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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說還休】第七章

(2013-05-20 10:45:20) 下一個

      我搭乘出租,在北大西門下車。宋書訊交待過,不要去南門,那裏人太多太雜。他站在門邊的樹蔭處等我。看到我,他疾步向我走來,兩臂張開。我以為他想跟我擁抱,我也擺開姿勢,結果他隻是親熱地拍一下我的肩膀。

      他穿西裝,沒有係領帶,白襯衫領口處的扣子解開,露出裏麵的內衣。有時候,我在國外看他接受電視采訪,在西裝領帶的包裹下,他就是不自在,我擔心,他會幹脆鬆開領帶。

    走進北大濃蔭遮蓋下的大路,我發現,不斷有人打量我們,目光中透出驚羨。我一時自我感覺良好。光從外貌看,我的確比宋書訊有型。難道在北大這個猛人如雲的神州第一學府,我的熟男魅力還有衝擊力?我馬上覺得自己好笑。仔細一看,路人的眼睛隻盯著宋書訊,哪有人在乎我?

      宋書訊習慣了這種目光,表現出超脫的坦然。他邁著略為外撇的碎步,說話大聲,笑聲朗朗,讓我覺得時光在倒流,我們還在哥大校園倘佯。他最大的變化,是兩鬢接近全白。我問他,頭發這麽白,沒去染染?他說,染什麽。這年頭,白發有白發的價值。咱們做學問的,天天為國家、為中國人民、為世界人民操心,有白頭發,表示思想有深度嘛。

      跟著他進了一幢精致的小洋樓,門前掛有北京大學XX 研究中心的招牌。招牌白底黑字,大小像二十寸電視屏幕,醒目而低調。

      他的個人辦公室麵積很大,擺設卻簡單樸素。牆上分掛了大幅的世界和中國地圖,在他桌子後麵,有一幀照片,我看不明白其中內容。他拉我走近照片,解釋說,這是美國一個宇航員送的。你看,他的身體多小,坐在飛船艙口,舉頭張望,背後是浩大虛空,是我們地球的邊緣。我湊近細看,看到右下角有宇航員龍飛鳳舞的簽名。

      我說,這張照片有價值。你掛在這麽顯目的位置,有什麽講究嗎?

      他說,給自己提個醒,人可以很偉大,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人也可以極其渺小,就像這洋哥們的身體一樣,不仔細辨識,找不到。

    他坐下來,按了一下電話的呼叫鍵。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很快出現了。她遞給他一份打印好的單子。他飛快瀏覽了一遍,用粗大的紅鉛筆劃掉好幾個,說,這些拿掉,我沒空。還有,下午五點到明天整個上午,不要安排,我有私事。女孩子極乖巧,她猜到宋書訊所說的私事跟我有關,她很友好地對我笑笑。

    女孩給我們沏好茶,然後輕輕地帶上門出去。宋書訊雙手相扣,枕到腦後,舒服地倒進老板沙發椅。他說,每天的應酬太多,真是吃不消。

      我說,不好意思,打攪了。

      他揮揮手,說,客氣什麽。你突然露麵,一定有要緊事,敘舊什麽的,先擺後麵?

      我簡單描述了夏老板的情況。他靜靜聽著,眼睛看著我腦後的一個什麽物體。不時有電話進來,他簡單講幾句,很快處理掉。

      聽我講完後,他說,這個案件,一沒有涉及國家經濟安全,二,涉及的官員級別很低,上麵有人講話,問題不難解決。關鍵的地方,那個女人不要搗亂。

      我想知道他的詳細思路,又想,先等等再說。我隻問,我自己可以做什麽?

      他的手指叩擊桌麵,他說,我幫你聯係一下美國使館。我認識一個一秘,是前好幾年我在Georgetown做講座時認識的,他的中文很好。夏老板是美國公民。照規矩,他應該主動跟美國駐華使領館聯絡。就算他已經聯絡過,你找這個一秘談談,使館再出麵跟江西地方當局聯係,他們處理起來會更加慎重。

      我問,使館不會隻按例行公事處理吧?

      他說,會吧,不過力度有所不同。美國人也是人,到中國做外交官,入鄉隨俗,很多做法多少會向我們靠攏。同樣是美國人,同樣出夏先生這檔子事,你在領館有關係,他們的做法多少有差別。

      宋書訊當場給那個一秘打電話。電話接通後,他按了免提,他說,我在哥大的一個朋友在北京,有些事情要請教,什麽時候方便見一麵?那邊很爽快,說今天下午三點,在使館裏麵如何?宋書訊看我一眼,我點頭,表示可以。     

      他收了手機,我半開玩笑地說,厲害,直通美國使館的紅線。安全嗎?

