都在乎功名利祿、票子風頭。總之,他們的性情是假的,叫“真宰弗存”(《文心雕龍•情采》)。
例證也有,比如潘嶽(字安仁)就是。此人的一些作品,比如《秋興賦》,表達的情感是很高潔的。對脫離官場,走向自由,也是很向往的。然而實際為人呢?每天站在路旁,等待權臣接見。高官的車子遠遠揚起塵土,就拜倒在地,叫“望塵而拜”。諂媚如此,其清高自然可疑。所以,後來元好問就譏諷他,說“高情千古《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論詩絕句》其六)。潘嶽,也就成了言不由衷的文人典型。
但這事其實不好說。因為人都有兩麵性,文化人就尤其性格複雜,內心衝突,充滿矛盾。比如那位最為放蕩不羈的大詩人李白,不也很想入朝做官嗎?為了滿足唐玄宗,不也為楊貴妃寫了“雲想衣裳花想容”嗎?何況想做官,也未必都是為了光宗耀祖、富貴榮華,甚至以權謀私。也可能是為了踐行政治理想,施展政治才華,實現政治抱負。然而官場有如江湖,畢竟凶險。飽受打壓排擠之時,難免有歸隱之心。而且,正如範文瀾先生注《文心雕龍》時所說:塵俗之縛愈急,林泉之慕彌深。所以這一條,還真不好鑒別。
但,詩人“為情造文”,文人“為文造情”,是不錯的;詩人性情是真,文人性情是偽,也是不錯的。問題是:何以知之?
四 一念之差
我的主張,是看體驗。說得再明白一點:但凡真有體驗,而且那體驗是個人的,為真情感,也是真詩人。反之,沒有體驗,裝模作樣;或表麵上有體驗,卻其實不過看別人的臉色,替別人塗脂抹粉或自吹自擂,充當“肉話筒”的,是文人。
這樣講,似乎跟前麵的說法有矛盾。詩人傳達的,不是人類的共同情感嗎?沒錯。但這種傳達,又必須是個性的和獨特的。這就決不僅僅隻是技術問題,或形式問題。更重要的,還是體驗。體驗不屬個人,表現豈能個性?也就是說,情感是共同的,體驗卻必須是個人的,是“共同情感的個人體驗”。這樣,才能實現“共同情感的個性表現”,也才能實現“共同情感的普遍傳達”。質言之,共同情感、個人體驗、獨特表現,缺一不可。
還是舉例說明吧!比如李煜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是不是他的個人體驗?是。因為“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正是他這亡國之君的獨特感受。那麽,他傳達的,是不是人類的共同情感?是。因為憂愁,是每個人都有的。每個人從他的詩句中,都能看到自己,這才引起共鳴。至於表現形式,不用說,非常獨特。因此,李煜作為君王,雖然很不怎麽樣;作為詩人,卻相當不錯。
顯然,強調情感的個人性,並不妨礙詩人成為人民或時代的代言人。詩人完全可以,而且也應該,表達人民的歡樂,人民的悲痛,人民的憤怒。他甚至可以幫別人說話,比如“代人寄遠”之類。隻不過,這些情感,必須來自他的個人體驗,或者是他將心比心體驗到的。也就是說,詩人的情感,可以“關於他人”或“關於集體”,但必須“自己體驗”。自己體驗的,才是真情感。所謂“憤怒出詩人”,其實是“真情出詩人”啊!
因此,詩人幾乎無不敏感,甚至孤獨。這種心態,會使他們選擇離群索居,甚至自行了斷。這是詩人氣質所致,也是一種無法抗拒的“宿命”,因為“情到深處人孤獨”。
文人卻很少孤獨。因為他們的情感,原本是造出來的,是“為文造情”。他們當然也敏感,但那多半關乎麵子,或臉色,尤其是在“作秀走台”或“頌聖應景”的時候。那時,他們的每一根神經,都是緊崩著的。
說起來,這也是區分詩人與文人的一個難題。因為中國曆史上那些大詩人,也都有這樣的所謂“作品”,隻不過或多或少而已。這就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有的是阿諛奉承,有的是應付場麵,還有的是由衷讚美。比如杜甫的“葵藿傾太陽,物性固難奪”,就多半是真心話;何況這首詩的後麵,還說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事實上,真正的詩人,是一定會有“士人風骨”的。至少,不會總是“頌聖”,總是“應景”。這一點,後麵還要講到。但下一篇文章,卻得先討論一下學人與文人。
刊載於2012年6月1日《南方都市報》B21版,責任編輯劉錚
士人,輔國利民的,
學人,治學的,
詩人,為抒發情感而寫作的,
文人,逢迎,屈膝,為得到某種意義而寫作的。
我覺得這篇文章屬於似是而非的矯情。說了半天也沒說出個一二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