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筆記:清代史家論王安石

(2015-04-20 11:14:06) 下一個
清初思想家王夫之在〈宋論〉中揭示,王安石變法的根本推動力是宋神宗,而宋神宗的動機就是為了加強國家的財力。加強財力,按趙翼在〈廿二史劄記〉中的評論,是為了“收複中國舊地”,即被契丹占領的燕雲十六州,這就是王夫之所說的“隱衷”。趙翼認為,神宗皇帝急功近利,才是變法貽害無窮的根本原因。

宋神宗雖雄心勃勃,但滿朝文武,卻找不到願意配合的人。這裏固然有官僚因循守舊的一麵,但根本上和儒家的經濟思想有關。正統儒家向來主張輕徭薄賦,減少國家對民間的滋擾,盡量不對經濟進行幹預,這從漢代〈鹽鐵論〉的辯論就已經明確。簡而言之,儒家的經濟主張就是“不折騰。”
但是王安石為了貫徹宋神宗的意圖,必須加強國家權力,增加國家的收入。他的主要辦法之一,是由國家出麵,向農民發放糧食借貸,並收取低於市場價格的利率,即所謂的青苗法。這樣的做法,好處是讓農民享受低於市場價格的利率,不受高利貸盤剝,但壞處是破壞了農業社會的市場經濟原則,由國家幹預市場,壟斷貸款,而且最終目的也是為了賺取利息。這是儒家在理論層麵所反對的“與民爭利”(地主富農也是“民”),自然會引起大多數官員的抵製。
當然,不管黑貓白貓,重要的是看效果。按趙翼的分析,王安石本人做小官的時候,在他自己管轄下的地域推行青苗法,利民效果也還是好的,但問題是, 一旦在全國範圍內推開,問題就出來了。原本一年一貸,有的地方搞一年兩貸,就有了事實上的雙倍利息(40%)。有的地方規定,不許農民以糧食和雜物還貸,隻收現金,定價卻超過市場價格,因為是國家壟斷,農民無從選擇,結果是害民多於利民。另外,古代向來有設立常平倉的製度,也是緩解饑荒的善政,但地方官員在借出的時候打了折扣,償還的時候卻多收。由此看來所謂“大鬥進,小鬥出”不僅是地主收租的行為,  也是政府官員盤剝百姓的做法。有的地方把糧倉承包給當地富戶,然後又必須派官員去督促檢查,其間又難免行賄受賄。成本被人為推高, 結果仍舊是害民多於利民。
王安石為了增加收入,又推行免役法,即把從前的免費勞役改為征收新稅,國家用稅收雇傭勞力,但在執行過程中,即使原本沒有勞役義務的家庭,如孤兒寡母,也要出錢,引起了民間的強烈不滿。〈宋史〉記載,“由是賦斂愈重,而天下騷然矣。” 錢穆則從另一種角度來看這一改革。他認為,政府因為要抽丁服役,才需要搞戶籍和人口調查,一旦攤派助役錢,慢慢就廢弛了統計,再到明代一條鞭法,按土地以現金收稅,假定一個家庭,沒有田, 也不考試,那麽終身都和政府無關了。
王安石的保甲法要把農民組織起來搞軍事訓練,〈宋史〉記載,當時就有很多人因為不堪忍受而逃亡。二十世紀史學大家呂思勉指出,保甲法本意是實行全民皆兵,後來卻成了一種維護統治秩序的戶口稽查製度,軍事訓練的意義也逐漸蕩然無存了。
王夫之認為,宋神宗想複興宋朝的想法固然是好的,但他的思維方式,大方向卻錯了。錯在他誤以為國家振興的唯一途徑就是要先斂財。王夫之質問,如果財力起決定性作用,那麽漢高祖憑什麽能打敗占據全國物資的秦帝國?安祿山又何以被唐肅宗擊敗?他的答案就是,強軍和富國未必有絕對的因果關係,宋代之弱,弱在管理鬆弛,不敢重用,乃至壓製武將,不在缺錢。王夫之認為,正是因為宋神宗的政策導向根本錯誤,才導致他把王安石找來專事聚財,從而“弊天下。” 錢穆似乎讚同這種觀點,他認為, 宋朝的最大問題, “在散”,“在弱”。
持平地看,說王安石為了國家瘋狂斂財也並不公允。蘇轍就說過,20%的官定利息本身根本不高,說是為利都算不上。但是,蘇轍卻指出了問題的關鍵所在: 原本好的政策一旦實施起來,各級官員必定會從中搞鬼營私,任何法令都無法禁止。
改革的結果被蘇轍言中,其實也是當代中國並不陌生的現象:再好的政策到了下麵就會走樣,結果和初衷往往背離。〈宋史〉對王安石的描述偏重於批評他的固執己見和剛愎自用,王夫之基本上隻專注於批評宋神宗的決定性作用(用現代術語來說是agency),把王安石看成是工具,存而不論,隻有趙翼更多地注意王安石本人的作用(另一種agency),而且敏銳地感覺到了這裏所涉及的製度和結構問題(用現代術語說是structure),而這個毛病,恰恰也是王安石的同時代人蘇轍已經指出的:這就是中國古代的官僚係統的嚴重腐敗,如蘇轍所言:“吏緣為奸”,在權力的上層和下層之間存在諸多層級,而越到底層,任意濫用職權病民以自肥的現象就越突出。這種現象不論用道德還是用法律都無法禁絕,成為中國政治文化最大的痼疾。在這種情況下,政策的健康實施,隻能依賴於官員個人自身的操守,如趙翼比較公正地評價的,王安石做地方官的時候,在他本人所能掌控的小範圍內,可以讓政策的實施不背離初衷。但他無法改變總體的政治文化氛圍。

政策走樣,不得不讓人思考中國政治中存在的能量龐大的“無組織力量”。金觀濤/劉青峰在〈興盛與危機:論中國社會的超穩定結構〉中指出,“一旦機構腐敗,執行政策的就是無組織力量本身。那麽政策中不明確之處,就成為那些人鑽空子攫取私利的依據”(1992,109)可以說是當代學人對中國曆史的精湛解讀。
正因為這種連皇帝都無法控製的“無組織力量”的存在,蘇轍等不那麽固執於理想的士大夫才會認識到,在這種情況下,改革還不如不改革。假如不搞改革,不折騰,那麽任由民間力量自我調節, 雖然不完美,但也不會出大亂子(徹底改朝換代屬於另一個範疇)。然而,一旦由政府的力量積極介入經濟,社會領域,大力推進改革,不論目的是富國強兵,還是緩解民眾的生計,其效果隻能是把具體操作的權力更多地下放給底層的官員和小吏,實質上任他們胡作非為----因為是他們,而不是王安石,才真正最具體地代表“國家”。這部分人的貪婪和缺少道德底線一旦和權力結合,隻能害民, 擾民,其最終效果和皇帝的初衷,和王安石本人的個人操守,能力,目標都不再有關。
如何從根本上遏製大多數基層官員的貪欲,在道德和法律兩個層麵上限製體製內如同細菌一樣瘋狂繁殖的“無組織力量”,或者“不規則現象”,以及遏製其根源:整個係統的全麵腐敗,才是中國問題的關鍵。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