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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郝翻身紀》

(2013-11-27 14:15:01) 下一個

1 

今天是五月八日,星期三。照農曆,宜祭祀開光,不宜婚嫁上梁。在郝運來眼裏,這是一個最平常不過的日子,無所求,無所懼,該怎麽過怎麽過。

一大早,老婆趕著出門上班,忘了給他準備中飯盒。他拉開冰箱,看看能帶什麽當飯吃。看來看去,沒發現合適的。他啪地關上冰箱門。

他所在的公司離家不遠,他用不著趕時間,興致來的話,自己能做幾樣充饑的飯菜,比如衝泡麵、下餃子、雞蛋蝦仁炒飯。這老三樣吃的次數太多,想起來要反胃。他尋思著,中午幹脆下個館子。吃大餐不奢望,吃個特價午餐,喝碗牛肉麵的實力還湊合。

吃飯的大事搞定,他拎著兩麵破皮掉彩的黑色公文包,一身輕鬆地顛出門。公司不是神往之處,卻是衣食父母,投奔父母,不抖擻精神還行?

忙完手頭的活兒,郝運來看看手表,剛過十二點半。肚子餓得咕咕叫喚,倒不至於受不了。他想,再熬一熬吧。饑不擇食,這人餓到緊要處,吃什麽都香,更別說下館子吃。

磨蹭到快一點,他不緊不慢地站起身。公司實行打卡製。午休一個小時,什麽時候用,員工靈活掌握。

出門之前,他又忍不住撩一眼公司的秘書。這個墨西哥女郎,說是兩個孩子的媽媽,還沒學會遵守婦道。現在天是熱一點,穿的衣服不至於那麽暴露。你看她,一條裙子緊箍著,漏出半邊胸脯,帶照片的工作牌正好懸哪兒。她個兒不高,偏挑個矮椅子坐,每個人經過她的辦公桌,腦袋隨便往下一側,她的那塊地方想躲都不行。

他供職的這家IT公司,老板是早幾年過來的中國留學生,統共有十幾號人,除了這個秘書,清一色是華人。他納悶過,弄一個外國秘書坐那兒,真要逼得大家說英語?不像。中文是公司的官方語言,也是社交語言,大夥兒說中文習慣了,她應該倒過來學中文才對呀。

他的耳際掠過某些風言風語,說老板弄一個漂亮老外當花瓶使。這個他不敢苟同。公司的客戶都在大陸,客戶見不著花瓶的花色,憑什麽增加訂單?莫不是把秘書當辦公室裏麵的花瓶,讓員工看著清涼,跟勞軍一樣,鼓舞士氣?若有這般考慮,那老板的城府就厚過古長城的城牆了。

還有一種猜測:這個妖豔的女人跟老板有一腿。這個,他還是不敢苟同。老板的太太大家都見過,間或來公司考察,她的身形一出現,全公司如遭秋風橫掃,一派蕭瑟,個個縮頭埋首,勤奮工作。她是武漢人,火爆脾氣直逼老鄉---網球高手李娜,想訓誰訓誰,真有幾個被她活活罵跑。這麽強勢的老婆,秘書整日貓在公司,被每個人看得死死的,老板如何敢下手?

這些個風言風語,郝運來是隻帶耳朵聽,不附和,不傳播,所謂流言止於智者。有時候下班,他忍不住回味回味女秘書,還沒進入深水區,他大聲喝住自己:這樣沉淪下去,怎麽對得住結婚二十多年的老婆?再說,好兔子不吃窩邊草,眾目睽睽之下,這草吃得出好胃口?就算她不是老板的女人,他這個窮打工的想也是白想,不如不想,真有本事到外頭試試身手呀。

從辦公樓出來,橫穿一條大馬路,對過有一座小商場,設了幾家中餐館。他稍稍比較一下,還是選中台式小吃店。這家的牛肉麵做得地道,湯比麵還好喝,隻要來這家,他一般是連湯帶麵,通通給它消滅光。

一個留學生模樣的男生站在櫃台後頭,雙手正用力搖一個盛雜色飲料的塑料杯,看到他,吆喝一身“歡迎光臨”,聲音之尖利,可以割破玻璃。一個女孩突然從櫃台後冒出來,給他帶位。他一直鬧不明白,一家幾張桌子的小店,硬要跟大餐館攀比,搞什麽帶位。他覺得,客人進來,哪裏有空坐哪裏,搞那麽複雜幹什麽?指望拿小費?小吃店的幾樣東西,撐死能值幾個錢,小費能高到哪裏去?

他屁股擦椅沿坐下,擺好鑰匙跟手機,立刻站起來,往小吃店的牆邊走。

他眼尖,看到靠牆的桌子上擺了一堆報紙。他走過去,熟練地挑挑撿撿,滿載而歸。他在辦公室故意磨蹭時間,就是算準了前麵一定有吃客,一定有吃客帶書報來讀,讀完就留在小吃店。他上班的城市華人不多,對免費華文書報這類的東西,跟他競爭的同胞少。換成華人聚集區,有類似需求的人海了去,足以嚇退百萬兵。

這個占便宜的小把戲讓他羞得說不出口。他喜歡讀報,喜歡關心華人世界的大事小事,可是,免費的報紙不好看,說穿了,就是廣告報。內容豐富的報紙要花錢買,這份錢,他舍不得出。像今天這樣,算準時間,稍微等一下,別人看過的擱哪兒,不花錢能了解天下事,何樂不為?人不是說,省下的一分錢就是掙到的一分錢,集少成多,匯成長江黃河。

他靠公民身份的哥哥申請到綠卡,來美國已經五年。在國內漫長等待的歲月裏,哥哥一再交待他,趁著國內這麽好賺錢,能賺就賺,能撈就撈,到美國才能享清福,要不你會後悔。他辜負了哥哥的殷切教誨,雖然絞盡腦汁,使出渾身解數,連把單位保險箱搬回家裏的肮髒念頭都動過。出國前,他將所有家當出清,換來的隻有二十幾萬人民幣,兌成美金,哪裏夠享清福?

他一向尊崇的哥哥前年去世,嫂子不久再嫁,老運不錯,居然嫁到海邊的一個富人區,樓下頭直通水道,一艘遊艇泊那兒,時刻可以揚帆出海。去年,他跟老婆去那裏坐坐,匆匆吃過飯就打道回府。他見不得前嫂子的傲慢與得意。兩家的來往就此停擺。

在美國漂哇蕩呀,車子開二手的,房子住出租的。自己是國內重點大學物理係畢業,先下工廠,後到公司混過。來美國,他的知識嚴重老化,加上英文不好,馬不停蹄地到處找工作,找來找去,隻有同胞開的這家公司。甭講英文照樣能吃飯,工作環境當然合適,他的班上得,有如魚得水的感覺。

不足之處,是薪水低,老板還不樂意發。平時,老板以公司為家,第一個上班,最後一個下班,常常帶領大家加班,跟大家一起吃盒飯,吃比薩餅,加班工資免談。發月薪的日子姍姍來遲,大夥兒的心情擋不住地好。可是,左等右等,老板早上就是不照麵。他不來,支票簽不了,大家隻能幹著急。老板的身影好不容易出現,先是一個人埋在辦公室,半天不出來,出來了,不是捂著腮幫子,做牙痛狀,就是交代大家做這做那。

趕上這種公司,這種老板,郝運來心裏堵得慌,私下裏試過找別的工作。簡曆發了一份接一份,一個回音都沒有。他對自己說,算了,希望寄托在下一代吧。

他不是瞎希望。公司子弟裏麵,就他兒子最有出息。

兒子跟來美國的時候,是省重點師大附中的學生,靠分數搏進去的。來美國之後,不到半年時間完成無縫對接,成績一直很好,報考大學收到五六所一流學校的錄取通知。郝家比較來比較去,選了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對兒子,他心有內疚,覺得自己沒有能力,伯克利好是好,跟一流私立大學終歸有差距。

來美這麽些年,他隻回國探親過一次,悄悄地進村,悄悄地出村,所有同學中,他隻在上海見了大學關係最好的同學三眼龍一麵,結果弄得非常不愉快。他發誓,再也不跟這個同學打交道。

老婆照樣從頭開始,打過好幾份工,最近找到公寓附近的一家牙醫診所,裏裏外外忙昏了頭。薪水照例不高,她很滿意,可以天天坐辦公室,穿白大褂,到底體麵,不足之處,是一些病人的牙齒糟踐得嚇人魂魄。她愛上班,這不,一大早她就趕著出門,好像診所是自家開的,連老公的中飯都忘了。

            他的牛肉麵來了,男生經驗不夠,兩隻手端還哆嗦。他用筷子指著桌子,說,看你,不就是一碗麵嗎,緊張成啥樣子?湯可不能灑出來,灑出來的話,我要叫你們老板出來換一碗。

            湯麵安全著陸,小男生像成就偉業一般,高興得很。小男生說,我才上幾天班,說不緊張是假。

郝運來差點想說,端碗麵就緊張成這樣,以後還想不想幹大事呢?

湯麵的香味直撲鼻翼。他不耐煩地揮揮手,讓小男生走人。

咀嚼著一塊帶老筋的牛肉,他突然覺得不安。他郝運來人到中年,混得很不如人意,問蒼茫大地,他算個老幾?輪得上他欺負一個跟兒子同齡的小男孩?自己這是怎麽啦?在國內的時候,他可是被同學同事稱做"老好人"哩。

他抬頭看櫃台,眼含歉意。小男生還在甩飲料杯,撲哧撲哧,震天價響,心裏全無陰影,快樂著呢。他收起目光,安心享受眼前的湯麵。

吃完,他從頭到尾看一遍報,嘴巴不閑著,不斷發評論。招人廣告他照樣不放過。對現在的工作,他真不滿意,還沒完全死心,覺得下麵還有更好的位置等著他。可是,廣告上的開放職位,登來登去,就是那麽幾類,跟他初來美國的時候一模一樣,沒有合適的。

下麵,他仔細看賣房的廣告,好區壞區都看。房子是買不起,看看還不行嗎?

來美國這麽久,一直租房,堪稱他一大心病。他跟老婆討論過,這一輩子,如果能住上自己的房子,兩居室三居室不限,就是死也暝目。老婆怕聽“死”這個字,連忙說,沒關係,人家美國人不像我們中國人,硬要買房子,一輩子租房的人多著呢。再說,我們這兒子將來準有大出息,我們攢錢留著養老,房子讓兒子給買。

他無奈地看著老婆,心裏委實難受。對兒子,他出不起私立大學的學費,起跑就慢別人幾步;對老婆,他買不下一間屋,隻能長期寄人籬下。他責怪自己,為什麽這麽窩囊?何時深山能蹦出個太陽?

本來,他移民美國的那一年,恰逢金融風暴橫掃過後,什麽東西都便宜,房價跌到穀底,照理說,是抄底的最佳時機。可惜呀可惜,看到深深的穀底,他楞是跳不下去,兜裏沒錢哪!想不到,隻不過幾年功夫,大陸抄房團挺進美國,驚呼房子怎麽跟白菜一個價?!好家夥,局麵為之大變。這邊,美國經濟還在喘息,那邊,房價又呼呼往回竄。他繼續幹瞪眼,居者有其屋的夢想更加遙遠。

唉,還是少讀點報紙,少關心跟自己沒關係的事情,這麽讀來讀去,影響心髒。

他猛地意識到,今天是禮拜三,是加州超級彩票開獎的日子。今天又逢八號,他覺得該買一張彩票。不多,就一張。

剛來美國的時候,他和老婆熱衷於買彩票,對命運之門撞擊不止。加州超級彩票逢星期三、六開獎,頭獎是三百萬,後來飆到七百萬。對他們來說,管它三百萬還是七百萬,中了就成。開獎的日子,總是兩口子憧憬未來的日子,從買房買車,到資助家人,一個一個過癮,像當年八路軍貓在地道,無懼眼前的艱苦,謀劃著,鬼子打跑後,新中國將如何建設。

有一次,他反複看手頭的一組號碼,怎麽看,怎麽有超級意味,第六感覺告訴他,今天就是他的好日子,他跟老婆都得提前做個心理準備。他跟老婆坐在飯桌上,又是一番買房買車助人為樂的神遊。他意猶未盡,彈出一句,我這張要是中了,一分錢不分給你。

老婆冷笑,白他一眼,說,你能往哪兒跑?搞清楚,這是加州,結婚期間積累的財產,一人一半,黃金切割。

別看老婆好像不帶城府,笑臉常開的樣子,大事可是牢牢把握得住。你看,這事她想過,還充分研究過。

郝運來嗬嗬笑,就是說,有我的一半,就有你的一半?

老婆說,正是。咱們現在說著玩,當笑料胡扯。真要是哪天中了,你要是來個翻牆逃跑,我跟你可就沒個完。

郝運來說,哪能呢。軍功章到手,你掰一半,我留一半。

跟老婆打這種口水仗,好玩。郝運來頓入雲裏霧裏,腦熱心跳,又迸出一句瘋話,我要是中了,我打算人跟車都換。

老婆同意道,車,早該換了,怎麽換都成。人嘛,看換哪個人?

他一臉壞笑,說,換老婆唄。一出口,他就後悔。這種事隻能想,不能說,做了再說。

老婆不是省油的燈,她冷冷一笑,說,你換,我也換。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說的就是這意思。

再下來,老婆不玩彩票了,斥之為水中月,撈不著,是政府變招兒叫窮人亂花錢。她覺得,一個星期買兩次,看起來就幾塊錢,一年下來,萬代江山都能挖出個大窟窿。老百姓的日子還得過,該省的錢還得省。

他堅持了下來。他記得,哥哥反複教誡過他,在中國,能賺就賺,能撈就撈。他沒有成功。轉戰美國,他勉勵自己,這個話還是有現實意義。買彩票算一條路,路難行,不能就繞著走,還得知難而進。他知道,美國早就過了滿地黃金的盛世,發財的路太少太險,他不能瞎跟著挑三挑四,眼前明明有條順暢的路,楞裝著看不見。

不過,他的策略作了微調:不是逢三逢六必買。買,要看那天是幾號,不帶六,不帶八的,不買。不是每次買兩張,沒有運,多買也是白買,現在隻買一張,成不成就指它了。最後,心理要跟著調整。心誠就行,堅持買,默念芝麻芝麻快開門,說不定哪天門真就訇然洞開。憧憬什麽的全免。多說沒有用,多說能把運氣嚇跑。上次說漏嘴,說什麽中獎之後,要換老婆,他可是嚴肅地批評了自己幾天。錢的影子都沒有,還敢說換老婆?老婆提前跑了,他不就慘到太平洋底了?

今天是星期三,超級彩票開獎日,今天又是八號,不買不行。還是那句話,就一張。多的沒有。

隔壁有一家韓國人開的雜貨鋪,是他近幾年買彩票的定點單位。談不上對韓國人有好感,談不上喜歡這家店,隻是,不在這兒買,去哪家買?

今天排隊買彩票的隊列很長,這可是雜貨鋪難得的榮景。前好幾次開獎,一直沒有人中頭獎,獎金累積,已達八千五百萬。這個驚人的數字,連堅信勤勞致富的精英人士都會動心,那些衷心耿耿的粉絲哪能放過?

門口都能聽到店東喜慶的吆喝聲。光靠賣彩票,他沒多少錢好賺,除非賣了頭獎,跟著拿獎金。他日思夜想的,就是此刻的人頭攢動,人潮就是錢潮。大多數人,買過彩票之後,多少會順帶著買幾樣東西。

輪到郝運來,他照樣兩手空空。他目的性強,隻買彩票,別的東西看都不看。

店東說,郝先生,好久不見,還是隻買一張?