      他想了一下,啞然失笑,說,我們談的都是公事,沒有問題吧。你去使館見他,談的也是公事,對吧?

      我付之一笑。

      他說,這小子是猶太人,二戰前,他祖父在上海避難,後來輾轉去美國。他們一家對中國對上海很有感情。他自己從密歇根大學畢業,副修中文,老婆是上海姑娘。被外派到中國後,他立刻主動跟我聯絡,叫我宋老師。我們碰麵的機會不少,每次他都說,我有什麽要求,盡管提,他會全力安排。媽媽的,換了前幾年,我晚上會笑醒過來。天下之大,怎麽我就有這麽好的機會? 

      我問,現在不一樣?

      他說,當然。這個根本算不上什麽。我實在太忙。

      我立刻站起身,說,那我先走一步,下午見一秘,然後……我們再聯絡吧。

      他拉住我,樂嗬嗬地說,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敏感?我不是中央首長,聽我講話不要理解過頭。坐下,坐下。急什麽?我還沒有吃中飯,咱們一塊兒吃?

      我有些犯難。前幾次一塊兒吃飯,他找的餐館都不錯。結果,他一路接電話,我們前後說不上幾句話,時間卻花掉很多。我便說,算了,我自己出去,隨便找地方吃一碗麵,你該幹什麽幹什麽。

    他說,麻煩什麽?這次不算請客,不下館子。帶你去勺園二食堂,咱們教授食堂,弄個餃子什麽的,隨便對付一頓。

      我很樂意,立刻點頭同意。

      路上,他告訴我,去使館,不要抱什麽希望,隻是拜拜碼頭,多少有些用處。關鍵還在我國政府這邊。這幾年,我常常給國內的高級幹部講課,認識一些人。江西有一個副省長,他在中央黨校聽過我的課,在井岡山幹部學院也聽過我的課,課後有幾次個別交流,對我很尊重。憑這層關係,他讓女兒考我的博士生。他女兒入學前,他們一家陪我上廬山,在美廬別墅緊邊上住了幾天。

      我歎服道,你小子真行啊。

      他說,這個副省長五十出頭,還是潛力股,值得保留。下午,我給他打電話。你等我的消息。

      在教授食堂,宋書訊變成了普通人一個。他跟幾個人打了招呼,再沒有引起熱辣辣的注視。數位白發蒼蒼的老教授悶頭吃飯,誰也不看。說到底,北大就是北大,水深著呢。

      我們都點了餃子,就著幾盤涼菜,風卷殘雲般一掃而光。他告訴我,晚上我們一起去他在昌平的度假屋,他太太已經提前過去做準備,負責做飯,然後我們暢談一回。

我說,行,晚上見。

 

      我乘出租去美國使館。我隻等了一會兒,一秘進了會客室,伸出雙手跟我握手。他大約三十來歲,個子細長,帶一副無框眼鏡。他親熱地用中文跟我寒暄,不仔細聽,還真聽不出他是外國人。我說,那我們幹脆用中文談?他連連擺手,說,基本的可以,複雜一點的,就很傷腦筋。還是講英文,行嗎?

      我講了夏老板的情況。他讓我等一下,不一會兒,他重新進來,跟我核對一遍夏老板的基本信息。他告訴我,夏先生已經在使館登記在案,所以,使館可以馬上通過有關渠道,向中國當局過問他的事情。

      我問,使館還要別的辦法嗎?

      他聳聳肩,說,據我所知,還沒有。他不屬於特別案例,有些特別案例,甚至可以請示白宮。夏先生隻有一個生意人,有義務遵守當地的法律。當然,我們會特別要求,他在所有程序中,應該受到公平待遇。

      我想也是。在中美關係的巨大網絡中,夏老板真算不上什麽大角色,別說白宮,就連這個小一秘,現在正當著我的麵,已經公開露出不屑。他接著問我跟宋書訊的關係。我說,我們是哥倫比亞大學的留學生同學,在學生公寓合住了兩年,我負責房租,他負責日常采購做飯。他誇張地點著頭,用中文說,怪不得,怪不得。他加重語氣說,宋老師在中國很紅很有影響力,我們對他有關中國經濟外交方麵的看法非常重視。

