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北京探親的那天,是2020年1月19日。姐姐的女兒去機場接我,給我和女兒帶了兩個口罩。姐姐的女兒剛從上海過來,年輕人,警惕性很高。女兒不習慣戴,被我數落後才勉強掛到耳朵上,打車回家,首都機場門口的一溜開出租車的司機師傅,沒有一個戴口罩的。
我回北京的第二天跟媽媽去北京中醫院看病。看到新聞裏說武漢有疫情,我們就戴了家裏剩下的醫用口罩,還是以前防霧霾用的。北京的一月天氣幹冷幹冷的,我覺得有口罩護著還挺不錯,保暖防塵防曬,還不用塗口紅抹翻曬霜。老媽家住在三環附近,我們做地鐵10號線再倒1號線,地鐵裏有一些人跟我們一樣帶口罩,基本上是年輕人。我看到帶換氣閥的口罩,還挺稀罕。老媽說我從國外回來的土老帽,是啊,出國二十年,我根本就沒帶過口罩。
到了醫院,亂哄哄的大廳,也隻有少數人帶口罩,見到一聲,一屋子醫生護士加實習生,六個人,隻有我一個人戴口罩,的確顯得挺傻帽的。看完病我正考慮著要不要出去就不戴口罩了,結果就聽見剛查完手機的主治醫生說,她要去小賣部買口罩,問大家誰還要,醫生都要戴了,我就不摘了。
我們看完病去街對麵的白家老字號吃飯,正是午飯時間,店裏拍著長長的隊,大堂裏近乎上百來號食客,我們是為數不多的幾個戴口罩的人,但是我排隊拿食物的時候決定不摘下口罩。因為我回去之前,有幾個已經新年回國探親的朋友都提到孩子或大人回去水土不服,感冒發燒嚴重到坐飛機回美國的頭一天還在打吊瓶。我好幾年沒回去,女兒又一直生活在美國,免疫力抵抗力肯定比不上一直在國內生活的人,所以我不敢冒險。
我跟老媽買了雞湯餛飩,鐵定肉餅,奶油炸糕,八寶粥,羊雜湯以及涼拌菜和瓷罐裝老北京酸奶。結果記憶中的食物很美,現實感受是物價貴了一倍,味道馬馬虎虎,唯有老北京酸奶一如既往的好喝,但是罐罐小了幾乎一半價錢卻翻了一番。
吃飯的時候,碰到了一個90多歲的北京老太太,已經白發蒼蒼的孝順的兒子兒媳過年前帶著老媽來吃老北京小吃爆肚豆汁炸焦圈......我誇老人家有福氣,老太太滿臉皺紋笑得如綻放的菊花透著滿心的歡喜,那一刻我慶幸有我陪在老媽的身邊,子欲養親不在才是苦澀的悲哀。
吃完午飯,老媽提議說走走消消食,去北海遛遛,好多年沒去了,我欣然同意,這次回京我本來就是為了陪陪老媽。北海在我的記憶裏,還是歌曲《我們蕩起雙槳》輕風拂柳碧波蕩漾的夏天畫麵,冬天的北海,我還真是沒親眼見過呢。 過春節,外地人都回家鄉跟親人團聚去了,北京大街上行人稀少。我覺得寧靜的街道冬日的暖陽清冽的空氣,能陪著老媽邊聊邊逛,也是人生一大享受。
去北海的路上,我看到有藥店想進去買口罩,沒有N95,事實上,那時候土老帽我還不知什麽是N95口罩,架子上隻有一種防菌口罩,8個一袋35塊。老媽嫌貴,我堅持買了兩袋。
快到北海門口的時候,路過街麵上的一家老字號炒貨店,招牌是北京最好的現炒懷柔栗子,成功地吸引了吃貨我的注意力,一斤炒栗子22元,我加入了長長的等候人群。老媽有點不高興,說小區超市門口也有,一斤隻要19元。我堅持要買,總覺得老字號正宗,再就是能在寂寥的北京大街上跟一群陌生人排著長長的隊天南海北的聊天,仿佛是時光倒流回到20年前的北京城,這是一種我在國外無數次夢魂牽繞的煙火氣兒,我不想錯過。
回頭再看,這是我這次回國唯一的一次經曆的人挨著人一起聊天的熱鬧場景。小區街邊的糖炒栗子攤位,在疫情緊張後消失得無影無蹤,我隻恨當時沒買上10斤,或20斤.......其實根本沒可能,那5斤栗子一路用紙袋子提著都是累贅,也被老媽嘮叨了一路。拿回家一包一包放在陽台上,我跟姐姐偶爾想起來拿出一包,也吃到了我們離開北京的那天。