郝運來點點頭,豎起一顆指頭,說,沒錯,就一張。老規矩,機器選號碼。

他相信機器,不相信自己。中大獎就是天命,自己把握不來。

店東將印出來的彩票遞給他,略帶誇張地說,相信我,就是這張中頭獎。

後麵排隊的人聽到,發出開心的笑聲。大家的目標一致,一致對外,當然要互相鼓勵。

郝運來沒有隨身帶錢包的習慣,他將六組號碼掃一眼,沒看出異常組合。他將彩票對折一下,隨便插進上衣口袋。回到家,他會再拿出來,先在反麵簽好名,填好地址,放在電腦桌上,提醒自己,不要忘記對號碼。

先簽名填地址的事,被老婆笑話過。老婆說,你玩了這末些年,最輝煌的成績是多少?十一塊錢是吧?你老是搞得這麽莊重,至於嗎?人家要中599 塊以上才操心這個。

他不反駁,靜靜地說,看你的忘性,小時候上學,老師最喜歡教我們少先隊員什麽?

老婆問,教什麽?

他答道,時刻準備著! 那時候,是準備幹革命,現在,是準備發大財。不要當成笑話聽,萬一真中上大獎,誰不激動像神經病,簽名能簽好?地址能寫對?人家彩票局可是天天幹這行的,認真核對一下,發現跟平時簽字不符,不承認怎麽辦?

出店門的時候,天還是加州的天,跟昨天前天一樣;還是加州的藍,跟昨天前天一樣。沒有異常天象。換在美國其它州,這麽好的天氣當屬難得,能激起無數的美好遐想。在南加州,好天氣跟空氣一樣理所當然,甚至讓人乏味。郝運來自然心如止水,對自己的運氣不抱希望。

下班回家,車還沒上高速,車突突驚跳,隨時要熄火的架勢,他嚇得夠嗆。不幸中的萬幸,路邊恰好有一家修車行。他怕大馬路邊的這種車行,宰人不見血,還不一定修得好。可是,他不敢往下開。

修車師傅看起來麵善,躲在樹下足足抽完一支煙,慢騰騰走過來幹活。郝運來心想,這下自己是倒吊起來的半邊豬,該割該剮由不得自己,就看這個屠戶的胃口了。他真不情願再在這輛老爺車上花錢,前後修車的花費,再買一輛都有富裕。上次修完,他發誓,這是最後一回,再出事,去他媽的,老子不要了,換一輛開。

現在出事了,還要不要?換不換呢?算計一下,手頭緊哪,聽聽這個屠戶要收多少錢再說吧。

修車師傅搗鼓幾下,這裏擦擦,那裏擦擦,灌了幾罐油,示意郝運來重新發動。郝運來的腳一踩油門,車呼呼有生氣,跟新的一樣。他想,車好好的,換什麽換?

他躍出車,問修車師傅該付多少錢。師傅的英文跟他一樣不靈光,連說帶比劃,解釋服務內容,說出一個價錢。郝運來聽了大吃一驚,這麽便宜?

他連忙掏錢。師傅收了款,一邊說,我看你這個車不能再修了,該換了。告訴你,你跟州政府申請報廢處理,拿的錢比車的市場價高。

郝運來尷尬一笑。高過市場價還是沒幾個錢哪。車報廢了,開什麽呀?

他覺得下麵要小心開車,沒有上高速,一條一條街慢慢開回家。

他本來想把車傳給兒子,兒子愣是不肯接手,說伯克利在舊金山,到處可以乘地鐵,開車反倒不方便。聽起來合理,他沒有堅持。老婆悄悄說,我看,兒子是看不上你的老爺車,要是再新一點,再高檔一點,你不說,他要倒過來求你哩。

快到家時,天已黑,遠遠望見自己租的兩層公寓樓。他家在樓上,靠馬路,裏麵燈火已亮,證明老婆先一步回家。看到燈火,他心裏暖暖的,鼻子似乎還能聞到從那裏飄出來的飯菜香。

不知不覺,他們在這裏住了三年,房租加起來可以買好幾輛上檔次的二手車。可是,哎,不提它了!郝運來拍一下自己的腦袋,硬把房事的煩惱拍走。

剛才車差點熄火,要是碰上個黑心的修車行,今天就算很倒黴的一天。他碰上的,卻是一個好人。師傅建議他趕緊換車也是出於好心。換不換,有沒有能力換,就是自己的事。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他覺得自己還行。好到哪裏不敢奢望,能壞到哪裏呢?

舉步上樓的時候,他完全忘記了,今天他買了一張彩票,正在自己的兜裏臥著呢。 

2 

吃飯的時候,遠在中國的姐姐來電話。

郝運來在家排行老幺。十幾年前,父母相繼去世。哥哥兩年前英年早逝,姐姐就是唯一的親人。姐姐本可以走同樣的路,由哥哥出麵,移民到美國。哥哥的確為她一家申請過,輪到排期,姐姐臨陣脫逃。她說,去美國不好生存,我這個年齡,一切從頭開始,想起來心裏發毛。

後來,聽到郝運來在美國不太順,姐姐的確說過,幸虧當時沒有腦袋發熱,真去了美國,恐怕連你還不如。

這話刺耳,郝運來倒沒有往心裏去。姐姐是個好姐姐,在郝家有威信,若不是嫁人不淑,人生不至於有那麽多坎坷。

姐姐告訴他,她兒子小立,就是郝運來的外甥要結婚,婚期已定,正在聯係辦酒席的飯店。

郝運來知道外甥有個女朋友,外縣人,好像家境也不好。他們兩個小年輕去深圳打工,一直換工作,紮不住根。郝運來問過姐姐,照這樣下去,兩個年輕人什麽時候可以買房子?姐姐一點不猶豫,說,那要下幾輩子。你知道深圳的房子現在有多貴嗎?

郝運來問,有多貴?

姐姐說,這麽說吧,他們在深圳已經打工七年,攢下來的錢,隻能買廁所的幾塊墊腳瓷磚。

當時,郝運來聽得心如刀割,不為小立,為自己。小立在深圳買不起房,自己這個舅舅在美國混了幾年,同樣買不起房。舅甥倆殊途同歸。外甥還有時間,他的時間所剩無多。

掛了姐姐的電話,郝運來跟老婆商量,怎麽應付這樁喜事。要是專門回去參加婚禮,機票錢加禮金,還有探家免不了的其他應酬,花銷太大。他們不如寄一張支票過去。到底填多少,他們在一千還是兩千之間徘徊。

郝運來說,我是郝家唯一的舅舅,輩分最大,我看送兩千。

老婆說,輩分大是大,銀行得有錢跟上嗬。我們就這麽多錢,一下子出兩千,我們可是大出血,小立還不一定特別感激。小立還年輕,將來說不定就發財了。我們沒機會了,每分錢就是咱們養老的錢,你可得慎重哇。

他知道,老婆希望送一千,但是,他要是依著性子,硬是送兩千過去,老婆決不會翻臉。

他心裏澀澀的。

飯後,老婆在廁所洗澡,門沒扣上。她一邊打肥皂,一邊高聲問,老郝,彩票開獎的時間過了吧?對一對號碼看看。

郝運來正在上網,讀一個中國大V的微博,對老婆的幹擾,他噢噢應付著。

老婆跟著嘮叨,唉,跟我講無論做什麽事情要講誠意。弄來弄去,每次都要我提醒對號碼,不提醒,花的錢打水漂,漂走的,還有無盡的夢想。我看你這個名字白取了,就是沒這個命。當年你要是告訴我,你要到美國來玩彩票,我可得提條件,中不到獎不嫁,中不到大獎不嫁。

公寓小,老婆的嘮叨跟說話聲一般高低,郝運來聽得一清二楚。他搖頭不止。

老婆工作一天累了,總得找些開心事疏解。埋汰他郝運來,算是保留節目,上演率最高。他不生氣,樂倒是樂不起來。聽太多次了嘛。

他重啟一個視窗,進入加州彩票局的官方網站。中獎號碼已經公布。他舉起自己的那張,定神一看。他人僵住了!

老婆聽他半天沒動靜,高聲說,老郝,我說的話,你是在聽還是沒聽呀?你要是出門了,提前打個招呼,別弄得我像老年癡呆,沒人還傻傻地說話。

郝運來嗓門裏麵的水分全部抽幹,腦中一團霧嶂,完全沒有能力顧及其它。

老婆包著浴巾,頭發濕嗒嗒的,走過來,一邊說,你在這兒啊?你忙什麽呢,不理我了?你還以為,你真……

郝運來轉過頭,他指指屏幕,點點手裏的彩票,結巴著說,你看......我們......

老婆低頭,仔細一對,一聲,我的媽呀!浴巾應聲落地。

她像匯報演出的幼兒園小朋友一樣,兩隻手作劃槳狀,口裏念著,我的媽呀,我的媽呀,我的那個媽媽呀。接著,她的腳像碰到燒紅的烙鐵,一勁蹦跳,媽呀媽呀地喊。

他自己呢,屈膝,雙手衝拳三次;挺直,衝拳三次;再下蹲,連續掃堂腿,公寓的地毯給掃得之幹淨,仨月不必使 吸塵器。

他們處在瘋狂中,還是老婆更理智些,她扣好浴巾,小聲地說,我們這個歲數,眼睛帶花,看錯了什麽辦?還不快找兒子!

感激上天,他們還有在伯克利念書的兒子,是他們最感欣慰的成就。

他連說,看我,看我,連兒子都整丟了。

他抓起電話,抖抖嗦嗦地撥,撥了不下十次,終於撥通了兒子的電話。

兒子不太耐煩,說,爸,我正準備期末考試呢,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屏住呼吸,對兒子說,你現在打開電腦。

兒子說,幹什麽?我正在上頭呢。

他命令道,上加州彩票局的網站。

兒子的動作飛快,不到兩秒鍾,他說,你要幹什麽?

他說,兒啊,把你看到的中獎號碼報給我聽,一個一個報,別念錯。

兒子像機器一樣報出六組號碼。他是何等聰明的青年,聲音跟著虛脫,像蚊子一樣問,八千五百萬,售出點是XYZ 雜貨店,誰中了?

不待郝運來回答,電話裏傳過來兒子哇的一聲怒吼,接下來是玻璃碎裂的聲音,兒子一定是把桌上的杯子摔地上了。兒子語無倫次,F打頭的字,S打頭的字,就像驚濤拍岸,洶湧而至。

事後,郝運來想過,兒子從小到大,怎麽看像個斯文人,這會兒,怎麽跟街頭小流氓差不多? 或許平時壓抑太久,或許伯克利同學中聰明的太多,家庭富裕的太多,兒子受到空前壓力,正需要釋放一下?可以理解,多罵幾句也情有可原。如果關鍵時刻,暴露出來的是兒子的真實本性,那就值得操心了。

            夫妻倆折騰良久,感情嚴重透支,累癱在床上。他們相對而望,不約而同地擔心,這麽大的變故,再不控製住,心髒要是起來造反,今晚竟成永訣怎麽辦?

他眨巴一下眼睛,無比柔情地摟住老婆,說,長這麽大,從來沒有抱過億萬富婆,抱一抱試試?

老婆恢複清醒,問,獎金才八千五百萬,接下來要扣這稅那稅,拿回家一半就不錯了,哪來的億萬?

郝運來說,誰怕他扣? 就算到手四千萬,再退一步,就算到手三千萬,按人民幣算,不是億萬是多少?你不能發了財,忘了根囉。

老婆哈了一聲,接著說,長這麽大,從來沒見過億萬富翁,抱緊一點。

他們抱得鐵緊,賽過初戀時的處女抱。

接下來,兒子一會一個電話,新想法不斷。兒子說,我的期末考試還是要考完,現在不在乎拿AB,順利畢業就成,將來可走的路多著呢,不必死守學術。爸爸媽媽你們放開樂嗬,我抓緊時間把有關事項研究透徹,等下一一匯報。

這個兒子,郝家的龍種,就是行!這個腦袋,再加重金加身,前途不可限量!

根據兒子挖到的信息,他們一家三口達成初步協議:明天一早,爸媽兩人去彩票局的一家地方辦公室驗明正身,交納領獎表格;記得要求一次領現金,不要二十六年分期送款;記得要求不參加記者招待會,沒必要出名,此刻千萬保持低調。

兒子一再吩咐,這事,目前隻是我們三個人的秘密,能保持多久算多久。等別人知道的時候,我們該做的安排都到位,怕什麽?其它改變生活的事,等確定中獎,知道什麽時候可以領到獎金,等腦袋重新清醒以後再說。

兒子行!兒子行哪!

夫妻倆商量,簽好字的彩票該放哪兒。郝運來說,放在我枕頭底下吧?

老婆不肯,說,你一睡著,手亂找,找破了怎麽辦?

郝運來說,那就放你枕頭底下?

老婆一下泄了底氣,說,我睡著了,比你還不守規矩。

兩人的眼睛炯炯發光,突然相視一笑。睡什麽覺哇。睡得著覺嗎?

他將彩票展平,放入手心,如托泰山,感覺難以承受之重,手止不住哆嗦。老婆捏起彩票,檢查一遍簽名和地址,說,簽得這麽好的名兒,不中,我可不答應!

郝運來將彩票揣進兜裏,說,先在我這兒躺一會兒,過會兒,你抱過去?

老婆打他一下,說,說的啥呀?話一出口,又是媽呀媽呀地叫喚。叫喚過後,提起水罐喝水,像牛飲,立馬見底。

他們陡然覺得不踏實,怕喜氣外流,招來麻煩。他們反複檢查門鎖。郝運來跑到門外,讓老婆拴緊門,他用力往裏推,用肩往裏頂,門真的紋絲不動。

他們一一分析前後左右的樓友,看看誰會圖謀不軌,破門而入。他們一一予以排除。郝運來說,都說遠親不如近鄰,碰到這些好鄰居,關鍵時刻真管用。

老婆說,還是小心點好,說話別那末大聲。

他們躲進被窩,說話如耳語,正要笑出聲,連忙將嘴巴捂住。

夫妻倆一宿不睡,半個哈欠不打。

天剛破曉,郝運來湊到電腦前。他急不可耐,先上加州彩票局的網站,查閱有關資料。

老婆梳洗完畢,對他說,這麽暗,怎麽不打開燈?

郝運來立刻回答,又不是看不清楚,開燈幹嗎?他意識到什麽,馬上改口,說,唉,我這奴才命,就是改不掉。他指揮老婆說,都開,都開,開得亮堂堂的,跟威虎廳一樣。現在用得著省什麽水電費?

老婆醒過神,輕聲說,還是不開的好。這麽一大清早,弄那末亮堂幹什麽,怕人不注意呀?

郝運來掐掐自己的手腕,痛,是自己的肉,不是做夢。一夜之間,他豈止是鳥槍換炮,換的可是攜帶核彈頭的洲際導彈。脫胎換骨之際,他要趕快適應新角色。

他悄悄打開門,悄悄溜下樓,圍著公寓樓走了一圈。他要出來透口氣,再不出來,他怕自己憋出毛病。碰巧,一個鄰居拉門出來,送給他一個大哈欠和一張真誠的笑臉。

他一愣。這個鄰居怎麽這麽早出來?聽到什麽動靜?笑什麽?會不會......