      我意識到,這些都是敏感話題,跟夏老板的案情無關。咱這個小老百姓,還是躲遠一點。我嗯嗯地對付,不發表任何評論。

      回到北大西門,宋書訊的車一會兒駛出來,也是別克君威。上了車,他說,劉英今天掌勺,你要做好吃憶苦思甜飯的準備。想起她在哥大滿頭大汗做飯,始終做不出一樣可口的菜,我不禁啞然失笑。

      劉英是他太太,他們是大學同學。據宋書訊講,某個黃昏,他在校園碰到她在路邊讀英語,頂著逆光,他發現劉英像天仙一般美麗,他立刻墜入情網。他說,那種電擊一般的感覺,以後再也沒有體驗過。他講的是大實話。劉英無論是長相,還是智力,比宋書訊差一大截。宋書訊在大學已經是風雲人物,異性仰慕者如江之鯽,照常理,劉英應該沒有機會。她應該感謝天意,那天她被包裝成天仙,誰看到誰被迷倒。

      我問宋書訊,開別克這種破車?怎麽不弄一輛好車開開?

      他說,你可不要狗眼看車。別克在中國可是成功白領的標誌車。再高檔一些的,是老板影星開的,咱不湊熱鬧。再說了,人就一個屁股,坐哪兒不是坐? 錢嘛,倒不是問題。我是做學問的,不必在這方麵張揚,出門講話有人聽就成。

      我想起一個笑話。我在湖南大學的一個同學,在紐約考了律師執照,不久回國,是中國第一批海歸的律師。他在北京參加創立一家律師事務所,幾年下來,業務蒸蒸日上,客戶都是名列世界五百強的特大公司。一次幾個同學在北京聚會,他做東,找了一家潮州菜館。我們一個個酒足飯飽,很想在告別前再謝他一回。他的人突然不見。我們一頭霧水,邊抱怨邊出門。在停車場,他重新出現。隻見他站在一輛白色凱迪拉克邊,車門敞開著,一臉燦然,高聲招呼道,誰跟我上車?一個女同學見狀,低聲說,還好我們認識,不認識的,還以為是誰帶的司機呢。

      我講給宋書訊聽,他高聲大笑,說,真是精彩畫麵。這是前好幾年的事吧?

      我點點頭。

      他說,換到現在,他不會這麽做。不是不願意,而是不敢。北京是什麽地方?誰還這麽沒大沒小地顯擺?

      出了北京城,車駛到某處,他指著左前方的一個位置,問,知道那是什麽地方嗎?

      我伸長脖子仔細瞧,看不出所以然。

他說,秦城監獄聽過嗎?

      秦城監獄?當然聽過。我說,頂級牢房嘛。

      他說,不錯。有沒有聽人說,中國官員的最高境界,沒出事的進八寶山,出事的進秦城監獄?都是成大事的人,進的門不一樣而已。

      我問,將來你去哪一處?

      他嗬嗬一笑說,說實話,兩邊都不夠格。跟你說一個真的,可不要當笑話聽。上午在我辦公室,不是有個女孩進來跟我談這幾天活動安排的事嗎?

      我記起那個女孩,說,對呀。

      他說,她是從約翰·霍普金斯國際關係學院碩士畢業的海歸。她剛剛嫁人,丈夫是教育部的一個新科處長,嶽父是剛退下來的一個部級官員。聽別的同事說,她對丈夫從政很有期望。她說,我不給你太多壓力,成不了九人之一,我不會怪你。

      我問,九人之一?

      他說,中央政治局常委,九個人。

      我說,要求真不高。

    宋書訊接著說,女孩說,我們還是得設立一個目標,以後努力有方向。你要末進八寶山,不成的話,鬧出個大事,進秦城也行,我帶著孩子,一定等你。

      我有些驚訝地看著他。

他問,你不相信?

      我壓抑住笑聲,搖頭說,相信,當然相信。隻是覺得不理解,海歸對政治還這麽有追求?

      他說,現在不同囉,海歸一個接一個,潮水一般。回來之後,很多人跟國內接軌做得天衣無縫。二十幾年前,我們初到美國,都有文化震撼的過程,因為我們兩國差別太大。現在,是海歸驚呼,回到祖國,文化震撼太大。

      說到女孩,我想起宋書訊的女兒。我問,你女兒現在在哪裏?

