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玲who

為那無處安放的心情
正文

大哥 (小說)

(2013-12-18 09:52:55) 下一個

飛機一落地,一路上那種揣揣不定的焦慮便緩和了不少,“到家了”的暖流在秋楊心裏漫延開來。

從機場海關出來,在迎麵一群翹首等待的人裏,秋楊一眼就看見了大哥,他心裏便踏實了。從小到大,無論遇到什麽難事和麻煩,大哥都是秋楊的靠山。大哥高高的個子,年輕時曾經很瘦,現在可以歸到魁梧一類了。可秋楊這第一眼看上去,感覺大哥似乎少了些原來的挺拔和威武,好象是……老了。他心頭一緊,推著行李車加快了腳步。

大哥,是秋楊的大姐夫。

上次回國是三年前,為大姐送終。秋楊還沒上學時,就沒了爹娘,是大姐和大姐夫將二姐和他養育成人、成才。秋楊雖然現在已在國外成家立業,小日子過得有模有樣,但姐姐和姐夫之於秋楊,仍然是“家”,是他心裏的寄托和牽掛。三年前大姐病逝,秋楊當時除了極度悲傷,他更對未來、對“家”歸何處,惶惑之極。他覺得自己從此就真成了孤兒,那盞一直照亮心頭的燈從此就熄滅了……是大姐夫,用他那一如既往的親和寬厚,安撫著惶恐的姐弟倆,使他們感到“家”沒散,家裏那盞燈依然亮著……

“楊楊!”大哥迎上來,雙手扳住秋楊的肩膀用力搖了兩下,臉上從等待的焦慮,轉成了相逢的興奮。秋楊則象孩子似的一下抱住了大哥:“大哥……”大哥到有些不好意思了,連忙拍著弟弟的背,說:“好了,回來了,到家了,啊!”三年後哥倆再見,心頭又是一番滋味,一時也都不知從何說起。大哥便問了幾句路上是否順利、飛機上休息了沒有的話,然後,接過秋楊的行李車,一邊推,一邊看著秋楊,說:“看看,也長成個大老爺們了。媳婦和孩子們都好吧?”“都好,都好……”秋楊問:“二姐呢?她不是說也要來接機嗎?”大哥說:“我……沒讓她來……在家裏等你呢。”

坐進了大哥的車,秋楊長舒了一口氣,混濁空氣裏那股刺鼻的味道便提醒著他,這裏是北京了。看看窗外灰蒙蒙不知陰晴的天日,秋楊搖上車窗,側過頭注視著開車的大哥。

在這個距離,他才看清大哥為什麽顯得老了。大哥那曾經濃密有形的劍眉,現在好像收斂了鋒芒,多了幾許自由散漫。原來他的眼睛明亮又英氣逼人,現在,閃現出的更多是自信和灑脫,還有曆盡坎坷劫後餘生的淡然和隨意。大哥年輕時頭發粗黑直愣,現在已經花白了。秋楊看著,不禁脫口道:“大哥頭發白了。”大哥笑了起來:“老了唄,五十好幾啦!”“有五十幾了嗎?”秋楊稀裏糊塗地問。“老弟喲,你都三十大幾了,你大哥我豈有不老的道理?”秋楊一算,可不是。大姐走時剛好過了五十歲,大哥比大姐還長幾歲呢。在秋楊眼裏,大哥從來是強壯的,無所不能的。眼見大哥也不再年輕,秋楊心裏又生出些似曾相識的雜亂。

秋楊記不得為什麽從一開始就把姐夫叫成“大哥”。也許是因為大哥喜歡,他自己沒有兄弟姐妹。也許是因為秋楊隻有兩個姐姐,所以特別喜歡有個哥哥的感覺。這個大哥讓他從小在孩子堆裏很拔份,從來沒有人敢欺負他。

回到家,秋楊放下東西,就在屋子裏這看看那摸摸。這房子很老了,還是當年爸爸在時,單位分的。父親去世後,單位同情這姐弟三人,房子不僅沒收回,後來還按福利房價賣給了他們。大姐和大哥後來買了自己的商品房,秋楊出國念書,二姐結婚搬了出去,房子空了一段。二姐前兩年離了婚,大哥就把這老房又裝修了一下,然後勸二姐把自己的房子租了出去,又搬回到這老房子住了。

