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玲who

為那無處安放的心情
正文

秋雨瀟瀟 (小說)

(2014-01-21 09:06:58) 下一個

精品禮服店裏,憶冬對著鏡子試著一件銀灰色禮服長裙。雖然腰身沒有了昔日的玲瓏曲線,倒也還是不胖不瘦,這緊腰的樣式穿在身上,感覺還是得體的。領口不高不低,絲質裙擺既飄逸又端莊,蕾絲七分袖剛好遮擋住那不再緊至的雙臂。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憶冬隻能依稀捕捉到當年那個高挑漂亮女孩兒的身影。唉,一把年紀了,這就不錯啦。

馬上要當婆婆了,在婚禮上就要有個當婆婆的樣子。既不能顯得太老土,又不能老黃瓜刷綠漆,裝嫩。憶冬可不想給兒子丟人。

兒子的婚禮還有一個多月就要舉行了。在美國,雖說結婚典禮傳統上是女方主持操辦,但中國人之間的婚禮,還是不能全盤西化。這些日子,憶冬和親家一起商量細節,跟著忙前忙後。很累,但心情是愉快的。

自從十幾年前離了婚,孩子的爸爸回了國,憶冬就一直一個人帶著孩子過。別人看著她是個含辛茹苦的單身媽媽,但憶冬自己沒覺得有多淒慘,反倒覺得日子清爽簡單不少。雖然兒子長大過程中沒少讓憶冬提心吊膽,但他們娘倆都還是有驚無險地過來了。一晃,兒子已經長成個高高大大的男子漢,不但一表人才,事業上也有些模樣了。兒子性格中的獨立和果斷很象自己,兒子同時還具有忠厚和善良的品質,這讓憶冬既欣慰,又心疼。有自己這麽個不靠譜的瘋媽,兒子能出落成這樣,實在是不容易。現在,兒子馬上就要娶媳婦,建立自己的小家庭,真正開始自己的生活了。她知道兒子能行。憶冬感到,自己的使命似乎就要完成了。可她內心又隱隱地感到些不踏實,空落落的,不知接下來還有什麽具體的奮鬥目標,還有什麽事情需要她去操心……

憶冬收攏起心思,決定買下這件禮服。結帳時,她的手機響了起來。接起來,是在國內的母親。她一驚,趕緊問媽媽出了什麽事。母親年屆八十,身體狀況起起落落。憶冬每星期定時給媽媽打電話。這還不到時候,媽媽就打過來……媽媽那邊趕緊說:“我沒事,沒事!身體挺好。”“伯伯呢?也好嗎?”“伯伯”是憶冬對繼父的稱呼。“他也好,沒事的。”

憶冬鬆了一口氣,告訴媽媽,她現在外麵。等會回家馬上給媽媽打回去。

 

 回到家,在車庫剛一停好車,憶冬顧不上拿車裏的東西,就給媽媽把電話打了過去。

“媽,什麽事啊?”

媽媽說:“冬冬,媽想讓你馬上回來一趟……”

“馬上?什麽事兒啊?凱文的婚禮……”

憶冬的話音未落,就聽媽媽說:“是你爸爸……”

憶冬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我爸爸?不是伯伯……我……爸爸?他不是……早就不在了嗎?”

“他還在……在醫院裏,想見你……回來一趟吧,冬冬!”媽媽很艱難地說出了這讓憶冬震驚的話。

“在醫院……那個……真的爸爸?哪兒的醫院?他怎麽了?”憶冬顛三倒四地問著。“我要回去的話……那凱文的婚禮……要不……等婚禮之後……”她還沒有想明白這件事的意義,隻能在時間和邏輯上繞來繞去。

很明顯,媽媽很難一下子把這突如其來的一切說明白,隻聽媽媽在電話裏懦懦道:“他找到了我們……你不在,我也沒主意……隻怕到時候……來不及了……”