      他說,在德州達拉斯的一所大學,教物理,剛剛拿到終生教職。嫁了一老外,生了仨孩子,對生活很滿意。

      我記得,我們在哥大留學的時候,他女兒還小,愛撅著小屁股,耳朵貼著錄音機聽美國鄉村音樂,喜歡跟著唱。在她家吃飯,我喜歡使喚她,讓她給我盛飯,她老大不願意,又毫無辦法。她衝我瞪眼睛,恨不得在飯裏放毒似的。宋書訊夫婦裝傻,私下對我說,讓女兒從小學會在逆境中生存,得從跟我這個壞蛋打交道開始。

      時光流逝,哥大的一幕幕恍若隔世!一個備受我欺淩的小孩子,如今已作人婦,執掌教鞭,不知道對她自己的學生態度如何?

      我對宋書訊說,真是令人感慨呀。下次碰到她,我得向她道歉。

      他明白我的意思,說,道什麽歉?我們談起往事,我女兒說,她最喜歡的叔叔就是你。

    我心頭一下暖洋洋的。我問,她有沒有回國發展的打算?憑你現在的地位,給她謀個好位子不難吧?

      他歎息一聲,說,不用我費心。我還怕她回來呢。她是基督徒,很虔誠。一回來,喜歡跟我們討論基督,討論人生。我不是完全不信,但是,我跟她說,人生包含無限的空間,太信教,會束縛自己,會拒絕許多體驗。

      他沒有講下去。我由此產生一些聯想,隻是不方便講出來。

我們沉默著。

      他打破沉默,說,說心裏話,我覺得她走的路還是對的。她不是傻瓜,不是那種看破紅塵或者生活吃力的人。她投身進去,尋求一個精神的支撐點。她現在拖兒帶女,教研的負擔沉重,成天還笑嗬嗬的,信教看來有用。你說,我們當父親的,真正在意的不就是兒女的快樂嗎?

      我同意道,是呀,孩子快樂就好。她這樣投身宗教,不在意滾滾紅塵,其實也好。要不,她會像你的女下屬,成天拱著丈夫選州長選總統。

    他撲嗤一笑,說,我那個傻女婿?他選州長總統?劉英說,他要是來中國混,恐怕連吃飯都困難。

      我問,你女婿也是教授?

      他搖搖頭說,不是,是德州儀器的工程師,非常聰明,就是為人太老實。

      我說,開什麽玩笑? 你女兒是怎麽一回事,我難道不知道?能鎮得住她的男人,一定是一等一的男人吧。

      我們都笑起來。他加大油門,別克車唰唰地奔向目的地。

      他家的度假屋是一個三層建築,青磚紅瓦,帶前後院,正門的大鐵門厚重。劉英等在門前,她迎上來,說,每次來北京,為什麽繞開我,隻看老宋?

我說,這次來,跟你們一起睡,可以吧?

宋書訊說,這個要先講清楚,進門以後不準亂來。

      我對劉英說,不敢。咱們抱一抱?

她甩了甩短發,撲進我的懷抱。她五十好幾了,看起來不顯老,跟我們在哥大念書時差不多。我由衷地說,你沒有變,還是那麽年輕!

      她咯咯笑,說,什麽呀,都老了,是眼睛老花了,看不清皺紋吧。

      我隨著他們進屋。客廳的擺設非常簡單,空間因此顯大,從門外吹進來的風夾著寒意。客廳左邊掛了他們兩人的兩張照片,一張是在哥大圖書館麵前拍的,另一張是在新疆馬奶子葡萄架下拍的。兩張照片放在一起,歲月在劉英的臉上刻下清晰的痕跡。她的確不再年輕。右邊牆上掛了一幅她女兒全家的合影,旁邊是三組小孩的小照片。她女兒留短發,沒有化妝。她先生五官端正,表情嚴肅,好像在為全世界的苦難操心。她們的三個小孩偎依在身邊。三個小孩長得實在太好了!這時候,人不由得讚歎基因的創造力。

      我對劉英說,你這三個外孫,一個個都可以演童星,肯定賣座。

      劉英說,嫁外國人,就剩這好處。我不高興女兒嫁老美,你想,兩個人在不同國家長大,文化相差那麽大,思想交流永遠達不到如火純青的地步嘛。她不聽,說我思想守舊。我心裏說,不跟你吵,看你們能撐多久?

      宋書訊插進來說,她不但撐下來,還整出一窩小孩。

      劉英不高興地說,一窩小孩,說得真難聽!不是我自誇,我這仨外孫,走到哪裏都有人拉著要求合影,說難得碰上這麽漂亮的混血。

      宋書訊說,以後不能隨便讓人合影,要收費。

      劉英說,你以為我不敢?