秋楊是在這個房子裏長大的。雖然大哥大姐後來給這個房子添置了不少漂亮的現代家具,包括那個大的嚇人的平板電視,但讓秋楊感到最親切最有“家”味的,是爸爸媽媽留下來的那幾件老家什。那個有一麵鏡子的大立櫃,是大姐當年結婚時,爸爸給買的。一對老式樟木箱子,是爸爸和媽媽當年的奢侈品。哦,還有那個笨重但保養完好的老式縫紉機,是媽媽留下的……那個鏽跡斑斑帶有綠玻璃罩的台燈,那個印有“花香蜂采蜜”圖案的白瓷筆筒……都是秋楊成長畫麵中的斑斕色彩。從小到大,秋楊並沒有感到過太多缺失父母的窘迫,反而因為大姐和大哥護弟妹心切,到讓他這個弟弟顯得比別家孩子更受寵。他們的日子雖然艱難,但不失溫暖和親情。雖然大姐現在也離開了他們,但回到這房子,讓他重新品到了家的味道,家的真實……

“哎,二姐呢?”轉了兩圈,秋楊醒過夢來,回頭問大哥。大哥遲疑了一下,說:“她呀……她最近……她去醫院查體了……”“她怎麽了?沒事吧?”秋楊心裏一驚。大哥又遲疑了一下,說:“有點事,正在查呢……”“什麽事?不會是……乳腺……”秋楊話一出口,嚇了自己一跳。大哥歎了口氣,臉色暗了下來,把話說開了:“唉,還真是……但是屬於早期的。剛確診了。反正你要回來了,就先沒跟你說……”

秋楊心裏感到一陣絞痛……又是乳腺癌!大姐就是這個病要了命的呀!每當想到大姐生命最後階段所承受的那些痛苦,秋楊的肌體都能感到一種真切的撕裂的痛楚。大姐的故去,讓秋楊第一次近距離領略了死亡的不可阻擋,他繼而對生命有了些試探性的思考。但這些思考往往讓他對生命的存在和意義產生更多的迷茫和恐懼……

秋楊突然感到很累,兩腿發軟,抓了把椅子坐了下來。大哥趕緊接著說:“楊楊你別太著急。是我陪你二姐去做的檢查,我也和醫生談過了。因為是早期階段,手術啊,治療和康複什麽的,都很樂觀。手術時間已經定了,就這幾天了。把握還是比較大的。這次和你大姐的情況可不一樣。你大姐當時是發現得太晚了……那時候傻呀,什麽都不懂……”看著大哥也沉重起來,秋楊趕緊說:“我明白,大哥……”

大哥一轉話題:“哎,先不說這些了,你二姐讓你回來先好好休息一下,別著急去醫院看她,她說她死不了……我說呀,咱們今天就先消停一下,你姐囑咐我給你備下了好多你愛吃的熟食,熏幹,燒雞,稻香村小肚兒……啥都有!還買了新鮮切麵,我給你做麵,長接短送,咱家的規矩嘛!咱哥倆喝一杯……”

長接短送,是大姐定的規矩。無論誰出門回來,吃麵,希望在家能呆長久。誰出遠門,吃餃子,盼望親人早日回家。沒有了大姐,可家裏到處都還是大姐的氣息。秋楊覺得鼻子發酸,眼眶就有些熱了……

哥倆晚上喝著啤酒,侃些老爺們的話題。大姐去世後,秋楊對大哥的個人生活知之甚少,偶爾電話裏問起,大哥除了打哈哈,就是說以有機會再說吧!曾經聽說大哥有了個對象,但一直沒聽到下文。借著酒興,秋楊問:“大哥,你那對象怎麽樣了?”大哥愣了一下,然後,象是無奈地搖了下頭。等了一下,見大哥沒有回應,秋楊又接了一句:“大哥,啥時候把那女孩,噢,不,是未來的嫂子……帶來讓咱家人看看吧……”大哥仍猶豫著什麽,不置可否:“再說吧……”看看大哥對這個話題有些躲閃,秋楊也就沒有再追問什麽。即使是大哥,也不是什麽都必須說的。這點,秋楊明白。