對父親,憶冬沒有記憶。她甚至從來沒見過父親的照片。在她兩歲時,父親就離開了。從小到大,從大人們的話裏話外,她知道了父親的事很複雜。

當年“反右”時,在大學教書的父親,性格耿直又書生意氣,發表了不少針砭時弊的“反動言論”,加上“資本家”的出身,父親便被打成了“極右派”。同時又有人揭發說,看到父親同他的一個女學生在校園的僻靜處並肩靠在一起……父親很快被以“反革命罪”加“流氓罪”抓走,沒有人理會父親的任何辯解……連帶後來的勞教,父親被判了二十年,發配到東北。在中學當老師的媽媽,此時正懷著第二個孩子。風聲鶴唳中,媽媽做了流產,帶著憶冬同父親“斷絕”了關係,從此便斷了所有音訊……那已經是半個世紀前的事了。

媽媽在電話裏告訴憶冬,前兩天,東北那邊一個養老院突然找到媽媽這裏,詢問是否認識這麽個人。說老頭前些日子病重,住進了醫院。自知來日無多,他讓養老院幫著找他的“家人”。養老院的人也挺吃驚,從來沒聽說這老頭還有過“家”。按著老頭提供的姓名和單位,繞了幾個彎子,最後還真找到了媽媽。

在憶冬的成長中,沒有過父親的角色。她的思維裏也從來沒有過父親這個因素。這也許就是為什麽她並沒有覺得自己和兒子的日子有什麽特別的難處和窘迫。現在,“父親”突然出現了,並立刻就牽扯上了她的生活。雖然她還不知道這究竟意味著什麽,但她心裏那扇關閉已久的門被重重地撞擊著,令她感到蠢蠢欲動。她當即決定,回去一探究竟! 

 憶冬風塵仆仆地趕回了北京。

和媽媽、伯伯在家呆了兩天,憶冬打消了帶媽媽同行的念頭。媽媽風燭殘年,體弱多病,此行又不知會遇到什麽樣的情況。她不想讓媽媽冒這個險。到了媽媽這個年紀,即使有什麽未了的心思,很多時候也是無能為力了……

憶冬和媽媽相依為命多年,直到她大學畢業有了工作,媽媽才找了現在的老伴。這麽多年來,媽媽很少提及父親。憶冬懂事後多次問起爸爸的事,媽媽總是用沉默來回避。慢慢地,憶冬也就不提了。她權當父親已經不在人世了。雖心有不甘,但日子嘩嘩地過著,再多的不甘也都淹沒在歲月與時間裏了。也許,她這次可以將這個早已失落的拚圖重新找回來,拚好。美麗也好,醜陋也罷。

告別了媽媽和伯伯,憶冬馬不停蹄,來到了這個偏遠的東北小縣城。

滿街雜亂的小商小鋪和官府衙門,縱有燈紅酒綠門楣牌匾的招搖,也難掩塵土飛揚裏的寒酸和粗糙。從美國舒適幹淨的環境,一下子來到這麽個灰蒙蒙的地方,憶冬感覺很陌生。自從“父親”的出現,憶冬內心就一直有一種強烈的陌生感。她不清楚將要麵對的是什麽情況,但她知道,想要解開這個一生之迷,隻有靠自己了。

找到位於小縣城裏的醫院。這裏除了穿白大褂的和臉上表情痛苦的人多些,比外麵大街上沒好多少。滿眼看去哪裏都顯得髒兮兮的。抓藥的治病的看病的打工幹活的在椅子上吃飯睡覺的,人們擠來擠去,滿目嘈雜。這和憶冬概念中的“醫院”完全兩樣。可她此時顧不上這些,她在人堆裏擠來擠去,終於找到了位於二樓的那間簡陋的病房。

病房裏比外麵安靜,感覺上也整潔些。裏麵一排擺了三張病床,上麵躺著三個老頭。憶冬進門後掃描了一下,便向最靠裏的那張病床走去。說不清為什麽,她認定那個老頭就是她要找的人。