      我們在一樓的廚房吃晚飯。一共七個菜,一個湯。劉英煲了湯,做了三個菜。另外幾樣是從附近餐館叫的。

    劉英說,老宋也是,搞得神神秘秘的,開始隻是說,有客人來這邊,要我先過來做準備。我們這裏,隻有女兒一家回國住過,從來不請外人。我還在納悶,這是哪個客人?家裏這麽簡陋,讓人不方便怎麽辦?直到下午,他才說,是你要來,我高興得不得了。原來打算去外麵吃,想想,你來了,咱就試試身手,好歹弄幾個菜。嚐嚐,你看行不?

      看到劉英的菜,我心裏說,她的廚藝真是一點都沒有進步!蔬菜還是炒得過熟,湯裏麵放太多鹽,一口下去,還以為喝的是海水。看到我忍不住皺眉頭,宋書訊打趣道,預先警告過你,咱們吃憶苦思甜飯,不好吃吧?

劉英心有不甘地說,真有這麽難吃?

      我一邊吃她炒的番茄雞蛋,咀嚼完全失去水分的番茄皮,一邊說,沒有,沒有。談不上世界一流,跟你以前比,進步還是明顯的。

      宋書訊又打趣,什麽進步?根本就停滯不前。她回國以後,她做飯的次數,我一個手點都算多。有那麽幾次,她說要親自下廚,我看得比見總書記還隆重。   

      劉英翻了一下眼睛,說,有那麽誇張?說真的,先是女兒出國留學,然後留下來,我們這邊兩個都忙,他一天到晚有應酬,我哪有興致做飯?今天請你來家裏,吃飯不是目的,敘舊才是正事,你不會見外吧?

      我連忙說,哪裏。

      吃著吃著,我感覺有蚊子在盯腳踝。我問劉英,這裏有蚊子?

      劉英說,可不,多著呢。過來你有沒有注意,這四周還是農田,蚊子能少?剛搬來住的時候,我說要趕緊裝蚊帳。老宋說,不用,盯一下有什麽關係?可以促進血液循環,對身體有好處。這不是農民心態嗎?我的外孫在這裏住,才坐幾個小時,全身上下都是紅包包,老宋裝作沒看見。女婿看不下去,他要我女兒陪他進城買蚊帳。他們一回去,老宋又說要收下來。

      我有些緊張地問,今晚沒有蚊帳?

      宋書訊開心地說,沒有。這裏的蚊子欺生,專盯你們外國人。媽的,人說狗眼會看人,這蚊子才多大眼睛?看人真準!

      他撩起褲子說,你看我,還是白花花一片,沒事。

      劉英打他一把說,快放下褲子,丟人現眼哪。她回頭對我說,放心,我來的頭一件事,就是打掃你的房間,支好了蚊帳。等一下,我再給你點蚊香。

      吃好飯,我們到客廳接著聊。劉英給我們倒水,我發現,她還在用很久以前的熱水瓶,瓶體上的漆斑駁不齊,中間綁了一條毛巾保溫。我稍稍回憶,她用的碗筷好像都是舊的。憑宋書訊的能量,他們家完全不缺錢。現在還用這麽舊的東西,大概隻能從頑固保持傳統保持一種生活形態方麵去理解。換了別的名人丈夫,劉英這種老婆說不定要下課。

      最後,劉英揉揉眼睛,說,我堅持不住了。你們再聊,我先上去睡。

      她離開不久,宋書訊說,我們到上麵去。我跟著他,躡手躡腳地爬到三樓。在樓梯口,他指了指一個螺旋式的樓梯,說,上麵還有一個閣樓,裏麵安靜,蚊子飛不到。

      閣樓大約有二十平米,兩個對角安了燈,紅色的,度數很低。正中靠牆的地方,擺有一張長方形的桌子,桌上放了四座小雕像,相對而立,角落立了一柱已點燃的紅蠟燭。我隻能看到雕像的輪廓,弄不清楚到底是什麽。

桌子右側放了一張長椅子。他招呼我坐下,我坐下來,發現椅子是竹製的,坐在上麵覺得很涼爽。

      我們沒有說話,靜靜享受周遭的寧靜。

      他首先開口,說,每次來,我都會在這裏坐一坐,有時候坐很久,等到蠟燭燃盡,還有一次坐到臨晨。有時候滿腹心事,一定要來坐坐;有時候心平如鏡,也想進來坐坐,反正坐一坐效果很好。

      我說,你隻是需要安靜一下,精神上充充電。

      他說,一點不錯。我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名利雙收,需要抵禦誘惑。現在的中國,誘惑太多,一不小心,頃刻間會粉身碎骨。

      我問,有這麽嚴重?