聯想到二姐,秋楊問大哥:“我二姐怎麽樣了?有沒有交個男朋友?電話上她從來不說這事。”大哥若有所思地說:“聽說她工作的醫院裏有個醫生,對她有那個意思。好象還有個什麽副總,也時不時和你二姐起膩。但沒聽老二說過哪個有戲……”秋楊聽了隻有苦笑。他知道二姐,清高,脾氣強,還有些怪,一般人她看不上。前麵那個姐夫,隻是聽說他外麵有什麽人了,事情都沒完全搞清楚呢,二姐就把婚離了。想著二姐現在又病了,秋楊一陣揪心。他不由地發起愁來,二姐將來的日子怎麽過呢……“大哥,二姐的事,她將來……唉,要是大姐在,哪兒用得著咱們操心那……”大哥似聽非聽地應道:“你二姐的事……咱們還是先給她治病,別的事,以後再說吧……”

伴隨著若幹瓶啤酒下肚,哥倆東一句西一句地扯著,把各自心裏堆著堵著的事扯出來不少,秋楊感覺心裏痛快了不少,可並沒有覺得輕鬆許多。

對於大哥的事,秋楊心裏其實是矛盾的。他希望大哥永遠是自己的大哥,是家裏的當家人、主心骨。特別是自己身在海外,對“家”有一種更強烈的特殊需求和依賴。要是大哥再有了對象,結了婚,這往後,名不正言不順的,誰知道還能不能顧上這個家呢。而且,人家媳婦讓不讓自己男人分這個心還另說著呢……可大哥一個壯老爺們,身邊老沒個女人也不是個事……

對於二姐,秋楊是特別地心疼。他實在希望能有一個疼她容她的男人陪伴她,讓她過上個舒心踏實的日子。他知道二姐不會接受說媒相親的。年過四十了,有脾氣,主意大,挑剔……秋楊想象著什麽樣的男人能和二姐過到一塊呢……

第二天一早,他們來到醫院看二姐。

二姐在姐弟三人中最漂亮。人到中年了,還是烏黑的秀發,細膩的皮膚,玲瓏的腰肢。依然漂亮的二姐同時又是三人中最敏感最多愁善感的一個。也許因為比秋楊年長幾歲,父母的故去給她留下的陰影要深刻的多,她從一個活潑多話的小姑娘,變成了一個沉默孤僻的冰美人。大姐的走對她的打擊更是不言而喻的,大姐最放心不下的也是她。有時侯,秋楊覺得她更象是自己的妹妹,需要自己的保護和愛惜。她離婚的事,曾經讓秋楊很替她擔心。現在,她又被病魔纏身……

二姐的情緒和狀態比秋楊想象的要好。雖然是住了院,但二姐既沒有在病床上躺著,也沒有穿著那種肥大的病號服,而是穿著自己的休閑服,坐在病床旁邊的椅子上看書,不象住院的,到象探病的。這就是二姐,從來都和別人不一樣。她看上去和三年前沒有什麽明顯的變化,隻是稍顯憔悴,她眼神中的憂鬱散發出一束束冰涼……看到秋楊進來,二姐眼神一暖,蒼白的臉上頓時有了些血色,她伸出手:“楊楊……!”秋楊上前抱住姐姐,叫了聲“二姐”,同時努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然後,姐姐用手摸著秋楊的臉,順帶著捏了捏……秋楊從小就習慣了二姐的這種表達感情的方式,連他的女兒都記得二姑姑特別喜歡捏她的小臉……良久,身後的大哥說話了:“嗨,這兒還有一個等著領導接見呢!”二姐轉向大哥,努力展現出一個說得過去的笑容。“咱也學個洋範兒!”大哥說著,也給了二姐一個結結實實的熊抱。被擁在大哥的懷抱裏,秋楊看到二姐美麗光潔的臉上蕩開了一層薄薄的快樂,一種令人憐惜的快樂。