他不敢多想,三步並作兩步逃上樓,引得鄰居舉起雙手,很不理解。

彩票局在附近設了兩處分號,辦理認領獎金手續,隨便去哪家都可以。兩處分號都設在治安不太好的城市。權衡一下,郝運來還是選離家更近一點的。夜長夢多,路長意外多,非常時期,能近就近。

去那家分號,可以上高速,也可以走馬路。老婆立刻說,我們走馬路,安全。

郝運來問,我開,還是你開?

老婆說,當然你開。

郝運來說,我開的話,萬一出……

老婆一把捂住他的嘴,說,不許放屁。看你狗嘴裏吐出個什麽玩意兒來。

老婆用力過猛,弄得郝運來的呼吸困難,他扳開她的手,說,這事兒責任太大,我看,我們走過去得了,或者,喊個出租車?

老婆不愛聽,說,出租司機要是拉你去哪兒,你怎麽說?你敢說去彩票局領獎?

郝運來搖搖頭。

老婆笑著說,就你這個慫樣,憑什麽中大獎?全世界人民都不答應!好,你腳軟,我來開!

車上路了,一路遭遇紅燈。老婆開車如行船,車身搖晃不止。郝運來緊張地問,你倒是說說,是行還是不行哪?

老婆說,我想啊想,頭暈,腳頭沒勁。開這麽破的車,要去領千萬獎金,這是真的嗎?

就這樣走了幾個街區,郝運來要求停車。老婆問,怎麽了?

他指指路邊的“7-11”便利店,說,你該歇歇。我也口渴,渴得厲害。

他們結伴走進去。他看到一張懸在半空的飲料降價廣告,對長著印度人模樣的售貨員說,來一瓶那個。

老婆拉拉他,說,還喝這種垃圾飲料?糖分高得要殺人。

他反駁道,怎麽啦?我們不是一直喝這個嗎?

老婆對著自己眨眼,他馬上看出內容。他用掌心擊自己一下,瞧我,奴才命啊!

他對著售貨員說,你這兒,哪種水最貴?給我來一箱!

喝了從法國進口的礦泉水,郝運來真的抖擻了精神,恢複了正常。他接回駕駛座,讓老婆負責指路。他說,這錢還沒到手,咱就敢亂花,是不是有點囂張?

老婆拍他一下,說,什麽呀,中了這麽大的獎,還不應該回饋社會呀?還不舍得花錢,這美國經濟什麽時候可以根本好轉啦?

他嗬嗬一笑。沒想到,老婆這麽懂道理,眼光高,連美國都惦記著。

他不緊不慢地開著,後麵堵出長長的車隊。他故作驚訝,問老婆,頭獎明明隻有一個,怎麽還有這麽多人要去彩票局?

老婆的臉笑出一朵花,說,頭獎的隻有一個,別的,是給咱們保駕護航的。

郝運來說,隆重隆重。客氣客氣。

過了下一個紅綠燈,車道分出三條,後麵的車一輛輛超出,鳴笛抗議的,司機伸出中指的,車擦身而過的,五花八門。

郝運來還是好心情,說,看他們一個個急得,趕什麽呀?啥事比我更大?

前頭的彩票局,貓在一個交叉路口,隻占一層平房,毫不起眼,對郝運來兩口子來說,卻像延安的寶塔山一樣迷人。

進了門,接待室很小,跟老婆上班的牙科診所差不多。接待室左右分掛了一座小霓虹燈,顯示三種彩票的獎金額。迎麵一座櫃台,隔了一層厚厚的玻璃,兩頭分懸一支話筒。玻璃後麵站了一個中年白人婦女,正麵無表情地瞧著他們。郝運來握緊戳到嘴邊的話筒,簡單通報說,我中了,來領錢的。

白人婦女示意他將彩票遞過去,郝運來兩手交替捧著,看了一遍又一遍,小心地將彩票從玻璃下麵的小槽頂過去。白人婦女將彩票插入一台小儀器,儀器啪啪地開始打印。郝運來死死盯住儀器,老婆連捅自己的腰,他回頭看老婆,老婆對裏麵的白人婦女努努嘴。他一看,吃了一驚。那個白人婦女的胖臉漲得通紅,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

這是什麽意思?莫非這個人見財起壞心?

儀器打印出獎金的金額。白人婦女將打印件從玻璃下麵推過來,一臉歉意地說,我剛才控製不住自己,實在抱歉。我們這裏天天接待中獎的人,十五二十個不等,這麽大獎的,我是頭一次見到。 親眼看到這個數額出來,好像自己中了一樣,真心為你高興!

原來是這樣!更神奇的是,郝運來聽得懂她講的每一個英文字,他從來沒有聽懂過這麽長這麽艱深的英文。難道說,這個錢賺到一定程度,人的智力也跟著水漲船高?

隻聽當地一聲響,右邊的門自動敞開,白人婦女示意,裏麵還有請。

再進去,自是別有洞天,裏麵坐滿了工作人員,大部分對他們亮出笑臉。

一夜暴富的衝擊再度襲來,老婆身體發軟,硬是被他架著進場。

            在彩票局,郝運來填了一大堆表格,一般人早昏頭了。他保持清醒,明證之一,他一口回絕與媒體見麵。一個經理模樣的人給他做工作,說這麽多錢從天而降,想躲開麻煩的心情可以理解,不過,如果中獎的人都不亮相,老百姓有理由懷疑是不是有黑箱作業。

            為加強說服力,經理領他看貼在布告欄的中獎人照片。獎金幾萬上百萬不等,跟郝運來相比,數額差距巨大。中獎人一個個長得像幹粗活的人,他郝運來的大照若是貼上去,沒準兒是唯一的白領,榜樣的力量更大,真的可以促進彩票局的推廣工作。

經理滿懷期望地看著他,郝運來指指自己,一勁搖頭。經理當郝運來自慚形象欠佳,睜大眼睛,鼓勵道,我從來沒有見過長得這麽帥的中獎人。

郝運來執意不肯。

回到接待室,郝運來摸出錢包,抓了一把零碎鈔票,準備送給白人婦女。他覺得,她就是自己人生的一大貴人。剛才驗彩票,她那末激動,像自己中了獎一樣,真的很給力,讓人感動。

見到鈔票,白人婦女用手擋住,說,我們是政府雇員,不能接受禮物。

老婆說,看人家的公務員,這點錢都不敢要。要是趕在中國,隻會嫌少。

白人婦女提醒道,你們如果需要冷靜一下,我建議,你們先坐在汽車裏麵,不要急著開車。

他們真的在車裏坐著。先是沉默,然後,郝運來高歌一曲,二曲,三曲,震得老車沙沙作響。老婆的臉憋得通紅,終了,說一句,不要再唱了,再唱,我不如不中這個獎。

郝運來嘎然而止,望著老婆。老婆的臉洋溢著徹骨的滿足,恍惚間,跟二十幾年前初識時一般青春勃發。他用手搖開車窗,用力按汽車喇叭,按了十幾下,同時學猿猴嗷嗷叫。彩票局沒有人出來幹涉,他們見多不怪吧。

足足過了半個小時,郝運來讓自己狂放的心海逐漸化作細浪。

夫妻倆接著去銀行,提了五千元現金,準備這幾天花掉。他們的全部存款加起來不足兩萬,現在想花錢,步子可以邁大一些。數完鈔票,郝運來又湧出一個衝動,很想對銀行櫃台說,你抽幾張吧,拿去花。他不敢。銀行到處是監視鏡頭,在銀行上班的人警惕性超高,他的一番好意如果被誤讀,不知會惹出什麽不愉快。

上了車,兩人異口同聲地說,今天不上班,就待家裏,想歇多久歇多久。

            兩人到了公寓,你看我,我看你,郝運來說,看我的。

他將錢拿出,一千一疊做五疊碼在床上,對老婆說,同誌們,讓我們瞻仰三分鍾。

他倆癡癡地看著五疊錢,心裏何止是翻江倒海!

老婆說,就這幾個錢,不夠勁。等全部的錢都到位,咱們還是這麽來一下?

郝運來說,那得把屋頂拆了。

老婆問,拆什麽屋頂?

郝運來說,這幾千萬一張張碼起來,我看比上海的東方明珠塔還要高,這末矮的屋頂哪裏擋得住?

鬧過過後,兩人覺得特別疲倦。老婆首先挺不住,說,我看,我還是先上班得了。人一直傻坐這兒,胡說一氣,說不定會出事。等到獎金的支票到位,我們再商量要不要接著上班。再說吧。

            老婆也不商量,從床上抓了一把錢,塞進手提包,說走就走,連他的交待都沒聽見。他交待說,上班歸上班,你可千萬不要跟人提中獎的事!

            郝運來蹲廁所耗掉半天時間,打開電腦,看什麽都集中不了精神。他體會到老婆的心情,不能這麽百無聊賴地坐下去,一頭紮進錢眼,始終處在亢奮狀態,過頭了就廢了。

            跟老婆一樣,習慣成自然。這時候,他最想尋找溫馨的港灣,還真是公司。

3 

進他的小天地,一定得經過老板的辦公室。老板的辦公室裝了透明玻璃,裏外相互看得見。老板抬頭,一臉慍怒。換在平日,遲到這麽長時間,他一定會低首垂眉,恨不得蹲著經過窗口,心裏“sorry”不止。今天,他開心興地朝老板揮一揮手。

這個老板當得不容易,全天候奉陪員工,實在要出門,老板娘會換過來,照樣全陪。

再見那個秘書,他的目光變得比昨天大膽得多,像要穿孔打洞一般。秘書沒料到他陡地這麽咄咄逼人,竟淑女般低下頭,戴了三顆戒指的手甩弄一支鉛筆。他用英語連打幾次招呼,秘書緩過勁,衝他笑笑,話跟著多起來。他聽不太懂,隻好說,等回兒見,等回兒見。

他將手提包擱到案頭,忘記打開上班用的電腦。他臉上掛著莫名的微笑,驅動臀下的轉椅,一會兒左轉,一會兒右轉,轉得頭發昏,這才意識到,他原來在班上,拿人錢想自己的心思。

看著遍體傷痕的手提包,他噗哧一笑,心想,一切該換了,讓你打頭陣。

辦公室很安靜,同事們安心工作也好,亂想心思也好,反正都有正事,唯獨他似在江心劃獨木舟,茫茫然不知今夕何夕。他實在坐不住,主動敲開老板的門,說想聊會兒天。老板一臉狐疑,不說話,冷看他要玩什麽把戲?

他猛不丁地問,公司生意最近還好吧?

生意好壞,這可是軍機大事,隻有老板,最多加個老板娘才知道的事情,怎麽輪得上他過問?

老板壓住熊熊燃燒的火氣,手點著案頭的幾分文件,麵色難看,語氣溫和地說,老郝,我手頭正忙著,真的沒有時間。你要是沒別的事,咱們下次再聊?

郝運來接過話,說,好好,下次,就這麽說定了。

老板就是老板,涵養就是好。對著郝運來的怪異舉動,他沒有罵人,沒說他上班怎麽可以跟老板胡鬧? 這種大家風範,他郝運來沒有。隻有靠以後慢慢培養。

他癱在座椅上,哪裏有心思幹什麽工作?

他想起來,從彩票局拿了幾份中獎人手冊。工作人員介紹說,除了英文的,還有中文的,西班牙文的,韓文的,和越南文的。他跟老婆對視了一下,心想,就是說這些語言的是咱的戰友。

他說,中文,英文,各來一份。中文的留給自己和老婆慢慢看,英文的讓兒子看,看看中間有什麽不一樣的。

他攤開中文手冊。彩票局恭喜一番之後,用很長篇幅獻計獻策,中獎人要及時請律師,請會計師,請理財師。言下之意,精英團隊到齊了,這筆橫財才守得住。

他蓬地捶一下桌子,心想,什麽混帳話?我郝運來自己就是新中國一手培育出來的精英,別的不好說,還不知道怎麽理財?誰說要跟這些不搭界的人分錢?他們平時賺得夠多的了。不理他們!

午休的時候,他躲到樓外頭跟老婆交流,老婆的日子同樣不好過。她說,今天拿病人檔案,回回拿錯,有幾次,檔案捏在手裏,就是不給牙醫老板,弄得老板不得不搶過去。最誇張的,本來要去檔案間拿保險公司的單子,腳不聽話,愣是進了廁所,蹲半天,才想起保險單的事兒。

她說,老郝,我現在才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共產黨員的料,我快堅持不下去了。我說,要麽現在就把工辭了,要麽全招了,讓大夥兒分享分享。你說,我選哪一種?我現在全聽你的。

他想說,我們想的一模一樣,我們夫妻二十多年,想法接近雙胞胎了。他隱忍著,隻是說,別急,千萬別急,再考慮幾天。有一點,我得提醒你,你現在是有身份的人,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呐。你可得注意愛護自己,千萬不要亂陣腳,你老板要是不自重,我要對他不客氣。

老婆問,什麽蕭瑟秋風,有話好好說,別讓我聽不明白。

老婆忘了,郝運來引用的是毛澤東的詩詞。他學的是物理,對唐詩宋詞入迷,對毛澤東的詩詞入迷,老人家的幾十首作品,他能倒背如流,日常生活中,他是信手拈來,好用得很。

交待過老婆,他自己急得坐不住,學老婆,一連上了幾次衛生間。辦公室就那麽大的空間,十幾號人馬,人起人落,從哪裏來,往哪裏去,逃不過每個人的法眼。

最後一次從衛生間出來,一個小年輕鬥膽問,老郝,又考察了一次?

他不搭腔。心裏說,還是年輕哪,嫩,不夠穩重。大家都知道的事,就你能,就你偏要點破?以後自己開公司,這種人絕不能用。

中飯還是在台灣小吃店吃。走進去,還是那聲“歡迎光臨”的高聲吆喝,還是小男孩那震天價響的搖杯,還是那個女孩的帶位,這一切,郝運來覺得不真實,同時倍感親切,就像出嫁的閨女回娘家。可不,就是坐在這間簡陋的小吃店,讀完報紙,他想起買彩票,做出買它一張的戰略決定。

昨天今日,滿打滿算,二十四小時。想想毛主席,故地重遊井岡山,氣魄就是大,三十八年過去,在他老人家眼裏,不過彈指一揮間。對郝運來這個新科富翁,這二十四個小時,分分秒秒都過得慢呐,掐大腿也快不了。

真是人是心非。

他麵帶笑容,招呼那個小男孩。小男孩搖著杯,尖聲問, 還是牛肉麵嗎?

他重重地點點頭,突發奇想,說, 進去跟老板說,我隻要牛肉,不要麵,想算幾盤算幾盤。

小男孩搖杯的手僵住,腦袋轉不彎來。旁邊的女孩開導說,客人想光吃牛肉,不吃麵,該收幾碗的錢,讓老板自己算。

小男孩還是不解,說,哪有這樣吃飯的?

郝運來自己先覺得沒意思,罵自己是農民,太小家子氣。發了橫財,不知道怎麽花,隻能在吃多吃少上麵動歪心思,折騰人家小朋友。難怪彩票局強烈建議中獎人要組一個專家團隊,包裝打點,看來有些道理。自己真得好好計劃計劃。

他說,算啦,就一碗麵,該怎麽做怎麽做。

等著上牛肉麵的時候,他瞥了一眼靠牆的桌子,看到上麵又放了一堆報紙。他紋絲不動,心想,還看這些東西幹什麽,老調重彈,沒意思。

他倒是前後左右巡視小吃店。錢到手了,幹脆把這家店買下來?投資嘛,最多十萬,二十萬又怎樣?不行,都到這個身價,開個小店算啥意思,太小兒科。而且,店盤下來,誰經營?自己跟老婆?我到裏麵撈麵,老婆到前台撲哧撲哧搖波霸奶茶?開什麽國際玩笑!