      他沒有接話。他問,看到桌子上的木雕嗎?

      我說,看到了。是什麽?

      他說,一個是孔子,一個是耶穌,一個是觀音,還有一個是我的祖父。那三件是買的。我祖父早過世了,我請一個民間藝人,給他提供照片,他花了兩天時間雕出來,效果非常棒。

      我說,這四位都很重要。前三個好懂,你祖父……

      他說,他是大學問家,拿過德國的哲學博士。他是我的啟蒙老師,對我的影響非常非常大。可惜……

      我問,可惜什麽?

      他凝望著四尊木雕,一字一句地說,文革結束不久,他回南開教書,沒過幾個月,他的精神病再次發作,進了醫院再也沒有出來。他是頭一批右派,文革期間精神分裂,下放勞動時,他不會做什麽,卻好表現,被牛咬,被鐮刀割,渾身上下摔出幾十個傷疤。他經常對我說,長大以後,不要搞學問,尤其不要搞社會科學,做一個普通人,學一門手藝謀生,比如彈棉花,做家具什麽的。

      我說,結果,你還是做學問,而且從事社會科學,又出了大名。   

      他搖搖頭說,都是我爺爺的基因,注定跑不掉。我在這裏放的四尊木雕,都是天上人間的偉人,看到他們,我可以洗掉白天的燥氣,找回謙卑。我不能再犯爺爺的錯誤,關鍵時候守不住自己。跟你講很有意思的一件事。五月份,我去香港開會。在香港的一個特別高檔的風月場所,碰到一個北方名刹的高僧。他也是全國政協委員,每年在北京開兩會,我們住同一家飯店,算是一般的朋友。在這種場合相遇,我有些尷尬,以為他會更尷尬,會趕快躲閃。想不到,他主動走過來,熱情地拍我的肩膀,說,這裏的硬件不行,徒有虛名嘛。現在的誘惑真是太多,我們出家的更要把持住自己。

      我不知道他講話的方向,隻是默默點頭。

      他轉換話題,問我,有回國發展的打算嗎?

      我仔細想了想,回答道,不太可能。

      他說,不回來也好。夏老板之流,回來不好好賺錢,還要摻和政治,守不住自己,惹出這麽些不愉快,真是自找。

      我說,海歸很多呀,做哪行的都有吧?

      他對我搖手,說,你不懂我的意思。美國不是老給我們上課,說中國缺乏自由,壓製言論嘛?瞎扯蛋!他們有沒有搞清楚,中國人的自由度不知道高出美國人多少。美國人最自豪什麽?天天掛在嘴上的就是,他們可以公開罵總統?好,除了罵總統,他們還可以罵誰?罵黑人?罵摩門教?罵同性戀?誰敢!連亞洲人的單眼皮也不能當玩笑開。在中國呢,你上網看看,什麽言論都有,即使刪掉了,另外一個地方又可以出現,我沒有聽到誰被關起來。我覺得,中國人正在享受空前的言論自由,行為自由度更大。想比之下,美國人的禁忌多得很。不錯,在中國不可以攻擊執政黨,但是,這個真的很重要嗎?

      我用肩膀頂了宋書訊一下,說,跟我急什麽?

      宋書訊說,我知道,你隻是假鬼子。這幾年,我見的海歸海了去。我們中心幾乎天天收到這些人的簡曆呀,谘詢呀。我隻找其中幾個談談,好家夥,跟我認真談學問的幾乎沒有,倒是像做生意,一上來就是他手頭有什麽,我們可以給什麽,赤裸裸的利益交換。有些人,我還擔心他們在美國呆太久,對國內的人情世故有些荒廢,想不到,不但沒有荒廢,有的比土博士還上路,對我獻媚的程度讓我後背發冷。

      我說,現在資訊發達,國內的行情很容易掌握。

      他歎口氣,說,現在的海歸急著犯國內成功人士的錯誤,金錢地位女人通吃,一樣不能缺,而且要多要快,不惜代價。跟你說個真事。有一對夫妻,同時在普林斯頓拿博士,同時在Brookhaven國家實驗室做博士後,發表了好幾篇Nature 的文章。他們跟北京一所名校談妥,雙雙回來做教授。幾天以後,男的女的都沒有露麵。學校很著急,在北京找,到他們老家找,還聯係他們在普林斯頓的老板,沒有任何結果。學校認定,他們聯係了其他單位,臨時決定跳槽,很遺憾,又很無奈。結果,你知道發生什麽事情?