我們所留戀的食物的味道,其實不過是記憶中的味道,是我們年輕歲月的一部分,因為我們都在漸漸變老,所以貪戀人生曾經擁有過的一切,美食隻是其中的一部分。
那天,我和媽媽是長長的排隊人群裏僅有的戴醫用口罩的人,站在我們前麵排隊的一位老阿姨說,我們戴的那個醫用口罩不頂用,因為上麵沒有金屬條不能曲壓在鼻梁骨上,不能起到防病毒傳染的作用。老阿姨是經曆了2003年抗SARS病毒的一位退休醫生,她說眼看著某家醫院的護士長在麵前不行了......老阿姨剛種了六顆牙,花了十幾萬,我們對比中美種顆牙的價格。我們還說起北京春節的廟會,旁邊站的幾個老北京人興致勃勃地向我推薦應該帶女兒去哪個廟會吃什麽小吃。我們說起武漢的疫情,儼然是遠在千裏的旁觀者,沒有人意識到病毒在悄悄逼近全國人民。
我們排了將近一個小時的隊買到的糖炒懷柔栗仍象記憶中的一樣好吃,就是小了很多。老媽說她排隊買栗子累了,不去北海了,我們就溜溜達達打算坐地鐵回家。路過旅遊景點南鑼鼓巷時,本來要進去一下,結果看著拿著小紅旗的導遊領著一隊外地遊客,不想湊熱鬧,我們就拐進了巷子旁邊的春風書院。
一座新建的頗有古風雅致的小四合院,可惜院子裏孤伶伶的沒有枝椏交錯的古樹沒有舊牆老磚斑駁的歲月痕跡,嶄新刻意的牆飾讓我覺得有點東施效顰,缺了古樸的味道再美也差強人意。
我以為我會在春風書院裏看到實木書架上擺滿了古書舊籍以及茶壺和茶杯......不曾想屋裏隻有幾個東倒西歪臨時歇腳的遊人,廉價的白色合成木架子上淩亂扔著十幾本花花綠綠的暢銷雜誌,書院的雅號隻是個幌子,主要是為了賣咖啡和西式小點,頗有點“掛羊頭賣狗肉”的意思。不知如此小店,在寸土寸金的美術館大街上如何能保持盈利?或許隻是某個富二代或官二代閑來無事不計較成本附庸風雅的一種方式?
1月21日,一位從美國回來的朋友誠心誠意請我們吃正宗的雲南過橋米線,推辭不掉,我們坐地鐵花了近兩個小時才到會餐的飯館。地鐵上帶口罩的人開始增多,仍以年輕人居多。飯店裏吃飯的人卻沒幾個,可能是年關將至,食客們大多數都返鄉探親去了。
所吃的米線華而不實,人均收費88元,看上去排場不小,配料挺多,花花綠綠的,肉片其實隻有如紙般薄的三四片,泡在大得足以能讓我家茶杯犬洗個澡的青花瓷盆裏,猶如大海撈針不容易尋覓。據朋友介紹,此餐精華是盆裏的老母雞湯,我臉上笑著寒暄著眼裏盯著盆裏乳白色的飄著星星點點黃色油花的湯心裏有點忐忑:若真是原汁原味的土雞湯,我們一桌六個人每人一大盆得至少殺三隻老母雞,據說國內的土雞一隻至少賣價100元.......細算下來這桌生意老板是虧本的。哪個老板會腦子走水了做虧本的生意?除非這湯是人工合成調料勾兌出來的或是回收再用的,反正在座的我們每個人都剩了大半盆。再說,這年頭誰能喝得下如此一大盆?又不是建築工地勞作了一天的壯漢。唉,在外麵吃飯,不能細想,否則難以下咽。
1月22日,新聞裏武漢疫情風聲突起,姐姐來京的飛機降落在新建的北京大興機場,我帶著女兒去機場接人。晚上八點多地鐵裏行人稀少,都帶了口罩。去機場的專線,很快很新很幹淨很平穩,就是車廂裏空蕩蕩的沒幾個人。
1月23日,武漢封城,全國人民開始驚慌。我跟姐姐到小區藥店買口罩,一包N95的拆開賣,一個單價28元,當時覺得貴我還是買了10個。旁邊還有賣我在美術館大街藥店賣的那種,一包20元,聽了退休老醫生的評論後我對此口罩的防護功能不屑一顧,所以沒有買。後來追悔莫及,因為此後的幾天電視新聞裏的疫情越來越嚴重,家裏人又多,我想再多買些,再也沒找到。
新聞上北京右安門有個藥店10個口罩賣價800多被工商部門罰了300萬,我打電話舉報門口的藥店發國難財,根本沒人理我,實在是拿著錢也買不到口罩防護鏡了,酒精消毒液消毒巾統統的沒有,沒有什麽可講究的了,我們不得不重複使用一次性口罩,有比沒有強。
