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家是一座避難所——對幾個短篇小說的印象

(2014-03-02 14:30:21) 下一個

這幾篇小說不再是對最當下的生活的描摩,也不再是對未曾經曆過的曆史的虛構,而是聚焦於一段在中國現代史上非常特殊的歲月,這段日子對作者本人來說記憶尚存,它不算是眼下,又尚未滑入久遠的過去。但是這種再現,既不是傷痕文學和知青文學中的控訴,也不是對現實瑣碎的羅列,它們以一種孩子的真切和成人的冷靜態度,些微的溫情,把改革前或初期的社會和家庭生活呈現給我們。

莫言的《賣白菜》,開篇就把背景交代得清清楚楚,是“1967年冬天”,一個任何中國成年人都知道是什麽時代的時代。小說的語言平實極了,幹淨極了,故事也簡單得要命。12歲的“我”,跟著母親去集市賣白菜,本來說好了要留著過年包餃子的大白菜,為了換錢,不顧“我”的流淚懇求,也不得不出賣了。在集市上,一個挑剔的孤寡老太太來買白菜了,她把大白菜外邊的菜幫子撕了又撕,最後後讓“我”用剛剛學會的乘法算了帳,賣掉了。等我放學回到家,已經賣掉的白菜又回到了家,母親“眼睛紅紅地看著我”,說,“孩子,你怎麽能這樣呢?你怎麽能多算人家一毛錢呢?”最後母親哭了,小說的結尾是這樣一句話,“這是我看到堅強的母親第一次流淚,至今想起,心中依然沉痛。”

《賣白菜》裏的有一個家,但家裏似乎隻有“我”和母親相依為命,一同侍侯地裏的白菜,一同去賣菜。這一個母親,還隱然有著《紅高梁家族》中的我奶奶和母親的那股倔強,為了不讓“我”哭,她惱怒地喝斥我,用“凜冽的聲音”教訓我,但是看到“我”手上的凍瘡時,又用一種“讓我感到溫暖的強調”對我說話,直到母親的誠信被“我”摧毀了,這才徹底感到悲傷。讀著這篇小說,仿佛在想象中體驗著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年代的北方農村,那徹骨的冷,和徹骨的窮,又忽然回想起屠格涅夫的散文中描寫過的貧窮而堅定的俄羅斯婦女,也讓我想起莫言寫於八十年代的一篇大約叫《老槍》的短篇小說,那裏也有一個堅強的母親···《賣白菜》裏的母親有堅強,還有短暫的欣喜,可是卻再也沒有《紅高梁》中的那種浪漫主義。母親本來就是小腳,又“在過度的勞動和艱難的生活”中壓彎了腰,卻還得在冰天雪地的冬天,“一步一步”背著白菜去集上賣,父親缺席了,豪邁馳騁的餘占螯也沒有了。“我”是一個不停流淚的男孩···我想,是不是當莫言在20世紀80年代描寫“我爺爺”和“我奶奶”的時候,他隻是在寫一段傳奇,一種想象,象在寫一個異國,那裏撒尿都可以變成好酒,而當莫言寫到公元1967年的時候,每一個細節,都象那個裝白菜的“結滿了霜花的臘條簍子”一樣,真實得不敢肆意想象,不許魔幻,隻能現實。

以匱乏為特征的六,七十年代,在時已中年的中國作家們的心中一定是揮之不去的。將來的人們未必能真切地再現那種一家四五口人圍著火爐吃飯,商量著如何使用布票,如何弄到自行車票的日子。隻有經曆了從匱乏社會到如今大眾消費時代的一代人,才能恰如其分地複製出來。蘇童曾經成功地把上世紀初葉的深宅大院,妻妾成群寫得詭秘怪異,寒氣森森,曾經把自己的長篇小說《我的帝王生涯》稱為“夢想中的夢想。”但在2002年的《白雪豬頭》這篇小說中,蘇童也以極為平實的語言複歸到現實,描述了一個當代家庭的生活。小說的時代背景,盡管並不確定是否在“文革”中,卻也是在那個短缺經濟,憑票供應的年代,人們的日常生活依賴著布票,煤票,草紙票。這篇小說也以第一人稱,也從一個孩子是視角,來寫一位母親。這個家庭,比上麵提到的稍好一些,住在城鎮裏,雖然不用自己去賣菜,但是母親每每淩晨就得提著籃子去國營肉鋪排隊。盡管如此,還是很難買到豬頭肉。母親懷疑肉店營業員張雲蘭私藏了豬頭肉,但沒有證據,而且,也不敢得罪張雲蘭。“我”兄弟姐妹五人都愛吃肉,但家裏“鐵鍋長年少沾油膩葷腥,極易生鏽。”母親為了拍張雲蘭的馬屁,按要求替她做五條褲子,然而當母親做好了褲子,張雲蘭卻調走了。除夕前那天,張雲蘭卻在大雪中意想不到地來訪,她帶來了豬頭,和一雙“溫暖而時髦”的新尼龍襪。蘇童塑造的這個家庭,與莫言《賣白菜》中的家庭一樣,父親從未出現,由母親承擔一切重擔,但是同樣地在艱辛中憑借家人的相依為命感受人世的溫暖。然而父親為什麽缺席?是在貧病中過早地去世,還是被發配到什麽地方——這本身就是一片沉重的空白。