大家找地方坐了下來。秋楊看到床頭櫃和窗台上有幾捧漂亮的鮮花,就朝大哥做了個鬼臉,說:“喲,二姐,這花都是誰獻的呀?我和大哥可就給你帶好吃的來了,沒買花。看來買了也沒地兒放了……”二姐看了一眼大哥,又撇了一眼那些花,淡淡回道:“沒誰,幾個同事帶過來的。”看來二姐沒有要說明花的來曆的意思。然後,大家的話題自然就轉到二姐的病和即將到來的手術上。

說起自己的病和手術,二姐好像並不是很緊張,她甚至表現出一種事不關己的輕鬆。秋楊知道,從檢查倒確診,二姐所要經曆的心理衝擊和焦慮是非癌症患者所無法想象的。二姐表現出來的輕鬆,和她憂鬱的目光,都讓秋楊心裏飄忽不定。秋楊此時感覺自己的心態很蒼老。在這個歲數,他好像已經經曆了人世間所有的悲歡離合生離死別……而二姐,則比自己有更多更深的體驗和感悟……

雖然目前知道病情是早期的,但更具體的情況要等手術後才知道。化療應該是跑不掉的。他們三人都見證過大姐從生病到去世的全過程,想到這中間的困難和痛苦,他們都感到不寒而栗。對於可能出現的各種情況,他們心裏多少都有些數。隻是眼下,他們誰都不忍心過多地提起大姐。想起當年大姐一病不起,他們眼睜睜看著她遭受了那麽多常人難以想像的罪,這三個人的感受雖各不相同,但深深的心疼是共同的。

很快,二姐就把話題轉向了自己的小侄女和小侄子,氣氛就變得輕鬆起來。當年秋楊和太太有了女兒之後,大姐和二姐都強烈躥達他們再生一個。好象他們家傳宗接代的重任他不擔著姐姐們都不饒他的架式。大姐和姐夫的女兒大學念完了,就出國讀研了。二姐結婚幾年,自己沒要孩子,可對姐姐和弟弟的孩子,她是愛不釋手,視同己出。秋楊自己其實對生幾個孩子沒有什麽太強烈的想法,可是他的內心深處還是想要個兒子。一是因為他從小就長在女孩堆裏,後來有了女兒,還是家裏唯一的老爺們。有人開玩笑,說他老是住在女生宿舍裏。另外,他特別珍惜大哥和他之間那種亦父亦兄的感情。他也渴望自己有個兒子,將來延續這種伴隨自己長大的美好情感。老二就是在全家人的期盼中到來的。遺憾的是,老二剛出生沒幾個月,大姐就走了……到目前,家裏人還都沒見過這個已經三歲的學齡前小兒童呢。

唉,早知道是這樣……秋楊很後悔沒有帶小家夥一起回來。明年,明年夏天,一定帶全家人一起回來,秋楊向二姐保證。

二姐手術頭天晚上,大哥和秋楊住到了大哥的房子。因為一早大哥需要到單位裏交代些事,完了可以直接去醫院,省的再繞圈子。

第二天,大哥和秋楊早早地就來到醫院。進到病房,發現裏麵沒人。他們到護士台詢問,護士一臉詫異,說:“我早上接班時還看見她呢!一會就要準備手術了呀!”哥倆滿樓道裏裏外外找了一圈,沒有。回到護士台,護士也有點急了:“這手術時間都定了,一會醫生問起來……”大哥打了二姐的手機,發現手機落在病房裏。大哥又讓護士查了一個醫生的電話,打過去,對方顯然也不知情,好像也很著急。秋楊看出來了,這位是和二姐有些關係的那個醫生。掛了電話,大哥一時愣在那裏……秋楊也不知所措,等著大哥的下一步辦法。大哥想了一下,對護士說:“請通知醫生,手術也許要改時間……對不起啊,我們去找人!”沒等護士的抱怨出口,大哥就帶著秋楊衝出了樓道。

上了車,大哥說:“咱們先回家看看……”回到家,一進門,秋楊就看見客廳裏擺出了大姐和爸爸媽媽的照片……秋楊嚇了一跳,他昨晚離開時還沒有呢。很明顯,二姐回來過,但此時她並不在家裏。大哥忽然拍了一下自己的頭:“咳喲!真是忙昏了!我怎麽會把這個日子忘了!”秋楊心裏也一震:老天爺,今天是大姐的忌日啊!二姐的手術怎麽碰巧就選了這一天呢!手術,可手術也得做呀……二姐人呢?大哥說話了:“我知道她去哪了……走吧,咱們去找她。”秋楊也明白過來了,二姐此時隻有一個去處……