做個股東吧? 還是煩人,留誰不留誰,利潤怎麽分, 算計半天,能落下多少銀子?一年十萬?二十萬又如何?

他對自己很滿意。想不到,自己很有點經商的頭腦。從前,他以為,真正能賺錢的人不是來自廣東,就是來自江浙,他這個中原腹地的人想都不敢想。看來,自己看輕了自己,自己猶如沉睡的儒商,一旦醒來,沒有什麽賺錢的事情辦不成!

他吃完麵,在桌上壓了一百元小費。這幾個小朋友不是恩人,但是,打工辛苦,不容易,以後自己買車買房怎麽辦?他擔心他們忘記收拾,小費被人拿走。他示意小男孩過來,說,這是給你們的。小男孩一看是一百元鈔,再看一看郝運來吃得精光的麵碗,腦子又轉不過來。

讓他們高興高興,以後當故事講吧。這裏不能再來了。這一百塊小費吊高了胃口,下次來,小費得超過這個數,否則,他的美麗傳奇說斷就斷。

經過隔壁的雜貨店,他不由自主,一腳踏進去。店裏格外冷清,店東的眼睛追隨著他,似笑非笑。難道店東不知道自己的店昨天賣出頭獎的彩票?難道他不知道,他的店要跟著發財,至少能領個十萬,甚至二十萬的獎金?如果知道的話,而且知道中獎人就在眼前,他們就算勝利會師了。

郝運來不想暴露自己,絕不能暴露。那他到這家店來幹什麽?跟回小吃店一樣,回一趟娘家?感謝撫育之恩?不行,店裏跟著受益,誰感謝誰呀?

再買彩票?

他有些猶豫,身子挨盡櫃台,手已經伸進裝錢的口袋。

店主期盼地看著他。看來,他真不知道自己的店售出大獎。經常來這裏買彩票的人還沒有醒轉過來,這家店原來屬風水寶地,超級有氣場。

他的手縮回來,一分錢沒掏出。自己的運氣已經算百年不遇,哪能連中兩元?就算有,機會讓給別人吧,自己不能再玩了。

他的手指指透明櫃台下的牛肉幹,店東大喜,這可是郝運來頭回買彩票以外的東西。

郝運來乘勢看一圈店,麵積不大,五髒俱全,心想,盤下這家店如何?

店東將牛肉幹遞給他。店東極小的眼睛在笑,眼睛完全淹沒在眉峰底下。他的臉紅堂堂的,疙瘩肉縱橫交錯,一看就是苦出身。

郝運來想,這滿臉的滄桑怎麽來的,開雜貨店的辛苦換來的,比台灣小吃店還勞心。而且,那些個劫匪特別愛搶雜貨店,自己都這身價了,最後讓劫匪惦記,沒準兒老命陪上,不買,不買!

店裏沒幾個人,分散在雜貨店的幾個角落,個個看起來像良民。他思忖一下,在櫃台押三張百元鈔票,含糊地說,這是牛肉幹的錢,不用找。

他轉頭點著那幾個顧客,對店東說,你跟他們說,他們買的東西,我墊付了。

店東一臉驚訝,對他來說,這是郝運來今天的第二個不尋常之舉。店東問,有什麽喜事?莫非……?

郝運來擠擠眼睛,語焉不詳地說,是的,是的。你也一樣。

站在店門外,他心裏默念,以後不要再來了。咱現在這個身份,老在雜貨店晃蕩,不合適。

就這樣,人往上行,一扇扇新的門紛紛打開,一扇扇舊的門漸次關閉。他隻能呆在屬於自己的天地。

人說,中大獎之後,最先倒黴的就是中獎人的老板。這話不假,郝運來已經決定,他要炒老板的魷魚。不為別的,隻為自己再也沒有心情給老板賣命。

吃飯前,他還囑咐老婆,要她頂住,不要急著辭工。話是對老婆講的,他自己先頂不住了。他有很多想法,很想一一落實,處在這種狀態之中,他怎麽能給別人打工?想起老板和老板娘對手下員工的種種,他更是沒有什麽好留戀的,換他做老板也不成。

往辦公室走的時候,他心裏在掙紮,是和平退出,還是玩一玩老板,讓他知道翻身的農民是不好惹的?等坐到老板跟前,他心先軟了。

老板中午倒在沙發椅上小睡了會兒,忘記整理自己,幾縷頭發從後腦勺桀然而立,一臉倦容,眼睛微帶血絲。

想想,老板也不容易。何必給他添堵呢?留學生來美國,吃過多少苦,能像他這樣最後成器當老板的,大小不管它,畢竟是少數,是精英中的精英。換了自己做老板,說不定對員工更剝削,更摳門。

他說,從明天起,我就不來了。

老板還沒有進入狀態,漫不經心地問,那什麽時候回來?

他說,我的意思是,我辭職不幹了,以後不回公司了。

老板這才重視起來,一把抓起手邊的青花瓷茶杯,咕咚喝一口,問,為什麽?不是一直幹得好好的,說不幹就不幹了?我一直對你很重視呀。

老板的眼中透出傷害。他當老板這麽些年,從來都是炒別人,還沒遭遇過被炒。在他眼裏,郝運來應該是最穩妥的手下,憑他的年齡和專業能力,給他一個飯碗算是做善事。

老板端詳一番郝運來的臉,看出郝運來的決心。他說,好吧。順便問一句,不在我這兒幹,你要去哪裏發展?

郝運來老實地說,還沒想好。說這話的時候,眼角和嘴角卻蕩漾出笑意。他想,給誰幹?給自己幹!給自己好好幹!

老板一看這笑意,心裏更受傷,嘴裏還是說,這樣的話,還是騎馬找馬好。言下之意,他還是想挽留。

郝運來說,不了。我想徹底休息一下,工作以後再說。

老板見木已成舟,順驢子下坡,爽快地說,那你去跟財務結個帳,工資該領多少領多少,年終獎可以提前發給你。

這可是非常慷慨的舉動,跟發薪水時老愛捂著腮幫子的老板判若兩人。是老板突然變善了,還是他自己以前狗眼看人低?

他心裏暖暖的,順勢說,不了,留給大夥兒做福利吧。

老板的臉寫滿了“你這是什麽意思?”

他站起身,對老板說,那,我就走了。祝公司一帆風順,祝老板多多發財。

不用回頭,他可以感受老板複雜的目光。老板一定在猜,他郝運來要麽發了橫財,要麽神經哪裏出了大毛病。他中獎的事,大家遲早會知道。他的月工資就兩三千塊錢,左扣右扣,剩不了多少。他想,臨行前給大家留點東西,算是積點善德,做點好事,留點口碑,不要讓自己成為遭人恨的富人,成為仇富人的一個新靶心。

他現在的人生境界上了N級台階,一舉闖入富人俱樂部。自己成為一分子,方知道裏麵還是好人多,要注意樹立集體榮譽感。

            他默默地收拾東西,默默地離開公司,沒有跟大家一一告別。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自在,不知道該怎樣解釋為什麽。他怕自己一下失控,將中獎的事抖出來,一旦抖出來,這顆原子彈要轟得公司頃刻瓦解,人心整個亂套。所以,他連那個迷人的小秘書也無暇多看幾眼。

            他又閃過:要不要把公司買下來,自己做做老板? 他搖搖頭,還是不要吧。自己跟這些員工朝夕相處了幾年,誰不清楚誰的老底?就這十幾號人,個個能折騰,個個懷才不遇,當他們的老板,還不如去動物園管獅子去,危險有,但不用費腦筋。

            出了公司的後門,加州的陽光照耀著他,溫柔多情。停車場上,老板的“美洲豹”車閃閃發亮,灼人眼睛。放在前幾天,這輛車他是不願多看的,跟自己沒關係呀。老板開好車,員工開歹車,天經地義,不服不行。他壓根沒有試著想過,王公貴族,寧有種乎?好車歹車,換車開開?

他走到“美洲豹”前,弓下腰,手指用力彈一彈騰飛的標識,豹子一動不動,仿佛在發出不平的怨聲。他嗬嗬一笑。這種車不過如此。

他挺直身子。他對自己的未來很有信心。能花一塊錢賺幾千萬美金的人,不是超人,勝似超人。隻當是,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

            兒子周末搭飛機從舊金山趕回來,一出機場,三人抱成一團,兒子的臉漲得通紅,一付火山要爆發的樣子。兒子說,我們叫個房車,風光風光。郝運來說,可是可以,那我開來的車怎麽辦?兒子說,就擱機場,誰要誰開走。我們換新的。老婆讚成,附和道,我們換新的,一人來一輛。

郝運來笑得,像五月盛開的丁香,說,沒問題!一人來一輛,牌子隨便挑。不過,我這輛老車要是就這麽擱機場,一天兩天行,時間一長,機場沒準兒懷疑裏麵放炸藥,我們要當恐怖分子抓。

母子一聽,同時閉嘴。

三人沒法,還是開著郝運來的舊車打道回府,喜色不減。

想到做到,他們立馬去附近的汽車一條街,連看了幾家豪華車店。郝運來和老婆將中意的車記在心裏。現在他們還住公寓,隻能在戶外停車,要是將豪華新車一輛接一輛開回去,鄰居嚇出心髒病是小事,萬一宵小們關注,那就是大事了。兒子呢,看中一輛紅色跑車,很想馬上提貨,明天直接開回北加州。郝運來麵露難色。要買,當然一次搞定。問題是,彩票的錢還要等,手頭現金不足,信用卡額度不夠。他把情況解釋一番,兒子隻能望車興歎。

回到家,兒子拿出厚厚一疊打印出來的文件,說這些是從網上收集到的彩票中獎人故事。兒子說,給你們預警一下,這些故事的結局都不太好。

聽兒子講,中獎人絕大多數是勞動人民,發橫財後,相當數量的人肆意揮霍,或者染上黃賭毒的惡習,在不長的幾年中,花掉了所有獎金,重新回到原點,破產的,淪落街頭的都有。

兩口子聽完,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還是老婆敢說話,她責怪兒子,真不懂事,現在講這些幹什麽。我們怎麽會變成那樣?

兒子說,我不是要打擊你們的心情,知道得早,可以預防。

郝運來發話,這麽講差不多。我們沒那麽傻。再說,這些故事講講也好,沒中獎的人心理多少得到平衡。老百姓最恨的是不勞而獲,中彩票算最過分的不勞而獲。比如說我吧,從小對社會對國家沒做過啥貢獻,對教堂對落難的人沒捐過一分錢,對工作對老板能應付就應付,你們說,我算個啥?

母子看著他,看他發宏論。

他說,我出一塊錢,就一塊錢囉,在櫃台前站一分鍾,就一分鍾囉,哢嚓,一步到位,實在是……

他又歎氣,又搖頭,像是對自己不滿。兒子看不透老爹的城府,拉開架勢,準備開導開導。

老婆按住兒子,示意他說,別傻,你爸聰明著呢。

一家樂融融。

大家就獎金到位後,該怎麽處理,該怎麽分配,達成了一致意見。讓郝運來心裏樂開了花的是,兒子主動表示,這些錢是爸爸賺來的,我沒有過高要求,給我留個一百萬就成。我要過更好的日子,靠自己努力。

老婆馬上表態,說,兒呀,你這麽懂事,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呢。一百萬太少,我不能讓我的孫子孫女以後過苦日子。這樣吧,我給你爹拿個主意,錢到位了,你先拿個一百萬,當生活費用。將來的孫子孫女呢,我們講好,你要是生一個,我們給一百萬,生兩個,再給一百萬。

兒子興奮起來,開始擼衣袖,說,好,就這麽定。我以後給你們找個媳婦,不讓她上班,就呆在家生孩子。

老婆開始往後縮,說,可倒是可以,不過,這個媳婦可不能瞎找,我們要看得上才行。

郝運來一直不插話,讓母子神遊。這個時候不讓人過足癮,更待何時?

他愛自己的老婆,愛自己的兒子,這些錢,他們想怎麽折騰都行。有一點,他暗自歎服老婆的精明,媳婦還不見影子,已經占居主動。這般手腕,好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原來怎麽看不出來。

兒子高高興興返校。

晚上,老婆問起,兒子說的黃賭毒,還有我們天天聽的誰誰誰泡二妞養三奶,你會不會跟著學?

郝運來說,你以為這些毛病隻有男人會犯?你也要當心。我們互相督促吧。

他們相視數刻,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令人放心的真誠。起碼此時此刻,他們對金錢沒有恐懼。 

4 

老婆接著辭職,理由也是需要休息一下。牙醫老板人不錯,特意為老婆辦了個派對,地點是本地一個大旅店的雅座。吃到快結束的時候,郝運來悄悄跑到前台,悄悄地把賬結了,另外再加叫高檔葡萄酒,到場的人手一份。大家自然高高興興,隻有老板擰眉沉思。

            兒子回伯克利沒幾天,喜訊傳來,處上了一個女朋友,法國女郎,家裏在地中海附近有葡萄園。原來,他們覺得兒子書生氣過濃,對小女孩沒有吸引力,擔心他交不到女朋友。跟別人談論小孩,郝運來最煩聽誰的兒子桃花盛開,女朋友如何如何多。

這下,兒子的桃花說發芽就發芽,他們甚感欣慰。法國女郎,家境不錯,跟自己的家配得上。他發愁的是,自己的英文還沒有過關,以後是不是還要操練法語?老婆說,想太多了。現在是什麽時代?處個女朋友,可不像我們那會兒,見一麵就定終身。咱們先別操心,讓兒子多跟女孩子接觸,老婆嘛,要慢慢挑。

            兩夫妻還住公寓,彩票局的支票沒到位,他們隻得將就著,給房東照付月租,跟鄰居照樣來往。最大的變化,是老婆不再做飯,鄰居們再也聞不到郝家飄出的菜香。兩口子基本都在外頭吃,附近的館子吃個遍,再逐漸外擴,擴到60號高速公路以東,57號公路以西。照郝運來的話說,振興加州經濟,從我做起,從現在做起,要敢於花錢。

過著如此逍遙的日子,他們一家嘴巴緊閉,堅守著發了大財的秘密。他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個不尋常的人物,把中獎視作天降大任於己的先兆。

但是,樹欲靜而風不止。這會兒,不知風飄何處,要郝運來花錢的機會一樁接一樁。

那天,郝運來跟老婆在外頭吃“小肥羊”火鍋,大汗淋漓間,接到姐姐的電話。他拉著老婆出後門,在露天處找個座位,正好透透氣。

姐姐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外甥小立兩口已決定,結婚以後留老家,不回深圳了。

郝運來為姐姐高興,又問,那他們呆在老家幹什麽?

姐姐說,先做個小生意。老家認識的人多,幫忙捧場的人還是找得到。

郝運來突發猴性,問姐姐,小立要結婚了,要做小生意了,他最想得到什麽東西?

姐姐聽到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嗯嗯嗯的,最後說,同樣是獨生子,他算懂事的,從不輕易向別人伸手。他知道我的能力,跟我從來不提買車買房的事,提了也是白提,我就是傾家蕩產,幫不上什麽忙。

姐姐不堪生活重負,哪裏會想到弟弟現在是怎樣的風光?!

郝運來說,這樣吧,我這個舅舅出出力,你聽聽怎麽樣?

