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無意間讀到中國巨貪劉鐵男在法庭所作的最後陳述。與以往貪腐官員的坦白相比,這份懺悔書具有特別的文本價值。
後悔與沉痛莫辨,誠懇並演戲一爐。通過一個中共高官深思熟慮的話語,我們可以從中體會到別樣的滋味。
最令人詫異的是,國法在其心目中可有可無。他們隻認家法。自不待言,家長就是“黨組織”,“黨”與“組織”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概念,他們恐怕也不明白兩者的含義;何為“家法”?黨紀而已。他們認可中南海的“家法”處置,且甘於做“家奴”。
“我是1976年入黨,十幾年來在組織的教育和培養下,我從一個鋼鐵工人一步步走上領導崗位,背負著組織的信任、人民的重托”——1976年入的什麽黨呢?彼黨與此黨有何關聯?若前三十年與後三十年不能相互否定的話,就還是那個黨。此陳述非常重要,他交代革命履曆的目的,乃在於表明“自家人”的身份。從“工人”晉升為權勢階層,亦非閑筆,他要說的是自己“根紅苗正”,絕非自由化知識分子出身。“人民的重托”是唯一的廢話,他們跟人民無任何關係,沒有選票的人民,在他們眼裏連狗都不如。
“我辜負了組織的信任,對不起工作了三十年之久的發改委,辜負了領導和同誌們的信任,”——犯罪之後,隻覺得對不起組織和單位。授予他權力的,他所代表的權力機構,二者確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靠山,應該有某種歉意,——盡管有套話之嫌,卻是必須說的真話。
“與家庭相比,給組織造成的傷害是更大的。我是在一定位置的幹部,我的形象已經不是個人,代表共產黨員,我多次獲得過優秀共產黨員的稱號,今天變成一個罪犯,已經不是我個人的問題,對黨和國家,對黨的事業和人民的事業造成損失應當是難以估量的,特別是我們國家。”——表功之語。其自我定位還是黨的要人。這絕不是一個公務員的思慮,而是“黨員幹部”的胸襟(在中國,不入黨很難當官,故“黨員幹部”二詞連用,旨在表明鋼鐵一般的政權中人的身份。)。當劉鐵男說“我們國家”的時候,這個國家到底是什麽東西呢?
“我每天靠什麽支撐?我曾是共產黨員,作為反麵教育,我要支撐好。要給組織造成的影響和損失降到最低,我以這樣一個態度盡量地來支撐自己的身體,來配合辦案人員的調查。通過我犯罪事實來教育更多的同誌們別走這條路。”——死也要做組織的肥料,要肥組織的田。決絕,誠懇,宛如江姐之類烈士之再生。拳拳之心,令日月黯淡。
劉鐵男的自我懺悔,態度、立場俱佳,但為何總讓人覺得滑稽呢?我直覺這是一場經過排演的舞台劇,他不過是一個卑賤的道具,任由導演擺弄。一直玩弄行賄者和人民的高級演員,畢竟頭一回扮演認罪典型,火候拿捏不免有不甚到位之處,用詞造句有時弱智得好似小學生:“我始終都處在沉痛地懺悔和自責中,每次的詢問、每句話或者跟辦案同誌接觸,其實都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我的靈魂,”——這麽一來,“靈魂”這個字眼立馬髒了。從王立軍劉誌軍到劉鐵男,他們都是配合當局演戲的業餘演員,他們愈是假裝誠懇,愈是令人嘔吐。誠懇是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態度,須放下雜念,直麵內心,是無法演出來的。對劉鐵男們而言,做官就是人生的全部,由官職帶來的神聖與榮耀享受,才是此生最高的價值。頤指氣使,萬物皆由我取。他們的官場人生,無非就是持續兌現權力,將“黨組織”賦予的權力變為源源不絕的財富和女色。最高明的官場之人,就是心無障礙地攫取,巨貪而不被擒。
“我每每看到起訴書,都在反問我自己,這是我嗎?怎麽會到今天?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這是哪裏呀?我怎麽會墮落成這樣呢?”——假裝痛不欲生,實則矯揉造作。“我怎麽會墮落成這樣呢?”——你怎麽會不知道自己已經是巨貪了呢?明知故問。若非當局下決心收拾貪腐,你內心的造句一定是:“我怎麽會牛逼成這樣呢?老天你說!”沒有罪惡感,做壞事如同做功德,是絕不會有一絲不安與內疚的。
“特別要跟大家講,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沒認清是在違法還是在違紀,老是和他們講不要出事,要合法合規,在這個問題上表麵了我對違法違紀存在僥幸或者明知故犯,明知違紀還要去幹就意味著違法。”——違法違紀還需要去認清麽?你做什麽自己能不知道麽?還假惺惺冒充無知、懵懂,最終歸之於當局最愛聽的話語:“因為黨的紀律是比較全麵的,我如果按照黨的紀律嚴格要求,也不會犯法。”
“我用了一個利令智昏來形容我自己。”
“確實悔恨萬分!”