在城西郊一個老墓地,他們找到了二姐。在晨霧彌漫的深處,一個火紅的身影,坐在一個墓碑旁,單薄的背影在晨曦中若隱若現。他們輕輕走近,隻見二姐身上披著一件寬大的紅色披肩,那紅色的火熱和周圍蒼鬆翠柏的冷豔相互溶化著,吞噬著……秋楊看著二姐,心如刀絞。走在前麵的大哥腳步突然慢了下來,他看似有些恍惚。這團熱烈的紅色……多熟悉啊,這熟悉觸到了大哥心裏的痛。這披肩是當年結婚時,大哥托人從國外給大姐買的禮物……他依然記得大姐被這團紅色包圍著的如花的笑靨……

他們輕輕走到二姐身後……那裏並排兩個墓碑,一個大些的青石碑,是秋楊父母的。其實下麵隻有父親的骨灰和媽媽的一些遺物。爸爸去世後,他們才意識到,他們誰都不知道媽媽骨灰的下落……旁邊那個小些的黑色花崗岩墓碑是大姐的。

對著墓碑,三個人都沉默著……良久,聽到二姐說:“我回家了,家裏沒人……家裏總是沒人……”淒然裏有些哀怨。秋楊想解釋說昨晚到大哥那裏去了,可又知道二姐並不是抱怨他沒在家住,他張了張嘴,話沒出口。又聽見二姐問:“手術時間錯過了吧?……”大哥說:“沒事,咱們再和醫生商量,另定時間。”沉默了好一會,二姐才輕聲道:“我……不想做手術了……就是做了又如何……”兩個男人一驚,不知二姐到底什麽意思……二姐把紅披肩向胸前拉了拉,將自己緊緊地裹住,繼續她的喃喃自語,聲音平緩,卻令人不寒而栗:“大姐……那麽勇敢,我沒法和她比。我覺得累……人隻有活著的時候才受罪,才累,早了了,什麽煩惱都沒了。不用盼什麽,也不怕失去什麽……媽媽一定也是這個病……早早把我們扔下……孩子,我不能要孩子……一個人來一個人去……”這些話似乎用掉了二姐全部的能量,她停下來,任由淚水濕了臉頰。

秋楊隻覺得腦子缺氧,頭發暈,心口一陣刺痛。二姐的輕聲細語,比刀子還鋒利。他情願二姐爆發出來,放聲痛哭,盡情呐喊……他上前,彎下腰,將二姐輕輕摟在懷裏……二姐心裏的痛苦和惶惑和他的心痛撞到了一起,他感到了二姐內心疲憊的掙紮……三年前失去大姐時的恐慌和悲傷此時再次向他襲來……整個世界好像都棄他們而去,他們象汪洋大海中的一葉孤舟,在淒風苦雨中飄搖……

自始至終,大哥一直站在秋楊身後,沉默著。此時,麵對姐弟倆的傷痛,大哥似乎覺得該說些什麽了。他的聲音低沉但堅定,將秋楊從那短暫的孤苦淒迷中拽了回來:“老二,楊楊,我答應過你姐,要照顧你們……我如果食言,你姐的脾氣你們知道,她是不會饒了我的。所以,你們要是還認我這個大哥,就聽我的。老二的手術必須做。不但做好,還要恢複好,將來的日子也要過好。你們過不好,你大姐吃的苦受的罪都白廢了……她當年上的是北京最好的女中……人那麽聰明,可她放棄了上大學,就為了工作掙錢,養活你們,供你們念書……誰見過比你大姐更堅韌的女人……她生病了,最擔心的不是她自己,她怕她走了,這個家會散了,她惦記楊楊一個人在國外,有了難處幫不上你……她擔心老二,怕你不會過日子,怕別人不能象她那樣擔待你……她讓我每年提醒你們做身體檢查,不能再誤事了……這是你大姐用生命換來的教訓。老二的病,正是由於發現的早,一切都在掌握中。你才四十出頭,後麵的日子還長著呢!你放棄了,怎麽麵對你大姐?活著就是件累人的事,就是因為不容易,生命才寶貴。你倒是一個人來去的省事了,那活著的人怎麽辦? 這個家還要不要?楊楊萬裏迢迢趕回來看你,你當姐姐的,好意思說那樣的話嗎,啊?!”大哥不是個能說會道的人,但這一番話,他好象事先準備好了稿子,一氣嗬成,擲地有聲。