老婆聽著,一勁兒點頭,就差喊“加油,加油!”

姐姐不接話。

郝運來說,小立辦酒席的錢我包下,辦事的酒店挑最高檔的,收到的紅包你都留著。兩個年輕人度蜜月的錢我包下,隻要簽證不成問題,全世界任選,地點由他們定。還有……

姐姐那邊的呼吸在加重,她的嗓子暗啞,低聲說,弟弟,我跟你說正經事,你怎麽……?

郝運來說,還有,我外甥做生意,我要鼓勵,要不,要我這個舅舅幹什麽?隻要他肯幹,跟我這個舅舅大概說說他的想法,我覺得有那麽一回事,前期投資算在我頭上。

姐姐半信半疑,說,好吧,我把你的意思告訴小立。不過,你可是長輩,是舅,說話不帶亂的,要是開玩笑,你趁早講清楚,不要糊弄人家年輕人。

郝運來說,姐,除了爸爸媽媽,你對我最了解吧?我這個弟弟,自小就是黨的好兒女吧?我什麽時候糊弄過誰?真要糊弄,咱糊弄別人,對親外甥哪裏下得了手?

姐姐說,好吧,你是我弟,不信你信誰?不過,你不是就那份工資,不算高,你們兩口子加起來就那麽多。到處聽人說,在美國賺錢比中國難,難很多,為了幾個小錢翻臉不認人的到處都有。還有……

郝運來很想說出真相,“我中了大彩票”就在喉管處躍躍欲出,到底沒有說,他怕一說出來,大家的胃口會蹭地跟著跳上天。他說,姐,我們公司最近拿了個大單子,我是功臣之一,分到不少,給小立分一點沒關係。

姐姐還想問,想想,說,算了,不多問了。跟你說個事,我們樓上的鄰居,你見過的那位,前幾年去美國,發了,一連買了好多棟房子,我們問,你在美國幹什麽呀?這麽有實力? 你猜他說什麽?說是在美國炸油條,一星期就炸四天,賣得特別好。你信不信?

郝運來心想,莫非這仁兄也是中獎人?他支支吾吾,不想跟著猜。

姐姐說,我們背後議論,說他在美國賣什麽油條,許是賣白粉。蒙誰呀,我弟就在美國,炸油條可以發大財,你早就發了,是不?

郝運來同意說是。

姐姐說,反正小立辦婚事還有兩個月,你們再認真商量一下,不要硬花錢,我們知道你們的難處。一定要給,隻要你的錢來得正,我們不會不敢花。

郝運來說,姐,我說到做到,你盡管安排。

老婆在一旁皺眉頭。他知道她心裏嘀咕什麽,外甥說的是做小生意,聽你這麽許諾,他要是要買長城的磚頭怎麽辦?那一塊磚至少值一億喲。

他扣了手機,主動對老婆說,我再怎麽許願,打死,他們不敢往大裏想,他們對我沒信心。你信不信,我剛才提的三件事,我姐壓根兒不會對我外甥講。就算我說中了大獎,她還是不信。隻有一條條兌現,她才信。

老婆說,前邊兩項我同意,我擔心的是讚助你外甥做生意,他要是獅子大開口,我們不又得回到解放前嗎?

郝運來說,別擔心。我跟他交流過。我敢保證,外甥想的,不外乎山寨禮品店,山寨手機店,大不了,上淘寶網,賣山寨名牌包。他在深圳呆久了,想的就這些。

老婆一臉驚羨,說,你對國內行情這麽熟?這麽有經商頭腦哇?

他一臉得色,說,這不是為有犧牲多壯誌,敢叫日月換新天嘛。我一直熟,一直有經商頭腦,以前不輕易露,怕你說閑話嘛。

回到家,屁股還沒有坐熱,電話鈴響。兩口子對望一眼,莫非又跟花錢有關?

來電話的是郝運來的大學同學,曾經的團支部書記,以後一直被稱作老支書。她要談的是同學聚會的事。

郝運來一掐指頭,心想,上次不是聚過了嗎,又要搞?

老支書猜到了他的心思,主動說,三年前我們聚過了,你會說,怎麽又來一次?真要三年一小搞,五年一大搞?就是這個意思。我們是一年老一歲,走得動,願意走動,就這幾年,再不多聚聚,以後沒機會。

郝運來想著該說些什麽,沉默了幾秒鍾,老支書可能覺得他又不想去,口氣變得公事公辦,好像要掛電話,郝運來連忙說,這次活動都有些什麽節目啊?

老支書開始起勁地講述,郝運來嗯嗯哈哈的聽著。

三年前,就是這個老支書,勁頭比這次大,幾次三番請他參加同學聚會,像做傳銷,聽口氣,不答應就不放人。郝運來剛剛從國內悄悄地回來,為自己的落魄羞愧不已,哪有心思跟同學歡聚一堂?老支書聽出郝運來的為難,安慰他說,現在社會上一切朝錢看,我們不能同流合汙,我們心中得有杆秤,不看這個。我們重的是情誼,大學四年結下的友誼,是無價之寶,拿什麽換也換不來。郝運來還是推辭,老支書說,這是大家的事,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實在不行,人來就是勝利。郝運來到底沒去。

老支書說,上次你沒來,多少同學說,老好人不來,多可惜呀。

郝運來爽快地說,好,這次一定補上。

老支書生怕他變卦似的,趕緊說,還是那句老話,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不方便的話, 不要不好意思,能來就是勝利。

郝運來說,這回,我要又出錢,又出力,告我一聲,該怎麽做?

這些年,中國的暴發戶囂張,連不是暴發戶的也跟著張牙舞爪,誰都不甩。碰到我們這些在國外生活的人,什麽難聽的話都講得出口,好像連黑非洲都不如。我今天倒要看看,誰甩誰。咱們玩玩!

郝運來問,聚會有開銷,怎麽算?

老支書說,每個人交基本費,算下來,食宿估計可以扯平。其他活動,比如上國際大廈舞廳啦,去江南小鎮踏青啦,開支就要靠有實力的同學讚助。

郝運來問,目前一共收到多少讚助?

老支書報了一個數,特別提到,外號叫三眼龍的同學讚助最多,估計他這一份就可以辦個成功的聚會。她馬上解釋,老好人,我隻是如實通報。我們知道你在美國的情況,不要有壓力,不要勉強自己,人能來就好。

郝運來說,我有個想法,你看行不行。我打算一對一配捐,就是你收到多少捐款,我另外再給多少,不封頂。

伶牙俐齒的老支書一時說不出話來,半天,她才說,老好人,不虧在美國混,說話喜歡幽默一下。隻要你願意出錢,一塊錢是錢,一萬塊也是錢,我們舉雙手歡迎。

郝運來說,我們講好了,就這麽定。

老支書嗅出什麽來,誠懇地說,老好人,說話可要算數,兌現不了,我下不了台,放出的話收不回來是小事,做的安排要推倒重來。

郝運來說,放心。那,我得到什麽?

老支書馬上說,我可以負責安排。你作為學生代表可以上主席台,發言排在校長書記後麵。這個安排,你覺得怎麽樣?

聽老支書的意思,這可是莫大的榮譽。咳,從大學當支書,政治進血液裏了,見到領導腿就哆嗦。校長書記來,除了說套話,還能說什麽?請他們幹什麽?

他擺個架子,說,這樣的話,我得考慮考慮。

老支書急了,說,那你快給我個準信。你的讚助到位,我們可以安排的活動要多寬鬆可以多寬鬆,同學們會激動得受不了的。

她頓了一下,小聲地問,老好人,不是說美國不好發展,你怎麽…..?嘿嘿。

郝運來一本正經地說,為同學會出力,傾家蕩產,在所不惜。

兩人哈哈大笑。支書說,就是嘛,都說資本主義一天天爛下去,我們一秒秒好起來,差點給忽悠到。你說,你們那邊那麽差,怎麽有錢有權人的小孩都往那邊跑?

老婆沒有責怪郝運來,自己被弄得蠢蠢欲動,說,我也要想個什麽點子,做做好事。

郝運來說,我們是有幾千萬,可不是無窮盡的寶藏,適當挖挖可以,二十四小時不斷地挖可不行。

見老婆麵露不悅,郝運來說,我的意思是,該花的花,看情況,看有沒有意義。

老婆說,你給同學會花錢,這算哪門子意義?

            郝運來說,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

老婆說,你又來這個。聽不懂。

他說,我來美國,留在國內的同學,一直把我當成大村莊裏的小農戶,很不以為然,當我混得要賣妻賣兒。我這個農民兄弟翻身了,得讓他們知道。你說我傻,我就傻,這個氣得出出,誰要是想跟我較勁,我奉陪,大不了,同學會開到釣魚台國賓館,我照樣不怕。

這次,他特想跟三眼龍練練,看誰笑到最後。他這個洋買辦,打死一年賺個幾十萬美金,如今想跟他郝運來練,實力淺著呢。

三眼龍的綽號,得自他戴的眼睛度數太深,一支眼藏在鏡框後麵幾乎找不著。三眼龍留學德國,屬於世界上最早做鐳射矯正手術的,成功地告別了眼鏡,外號還跟著。他混到一家德企駐中國的首席科學家,辦公樓矗立於黃埔江邊,站在他的辦公室,透過落地窗,可以看見翻湧的黃埔江水。

郝運來跟他在大學是最好的哥們。上次回國,他隻約過三眼龍。推開三眼龍辦公室的門進去,三眼龍明明看到他,愣是端坐不動,等郝運來快走到跟前,他才微微欠身,一邊問,來上海,找我有事嗎?郝運來聽到,如遭雷轟頂,半天說不出話來。當時,他想當即甩手走人,去他媽的!他沒走,坐著喝完公司秘書端來的茶,跟三眼龍不鹹不淡地扯幾句,事後忘記到底扯了什麽,記得的,是自己的臉色難看,很難看。

他想過,三眼龍為什麽如此不近人情? 他追憶過,從進寫字樓,到乘電梯,見過的幾個員工,三眼龍的穿衣打扮,總體印象,是誤入一個上流人的空間。他自己腳穿一雙沒有係牢的運動鞋,鞋子沾足了泥土,夾克衫敞開,送出去的是滿身汗氣。這個形象,怎麽看不像成功人士,怎麽看像極了需要投奔,需要別人幫忙的麻煩。三眼龍告別了眼鏡,看人一針見血,什麽老同學的情誼隻能倒入黃埔江了。

郝運來多少可以理解,讓他原諒?沒門兒!

 

郝運來家喬遷,新居位於南橙縣的一個新開發社區,房價五百萬,2010年蓋的新房。

手頭有錢,選擇餘地大,郝家為搬去哪裏充分討論過。老婆說,要搬就搬到中國人多的地方,生活方便,找人聊個天方便。兒子的意見無所謂,反正將來他要自己單住。

老婆的想法不能不重視。郝運來陪她先到華人集中的幾個富人區看房。比較來比較去,覺得東區的一個地點不錯,老婆現場就要拍板 。郝運來拉住她,問帶他們看房的經紀,周圍的鄰居都是些什麽人。

經紀事先做好充分準備,一一道來。左邊兩家,一戶是上海人,一戶是大連人,右邊兩家,一戶是溫州人,一戶是南京人。

郝運來心想,美國不是笑迎天下客 ,怎麽全是中國人哪?城中心的華人區叫唐人街,這兒該叫個什麽?中國之角?華夏路?

郝運來考慮再三,對老婆說,咱們還是不去跟同胞紮堆,是非多。怕老婆多說,他加了一句,我們不是要保守秘密嗎?跟中國人紮堆,能保得住啥秘密?

他們告訴公寓樓的鄰居,他們買了房子,家具不方便帶,各位看著合適,想拿什麽拿什麽。鄰居們興高采烈,破門而入,挑來挑去,沒搬走幾樣東西。鄰居們挺失望,失望掛在臉上。郝運來有些不好意思。他家的東西幾乎都是二手貨,新買的幾件挑最便宜的,長相欠佳。

一個鄰居抱著電視,膝蓋抵住門,喘著氣說,那,我就搬走了?將來你們不看電視嗎?

老婆說,當然要看,我們要換新的。

郝運來承諾,等新居收拾妥當,再請大家來坐坐。他不敢肯定,到時會不會這麽做。

老婆倒是起個念頭,悄聲說,我們新房子裏麵,每個房間裝一台電視,同時播不同的頻道,《非誠勿擾》,《中國好聲音》,《康熙來了》全給它打開,我想看哪個台進哪個房間。

郝運來說,你這就不是住豪宅,你這是開汽車旅館。

新訂的家具陸續到達,老婆網購的大包小包算起來有幾十個,來不及拆開,堆放在一起,諾大的房子顯得空蕩蕩的。郝運來原來還打算,每個房間睡一晚,實打實地將五百萬享受回來。老婆跟著發瘋,睡了兩個不同的房間,第三夜,她不幹了,說房子太大,十二間房間,隨便開個口,到處傳回音,怪駭人的。

郝運來說,怕什麽?這裏是什麽地方,不是一般的高尚社區,裏裏外外都有警衛,天天惦記的就是我們的安全。

老婆說,那倒是。不怕你笑話,我怪懷念公寓樓的生活。那兒,樓上樓下都是人,心裏悶的話,找人說話方便,有個什麽事,大家互相會幫襯。

郝運來打老婆一下,說,還說我,你才是奴才命。我敢打賭,這兒住過幾天,真叫你回公寓住,你會覺得小得連腳都沒法擱。老婆,這麽說吧,咱們的生活就像坐電梯爬泰山,唰唰幾下,轉眼就到峰頂,周圍怎麽回事都來不及看清楚。太快,高處不勝寒,頭會暈。怎麽辦呢,咬牙頂住,慢慢會習慣。你要是發神經,說受不了,要換公寓樓住,我們這兒立馬會湧進來幾百萬人,吵著要跟我們換。

老婆說,看你,一說公寓,你跟我扯泰山。逗你的,還當真哪?

郝運來說,知道你逗我,我順著往下說說唄。

安慰過老婆,郝運來自己睡不著。這兒實在是太安靜了! 別說鄰居說話聲,汽車來往的摩擦聲,連風聲都聽不到。打開樓上的窗戶,極目遠望,看到的隻有一片漆黑,聞到的是新鮮泥土的芬芳。離家最近的一個鄰居,開車也得走三四分鍾。出去買罐牛奶,左拐彎,右拐彎,來回將近半個小時,很不方便。

這末缺人氣,跟坐牢有啥區別?

            他掐了自己一下,怪自己瞎想。這等豪宅,這等環境,這等安靜,是多少人的夢啊! 有才情的人觸發靈感,能寫出多少雄文?!公寓的鄰居們知道了,一定嚇得不敢來。知足吧,你!多少人睡到這兒,夢中露出的隻有甜美的微笑,你還在這兒唧唧歪歪,欠抽!

            想不到,才惦記過三四分鍾車程以外的鄰居,鄰居自己找上門來了。

            鄰居生得粗壯,皮膚黝黑,手臂上的毛發像秋後倒伏的莊稼,真濃。鄰居太太長得小巧玲瓏,手裏摟了一頭叫不出品種的小狗。小狗好像對郝運來的第一印象不佳,皺著眉,一點笑意都沒有。

鄰居一是來認識新鄰居,二是邀請郝家這個星期六晚上去他們家隨便坐坐,吃吃點心。幾個音樂家屆時會來助興。

            星期六兒子會回來,他們也沒有特別的安排,一口答應下來。

            鄰居不肯走,想多聊聊,問郝運來是做什麽謀生的?