老人戴著呼吸機,瘦弱的胸膛在呼吸機的輔助下微弱地起伏著。他手臂上連接著靜脈輸液吊瓶,旁邊是一個老式大氧氣瓶。他頭發灰白稀疏,臉色灰暗,臉頰深陷,如同睡眠般閉著眼睛。對於進進出出的人們,老頭一視同仁,無以反應,讓人感到一種與世無爭的遙遠。

憶冬在病床前站了好一陣。也許,她應該上前,象任何女兒和父親一樣,問好,親吻,然後向對方講述各自生活中的趣事……但是,麵對這個陌生的“疑似父親”,憶冬根本不知道如何開始。憶冬在病床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她凝視著眼前這個老頭,試圖從他的臉上找到她能認識的地方。她好像感到了什麽,但又說不出來。隻是慢慢地,她的胸腔好像堵了一塊巨石,讓她覺得沉重。她注意到老頭插著輸液針頭的手露在被子外麵。那隻手蒼老瘦弱,幹枯的皮緊緊地包裹住突出的骨節。憶冬伸出手,輕輕握住了那隻老邁無助的手……暖暖的……良久,憶冬從老頭布滿皺紋的眼角處,看到一點濕潤在澀澀地滲出……刹那間,憶冬的眼淚湧了出來……

……這是我的父親嗎?

身後傳來腳步聲。憶冬回頭看,一個醫生打扮的中年人進來,說:“您好,您是……李老的女兒吧?”憶冬一愣,忘記問好,反問道:“你怎麽知道我是他女兒?”醫生笑笑,說:“一看就知道。長得象嘛!”憶冬轉過頭再看看病床上的老頭,有些明白了醫生的話。她的大腦門,窄臉盤,無拘無束的眉毛……都在這張陌生又熟悉的臉上找到了出處。這真是我的……父親?憶冬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血液的熱度。這是血緣的感應嗎?她心裏好似生出一條無形的紐帶,將她和眼前這個老頭連在了一起。 

 醫生向憶冬介紹了父親的病情。

老爺子剛入院時的診斷已是肺癌晚期,並擴散至全身。其實,確切的原發病灶並不清楚。開始老爺子意識還清醒,但他從不喊疼,也不問自己的病情。送他來的養老院的人說,老爺子留下話了,好不了,就不治了。治也是瞎折騰錢。他唯一的願望,是請醫生幫著他熬到自己的女兒來。看到女兒,他就能走了。醫生說,其實,眼下根本就沒有什麽治療可言了。前幾天,老爺子陷入了深度昏迷,各器官功能嚴重衰退,基本上沒有再醒過來的可能了。現在隻是靠輸液和呼吸機維持著,等著親屬來。醫生最後說:“現在你來了。你來決定什麽時候終止生命維持……”

憶冬一直在努力消化著醫生提供的大量信息,隨著醫生的介紹,她的心律也隨之忽快忽慢。聽到最後一句,憶冬沒聽懂,她問:“我決定什麽?終止什麽?”醫生說:“就是停止輸液和呼吸機。”憶冬心裏一驚,說:“那他會不會就……死了?”醫生說:“極有可能。老人有這個願望,醫院也有這個規定。有親屬的,最後的決定由親屬來做。”

憶冬這半輩子裏,自己做過太多決定了。從懂事開始,她就是媽媽的主心骨。自己高中畢業後跑門子找工作,恢複高考後上什麽大學、學什麽專業,自己的婚事,甚至媽媽的婚事,都是她拿的主意。她學會了依靠自己,相信自己。她也學會了將自己的感情,包括痛苦,深藏在內心。她是個冷靜、能沉住氣的人。可是現在,對於眼下的情況和需要做的決定,憶冬感到從未有過的不知所措。

她在努力理解這個決定的含義:這就是說……一旦終止了生命維持,他……我的……父親,將會因此餓死、窒息而死……憶冬感到心髒好象停跳了一下……我的決定將直接……導致他的死亡……