      我搖搖頭。

      他說,男的嫖雞,女的叫鴨,在同一天被抓。他們去的是十分高檔的會所,本來警察不管,那天有內鬼報案,主管分局剛換局長,新局長急於立功,不敢三七二十一抓人。這倆夫妻還算幸運,在北京認識一些關鍵人物,事情沒有給捅出去,要不媒體要鬧翻天。他們還是擔心,這件事遲早會見光,所以,又聯係去歐洲,再次踏上出國的路。

      我唏噓不已。

      聽他的意思,宋書訊把自己劃入另類海歸之外。難道他不追求這些?我覺得有些玄乎。他太一本正經,我有些不放心。我試探地問,你的地位有了,錢也沒少賺吧?

      他說,這麽說吧,是錢在追我,我不用花力氣去賺。給你說個輕鬆賺錢的行當。這幾年,國內公司拚命包裝上市,說穿了,就是圈錢,不是擴大再生產。按照證監委的法規,上市公司必須請獨立董事,設想是,獨董可以在利益之外,客觀公正地捍衛投資人的權益。我算個社會名流,請我做董事的帖子一堆,央企民企都有。

      我問,具體做什麽?

      他望了我一眼,說,一年開一兩次會,會上一句實話不講,一年至少進賬十五萬,是每家,不是總數。你知道我的性格,拿了錢,我得出力。我一開口,保不準有些話很難聽,他們不高興,又拿我沒辦法。為什麽?一,要遵守國家法規,獨立董事一定得養;二,我的名氣大,名字放上去,增加公信力。後來,我們之間形成默契。他們有時候忘記通知我開會,報酬照給;我呢,有時候忘記開會時間,報酬來了也不退。

      我羨慕地說,媽的,這麽美的事,有機會給我介紹幾個。

      他說,別做夢。這些公司不請外國人監督。說心裏話,我隻是做一個做學問的,怎麽也想不到,現在有這麽多錢追著屁股。告訴你一個小秘密。我們北大,是一處大林子,什麽鳥都有。什麽左派,右派,新保守派,民粹派,一色領袖級的人物,隨便放個屁,全國要轉幾圈。外人看不明白,看到孔慶東跟賀衛方之類的人物之間觀點這麽不可調和,以為他們平時見麵,扯不上幾句就要吵架,然後約到朝陽公園門口使拳腳見高低。這個看法,不能說完全錯,但大部分是錯的。實際上,有些觀點,是策略選擇,不是價值選擇。你想想,我們都成左派,北大豈不成了一家之言?右傾的民眾隻有抵製北大一條路好走,北大在中國的整體影響力隻會慢慢萎縮,對北大一點好處沒有。如果北大同時出現右派,而且又是能演善辯的代言人,北大的另一種聲音在全國回響,右傾的朋友自然向而往之,擁而戴之。民眾有聽宏論的渴望,最主要的是,現在的中國民眾還願意解囊,為宏論一擲千金。

      我問,這些人裏麵海歸不少吧。

      他答道,很多。

      我問,你們這些人回到中國,地位有了,錢有了,對進入政界興趣大嗎?比方說,拚命奮鬥,弄個省長部長政治局委員當當?

      他搖搖頭,說,做夢!這就是我反複告誡自己的地方。有西方海歸背景的人,對中國政治千萬不能存幻想,不現實,很危險。我們這種人,最高境界當大學校長,當教育部長,再高一點的,比如省市一把手,想都不要去想。我看,這個夏老板犯的就是這種錯誤,賺錢嫌不夠,硬要往官員堆裏擠,到頭來收獲什麽?

      我點頭同意。我換了一個話題,問,你沒有弄幾個紅顏知己?

      他斜了我一眼,說,我看你像有,一直不斷吧?沒掉井裏頭?

      我不想掩飾,承認說,有,真有感情的那種。

      他哼了一聲說,見一個愛一個?腦細胞大量壞死,身體在亞狀態運轉,拚命吧。紅顏是禍水,你不怕?

