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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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廠人物記（六）一錯再錯的老J（下）
老J還是有能力有魄力的。文革時候，當幹部的往往不敢得罪人，廠裏多是老好人。因為經過文革初期的批鬥，誰也不知道下次運動什麽時候來，來的時候誰會倒黴。得罪人越多，被批鬥得越狠。批鬥幹部時老J還在部隊裏，沒見過厲害，所以不怕得罪人。人知道他原是軍人，也怕他。
有一次廠裏搞基建，運來一車石灰，卻找不到人卸車，因為那活又髒又嗆人。運輸班有裝卸工，但他們聲稱隻裝卸本廠生產的原料或產品，基建的材料應該叫基建組的人幹。基建組又推運輸班，說，我們又不是裝卸工。廠部也沒人願意出麵管此事。廠裏就叫老J去處理此事。那時又不像現在，可賞可罰。威逼利誘，總能有效。可那時，沒有可能賞錢，那叫經濟掛帥。也不能罰，罰得狠了，大字報就上來了，可以把你的老底揭個底朝天。不敢鬧的，會來個一哭二鬧三上吊。更有甚者，會來個大鬧廠部。
有一陣，我廠一D姓青工，不遵守紀律，遲到早退，還惹是生非，經常打架鬧事，廠裏最終忍無可忍，決定處理他。這天廠部的幾個頭兒正在支部辦公室開會討論處分D的事，不知如何被D知道了，那小子闖到廠部大樓，一腳踹開辦公室大門，在眾人麵麵相覷之際，衝到廠長書記倆人身後，抓住倆人的頭發，把那倆腦袋瓜往一起碰撞。然後，在廠長書記摸著腦袋，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之際，揚長而去。D身高1米8以上，身體強壯，其兄不久前因打死人而被槍斃。此種人，還有什麽事不敢做？
此類事發生的結果，是當領導的都怕事，不敢得罪人。
老J是部隊回來的，不怕這些。常常得罪人的事他去做。這次，也是他，來到一個所謂的前方車間，軟硬兼施，拉了幾個人高馬大的青工，才把那石灰卸了。前方車間，活本來就重，也髒，幹了裝卸石灰的活，別的活就少幹了，所以願意幹。可見老J還是有點辦法的。
我還親眼看見過一次老J是如何對敵人凶狠的。其實那也不能算敵人，那是我廠的一個青工小W，好吃懶做還惹是生非。有一次在外麵熱了事被公安局抓了起來，要判勞教。在送去勞教前要領回廠裏批鬥一下，以便利用此事教育其他青年。那次廠裏派了車去公安局帶人，老J是民兵連長帶隊，我也是一起跟去的民兵之一。
我們拿著長矛帶著藤帽把小W從公安局領出來，押上車回廠。那是一輛大卡車，我們都圍著小W坐在車鬥裏。在路上不知怎麽這小W坐在車上不安分，老J教訓了幾句，那小W還是不老實，老J竟然當場揮起拳頭夾頭夾腦揍了小W一頓。那小W幾天前還和我們一起上下班，老J竟能揮著巨大的拳頭一下下朝他的腦袋砸去，當時令我非常震動。我想，老J畢竟是軍人出身，對敵鬥爭有狠勁。
一晃文革結束了。如前麵關於戴立清的文章裏說，四人幫粉碎前，戴曾經來廠說必要時要拉動民兵抗爭。老J作為民兵連長自然表了態，說了些響應的話，這件事讓老J在後麵的清算中吃到了苦頭。首先，老J被列為審查對象之一，那些天或是寫交待材料，或寫揭發材料，或是被工作隊約談。從部隊裏回來的他，畢竟沒有所謂政治鬥爭經驗，或者說對付審查的經驗，非常的單純。也許他自認為沒什麽大問題，也許他希望盡快過關，總之他非常配合審查，知道什麽說什麽，是什麽問題就承認什麽問題。
作為所謂四人幫餘黨的重災區，我們廠有好幾個審查對象。我親眼看見有的審查對象非常狡猾，明明是不久前發生的事，而且做的事說的話大家都在場，他可以要麽說沒有，要麽說不記得了。有一個保衛科的幹部，平時人緣就不好，但是很精明。忽然變得糊塗蟲一般什麽都不記得了，連我都有要罵他的衝動。與之相比，老J是問什麽答什麽。
在戴立清的批判揭發大會上，老J被叫上去和戴對質關於四人幫粉碎後，戴來廠煽動對抗的事。戴極力否認，而老J卻全盤承認，所有細節問什麽答什麽。當時老J還被戴奚落了幾句，意思那是你老J自己的想法。戴立清的狡詰和老J的坦直形成鮮明對照。當時坐在我身旁的是一位文革前曾在另一家廠當廠長，因犯錯誤被撤職並罰到我廠當了材料科的負責人。他看見老J的表現，對我說，此人從此不會被任何人重用。我想，這是久經黨內政治鬥爭者的經驗之談。
此後，老J自然被撤銷了所有的，可憐的那些職務，徹徹底底成了一個老百姓。還被老百姓和幹部都瞧不起，一個從心底裏完全相信組織的人。10年文革，老J從一個軍隊裏前途光明的副營級幹部，先變成一個連黨支部委員都“不宜擔任”的人，再變成一個老百姓，還被人瞧不起，並且，從官方到私下都被認為是個不可重用的人。時耶，命耶？
我覺得，老J的所有問題，在於他太聽話，在於他所受的領導的教育。領導告訴他，對工作要像夏天一樣熱情，對敵人要像寒冬一樣冷酷無情。老J聽了，也照做了。於是他在支左時打死了人，於是他在廠裏對犯了錯誤的小青工大打出手。領導告訴他，要相信群眾，要相信領導。於是在清查他的時候他積極配合，全盤倒出。領導卻一次又一次地拋棄了他。
老J不笨，但沒有人告訴他實情，他以為領導說的全是實情，於是他悲劇了。當然，老J天性確實不夠善良，所以會打人，會打死人。但問題是，在領導教給他的詞匯裏，沒有“善良”2字。雖然，對很多人來說，善良是天性，對於老J，如果領導教他to be善良，我想，他也會善良的。沒人教他善良，毀了他一生。
我離開廠時老J還是灰溜溜的，出國後沒再聽到他的消息。我覺得，改革開放可能也不會讓他有多少改變。現在，老J該早已經退休了，但願他有一個平安的晚年。
（全文完）
是的。多年的軍人生涯，隻知道服從，相信領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