邏輯和倫理的纏繞讓憶冬無比糾結,但同時,憶冬的理智也在告訴她,父親的病情是無法挽回的了。這個決定其實是父親自己作出的。他唯一的願望是見到女兒。現在,她來了,他們父女“相見”了。繼續拖延下去,隻是沒有任何涵義的“活著”。在美國,她不止一次聽說過類似的事情,親屬根據病人的遺囑,在病人喪失決定自己生活的能力,且病情已完全不可逆轉的情況下,停止任何非自然的手段和幹預,讓病人自然離去。但是,當麵對的是自己的……父親,憶冬無法一下子接受並消化這種過於冷靜的做法。父女相逢卻還沒相識。父親還沒親眼看見自己的女兒,女兒對於父親尚一無所知。她以為她可以檢回那散落的拚圖,將它複原……然而,剛剛重逢,就要離別,而且這離別的決定,還要由她這個女兒來做……

憶冬一直沉默著。醫生說:“你不必馬上作出決定。再說,也要和養老院那邊打好招呼。我們這就同他們聯係,說病人家屬到了。” 

 第二天,養老院來了人,將憶冬帶到了父親入院前住的養老院。這是一個老舊的農村院子,院子北側和東側是兩排舊平房,是老人們的住處。西麵,是廚房等生活設施。院子南側是一小塊菜地,種了些瓜果蔬菜。

看著老人們蹲在牆根下曬太陽時遲滯的目光,在院子裏的水龍頭下洗漱時緩慢的動作,在昏暗屋子裏端著茶缸呆坐在床上的佝僂的身影……憶冬感到一陣陣心酸。這就是父親的生活啊!西下的夕陽,沒有了旭日的能量和氣勢,隻是在慣性中慢慢地消耗著剩餘的熱能。

院長是一個臉膛黑紅身體粗實的中年女人,麻利能幹的模樣。她上下打量著憶冬,問:“你真是老李頭的閨女?”再次回答這個問題,憶冬已經沒有了猶豫:“我是。我叫李憶冬。”院長搖搖頭,說:“這個老頭,我們一直不知道他成過家,還有孩子上外國了。都以為他打了一輩子光棍兒……”憶冬殷殷的目光鼓勵著院長,她接著說:“老李頭來咱們這兒之前一直都當老師。在本地也無親無故的。實在幹不動了,才來了咱們這兒。”憶冬遲疑了一下,問:“他一直是一個人過嗎?”院長說:“沒聽說他後來還有過什麽人。就聽說早年間,他受了冤枉,還坐過牢,後來又被勞教。出來以後,也沒回原籍,就留在本地了……都說他書教得好,啥都懂啥都會。他寫的毛筆字,拿到集市上還有人買呢……這老頭就是脾氣有些怪,不愛說話,也不常和人來往……聽說他還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唉,原來指不定心氣兒多高呢!挺有本事的個人,就窩這兒了……唉……”院長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從旁邊的架子上拿過來一個包袱,遞給憶冬,說:“這是老李頭的東西。他囑咐過,說要交給他閨女。”

憶冬雙手接過包袱。她突然想,假如他們沒有找到媽媽和她,這包裹最後會怎麽樣呢?她打開舊包袱皮,裏麵有一件老式的藍色中山裝。衣服裏麵,夾著一個封著口的信封。院長插話說:“老李頭特別叮囑過,這信封必須由他閨女打開。”憶冬小心翼翼地打開封口,象是打開包裝精美的禮物,盡量不破壞漂亮的包裝紙……裏麵,有一個當地農村信用社的存折。打開存折,上麵顯示有六萬四千一百元的存款。院長好奇地湊過頭來,看到上麵的數字,她頓時驚得目瞪口呆:“我的天老爺!這麽多錢啊!一個鄉下教書的,一共掙不上個仨瓜倆棗……這個李老師,除了擺弄些書書本本的,真沒見他花過錢。摳摳縮縮的一個孤老頭……原來錢都存起來了……”

