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八月回中國與小學同學團聚, 蘭大奇同學對我說: “你媽住院的時候, 我和爾嘉去探望。 你就在坐在你媽床邊學英語。 那時候哪兒有人學習呀!”
母親在1973年三月底發燒, 住院。 醫生拿到化驗單,直接告訴父親說:“是癌症,不樂觀。做最壞的打算。“ 母親曾得過乳腺癌,這次發病,是肝癌。 從母親發病到去世的那44天的日日夜夜裏,我一直守在她的床邊。
大奇同學的話提醒了我。當時的我,去醫院時會帶上書。當母親睡覺的時候, 我會拿出書來學習, 讀英文段落,查出新詞匯的含義, 背誦單詞。 我同時也學習其他數理化科目。
同樣在2015年回國期間, 還碰到了曾住在新開路上的韓晶晶。晶晶也是一位文革後靠自學考上大學的佼佼者。在談論我們當年契而不舍的學習經曆時, 她對我說:“你還記得嗎? 你騎自行車的時候都在背單詞?“
“騎自行車的時候都在背單詞?“ 我聽到這句話的第一個反應是,那實在是不安全吧!我會做那種事嗎?再仔細回憶, 是的, 我真的是幹過那種事。 那時的我舍不得浪費掉每一分鍾的時間。 所有的英語單詞都被我寫在兩寸長, 半寸多寬的, 我自己剪的小紙條上, 然後用橡皮筋捆成捆;裝在口袋裏, 走到哪, 帶到哪。有時騎自行車, 右手會拿上幾張生詞卡, 騎著車, 不時會瞟上一眼。 70年代的唐山機動車輛不多。 尤其騎進西山路後基本沒有機動車。不過, 我可再也不會鼓勵任何人那樣做, 包括我自己。實在是不安全。
第一次在學校接觸外語, 是在唐山十中。1965年入學的有八個班。 一(1)班至一(4)班被學校規定學俄語,(5)-(8)班學校規定學英語。我在一(1)班,硬著頭皮學俄語。 我當時就想學英語,可是在專製時代沒有選擇。因為內心動力不足, 盡管學習成績好, 一年後,我還是沒有掌握俄語裏的卷舌音。
15歲時,在毛澤東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 很有必要。”的指令下,和中國上千萬的同齡人一道, 被趕到農村。下鄉一個月左右, 我開始自學。
在那個書被撕光,燒光, 提倡“讀書無用”, “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年代裏, 找到一本合適的書都極其困難, 如果被人看到你在自學, 不被批判一頓就算是你的幸運。
開始學英語時, 買到了一本英漢字典。 盡管字典中給每個英語詞標出了國際音標, 可我不知道每個音標的發音。 在文革的白色恐怖時期, 根本沒有英語廣播。 那時沒有電視, 如果你用短波收音機收聽英語廣播, 被人發現, 那麽你就是收聽敵台。結果就會是得到一個“裏通外國”的罪名, 甚至進監獄;連砍頭的可能都有。
一天,曾被關在單位裏的, 打成反動技術權威的父親被放回家。我求他教我國際音標。 父親一臉無可奈何的表情。他說:“我念了那麽多書都沒有用, 你為什麽還要念書?”。
“我不相信一個無知的國家能長久存在下去。” 我回答說。
我能理解父親。 他的近400本精裝, 包括專業書籍在抄家那天被撕得精光。文革開始後, 他被遊街, 批鬥, 嚐盡了人間侮辱。在關押期間, 身上留著一條條, 一塊塊被打的烏青。有什麽更能使一位清白的知識分子灰心的呢?