二姐怔怔地對著墓碑,沉默著,任由大哥的話劈頭蓋臉地砸過來。她蒼白瑩靜的臉上哀婉楚楚,讓人心生憐愛……大哥看著她,目光柔和了下來。他遲疑了一下,走到二姐身旁,緩緩地伸出手,輕撫著她的頭發,柔聲說:“大哥不是想吼你……老二,有大哥在,什麽都不用怕,別怕,有我呢……”二姐身子沒有動,隻是微微將臉側過來,輕輕地貼著大哥的手……淚又流了出來。

秋楊感覺自己怦怦的心跳似乎在釋放著憋在心裏的某種情緒,他不是特別肯定眼前的畫麵究竟意味著什麽,他能肯定的是,他決不能讓他們的“家”散了。

將二姐送回了醫院安撫下來,又和醫生商量好了手術的時間,秋楊和大哥開車回家。

路上,秋楊心裏湧動著一股莫名的感動。他一直琢磨著大哥和二姐說那番話的含意……還沒等他問呢,大哥突然開口了:“楊楊,有些話……咱哥倆得說說了……”聽大哥吞吞吐吐地,秋楊看了他一下,“大哥,你說……”大哥說:“很多事一直沒和你們說。先是你大姐不讓說,後來是一直找不到合適機會說,現在,唉……看來是不得不說了……”秋楊心裏有些緊張,急切地看著大哥。大哥象是終於下了決心:“我和你大姐在她生病前……已經離婚了……你別急……是她不讓和你們說的。你二姐也不知道。把女兒送出去念書後,就離了……楊楊,你也別問為什麽……都是過去的事了……離婚不久,她就查出病來了,我們也就一直誰都沒告訴……後來,你姐姐走了,說不說,也就更沒什麽意義了……”

秋楊心裏亂作一團,腦子裏一片空白……沉默了幾秒鍾,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大哥,既然都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大哥深深地呼了一口氣,然後說:“我現在已經又結婚了……”“……!?”“ ……就是你聽說的那個……對象。我這剛登了記,老二就查出了病……你說怎麽就那麽寸呢,我這離婚結婚的,瞎折騰什麽呢這是……我明白老二的心思,可我……和她……我和她說那些話……我就是想讓她安心,好好治病…… 我這事辦的,唉……我媳婦,那個誰,你、你嫂子……她也一直埋怨我沒有早點把事情和你們說開。可越不說,越張不開口了……你說這往後……我算是挖了個大坑,就差把自個兒給埋了……”

一下子這麽多爆炸性的信息,把秋楊轟的暈頭轉向。雖然一時無法理清頭緒,但他好象覺得自己內心在聚集著一種能量,對抗著湧上來的瑟瑟的失望。這讓秋楊捕捉到了一股意想不到的堅強。他又聽見自己的聲音:“大哥,謝謝你告訴我……你不用解釋什麽。你……永遠是我的大哥,我的……親人。你什麽也沒做錯。誰也沒錯……大哥,咱先不說這個了,咱先給二姐治病!”

手術那天,先是大哥的女兒給小姨打來電話,那聲甜甜的“姨媽”,讓病房裏的空氣流暢清新了許多。二姐進手術室前,秋楊又把手機放到她耳邊,裏麵的兩個孩子在嘰嘰喳喳地搶著跟二姑說他們自己的故事,小姐姐的語言能力讓弟弟著急不已……然後,秋楊伏下身,在二姐耳邊說:“姐,我和大哥就在外麵等你……”

看到二姐臉上那柔弱的欣慰,秋楊心裏苦不堪言。他不知道二姐以後的生活會怎樣,但他意識到,他們這個“家”,將來是要他來扛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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