院長還在不停地感歎著,憶冬又從信封裏掏出一張照片來。這是一張三寸壓花邊的老照片。上麵是一對般配的年輕男女和一個可愛的胖娃娃……大家都穿著厚厚的棉衣:穿栽絨領雙排扣棉製服的是……媽媽,媽媽那柔順的及肩短發,兩彎淡雅的眉毛,筆挺精致的鼻子……都是憶冬再熟悉不過的……旁邊那個捂著厚厚的小棉猴,隻露出小臉蛋和圓圓眼睛的孩子正是自己……那個將自己摟在懷裏的儒雅清瘦、身著中山裝的年輕人,就是……父親!哦,這中山裝……

憶冬心裏一震,這是一張她從未見過的“全家福”!照片上的父親風華正茂,神采奕奕……用現在的話說,父親真是帥呆了。懷抱著自己的女兒,父親的眼睛裏閃著擁有全世界的幸福光芒……哦,女兒和父親,父親母親和孩子……在憶冬看來,這是最普通的畫麵,也是最奢侈的畫麵!

憶冬能想象到,父親的後半生無疑充滿了坎坷與苦難,但眼前的照片告訴她,父親曾經幸福過快樂過滿足過……她和爸爸媽媽也曾擁有過“全家福”!憶冬感覺心裏一點點滿了起來。原來並不覺得空,而現在的滿,卻又是溫暖而實在的……父親孤苦屈辱的流放生活,也許因了她這個女兒的存在,而少了些冷酷和黑暗,多了些溫暖和光亮……她把照片仔仔細細地看了又看,然後,好象完成了一個什麽沉重的工作似的,用雙手把把照片貼在胸前,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她象是又想起了什麽,將照片反過來,看到照片背麵用絹秀的鋼筆字寫著“妮妮 195691”,憶冬都明白了……這的的確確是自己的父親留給自己的:“妮妮”是自己的小名,195691則是是自己的生日……一定也是存款的密碼…… 

 兩天後的早上,瀟瀟的秋雨,將秋天的涼,生生地沁入到人心裏。

今天,是和父親最後告別的日子。

醫院裏,憶冬在父親的病床前默默站立著。象是為父親做最後的祈禱,抑或是在心裏向父親進行最後的告別。

兩天來,憶冬到父親曾經生活過的地方走了走,將自己的腳印疊加在了父親的足跡上。更多的時候,她則是在醫院,守在父親的病床邊,握著父親的手,向他講述她跟媽媽及兒子的人生,講述一個缺失父親的女孩的心境和委屈……講述是無序的,零亂的,無修辭的,是直接從心裏流出來的話。她相信父親一直在等她,等了一輩子。她無論說什麽父親都愛聽。她甚至對父親講述著她想象中父親的生活,他的榮耀他的堅強他的孤傲他的屈辱……說久了,憶冬自己都開始模糊了真實和想象的界限……

父親一直靜默著……但憶冬深信,父親一定能聽見她的絮語,聽見她的心聲。她知道父親的心和她是相通的。這兩天,是她和父親最後的,也是唯一“在一起”的時間。

醫生來到病房,和憶冬打了招呼,遞給她一個文件夾,讓她簽了字。然後,醫生用眼神詢問憶冬。憶冬也用眼神給與了“請開始”的許可。醫生隨即熟練地拔除了呼吸機和靜脈注射器……憶冬覺得父親原本就極淺的微弱的呼吸似乎迫不及待地銷聲匿跡了。父親沒有顯出痛苦和掙紮,他好像一直在等待這一刻……此時,憶冬感覺自己的心髒開始猛烈跳動,撞擊著胸腔。她知道父親可以在任何一刻死去,他的生命,他的靈魂可以在任何一刻飄走,再也回不來了。這一刻將鑄造出永恒……她有一種衝動,想上前緊緊抱住父親,把自己身上的生命注入到父親身上。但她沒動。她發現自己的腿腳和雙手都沒有了知覺。她好像感覺,自己的生命同父親一樣,正在慢慢離開自己的機體,漸漸飄起來……