父親也曾是一個有理想,不怕吃苦,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當年日本侵略中國,正逢他應該上大學的年齡。 當時他的家鄉被日寇占領,他和三叔一起,從浙江走到四川去上大學。那是需要多大的克服困難的勇氣和吃苦精神啊!當時的他隻有十八,九歲。
父親坐下來,和我一起把字典翻到最後部分的音標頁上。逐個教會了我每個音標的發音。感謝父親, 從此, 在遠離家的農村裏, 我一個字, 一個字地啃英語。先在字典裏查到生字, 找出所有含義。按音標試著發音。 等到查出一個句子中所有生字後, 試著理解句子裏的意思。沒人告訴我, 我的發音是否正確, 沒有人糾正我, 我對內容的理解是否正確。
白天幹十幾個小時的農活。累得直不起腰。因為學習在當時是非法的。所以晚上怕人看見, 我有時會拿著手電躲在被單裏學習。
隨著時間的積累, 我可以讀的英語文章越來越長。 但是我清楚,我可以讀, 寫, 但我的發音不規範,肯定需要改進。
1976年左右, 政治氣氛有所緩和。 唐山新華書店裏外文部的老李,可以幫讀者訂到國外出版的英語書。 雖然 那些書都是經過審查的。那也是我求之不得的原版書。 我買到了一本英國出版的短篇文集。那是一本32開的小尺寸書。讀那本書的困難程度至今我還記得。由於中國當時的閉關自鎖, 國外的社會狀況,風俗我根本不了解。常常是我知道每個單詞的含義, 卻無法理解整個句子的含義。一天, 我被一句話難倒了。我至今還記得,一個句子裏有media 一詞。Media的含義是媒體, 介質,傳播工具。當時的我就是無法將媒體一詞的含義和整個句子,以致整個文章聯係起來。
那句英語的含義困惑了我好幾天, 實在找不出答案。父親已搬去了另一個城市,無法向他詢問。當時是唐山大地震之後, 西山路25號的住戶全都住在馬路對麵的簡易房裏。我家旁邊的簡易房裏住的是勞遠昌教授一家。 那天見到勞教授(我稱他為“勞伯伯”), 就問他是否能幫我, 勞教授看了句子, 馬上就說, :“媒體起到影響人們對事物判斷的作用。”。我問為什麽,勞教授把文章涉及到的國外的情況給我講解了一下。我的心裏陡然一亮,從心底感謝勞教授。勞教授也因為在不讓讀書的年月裏, 有人向他請教問題感到興奮。
七七年考上工科大學後, 迎來了開學的第一天。 第一天的英語課上, 老師發現了我的英語水平。 下課後他對我說:“ 我給你考一次試吧。” 考完試, 學校正式通知我大學四年英語免修。 但我沒有就此停止學英語。每天雷打不動六點起床。背單詞, 學英語。在大學期間, 用自己的英語知識,通過給開灤煤礦引進的技術設備進行資料翻譯, 為自己掙生活費.
大學畢業後, 參加了國家教委舉辦的一年一度全國研究生考試。考取了教委公派的博士留學生。七七年考大學時沒有英語考試。 但從1977年到1985年期間國家教委全國研究生統考裏有英語考試。要想在全國研究生統考中拚到寥寥無幾的出國名額, 除了各科成績拔頭之外, 英語也必須考得最好。從自學英語的那一天起, 到我考上出國研究生,整整用了十五年。十五年的契而不舍,實現了我兒時的夢想。77級是十年大浪淘沙掏出來的金子。77級畢業後考上研究生的, 是尖子裏的尖子; 考上公費出國研究生的, 是頂級尖子, 也是我人生的榮譽。
在歐洲讀博期間,我訂了向往已久的 Time 雜誌。 從開始一篇文章要看幾個小時, 逐步到每星期的Time 頁頁讀完。當地的歐洲男同學跟我開玩笑:“一個女孩子, 不去看流行服裝雜誌, 怎麽天天手裏拿著一本Time ?”
知識就是力量, 學無止境。在如今這個年齡, 我仍長年訂閱 WSJ(華爾街郵報)和 Economist (經濟學人)。
回想自學英語的年月,可以說也是與命運抗爭的年月。在共產黨的集權專製下,人權徹底被剝奪;一個人連想念書學習的權利都沒有。15歲到25歲本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年華。但我們整整一代人, 卻被趕出校門,每天在泥土裏滾打, 一年到頭連自己都養不活。正是當年不屈服於被強加的命運,才會頂逆流而上,奮起學習。立誌要掌握自己的命運。
感謝父母, 給了我遠見,智慧與超常的毅力。也感謝上帝的一路引領,才使我有機會對人類社會做出更大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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