郝運來說,沒做什麽,在家歇著。

鄰居兩口子交換了一下目光。

鄰居說,他自己是一個醫生,診所開在新港海灘。老婆在家裏帶孩子,包括她懷裏摟著的那個。

鄰居太太對小狗又抓又摸,嘴裏咪咪個不停,小狗還是不見笑容。看來,此犬的天性如此。

郝運來問鄰居,你是哪方麵的醫生?

鄰居說了一個詞,郝運來聽不懂。鄰居在臉上搔搔,胸前拍拍。郝運來猜,他是做整形的醫生。

鄰居太太開心地笑著。郝運來這才注意到,她的麵皮平滑得像新下樹的蘋果。不知道是天然,還是靠她老公動了手腳。

實在沒有多少話好扯,鄰居兩口子悻悻然離去。郝運來想,這家鄰居處不來,沒法交流哇。

星期六到了,郝家三口人如約到了鄰居家。他們家房子的結構跟郝家相似,估計價位相當,裏麵的布置講究得多,牆上掛滿了精致的裝飾品。

客人不少,幾排椅子坐滿了人,最後一排留了幾個空座位,正好夠郝家三口。 老婆一坐下,就低聲對坐在兩口子中間的兒子說,你爸說我亂買東西。媽買的東西不夠,還得買,你看看人家家裏,你看看哪。

請來的音樂家有老有少,一位小男孩隻有十來歲,個頭小小的,麵頰嘟嘟的,一付黑皮帶緊勒著他那已膨脹的小肚皮,不像很機靈的樣子。小男孩坐上琴椅,小屁股挪來挪去,坐踏實了,一雙小手就在鋼琴上來回穿梭,跟玩兒似的。緊隔壁的一個中年男觀眾禁不住連聲讚道,上帝呀,上帝呀。

郝運來明白,這個小男孩不是等閑之輩,否則,進不了這家的門。

郝運來看一眼兒子,隻見兒子緊閉雙眼,腦袋微垂,似在無盡地享受中。兒子小時候,他也想過讓兒子學學鋼琴或者小提琴,最次學個二胡或者笛子什麽的。到處有人說,現在的人才需要多方麵才能,具備全方位素質,否則,嘿嘿。這種話聽多了,做父母的不緊張才怪。最後,兒子什麽也沒學,真實原因,是他付不起學費。兒子來美國上伯克利,靠的不是吹拉彈唱,不是滿世界跑當什麽義工,靠的是全A的平均成績,滿分的SAT

唉,過去的事,不提也好。一個孩子,除了會念書,能搗鼓一下高雅的鋼琴,讓別人聽得一口一個“上帝呀”,其實挺好的。現在什麽都有了,什麽鋼琴老師請不起?不知道兒子還要不要學?聽人說,學琴要從娃娃抓起,兒子學,會不會太晚了?

鋼琴突然停了,郝運來打住遐思,帶頭鼓掌,劈裏啪啦,脆脆的,真心歎服的那種。兒子的眼睛睜開,輕聲說,爸,現在不能鼓掌,等會兒。

郝運來收了手,兒子的話得聽,他見的世麵比自己多。

小男孩接著彈,叮咚叮咚,挺忙。那就等會兒吧,郝運來忍不住又浮想聯翩。

老婆問過兒子,這次回來,幹脆把女朋友一塊兒帶來,先認個門兒吧? 兒子說,我問她試試看。試過之後,女朋友不願意來,還送了一句挺傷人的話。她說,你家住南橙縣,那不是加州最保守的地盤嗎?那兒的人成天想的就是賺錢,不管世界人民的死活,沒勁。老婆聽罷,勃然大怒,對兒子說,哪個王八蛋還說法國人文化素質最高呢。這麽不懂事的女孩子,你跟她斷了,我們家不要。郝運來明些事理,沒有跟著跳起來。他對老婆說,你不了解這個伯克利分校,就跟我們國內的北大當年一樣,是學生鬧革命的發源地,操心國家比操心自己更上心。兒子說,哪有這回事?你翻的是老皇曆,幾百年前的事。我們現在天天想的跟地球人一樣,買房買車發大財。

郝運來趁機勸誡兒子,說,我看,你轉學得了,轉到私立學校,挑個好的,我們不怕學費高。

兒子說,轉學沒那麽簡單,而且,有點晚了。我兩門課的成績最近下滑得厲害,保及格吧。

郝運來心頭一沉。看來,兒子的上進心開始喪失,向富二代看齊了。

鋼琴聲又停了,郝運來緩過神,情不自禁又帶頭鼓掌,兒子眼睛瞪圓,像要吃人,說,還沒完,鼓什麽掌?

還沒完?這要彈到什麽時候?這小男孩也真是,體力這麽好。

終於完了,兒子鼓掌,大家鼓掌,郝運來徹底放開,鼓得更響。

兒子悄悄交待說,古典音樂分好幾段,中間的小暫停是不能鼓掌的。

郝運來說,鼓了呢?

兒子一時語塞,憋了幾秒鍾說,那就是沒修養。

兒子這貌似精英的口氣,跟他新交的女朋友有得一比。老婆探過來,悄聲對兒子說,看那邊,牆上的掛毯,好不好看?等下你幫我問問他們是哪裏買的。兒子撥開母親的手,不耐煩地說,聽,聽,聽音樂。

輪到其他幾個音樂家上場,不到最後關頭,郝運來絕不輕易鼓掌。他心裏嘀咕,以後自家辦派對,請音樂家捧場可以,得事先規定時間,三五分鍾一支,意思到了就行,不要拖拖拉拉的。

好容易結束,主人招呼大家到後院用餐。女主人這時候變得非常活躍,走到哪裏,歡笑帶到哪裏。郝運來兩口子誰都不認識,手裏托著食盤,坐立不安。男主人想跟他們聊聊,簡單幾句寒暄,後麵進行不下去。幾個客人主動過來,也是聊不下去。郝運來有個機會,跟那個小鋼琴家麵對麵,他情不自禁,彎腰想拍一下小男孩凸起的肚皮,小男孩靈巧地閃開,麵有慍色。

老婆幹脆守在請來燒烤的師傅邊上,裝著看人家耍手藝。

兒子倒是神態自若,正跟一個金發小姑娘聊得入港。衝著落日,郝運來驚訝地發現,兒子長得像極了年輕的自己,隻不過,兒子更有神采,更有自信。他想,貴族要三代培養,咱就算個暴發戶,這一代就當董存瑞炸碉堡,殺出一條血路,讓兒子提前一代實現。

客人三三倆倆地紮堆聊天,郝運來基本不參與,聽到的話題,好像跟政治有關,跟州長有關,好像還談到NBA的湖人隊。在他眼裏,這些客人自信自大,有天下啥我其誰的篤定。就算他的英文沒問題,他不樂意討論美國政治,關自己什麽事?對湖人隊,他同樣沒興趣,要是有人樂意跟他一起罵中國足球隊,他倒是可以跟著罵一個通宵。

他想起原來住公寓樓,大家最喜歡聊的,是哪裏的東西在降價,哪個人的老板最摳門,哪個名人的生活怎麽囂張。這本是幾個月前的事情,感覺卻有光年的距離。

派對結束,郝家三口步行回家。兒子問,爸,媽,你們怎麽不跟大家交融?

老婆說,想是想,聽不懂,說什麽呀?

兒子說,見人不開口,老是拿不會英語當借口。那我們搬到這裏幹什麽?

兒子悶著走,步伐加快,將他倆甩開一截。老婆說,兒子嫌我們呢。

郝運來想一口喝住兒子,要他好好把話講清楚。他揚起手,又落下。兒子長大了,兒子的話是對的。他不能以父親的權威壓迫他,就是坐擁幾千萬也不行。

他有一種失落感,這是中獎以來第一次。

回到家,夫妻躺在床上,半天不說話。兒子不知道藏在哪個房間,正蓬蓬撥拉新郵購的吉他。不比不知道,剛聽過小男孩彈鋼琴,現在聽兒子亂彈一氣製造噪音,這差距怎一個“巨大”了得。

老婆歎息一聲,說,我忍不住,還得說。

郝運來知道她要說什麽,懶得催。

老婆說,我看,我們搬這兒搬壞了。朋友不敢來,周圍的鄰居,我覺得渾身不得勁,沒法處。我們仨住這麽大的房子,我怎麽覺得跟蹲監獄似的。

郝運來說,我不是說過嘛,我們是坐電梯登泰山,呼呼上去,我們不習慣,人家先到的也不樂意,他們可是一步一步爬上去的呀。我同意,我們沒準兒搭錯火車,人家住軟臥,靠待遇,我們靠錢。這兒不該來。

他們同時歎了一口氣。

郝運來問,那你想怎樣?搬出去?

老婆說,這可是你說的。我想,我回國一趟得了,好好放鬆一下。

郝運來問,怎麽個放鬆法?

老婆來了情緒,唰地一下坐起來,說,我想邀幾個鐵姐妹玩遍祖國的好山河。

他說,我們一起去吧?

她說,不要,幾個女人湊一起,你一大老爺們兒夾中間,礙手礙腳的。

郝運來問,那你準備回去多久?

老婆想了想,說,幾個禮拜,一個月? 到時再說。等你外甥的喜事要辦的時候,我們再一起回去參加,下麵再玩一趟日本,韓國,台灣,有興致,再玩東南亞,澳洲,逛它一半地球。要不,這麽多錢,一輩子花不完。

郝運來急了,跟著坐起來,說,去趟中國這麽久?你不是還要買東西,還要布置屋子嗎?走這麽久,把我撂這塊兒?我一個人怎麽辦?

老婆說,東西不買了,煩。你呆這兒,不是還要把理財的事情處理好嗎?不能再拖,該落實了。這事你自己決定就行,反正我在這兒,幫不上忙。

郝運來勉強答應。

他們商定:老婆這次就當一當散錢仙子,當一當聖誕老人,徹底瀟灑走一回。

            郝運來早上出去跑步,下一個小山包時,遇到一個溜狗的白種女人。她一身雪白,狗是金毛,樂顛顛地一路小跑,構成一個溫馨美好的畫麵。他不由自主,停下來,給他們讓道。

接著跑時,他想,他們屬於窄路相逢,為什麽她不可以給自己讓路?我比她差在哪裏?

他搖搖頭,問自己,為什麽要計較這麽多呢? 

5 

            老婆臨走前,安排了一個零時工,到家裏給郝運來做兩頓飯,兼著打掃房間。零時工是一個中國來的退休老師,兒子為她辦了綠卡,閑在家裏,會開車,巴不得出來有事做。老婆讓她試做了幾個菜,做得真好,老婆自慚不如,說以後要長期請。

老婆走了,郝運來衣食不愁,日子倒過得滋潤。他嚐試過釣魚,一應器具買齊,一大早趕到附近海灘的釣魚區,一坐十幾個小時,隔壁釣友的錄音機調到高分貝,耳朵給震得嗡嗡做響,海裏的魚好像聽得見,就是不過來咬鉤。

中午的時候,眾釣友拿出帶來的各色食物,像囚犯一樣吃得非常的暢快,隻有他一個人去旁邊韓國人開的餐館吃生猛海鮮,吃不完的喂給守在窗戶外的一隻白色海鷗。海鷗真通人性,第二天,在餐館的同一個窗外,等著他喂食的海鷗排成長隊。他郝運來的好名聲算是傳到人外的世界。

他躲開那個放錄音機的釣友,運氣明顯好轉,真讓他釣到過幾條,拿回家讓臨時工煮。她手藝好,魚還是不好吃,底子擺哪兒。釣了十來天,他去小便,前後離開的時間不過十幾分鍾,他的釣具被人一鍋端走。他想,釣魚真無聊,算了。

他尋訪過幾個理財顧問,當然是講中文的,結果,他一個沒看上。為什麽呢?他們的數字概念一看就不行,簡單的還得依靠計算器,還在敲鍵呢,郝運來早在腦子裏算出結果。靠他們理財,他感覺不到安全。

他自己花時間,跟兒子商量商量,幾筆大錢一一放妥,下半輩子搞定。有人要看他揮霍一空的笑話,算是看錯了人。

他對兒子說,你上次給我們看的資料,說什麽中獎人多不得善終,你爸怎麽樣,不會吧?

兒子說,絕對不會!我還不了解自己的老爸?我建議,你還是讓自己浮出水麵,現身說法,讓全世界聽聽,中獎的人裏麵不都是庸人,有運氣有腦的有的是。

郝運來還是不同意。他說,要低調,再低調,不當出頭鳥。別人知道歸別人,我們不能自己去宣傳。

兒子問,你一直這麽低調,人生不是沒有改變多少嗎?

這點,兒子算看走了眼。雖說親莫如父子,為父的還是有不能跟任何人分享的心事。

他是個男人,是個普通男人,一旦手頭有錢,時間充裕,想來想去,讀者朋友,猜猜看,他會想到什麽?

想女人。古人雲,飽暖思淫,現在,郝運來從根本上解決了飽暖,說他肚子撐得要翻白眼,手心腳心暖得汗水橫流都不過分。

不是說,他郝運來要走到街上,隨便拉住一個看得順眼的女人,問一句,我們那個吧?這不可能,太危險,說不定等著他的是監獄。

買的呢?這愛一下,滋地一下中標,他沒有這個膽,且不屑一做。

有本事就弄個正正規規的情人,安安全全地玩個心跳。問題是,這第一步該如何邁呢?

來美國這麽久,從來沒有認真接觸過金發女郎,要不要找一個過來浪漫一下?要浪漫,交流最重要,英文不過關,光四目灼灼交匯,兩人默默無語怎麽行?要不要跟原來公司的女秘書聯絡聯絡?這個墨西哥女郎,身材熱辣辣,想起來就想脫衣服,熱嗬。不行,找她,公司的人會怎麽看?老板會怎麽看?突然辭職傷了老板的心,又殺一個回馬槍,再搶走他的人,這麽做人不地道嘛。天下之大,一半是女的,機會多著呢。還是先從同胞入手,順利的話,打好基礎,再衝出國門。

種種念頭在腦海翻騰,翻一回,他默默向老婆抱歉一回。

他跟老婆認識,是經人介紹,一起看過幾場電影,吃過幾頓飯,一直到結婚,他沒有寫過一封情書,送過一朵花。老婆後來抱怨過,說她命賤,享受不到浪漫。郝運來辯稱,我就是這麽一個實在人,叫我嘴上抹蜜,不現實,硬逼得說了,你會暈倒,惡心唄。我們結婚圖個啥?過個安穩日子,比什麽都強。

其實,他心裏嘀咕,就知道怪我不浪漫,你自己的浪漫呢?我看你是中華兒女多奇誌,不愛紅裝愛武裝。

不會玩浪漫,不表示不向往浪漫。郝運來想,咱重新戀它一場如何?咱現在硬件還湊合,軟件超強,玩一次,看自己能走多遠,等老婆回來,重新做人還來得及。

心動不如行動,他想起久未再讀的中文報紙,買了一份回家,找到幾家婚介中心。

他先打電話給一家叫“人生處處有春天”的婚介所,對方問他目前的婚姻狀況,是未婚,還是離婚?

他隨口說,正在辦離婚。他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算是給老婆道個歉。

對方說,那可以,重新出發,早作準備嘛。接著,她問了一下郝運來的基本情況,知道他有身份有工作,脫口而出,嗯,算正常人。

郝運來問,那沒身份沒工作的人算啥?