飄忽中,她想起原來讀過一個故事:一個美國小男孩也是處在類似父親目前的絕境。他的父母決定給他停止生命維持。然而,奇跡發生了。小男孩沒死,他活了下來。她當時就想,假如上帝沒有召喚你,即使人們自己做了決定,也不算數。所以,我們的決定並不是最後的決定。這樣想著,憶冬內心突然升起一絲縹緲的僥幸的希望,也許,也許還沒到父親的最後時刻……這一絲絲的溫暖在慢慢遊動著……

不知過了多久,憶冬感覺聽到醫生發自遙遠的聲音:“他已經走了……死亡時間是……”憶冬的思維回到了眼下的現實。那絲溫暖消失了。奇跡沒有發生。憶冬走近父親身邊,定定地看著,努力理解這陌生的現實。

應該說,父親的最後離去是安詳的。從表麵看,從無意識的昏迷到死亡的過程,父親完成得很從容。要不是有醫學生命跡象的界定,憶冬看不出父親已經真正離去了。然而,現實是,父親不在了。真的不在了。

看著已經走到生命盡頭的父親,憶冬腦子裏重疊出父親在那張“全家福”上年輕蓬勃的模樣……一跨半個世紀的跳躍,讓憶冬感到恍惚不已。麵前的父親,顴骨顯得很突出,臉頰雖蒼白老邁,但並不特別幹澀。眼睛似睡似醒,好像隨時可能睜開。他的嘴唇微啟,像是剛剛說了些話,想安靜一下,正在小憩。他的白發有些淩亂,似乎父親在最後撤離的時刻揮灑著剩餘的一絲桀驁不羈……憶冬下意識地向前,伸出手,輕輕將父親稀疏的頭發整理順暢……憶冬的想象也流動起來:她想象著一個小女孩,坐在父親的腿上,抬手將父親柔軟的黑發隨意搞亂,然後調皮地投入父親的懷抱,和父親一起歡笑起來,痛快地透徹肺腑地大笑……那笑聲此刻就回蕩在空氣中,安撫著父親的靈魂,伴隨著他一路離去……

憶冬的手此時還能感到父親身上的溫度。這是她一輩子都缺失的溫暖,從童年到中年,她都不曾體驗過的溫暖。從生命的起始,一下子跳到生命的結束……人生就這樣循環著,跳躍著,空白著,又豐滿著。憶冬的腦子在信馬由韁地漫遊著、混亂著……但這溫暖,她想,將會伴隨她到永遠。 

憶冬帶著父親的骨灰回到了北京。

回來前,憶冬在電話裏吩咐媽媽:“我替爸爸做了一個決定,後麵的決定就由媽媽來做吧!”媽媽因此就在北京的西北郊,為父親選了一塊小小的墓地。

為父親下葬那天,天上又飄起瀟瀟的秋雨。看著父親安然入土,憶冬深深歎出了一口氣。秋涼中那種凜冽的濕潤,使一切都寧靜下來……父親終於“回家”了。那塊不高的黑色花崗岩墓碑上,刻著“女兒  李憶冬  敬立”的字樣。

細雨飄落在墓碑上,點點滴滴……

一個月後,在兒子華美的婚禮上,看著高大英武的兒子和嬌美的新娘,憶冬心裏滿滿的,很踏實。她想,兒子肯定會是一個好丈夫,還將會成長為一個好父親。一個非常好的父親。這個想法,讓憶冬心裏充滿溫暖。

(2011年4月於美國 )

[ 打印 ]
閱讀 ()評論 (4)
評論
helloworld1000 回複 悄悄話 都是那個該死的老毛作的孽
穿高跟鞋的貓 回複 悄悄話 多悲慘無助的人生,是誰作的孽呀!
皇城一頓 回複 悄悄話 淚水
佳黎 回複 悄悄話 止不住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