1月24日,疫情更加緊張,在美國的老公開始如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一天來了幾個電話要求我們縮短行程重新買飛機票了。多年不見的哥們邀我去他家喝茶,派了司機私家車來接老媽才放行,一路上車輛稀少,行人匆匆,到朋友樓下的商廈蘋果店買個充電器,商場裏賣貨的比顧客多。
至此,疫情危險情緒蔓延,大年初三原本跟朋友約了去奧森公園跑步喝茶的活動也在老媽的堅持下取消了,私家車也不敢坐了。從此六個大活人被關在100多平方米的小天地裏,吃了睡睡了吃,電視裏網上微信朋友圈裏氣氛越來越白色恐怖,除非必要我們都禁錮在自己的家裏。
關於此次疫情病毒的起源禍首,有人說是吃野生動物,有人說是武漢病毒研究所病毒泄露,還有人說是西方反動勢力的生化武器......如果政府早點通報疫情,大家就會早點提高防範意識,就不會有那麽多無辜的人在不知不覺中被感染。如果武漢早點封城,就不會有幾百萬人從武漢分散到中國各地世界各地,成為潛在的病毒攜帶者走動的感染源......嗚呼哉,天災人禍,無論始作俑者是誰,遭殃的都是廣大的普通老百姓。
在北京的時候,憋在屋子裏受不了的時候,我們戴上口罩借著扔垃圾下樓去透透風。灰濛濛的冬日餘暉裏,鋼筋大樓林立的小區裏行人沒幾個,男女老少都象動物園的野生動物一樣,被迫關在安著防盜窗防盜門的籠子裏。
我走在住著有幾萬居民的小區大街上,大多數都是鐵將軍把門的店鋪,隻有幾家餐館,三家雜貨店和兩家藥店開門做生意。藥店的工作人員隔著玻璃門賣藥,飯館裏的食客寥寥無幾。一家雜貨店裏的水果蔬菜被擺到了門外,品種稀少,賣相還不好,顯然不是剛進的新貨。老板夫婦倆帶著雙層普通口罩,雙手凍得通紅哆哆嗦嗦地整理著物品,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帶著口罩在店前騎著兒童車繞來繞去,正是不是人間憂愁的年紀,自得其樂似乎玩得很開心。
老媽的支氣管炎又犯了,我買了水果店架子上所有剩下的金桔,我“天真”地多嘴問老板何必冒著生命危險掙幾個小錢。 老板說,時令水果蔬菜不賣爛了就是賠了本,有沒有疫情,店鋪的住家的房租一家人的生活費和孩子的學費可是照常要交的,不做買賣怎麽活?
是啊,封城封村鎮封小區封各家各戶聽上去是個防病毒傳染擴散的有效舉措,問題在於不是每家每戶都有錢有能力儲備足夠的食物和生活用品,都有足夠的空間能做到人人安全隔離。對於那些天天需要出去靠小本買賣靠賣體力生養活一家老小的貧困的人們來說,他們的生計將如何維持?還有那些蝸居在城市底層裏老弱病殘的弱勢群體,黨和政府的溫暖陽光究竟如何普照到他們所處的陰暗角落?
1月31日,我和女兒提前從北京返美。姐姐和女兒同一天去大興機場坐飛機回家,我和女兒送她們到小區地鐵口。回家的路上,我路過藥店,還是沒有口罩,我給老媽老爸買了兩盒板藍根衝劑,路過某家飯館甩賣後廚多餘的青菜,我給老媽老爸又買了兩根芹菜和一顆圓白菜。本來覺得買多了會壞掉,加上家裏冰箱陽台上的菜,他們老兩口可以吃到正月十五。可是這兩天看國內的疫情,我後悔得要死,應該當時把所有的大白菜都買回去,應該當時28元一隻的口罩買上50到100隻,誰知道專家說的下一個疫情拐點又是什麽時候,七八十歲的老人們是這次最容易被病毒感染的群體。
有些人生活富足可以呆在家裏一個月不出門衣食無憂,有些人如果一個周不出門工作恐怕家裏就要揭不開鍋了......
“時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
我是堅持到2月5日才離開北京,走時給父母存了夠吃一個月的食物,但還是掛念啊。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