她嘖了一聲,說,我們不要,找我們沒用。話是說得難聽,是為大家好,哪個女人會找這種男人?

他們約好了郝運來去婚介所的時間,他應帶的東西,直接找南希。

“人生處處有春天”婚介所位於大馬路邊,正門口正好空出一個停車位。郝運來想把自己的新奔馳跑車停那兒,想想,不至於這麽囂張。他繞到後麵的停車場,車在最頂層停妥當,不坐電梯,不緊不慢地走下樓。他覺得,自己最近吃得太好,睡得太多,嚴重缺乏鍛煉,現在能走幾步算幾步。

走進婚介所,一眼看到兩個中年婦女,一個在聽電話,一個在整理桌子。郝運來立在中央,不知道哪位是南希。聽電話的女人抬起頭,示意他坐她跟前。

郝運來坐下來,看到她的名片,知道她就是南希。南希空出的手拉開抽屜,抖出一份會員申請表,遞給郝運來一支筆。郝運來端起表格,密密麻麻的,跟查三代差不多。

郝運來想,既然來了,怕什麽?他填了幾個緊要的地方,收入工作等處空著,不著急填。

南希基本上是在聽電話,最多嗯嗯,啊啊幾下,對方是個男的,嗓門大,一直哇哇叫。郝運來心想,這個仁兄是找伴侶的,還是吵架的?夠激動的。

南希放下電話,刀刻一般齊整的眉毛向上奮力一挑,自我介紹說,南希。她的手伸過來,郝運來一握,像撈著一支減過肥的鴨爪。

她補了一句,讓你久等。打電話的這人是我們的客戶,都五十多了,還當自己是媽媽的寶貝兒子,橫豎長不大。我們盡心盡力,介紹給他的女會員數快到極限了,他還是不滿意,每次約完會,他挑出的毛病一大堆。哦,不好意思,我們談你的情況吧。

南希隨意翻看郝運來填好的幾項內容,口裏連著說,大帥哥,大帥哥,沒問題,沒問題。

郝運來自己清楚,說自己啥都行,大帥哥的絕對不是。這個南希也真是,誇誇人可以,不能吹得無邊無際的,人給吹跑了回不來呀。

南希開始介紹婚介所的服務內容,說郝運來真會挑時間,正巧她們這個月給40-50歲單身男年費打折扣,隻需三百元。

郝運來感覺新鮮,問,隻給男的打折?

南希說,沒想到吧?我們這裏會員的男女比是1比四,一個男的對四個女的,給女人打折的話,我們要喝西北風了。女多男少嘛,男的就吃香,條件再好一點的,更不得了。剛才那位你也聽到了,脾氣好大,覺得全世界的女人排隊等他呢。唉,男會員都這樣的話,我可要提前收攤,不幹了。哦,不好意思,講遠了,還是談你吧。我看你是個實在人,不會逼得我吃頭痛藥,你不像。

郝運來其實喜歡南希的坦誠,心裏有啥說啥,幹這行的,蒙人不合適。他問,那我的事?

南希回過神,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們負責到底,非要吃到喜糖不可。我們提供女會員的資料給你看。看完資料,選幾個看得上眼的,我幫你定下來,談好第一個見麵時間,你再交會員費。

郝運來問,隻交300塊,可以辦這麽多事?

南希說,這你不懂。會費不過是個意思,討生活我們靠的是紅包,會員合同裏寫的清清楚楚。我們花錢請專業律師寫的,開不得玩笑。等你們結婚了,最少給我們800塊,多的,兩千三千,來者不拒。你想想,從我們這裏找到第二春,第三春,不表示表示,說得過去嗎?

郝運來點頭稱是。

南希看過他的申請表,仔細端詳起人來,目光炯炯,如鑒定珍稀寶物。她說,我現在就給你提一個建議,提得不對的話,可以不聽。我這個人見得多,覺得說話還是直說好。

郝運來做出洗耳恭聽狀。

她說,我們這裏的會員,2060幾歲的都有。根據你的情況,30對你太年輕,60又老了點,3545歲最合適。這個年齡段的女人,開出來的條件看起來五花八門,說到底,隻有三個。

她亮出三個指頭。

她說,哪三個條件呢?頭一個,要真誠,就是說,這些女人真的想成家,不是跟男人東扯西扯,浪費時間的。我們這兒的最快紀錄,是見過兩次麵,第三次就談去哪兒度蜜月;下來,經濟要穩定,就是說,要有正式工作,跟人能過日子,出錢出力,不能給女人養著。最後一點,外貌要般配。兩個人一起出門,要見得了人,別弄得兩人天天躲家裏看電視。

郝運來說,這三項條件,頭兩個,問題不大。這最後一項,我不敢保證。

南希撲哧一笑,說,看你,憨厚老實的樣子,說話還挺幽默的,這個女人喜歡,可以加好幾分。我看你長相沒那麽差,不要太沒自信。我跟你說嗬,你可千萬不能跟人約會,沒底氣,眼睛光盯著地板看。再說,男人長得帥怎麽啦?不能當飯吃。

郝運來小心地問,那,這個年齡段的會員都是些什麽人?

南希定定地看著他,說,絕大多數有過婚史,經過離異,很多被丈夫拋棄,算是飽經風霜的人。說完,她含有深意地瞅一眼隔壁的同事,同事附和著點頭。

看來,這個年齡段的人故事最多。

郝運來說,這倒沒什麽。我也一樣嘛。說得這裏,他覺得自己的腿肚子不由自主地抽搐。Sorry, sorry,老婆。

他說,我確定一下,你的意思,我隻能在這個年齡段選?

南希回歸嚴肅,說,那倒不是,哪個年齡段都行。不過,我覺得應該提醒你,你也是過來人,應該懂得做人要講現實。再年輕漂亮的,我們這裏有沒有?當然有,你可不可以看?當然可以看。你要是千萬富翁,偉人名人,她們還會不心動?

郝運來自己先心動,自己不正好是其中一個嗎?

南希舉起一個手指頭,說,你等一下。她看一眼郝運來填的地址,劈哩啪啦敲進手提電腦,她將電腦反轉,郝運來看到自己新房子的衛星照片。她問,這座房子,是你買的還是租的?

郝運來眉毛一挑,說,買的呀。怎麽啦,哪兒不對?

她又劈裏啪啦敲了一巡,禁不住哇了一聲。隔壁同事聽到,實在忍不住,跑過來看熱鬧,跟著哇一聲,再看郝運來的眼光的確大不同。

南希說,真是人不可貌相!你這麽好的條件,怎麽跑我們這兒來了?

郝運來眨眨眼,咂咂嘴,說,那我該上哪兒?

同事說,你要是擺出去,女會員能把你生吃了。

南希拍一下她的胳膊,說,呃,別亂說,我們的會員都是素質很高的,哪會隻看錢的?郝先生,你這麽成功,長相又……又很有個性,沒什麽可挑剔的。你自己先說說,你有什麽條件?

郝運來事先沒有準備好,即興謅了幾句。

南希哈哈樂起來,說,聽起來,你在尋找一個完美的女人。

郝運來說,隨便說說,看到真人,隻要對得上眼,條件該怎麽改怎麽改。

南希說,沒機會,這種女人根本不存在!哦哦,我說太快了,有,不在我這兒,你直接去電影院,找老電影,黑白的。

他們相視一笑,空氣頓時變得輕鬆自在。同事放下手頭的活兒,幹脆搬個椅子加入過來。

南希搓著手說,這樣吧,我們手頭的600位女會員全部對你開放,不管是20歲的小妹妹,還是60歲的熟女,你隻要有興趣,我們保證隆重推薦,全力促成。你的會員費可以免繳。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把你作為精英人物,掛到我們網站的首頁。

同事接話,那我們的網站馬上要擠爆。

郝運來連連擺手,說,不用,不用,我這人就喜歡低一點兒調兒。

他從錢包裏摸出三百現鈔,說,不要免會費,你們做生意,不容易,該收的錢免什麽?事成之後,我知道該怎麽做。

 南希的臉微微泛紅,吩咐同事,你趕快準備二十人的資料,條件要最好的。

同事到裏間去做準備。南希壓低聲音,說,郝先生,我們這裏是做正當生意的,我們對會員是要負責的。

郝運來等她說下去。

她說,直說了吧,你是不是那方麵不夠?

郝運來不解,問,哪方麵?

南希眼睛向上一揚,說,當我沒說。要是那方麵夠的話,你也不會來這裏,對吧?我們負責牽線搭橋,你跟女會員之間發生的事,跟我們無關。你們是成年人,知道有關的法律,我用不著多嘴。

郝運來認真地說,我是真心真意來找對象的,你要相信我。

南希點點頭,說,我當然相信。怎麽看,你不像亂來的人。再說,你家大業大,亂來有什麽好處?真要亂來,上網找去。

她想了想,說,還是不要上網找。你沒聽過,有人在網上談得熱火朝天,結果對方是男人裝的,根本不是女人。要找,還是我這種傳統的紅娘,我們可以幫你們把好第一關。

等二十位女會員的資料放在跟前,郝運來相中了三個,所謂事不過三,多了,會挑花眼。三人正好都處在35-45歲的黃金年齡段。他不想跟小姑娘們糾纏,自己沒經驗,有些怕怕的。

南希當場打電話,約到第一個,叫陸露,財會專業人員,明天晚上在一家港式咖啡屋見。她建議,你們見幾次麵,如果不行,再聯絡下一個。

他跟南希講好,對這些女會員隻說他有車有房有身份,詳情由他自己來講。

南希實在忍不住,問他,你到底是靠什麽成功的?

郝運來摸摸自己的下巴,眼睛低垂,緩緩地說,一言難盡。一句話,我走到今天,其實很不容易。

南希理解地跟著點頭,說,就是,就是,每個成功人的背後都有精彩的故事。 

6 

郝運來穿戴整齊,鏡子裏反複檢視自己,即使目光帶著挑剔,客觀地說,自己長得真的很有個性,迷不倒全世界,迷倒一兩個女人問題不大。他好奇的是,究竟會是哪個女人先應聲倒地。

他對著鏡子做一個扣動手槍扳機的動作,算是給自己壯行。

他早早上路,比約定時間提早半個小時到達咖啡屋。跑堂的問有幾位,他比出兩顆指頭,微微晃一晃。

他被安排坐在靠窗的位子,屁股像被火烤著,坐得不舒坦。這下可不是開個玩笑,做個白日夢,這可是真要跟一個活生生的女人約會。自己赤膊上陣,弄不好,有心人將自己的老底翻個底朝天,後果很嚴重。他覺得,現在比二十幾年前跟老婆頭次見麵還緊張,緊張中摻雜著犯罪感。男人有錢就變壞,很有錢的男人變很壞,自己正式踏上壞途啦?

要不要撤?想想,不撤。見好就收,見壞就躲,大不了道德敗壞,怕啥?

窗外,天還亮著,滿街車水馬龍,川流不息的人們為各自忙碌著。他突然想到,自己這輩子再也不必為生計奔忙,這不,外頭是何等忙碌,自己卻悠哉地守著咖啡屋,等著一個美人,說不定後麵更加精彩。這等人生,竟然屬於他郝運來!正是神女應無恙,當驚世界殊!

陸露在約定的時間出現。郝運來預先看過照片,知道她長得不錯,見到真人,還是為之震懾,心跳加快,體溫上升。他慌忙站起來,撞到桌沿,擺好的茶具被搖得叮當作響。

郝運來跟她寒暄一陣,跑堂的過來,陸露掃了一眼遞過來的菜單,說,給我一杯冰茶就好。

跑堂記菜名的筆懸著,追問,不點吃的?

陸露搖搖頭。

郝運來很想問,在減肥吧?想想不妥。這個“肥”字對女人比殺人還狠,不可輕易出口。

郝運來點了一大堆,點得跑堂的眉開眼笑。郝運來想,先點下來,陸露想吃的話,隨時有東西吃。

等候的時候,他們隨意聊。郝運來發現她是個幹練的女人,話不多不少,句句到位,比自己的老婆強很多。南希真的很用心,真的把手頭的精品會員介紹給自己。

郝運來借機仔細端詳。她快四十歲,身材修長,長發披肩,瓜子臉,鼻子筆挺。要不是暴富壯膽,郝運來可沒有勇氣跟這號女人談情說愛。

郝運來奔這裏有自己的特殊目的,心想,看她的長相氣質,怎麽需要婚介所幫忙?莫非她跟我一樣,也是來體驗人生的?看來,不隻是男人想歪點子,女人亦然,都是人嘛。他的緊張和不安跟著急速消退。

天色漸成黛色,茶正好端上來,陸露說,那我先喝了?

郝運來打一個手勢,說,請請。

陸露滋了一口,眼睛閃到窗外,像是對著窗子說,這種約會,我經曆過幾次,不知道為什麽,都是無花之果。我想算了,不浪費時間了。南希做我的工作,說我的條件這麽好,幾次不成沒關係,是沒有碰到合適的男人,等那個男人真的出場,我一定會動心。

郝運來沒有搭腔,想等她轉過頭來,讓她說說,自己有沒有打動她的心。

她沒有轉頭,一心望窗外,似是等待什麽奇跡出現。

郝運來心想,她這是怎麽啦?我這是怎麽啦?這叫哪門子約會?還是,她看我一眼沒看上,毫不動心,故意冷落咱?

她又滋了一口茶,捋一捋稍顯淩亂的秀發,接著說,我先給你講講我的事,聽完了,你要是覺得想交往,我再給你講,可以嗎?

郝運來不確定,她是指可以再聽下去,還是可以交往下去?他不便追究,心想,先聽聽吧,反正自己空得很,不急。她要是不肯交往,沒關係,後麵不是還有人嗎?

她回過頭,極快地看他一眼,感覺她是想確認他是不是還坐在原處。然後,她冒出一句,我們先講好,這頓飯,我們AA製吧。

郝運來有些為難,她就喝口茶,AA什麽?別說現在,換作以前,這杯茶錢他出得起。

他說,就一杯茶,要算得那麽清楚幹什麽?

她說,要的。這是我做人的原則。還有,說不定我下麵想吃點別的,我消費的,就不止一杯茶。

郝運來勸她說,出來吃一頓飯,就算你照菜單從頭點到尾,男的心痛是一回事,錢還得出,天經地義呀,誰叫我們生而為男呢。你,別跟我客氣了。

他的豪氣上升。別說這個桌子,就是把咖啡屋包下來,大家吃流水席,都算在他身上,算個什麽?

她死勁搖頭,說,我們分開付,要是交往不成,誰也不欠誰的。我不喜歡被人當成混吃的。

話說到這份上,郝運來隻好答應,心頭對她生出幾分敬意。這種小便宜不沾,起碼是大氣的女人,好打交道。

陸露雙眼聚焦,盯著郝運來問,我要問你,你們男人,到底需要什麽?

郝運來一愣,還有這樣約會的?不談感情談哲學。 這是問我,還是自問?我們男人到底需要什麽?他的眼睛咕嚕咕嚕轉,腦子活動開了。男人需要的東西太多了。不知道她想知道哪方麵的?