我追想了一番情史,自己真算運氣,還都是善始善終。我說,可能是自己命好,總是碰好女人。不過,別罵我吹牛,我這個人還真不錯,該發生的都是兩情相悅的結果。

宋書訊又哼了一聲,說,常在路邊走,終有濕鞋的時候。好自為之吧。不說你了,別以為我心裏鬧不平衡。信不信吧,我真沒有。

      這時候,雕像邊的紅蠟燭突地搖曳了一下,我心裏暗驚。

      我悄聲說,觀音菩薩在此,討論這個不太合適。

      他說,正是因為這樣,我的話你得信。除了劉英,我真的對別的女人沒有性趣。我不是說,我宋某人多麽高尚。我這輩子見的女人不少吧?所謂絕色的也見過幾個吧?見到這些女人,我那兒就是激動不起來呀。

      他的手背拍了拍檔部,說,這杆槍不知道毀了多少男人,我這裏保管得很好。

      想一想我們在哥大的時候,宋書訊的確沒有對老婆之外的女性特別感興趣。他跟人說話,不管是男是女,說話的內容完全一樣,語氣完全一樣。而我本人,當時是單身,分別跟一個台灣女孩一個日本女孩有深度交往。

      這時候,他的手機響了。我們兩個人都驚得跳了一下。他說,罵的,忘了關機。

他走出閣樓,在樓梯邊聽電話。他壓低了聲音,我還是聽得到他的通話。是關於夏老板的,對方不知道是誰。

      他探頭進來,示意我出去談。

      他說,是那個江西副省長的女兒,要跟我讀博士的那個。她轉達她父親的意思,夏老板的問題並不嚴重。為了地方的麵子,夏老板必須再等個五六天,隻要答應以後不要回贛西做生意,他們就放人。

      我長長地舒一口氣,說,書訊,這麽大一件事,你一通電話就解決了,真有本事!

      宋書訊說,剛才說了,在男女方麵,我是真君子。如果這個省長不打聽清楚,怎麽敢把女兒放我這裏?知道嘛,現在多少人罵我們教授是教獸,禽獸的獸,那是一手寫大部頭,一手摸女學生的小褲頭。

我說,還是你好,一心一意,成就更高。

他說,古人說,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我獨獨不打女人的主意,到頭來成了好事。我倒要再警告你一回,跟女人扯扯可以,不要過分,弄得妻離子散,我不答應。

      我本想跟他討論一下謝京瑚借種的事情。他現在一副正氣凜然的樣子,我還是把話硬咽了回去。再說,借種是一件私人之間的事情,他幫不上忙。我轉而問他,跟你讀博士這麽吃香?

      他拍拍我的肩膀,說,是金字招牌,大公司大企業重點院校,可以隨便挑。好了,你太累了,我們都睡,明天再聊。

      躺在掛了蚊帳的床上,我一時難以入睡。耳畔有幾個蚊子隔著蚊帳嗡嗡,多次努力而不得入。我逐次回望這幾天的經曆,覺得有如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漫長。

夏老板的案情峰回路轉,隻要把謝京瑚穩住,他可以安全出獄,與江碧芸團聚。以後,我不確定還會不會跟她來往。想到這裏,一種巨大的失落感劈頭打來。以前,我沒有什麽內疚。我們兩個是你情我願,沒有真正傷害到我們各自的配偶。現在不一樣了。經曆過這段波折,夏老板成了活生生的存在,仿佛呼之欲出。他就算免了眼前的牢獄之災,精神上所受的傷害可能永遠不會愈合。他不是一個簡單的商人,他跟我的經曆相似,跟我的外形好像也相似。她的老婆依然愛他,就像我的老婆對我一樣。我不忍心再在暗處踹他。

      算算這次的開銷:江碧芸一共給我六萬美金,二十萬人民幣,除了我個人的花費,加上答謝鍾建章的兩萬,剩下的真不少。給向天明送紅包,他堅辭不受,不過,我已經答應給他的小姨子幫忙解決工作,欠他的人情算基本兩清。欠宋書訊的人情巨大,給他錢,他一定也不會收。我們在哥大的交情深厚,而且,誰能確定,以後他不會有事情求我?我想來想去,這筆人情還是現在還最好。有一個間接的辦法。他女兒在德州,那麽虔誠的基督徒,她的教會肯定歡迎善款,回去以後,我馬上跟她聯係,給她的教會捐個五千一萬吧。宋書訊早晚會知道我的謝意。

      問題是,如何擺平謝京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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