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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咖啡館”和一個酷愛電影的男孩

(2014-05-01 12:00:04) 下一個

在浪跡海外九年之後,我才第一次回到了從小長大的城市。這座城市於我,可以說是故鄉,也可以說不是,它留下我的很多記憶,但我又曾經非常厭惡它,到現在也覺得這裏頑強地生存著一些讓我不怎麽高興的人。

 

有一天,我和我媽媽,我老婆,和坐在嬰兒車的裏的兒子去街上閑逛,逛到一條著名的老街。該著名老街兩側都是各種火鍋店,爭相拉客,嘈雜無比,我們就決定走和它平行的一條比較安靜的背街。走在小街上,看到一個有點獨特的招牌“媽媽咖啡館”,設計得還很調皮,心裏突然一動,就提議去坐坐,喝點東西。

 

咖啡館開在一個普通的上世紀修建的宿舍的一樓,其實也就是店主自己的家。他正在上網,看見客人來了,很高興地來迎我們。我四下一看, 覺得這個家庭咖啡館固然簡陋,但桌布的選擇,桌子的擺放倒也費了點心。我們挑了個角落坐下來,點了冰咖啡,果汁之類,然後就順便和這個看來比較學生氣的小夥子聊起來。

 

他告訴我們,他幾年前從北京海澱區一所大學理工科畢業,在北京工作了幾年,因為媽媽身體不好,就回來了。在巷口開著一間雜貨鋪,同時經營著這個小咖啡館。看他貼著不少電影海報,就和他聊了一會兒電影,Quentin TarantinoJim Jarmusch,還有國內的第六代什麽的。他說他其實還是很懷念在北京的時候和朋友到處找各類電影來看的日子,特別留戀我也出沒過四年的“五道口”。說話間他的媽媽的身影閃現了一下子,但似乎身體不好,而且口齒不清,表情僵硬,也不和我們打招呼。臨走的時候,他執意不收錢,但我執意給了,也給他留了一個郵件地址。他給我一張自己設計的名片:上麵印著“KNPW困難怕我”。

 

後來我和他就在MSN 上了聊了幾次,也發過郵件。他說他非常喜歡電影, 讀書期間他做導演,和同學一起拍過一個記錄短片--他發給我看了。 這還得了一個大學生電影的獎,評委會主席是王小帥。他有點自豪。工作幾年之後,他辭了職,把幾年的一點積蓄也花掉了,拍了另一部不過幾分鍾的短片,他也發給我看了,但我心裏覺得,技巧可能有一點,但敘事主題實在不太明確。我相信,他在北京可能混不下去了,隻能回家,一邊照顧媽媽,一邊另想辦法。因為媽媽算是殘疾人,大概做點經營也有些政策優惠,因為我在小店門口,看到了一個牌照。

 

他的咖啡館生意並不怎麽好,因為喝咖啡的人多少是需要點情調的,而咖啡館也無論如何是需要花錢去裝修的。這樣因陋就簡,土法上馬,好玩是好玩,但總讓人覺得不入流。他自己也承認,一些比他大的朋友來看了後,說他的咖啡館象小孩“過家家”。他的常客似乎是一群附近的一所並不特別好的重點中學(也即鄙人的高中母校)的高中女生,可能她們覺得這個哥哥很有能耐,又念過大學,又會做咖啡,還懂電影,還挺崇拜他。

 

網上跟他聊天,他說他現在正在自己讀書,學習寫劇本,計劃寫一個有關醫院裏醫患關係的劇本,後來他又說,他想寫幾個女中學生(我馬上想到他的那幾個小粉絲),她們因為中國有56個民族,就計劃自己成立第57,開始設計民族服飾,發明民族語言,哇啦哇啦他的離譜想象讓我笑翻了。看他這麽不靠譜,我就問他,你更具體和現實的打算是什麽呢? 他說,去公司工作,他的媽媽總是打手機找他,因為她“說話不清楚”,現在這樣既可以照顧媽媽,也能把日子敷衍過去。咖啡館裝修當然是必要的,但也沒多餘的錢。但自始至終,他沒有提過“爸爸”這兩個字。後來我才知道,他的父親在他讀大學的時候去世了。

 

我明白,這小子暫時被命運卡住了咽喉。這並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不過他還是比較樂觀和堅強的,一邊經營小店和不靠譜的咖啡館,一邊讀書,學習美術,自己去遊泳,也在外麵的一個“會所”打工,學習經商,但他說,老板雖然對他不錯,但覺得他太幼稚。其實,他的幼稚在我眼裏早就一覽無餘,隻是我看了太多成熟的,精明的,一帆風順的,步步為營的, 無往不勝的,總是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永遠作出對自己最有利選擇的男男女女,的確,發自內心地覺得,他的幼稚是很可愛的。可惜的是,他的背景,並不容許他太輕率和幼稚。

 

我幫不了他什麽,那段時間經常上豆瓣網,那裏有個群組,是討論每個城市的咖啡館。我就專門寫了一個推薦,把他誇了一通,沒想到還真的有人找了去,結果遺憾地在網上報告:根本沒開門。不過我也提前說了,店主很忙。不過這件事我也從沒提過。我對他說,如果他想到國外學習,我或許可以幫點忙聯係,推薦,但看來這種可能性也不大。在美國學電影而成功的,也就李安一個,還多虧了有個千年等一回的好老婆。

 

有一次,他說他其實很喜歡自己的一個高中女同學,現在是個護士,但是這個女護士完全對他沒有興趣。他的夢想,是能和自己心愛的人一起去旅遊。有一年夏天,我回國以前,問他,要不要帶什麽東西? 他說,那就買本時裝雜誌吧,想送給他喜歡的那女孩, 謝謝。我就買了一本,結果走的那天因為我自己記錯航班日期,突然想起來,隻能帶著全家不顧一切地朝機場狂奔,結結實實地忘記了那本我已經放進一個大信封的時裝雜誌。

 

再見到他的時候,他在一個別人開的, 不大,也不怎麽高檔的咖啡館裏當個小經理,管理著幾個打工的大學生。他還是那樣微笑,輕聲地說話,給我看他拍的照片,有的還真拍得不錯。他完全沒有提“時裝雜誌”,我也沒有提,因為我覺得解釋我的忘記會讓我很尷尬,顯得很虛偽似的。

 

再後來,MSN 沒有了,他用的郵箱是雅虎中國的,也沒有了。我們就此失去了聯係。

 

等我再次回去的時候,“媽媽咖啡館”的招牌沒有了,他的房子似乎租給了別人。我懷疑,他又回到北京, 去“北漂”了,可能帶著他的媽媽,和他讓人震撼和尊敬的堅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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