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回國度假中的一天，我去一個從前的同事家裏玩。他開了一個私人旅行社，在一個景區還經營一座西化的鄉村旅館，現在買下的公寓，既是他的家，又是旅行社的辦公地點。我進門去，坐下，告訴他，昨天我見了一個老同學，女的。這家夥就像多年前那樣麵無表情麻木不仁地看著我，慢悠悠地說，怎麽，舊情複燃了？我說，去你的什麽舊情複燃，她就是舊情複燃的受害者啊。
此前的幾天，我打了一個電話給這位多年不見的老同學，她立刻決定，要在一個連鎖火鍋店請我吃飯，而且很快發來短信，說好了地點和預訂的桌號。我按自己通常的習慣,提前一點到達大堂等候她。見到她的時候，有些驚異她真的沒怎麽變，仍然年輕，漂亮和端莊。她問我的情況，我當然一一道來，而且沒有忘記感謝她，因為在我大學畢業後很長時間不斷嚐試各種工作的迷茫期，她是唯一一個對我說，“你應該做一個大學教授”的人，多年以後我確實在美國做了教授，雖然不是和她的話直接有關，但總覺得她比較了解我。我又談到學校，談我怎麽當新鮮出爐的父親，如何熬夜照顧嬰兒，如何自己試吸新換的奶嘴以掌握牛奶的流速等等。她很吃驚，你也會這樣？我說當然，你想不到吧。談了半天，輪到我問她了，你呢？很多年前，我見過她的老公，甚至在他還是她的男朋友的階段，還在一次同學聚會上一起喝過酒，他不勝酒力，衝進了衛生間···不過總的來說，我們都覺得他人很好，她也很好，他們也很般配，兩家也早就相互認識，後來還有了一個兒子。
沒想到她黯然說：我離婚了。
原因是這樣的，女同學的老公自從參加了一次自己大學同學的同學會後，和曾經的舊情人舊情複燃了，正如我們在電影《手機》裏看到的那樣，他們以手機短信聯絡（或有其他勾當則非我所知），而她從他的手機裏發現了蹊蹺……老同學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對此絕對不能容忍，用她的話來說，這是她的“底線”，於是她堅決地離了婚。她在感情方麵一向很慎重，和對所有方麵的一樣。我相信離婚對她來說一定是一個很困難的決定。但是她的自尊心又不容許她在這個事情上有任何妥協和遷就。女同學自嘲地說，真是“一場同學會，拆散多少對”，又進一步自嘲說，自己真是既入錯行，又嫁錯郎呀。據她分析，她遇到前夫並且和他確定感情的時候，似乎正是前夫和大學舊情人分手後的那段時間，所以，她很不幸地成為一個他情場失意時的補償。我問,那他們在一起了嗎？她說,不知道，我也不關心。
對我來說，“喜新厭舊”才是“人之常情”，其實不太理解為什麽那麽多年前的，已經過去的感情還可以有如此頑強的力量，足以挑戰和摧毀一個已經存在好幾年的婚姻。難道這對舊情人真的可以從頭來過，假如他們真有機會？古詩有雲“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我到覺得很在理也很現實，況且，婚姻總是應當得到尊重的。不過，可能是我自己太落伍了。
我的另一個高中同學的經曆更加富有戲劇性。也是在這次度假中，我和老婆帶著兒子以補辦婚宴的名義，糾集了老同學及父母的同事朋友做了一個酒席，在此前的一次茶聚上，該老同學和我的姐姐姐夫一起聊天。我姐姐無意間說到，她的一個高中好友Ｃ，正好也要從深圳回來辦事，打算也把她請來赴宴。Ｃ當年是有名的校花，但是已經離了一次婚，現在深圳開了一個廣告公司，做得還不錯。沒想到，我同學一聽，表麵不動聲色，宴席那天，就死活沒有讓自己的老婆和女兒來。因為我們都知道，Ｃ正是他當年想得到而沒有得到的夢中情人，二十多歲時的他曾經多少次癡癡地捧著花站在她工作的那座樓下，而現在他們至少有十年音訊斷絕。他現在的妻子，是他後來在網上認識的，竟然從遙遠的東北一個人跑到這座南方城市來嫁了他，現在已經有了一個三歲的女兒。不過，網戀這件事是他妻子自己說出來的，我問他的時候，他一句話也不回答。婚宴那天，鬼使神差地，他和Ｃ坐在一桌，好像中間隻隔了一個人。當時誰也沒有當真，我還開玩笑說，你們之間不是隔著一個人,是隔著一輩子了。想起張愛玲在《半生緣》裏寫的那句“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萬萬想不到，我回到美國後不久得知，我這老同學離婚了。原因據說是：他見到了依舊漂亮而更加成功的Ｃ以後，突然覺得自己的婚姻其實有很大問題。當然我也相信,他們的婚姻可能並不穩固，隻是被她的出現引爆了而已。他們交換了手機號碼，而且從那天就開始了種種聯係。我立即想到那個可愛的三歲女兒，唉，世界上又多了一個單親家庭，而這個單親家庭長大的女孩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爸爸為什麽會突然之間不要她和媽媽，因為就連他的老婆自己都不明白真實的原因。
很長時間，我不願意和他提到這件事，不僅因為我覺得這是隱私，更因為我現在覺得他是個蠢貨。最後終於問了一下，他說是的，離了，但讓我不要再問了。我並沒有覺得他更快樂，雖然他如願以償。他不可能和舊的暗戀對象有任何結果，因為這個女人是有丈夫的，雖然暫時在大牢裏，但也絕對不會為他離婚。其實,當年她在完全可以選擇他的時候就並沒有選擇他, 甚至總共選了兩次都沒有輪到他，現在也斷然沒他的戲。無非是現在她自己也不順，權且拿他做個送溫暖上門的慰籍，再加強雙方事業上的互利雙贏的合作。對於一個精明的女商人來說,意外發現當年的鞍前馬後居然還在有效期內,接受實在是隻賺不賠的，而且充分證明了自己的無雙魅力,所以她更不必考慮另一個女人和小女孩的感受。當然，作為女人，想來她也會為他的執著感動，給他某種補償--我在後來和他的交流中感覺到他也得到了某些好處。
即便如此，中年男人犧牲自己的家庭，不過換來中年女人廉價的感動和偽善的補償，雖不關我的事，也讓我為他感到不值。
普天之下，到底有多少人在一段不完全情願的，而僅僅是為一時方便而成就的婚姻裏追憶著舊情呢？古詩隻說“隻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決然想不到今人追求舊情的殺傷力好像比“喜新厭舊”更可怕，結果卻是數敗俱傷，沒有人真正笑得出來。細想起來，那男同學比起女同學的老公來，究竟還爽快一點，沒有偷偷摸摸等到老婆來捉，就自己了斷了。其實可能他們還是糊塗：既然錯過，就說明沒有緣分，既然不屬於你，就不必拿著一張舊船票再強求登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