“如果時間能倒流,我應該做兩袖清風、心無旁騖幹事業的人。”
“貪腐行為害了我自己,害了孩子,毀了家庭。”
“無顏到九泉去見老父親”,——蔑視自然法則的唯物主義者突然相信“九泉”,令人愕然。不知死才會作死,知道自己會死的人,怎麽會成為人性淪喪的巨貪?名聲、羞恥,這些凡人具備的人之常性,於高級幹部身上若還能殘留一點,幾乎都是奇跡了。落難之後,突然想到這些,僅僅因為組織褫奪了你的權杖:丟失了權力,你什麽都不是,你便露出卑賤和軟弱來。在此之前,你是家族的榮耀,父母無上的榮光。
“也對不起病重在床的老母親”,——因你落網而病重呼?若是,則這個道歉是真實的。
“對不起長期支持我工作的妻子”。——此中有深意存焉。“支持你工作”是以你為榮,見你鵬程萬裏,以為傍上了此生的俊傑,將有無比榮耀的未來。你的貪腐枕邊人豈能不知?貪腐其實是一種資格和榮耀,有無貪腐資格和能力,是衡量一個人是否成功的標尺。以你為榮,是她也經常享受貪腐的好處,那是誰也拒絕不了的誘惑。你想表達的或許是,因為不小心陰溝裏翻了船而斷送了妻子的幸福。
“每天我都在自責,因為我的過錯把孩子也毀了,讓他走上歧途,我對他的犯錯誤,養不教,父之過,對他的犯罪我應該負全部和根本的責任,因為構成共同犯罪,說的準確點兒,是我給他導致的這條路,現在想想太危險了,雖然老是和那些人反複交代,商場各種腐蝕,他沒有經驗,加上作為父親的我的不負責任,悔之已晚。他三十歲還沒有小孩。”——沒有兒子,你有時候還真不好去貪,所以,兒子是你受賄的理由,現在當然是害了他,可當初那是何等的風光旖旎啊!父子合貪,一切盡在不言中。行賄的在你們這一對黃金組合麵前,隻有乖巧地奉獻。那是你給與他們的寶貴的機會,他們抓住了,就有了一切。所以,“反複交代”之類的托詞,就不免顯得惡心了。
“每天我都生活在懺悔之中,每天晚上我都要吃安定才能睡著,睡覺之前想著這些事,醒來就是這些事,太痛苦了!”——多麽可憐。你懺悔了麽?沒有!你隻是後悔。如果沒有因為記者羅昌平的冒死舉報而不幸翻車,你還會一直貪下去。“黨組織”若再給予你為人民負責的機會,你隻會貪得更加小心而已,貪得雁過無痕罷了。
“因為我給組織造成這麽多的損失,我沒有臉麵也不應該再為自己做辯護,在此我願意接受神聖的法律給我的任何製裁!”——“發改委”是政府機關,是由納稅人的血汗錢養活的,不是某組織的私家仆從,損失的是百姓。你自始至終沒有一句向老百姓懺悔的話語,你是真的沒搞清楚麽?抑或隻是一種策略,你還把自己當作“組織”的臣民,以為是家法審判,類似於母親對犯錯誤的孩子那般高舉輕放?值得祝賀的是,你的策略已然生效,“組織”沒有給你剃光頭,穿囚服,你文質彬彬,仿佛一個不幸的失足者在做一場反腐報告。而薛蠻子、劉虎、沈顥他們就沒有你那麽幸運了。你真的還是“組織”的人,沒錯兒。
懺悔是有靈魂的人的行為,但劉鐵男隻是一具奴化了的肌體:因“組織”而飛黃騰達,因“組織”而夢醒人頹。離開“組織”,他什麽都不是。在他心裏沒有是非,沒有真理,隻有聽命之下的肆意妄為。在遭“組織”唾棄前,他是組織一員;被作為反腐棋子祭出後,便隻是一坨狗屎。由動物本能主宰的人生,即使不翻船,也毫無意義——因為他們來到人世間,釋放的全是惡。
一個有靈魂的人,怎麽也不會沉淪如豬狗。
由黨國一體之超穩定政治構架,產生了可怕的人身依附怪相:沒有對納稅人負責的公務員,隻有為“組織”效命的“黨員幹部”,這是一個什麽樣的國家呢?享受貪腐高官待遇的劉鐵男想過這個問題麽?
FT 專欄作家 老愚 2014.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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