複製六,七十年代,或許已經成了作家潛意識中的一種社會使命感,抑或是對自身經曆,乃至整個民族命運的一種祭奠儀式?還是在這一本選集中,遲子建以《花瓣飯》來描摩文革歲月。《花瓣飯》寫的,還是一個家庭,敘述者“我”排行老二,十二歲,是十五歲的姐姐的妹妹,是十歲的弟弟的姐姐。小說開始的時候,我和姐姐在廚房裏做飯,爸爸由鎮小學校的校長,被貶為縣城糧庫的裝卸工,媽媽因為生長在黑龍江中蘇界河邊上而被打成“蘇修特務”,經常被揪出去,帶著高帽子遊街。“我”曾為維護母親的尊嚴和一個女同學打了一架,而姐姐在班主任老師的授意下,寫一份和父母的決裂書,否則就加入不了紅衛兵,年幼的弟弟對父母則完全沒有恭敬之態,因為他已經把父親看成了“臭老九”,把母親叫做“蘇修特務”。在一個晚上,父親回家後,沒有見到母親,因為擔心就出門去找,母親回家後,看見父親不在,又出門去找。“我”和弟弟無休止地爭吵,拌嘴的時候,父親回來了,看見母親不在,又返身出門再去找母親。“我”和弟弟於是開始炒父親帶回來的黃豆當零嘴。這時母親卻又回來了,姐姐告訴母親,父親很擔心她,“這個‘蘇修特務’聽到這番話後,眼睛裏就泛出了溫柔的亮色了。” 小說的最後,父母一同回家了,帶著露水,而母親竟“嬌羞地抱著一束花。” 全家人終於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母親一搖晃,有花瓣落在飯上,沒有人舍得把花瓣扔掉,而是把花瓣連同飯一起吃了。“那是我們家吃的最晚最晚的一頓飯,也是最美最美的一頓飯。”

莫言對農民的苦難的把握是令人驚歎的,這在《天堂蒜苔之歌》中已經表現出來。他在《賣白菜》中描述的農民母子生活最是殘酷,而母親的主要意義是成為一個道德至高點。相較而言,蘇童和遲子建筆下的生活更溫情一點。蘇童寫的母親更代表了母愛,遲子建筆下的母親則更多地代表了夫妻之愛。他們似乎都在盡量地嗬護著什麽,小心翼翼地讓一個殘酷時代在孩子麵前展現一點點亮色,不論是道德還是情感,就把這當作是“救救孩子”吧。如果連一個孩子的眼中都已經看不到美好,這個社會存在的意義何在。而美好,似乎隻能在相濡以沫的家人中尋找,絕不是單位,也不是農場。這似乎不僅僅是時髦的“懷舊”,因為不是每一個“舊”,都值得去懷。和社會政治的不可捉摸相比,家好歹還能讓人抓得住,親情也不會那麽翻雲覆雨。然而這種複現,與其說是真實,倒不如說也隻是一個夢想和願望,其實在文革中撕裂和反目的家庭,何其多也,可是文學家恐怕已經不忍再去揭這一層皮了,再揭下去,這個民族就徹底體無完膚。因此,雖然遲子建的描述中已經暗示了父母權威的顛覆,終究不忍深入下去。

今天人們的目光,怎麽會突然不約而同地回歸七十年代呢?而小說中故事發生的空間,又為什麽總是家呢?出現於本世紀初年的《孔雀》這部電影,也是這種複製努力的一部分,它把一家五口在走廊上圍著火爐吃飯,做西紅柿醬,做煤球,男孩用粉筆把藍色球鞋塗白的日子,竟也一點一滴地展現在銀幕上,伴著略帶憂鬱和和迷惘的旁白。顧長衛這一代人,仿佛不約而同地找到了一個恰當的時機,在經曆了八十年代的狂熱,九十年代的迷惘之後,回過頭去直麵那個匱乏的時代,但是他們又都不約而同地避開了血腥和政治,避開了控訴和忿懣,而是把所有的隱藏於幕後的扭曲和壓抑,都消解在家庭僅有的那一點溫馨中。八十年代的人們,畢竟在控訴過去的時候,同時懷著對未來的憧憬,然而,當“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的憧憬變成現實的時候,社會卻已經處在一個更加微妙的關口,現實的不確定,物質主義的冷漠使得人們在回首當年的時候,多少有了一點寬容。而能夠支撐起你的寬容,軟化你的憤怒的,除了家庭還能是什麽呢。在那段機械呆板的,物資緊缺的生活中,說真的,還有什麽能比一個風雨飄搖而又風雨同舟的家庭更能給人以溫暖?恐怕每一個人的記憶裏,都有那麽一兩個突然停電之後,全家人點上蠟燭,圍爐而坐的深夜,一家一同去看新電影的傍晚,過年從父母手裏接過新衣服的快樂,在這些短暫而快樂的時刻,外部世界又發表了什麽鳥社論,當紅衛兵是什麽標準,都見鬼去吧。

是的,中國人有著強烈的家庭觀念,但這不單單是傳統道德使然,也是社會政治變動造成的心靈的必然歸宿(抑或龜縮?)和逃避。這正是匱乏時代和家庭兩個主題交織著同時浮現的意義。英國的約翰生博士曾說,“愛國主義是流氓的最後避難所”。那麽,“愛家主義”就該是非流氓的最後避難所吧。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