她的確是自問。她說,你們男人是這山望得那山高,吃了酸的想辣的。

郝運來想,可不是嘛。據說擁有世界小姐的男人,一年以後也會起膩。

陸露鋪墊好,開始聯係自己,講她的故事。她的原配,依靠她的鼎力協助,承包了一個中型廠,一直做到公司上市,白花花的鈔票等著向他們報到。從這個時候開始,或者更早時候開始,她的丈夫身陷桃花陣,走馬燈似的換女人。她吵,她鬧,她告,丈夫我行我素,全當耳邊風。

這種故事老套得不能再老套,毫無懸念,結局當然是離婚。陸露講來卻像播放電影,生動立體。她記憶力驚人,提供了特別多的細節,比如,她在幾時幾分,在樓上的洗手間搜查丈夫的西裝褲,從哪個口袋入手,發現什麽,聞到什麽,她跟丈夫對質,她先說什麽,丈夫後說什麽,接著還講些什麽。

麵對麵聽一個滿吸引人的女人講自己的隱秘,講述本身帶香的含辣的,郝運來聽來覺得過癮,每每忘記吃飯,幾乎忘記坐在這裏的初衷。一句話,他被情節深深打動。

陸露講到激動處,眼眶噙滿眼淚,說,你不要打斷我,讓我講完,講完了,我心裏會好受一些。

郝運來怎麽會打斷她?像跟一台肥皂劇,每一集都精彩,誰不巴望下集?而且,肥皂劇怎麽能比?全是瞎編亂說的,陸露講述的可是真實的往事。他給她的茶杯續水,眼裏分明在說,接著講,慢慢講,不要停。

她又說,你不要安慰我,安慰的話我聽太多了,沒有用。

郝運來感到無助。我一句安慰的話還沒說呢。他意識到,這個可憐的女人深受刺激,需要傾吐,需要不停地傾吐。她隻關心自己,把郝運來當一個好聽眾而已。

她說,最可氣的,我們還是法定夫妻,還沒有正式辦離婚,他報名參加一個富豪招親團,租豪華酒店,請一大票所謂專家篩選,請媒體報道,上電視報紙,讓全世界的人看熱鬧。你知道媒體怎麽叫這個招親團嗎?

郝運來試著說,黃金王老五團隊閃亮登場?

她的嘴抿成一條直線,狠狠地說,不是黃金王老五,不是白金王老五,不是鑽石王老五,叫熊貓王老五。

郝運來聽不懂,問,熊貓王老五?

她說,黃金白金鑽石,買得起的人有的是,多少的區別。熊貓不一樣。世界級國寶!有錢買得到嗎?

郝運來隻能搖頭。乖乖,國內的富豪這麽會玩?這麽會來事?我在這兒算折騰個啥?財產好不容易跟他們接上軌,要找個女人,隻能跑婚介所,冒著風險,打離婚女人的主意,檔次太低了吧?

陸露追問,你說,他可以這樣做嗎?這不是太欺負人嗎?這可以容忍嗎?

陸露連發三問,氣勢可卷飛沙,問得郝運來心弦狂顫。他覺得陸露是在含沙射影,一竿子將自己也打入網中。她前夫這樣,他郝運來不也是這樣嘛?他動機單純,生活無聊,找個樂子,不想張揚,可是,一旦老婆知道,受不了刺激,以後不得跟眼前這個女人一樣,變成一個現代版的祥林嫂?想到此,他不寒而栗,不想再聽什麽生動的男女故事,隻想撒丫走人。

郝運來囁嚅著說,這種男人,真過分!你不要理他!

她說,我恨他,恨得牙齒嘎嘣響,狠不能……

郝運來等著諸如“殺”,“剁”,“宰”之類的豪言,沒想到,她說,到死我都認為,我是他最合適的女人。他跟哪個女人也得不到幸福,後悔終生的是他,不是我!

郝運來啞然。

夜色降臨。過往的車燈製造出光暈,折射到陸露的麵孔,幻出跳躍的斑塊。她的外貌的確不錯,但是,他有些吃不準陸露,準確一點兒說,他對她有些怕,不想跟她玩下去。他想,我在這兒傻坐著,叫什麽事啊?!我參加婚介所的動機不純,陸露照樣沒有誠意,也許,她是太孤獨了?

郝運來等呀等呀,等著一個機會多說兩句,陸露沒有給他機會,還在滔滔不絕。等她喝過第三杯茶,第四杯輪空的時段,郝運來開口說,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不要相信任何一個男的,你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陸露沒料到他居然這麽說,可能,沒有哪個男人對她講過類似的話。她嘎然而止。

郝運來沒有討好她的必要,就算是她答應上床,絮絮道來的隻會是同樣的故事,他怕自己受不了。

到頭來,陸露隻喝了茶,沒有吃任何東西,照樣臉蛋透紅,毫無饑色。她自己可能忘了,付賬的時候,她沒有要求按AA製,兩人分擔餐費,微笑地看著郝運來掏錢。

他告訴南希,他跟陸露合不來,可不可以換下一個?

南希說,可以呀。陸露漂亮是漂亮,跟人交流的確有問題。安排你們兩個見麵,是你的條件這麽好,她多少會改變一些。

要不要真的見第二個,郝運來有些猶豫。憑這一次短兵相接,他想,婚介所這種地方,精英男不會去,精英女更不會,半道兒早給人截了。下麵要見的會員,十有八九差不多,不是這裏殘了,就是那裏缺了。見過一次陸露,知道婚介所是怎麽一回事,好奇心滿足了,親身經曆一次足夠。

南希比他上心,鼓勵道,你們這個年齡談對象,就跟買房子一樣,不看個七幢八幢,買了會覺得吃虧。你交了會費,時間充裕,再看看嘛。

郝運來勉強答應,暗下決心,就這一次,再不行,咱不玩了。還要想豔遇的話,另外找門子,還怕沒機會? 

7 

跟邱萊麗見麵,約在一家泰餐館。

這次是邱萊麗先到。郝運來踏入餐館,舉目四望的時候,他看到一張笑臉。就是她!

邱萊麗本人比照片顯得活潑,一對酒窩,位置不對稱,笑起來,透出真誠。據南希介紹,她填的行業是"服務業",具體哪個服務業不清楚。郝運來不解地望著南希,南希讀懂了個中疑問,十分肯定地說,是上得了台麵的行業,你可不要亂猜。我這個婚介所開了二十幾年,前前後後出了多少競爭的,中間倒了多少家。我看人不準,你跟我說說,誰看的準?

點菜的時候,邱萊麗加點了一盤帶三個辣椒標誌的菜,郝運來問她,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吃辣的?

邱萊麗說,給你點的,你老家不是吃辣椒的嗎?

這麽善解人意,邱萊麗一下就獲得郝運來的好感。郝運來情緒上來,問邱萊麗,要不要喝酒?

邱萊麗點點頭。

郝運來問,喝什麽酒?

邱萊麗說,你喝什麽,我就喝什麽。

邱萊麗是山東人,有齊魯之氣。郝運來說,那我們來白的?

邱萊麗說,白的就白的。

郝運來問,你不怕開車?

邱萊麗說,我挺擔心你哩。

這一個來回,瞬間拉近了兩個人的距離。

郝運來叫招待過來,招待說,這家餐館沒有烈酒牌,隻能賣啤酒。郝運來點了兩大瓶泰國啤酒。

他們幹了一杯,相視一笑。

邱萊麗問,你叫郝運來,真有意思,碰過好運嗎?

郝運來說,嗯,還在等呢。你的名字有什麽說道?

邱萊麗說,我是山東萊陽人,那兒產萊陽梨,秋天出的最捧。我爸是農業局的領導,給我取這麽個名字,愛鄉唄。

郝運來問,那你的運氣呢?

她笑了,兩顆酒窩綻放。她說,不好,一直不好。在中國不好,到美國也不好,想請高人指點一下,問問將來怎麽樣。

她的眼睛看著他,似在掂量,郝運來算不算高人一個。

郝運來小心地問,人的運氣有好有壞,你太悲觀了吧?

邱萊麗搖搖頭,說,我是北方人的麵孔,南方人的性格,特別專情,特別容易掉坑裏,累啊。

郝運來無語。

她說,南希姐姐介紹說,你厚道老實,事業有成,很可靠,值得交往。

郝運來無語。他產生了很不愉快的聯想。他想起讀大學時讀過的一篇日本小說,具體細節不太記得,題目叫《敦厚的詐騙犯》。他得出的結論是,最壞的騙子是長相敦厚的人,殺人不見血。

熱騰騰的菜一次出齊,擺了滿滿一桌。就著啤酒,他們聊開了,談到了各自的家庭。邱萊麗有個女兒,是跟中國的丈夫生的。這個“拖油瓶”,很爭氣,學校表現樣樣出色。她的中國丈夫愛喝酒,喝了就醉,醉了就動粗。她過不下去,離了婚,隻要女兒,不爭財產。離異後,又談了幾次對象,都不順利,對中國男人死了心,對中國死了心。女兒教會她上網,她教會自己國際交友,鎖定了一個舊金山的白人和一個住洛杉磯的華人。白人長得帥極了,他們交往兩個月,那個人飛到中國,見到她媽媽就下跪,大聲叫媽媽。到卡拉OK,他能完整地唱粵語的《千千闕歌》。他的表現令人眼花繚亂,她的親友團給迷得神魂顛倒。她對洛杉磯的華人感覺也不錯,就是嫌他年齡大一些。最後關頭,她媽媽給她拿了個主意,既然要嫁出國,當然嫁個正宗洋人。

聽到這裏,郝運來知道,下麵的結局肯定不好。

她說,我們母女下了飛機,坐著他的破車開了一個多小時,根本不是舊金山,連小鎮都不算。我們進了他的公寓,雖然清掃過,裏麵的酒精味跑不掉。我整個透心涼。逃得了中國,逃不了命!

郝運來實在不想再聽一個怨婦的故事,可他不忍心打斷她。

邱萊麗主動舉杯,說,今天是高興的日子,不說這些。我不怪他,怪自己。我對得起他。在正式離婚之前,我不跟別人約會,不提前找後路。哎呀,又說這些。不說!反正我熬過來了。

郝運來說,熬出來比一切都好。

他們碰了杯。

杯盞交錯間,邱萊麗自然地為他夾菜。郝運來心頭一暖。同時,一種不安接踵而至。自己真要玩弄這樣的女人嗎?

她問,你怎麽離了?

郝運來幾乎忘了自己的角色,差點說,誰說我離了?

見他難堪無比狀,邱萊麗以為他一定有悲慘的故事,理解地說,你不必回答。怨我開壞了頭,南希一再交待過,我們這號人,都是過來人,約會隻談現在,最好談未來,少談不談過去。

郝運來臉上的難堪並沒有消退。他傷害了老婆,傷害得不淺。

她漸有醉意,麵頰桃紅,眼睛發亮,話越講越多。她說,我現在身心疲憊,需要一個安定的港灣。我二度受傷,不能再嫁人在家心不在家的男人。我這個年紀,不想慢慢來。要是那樣,我還不如留在中國。經曆這麽多,我現實得很,找對象,條件差不多就行,行的話,咱們就快一點。我的理想是做個小生意,像冰果店,禮品店。你說,我講的對不對?

            郝運來想想,該表個態。他像擠牙膏一樣,惜字如金地說,很有道理。

            吃好飯,兩人四目交匯,又躲閃開來。郝運來想,要是提出去她家坐坐,不知道她會不會答應?要是她答應了呢?

想到此,他的腿肚子發軟。

邱萊麗看他沒有什麽表示,將腿上的餐巾整齊地疊好,說,我該回去了。

郝運來說,那,就這樣吧。

郝運來結賬,邱萊麗一邊微笑著,沒有分擔的意思。

他們倆同時站起身,往門前走。邱萊麗問,你身上的衣服是名牌吧?很貴吧?

郝運來上下打量自己,自得地點點頭。

邱萊麗說,貴是貴,跟你不太配。

郝運來不爽,哪裏不配?

邱萊麗說,不是說你穿得不好看,好看。不過,我們都上年紀了,生活最好簡單一點,量力而行,衣服呀,鞋子呀,耐穿就好,省下的錢過日子。

郝運來悶聲點頭。

他送她上車,問她住哪兒?

她的手隨意一指,答道,那兒。

郝運來問,要我送嗎?

她說,不用,我行。

她發動車,排氣管突突排出黑煙,車像得了感冒,一驚一咋的,半天才上路。

不知道為什麽,從邱萊麗的身上,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幾個月前,還沒有中彩票時的自己。這麽滄桑的女人,對生活的期望不可能太高。她要是看上自己,自己隻是想玩玩,這不是讓她又受騙嗎?他郝運來是什麽玩意兒,當起騙人感情的惡棍?

回家的路上,他下決心,跟邱萊麗斷了,跟“人生處處有春天”斷了,要想玩女人,去玩那些想奉陪的女人,不可以玩真心期盼的女人。

車還在路上,他收到邱萊麗的短信:知道嗎,你是一個不錯的人。

他扣了手機,發出一聲歎息。

以前,他喜歡跟著人罵有錢人,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是有兩個臭錢嗎?時過境遷,他郝運來懷裏揣了幾把臭錢,不照樣想囂張,像玩玩世界嗎?他的錢來得太猛,來得太多,自己還暈乎乎不知東西南北,怎麽可以拉上一個無辜的女人胡來?

上床睡覺前,他思前想後,還是給她打了個電話,問,還好嗎?

她壓低聲音說,還好。我不能大聲講話,我女兒在寫作業。我們聯係用短信吧?

郝運來隻好說,行吧。

幾分鍾後,她發過來她女兒的照片。仔細看,她女兒跟她像是一個模子敲出來的。短信是:丫頭向你問好!我跟她說了,媽今天會了一個好人。

他回短信:她很可愛,招人喜歡,跟你一樣一樣。不用回,晚安。

他閉了手機。梳洗完畢,他鑽入如巨艇一般的大床,輾轉反側。他痛下決心,不能弄下去,弄下去會傷人。

往後幾天,邱萊麗不斷發短信,時不時捎上幾張照片,有淑女照,也有清涼照,郝運來一一看過,一咬牙,全部刪掉。南希來電話,問他最近怎麽一回事?他說,婚姻大事,容不得馬虎,他得多想想。南希說,人家急,證明看上你了,你不能玩人家呀。

他知道,再這麽含糊下去,逮誰誰罵他。他告訴南希,他自己找到人了,要求婚介所摘他的牌子。

憑感覺,他可以想象話筒那頭南希氣得變形的臉。他像是怕被灼傷,將話筒拉遠。南希沒有咆哮。她沉默好久,電話啪地掛斷。

邱萊麗再也沒有聯絡。郝運來有些失落,又為自己慶幸。

一天,他去華人區辦事,順便買了幾罐台灣高山茶。出了茶店,看到隔壁有一家足浴店,想想自己最近睡眠不好,狀態不佳,泡個腳吧。

他走進去,萬萬沒有想到,邱萊麗端著一個木腳桶,正從裏間往外走。

他們對視一下,都僵住了。老板娘過來,問他洗不洗,要不要指定服務? 他不由自主地指著邱萊麗,說,就她。

他坐下來,邱萊麗蹲著,一直在忙碌,好像忙得沒有時間抬頭。她的額頭開始流汗,她抬起袖子擦,剛擦完,汗又出來,如同一口永不枯竭的水井。

他們沒有交談,跟他們有關的聲音,隻有水桶裏的濺水聲,在郝運來的耳朵裏,濺水聲挺響,挺刺耳。

剛落座的一個客人,用帶廣東口音的國語跟服務生閑扯。他放肆地問,你們這裏長得好看的人不多嘛。話是這麽說,他的眼睛卻瞄準邱萊麗。

服務生說,這種工作,年輕漂亮的來得少,長得好一些的,沒幾天就被人帶走。

客人問,帶走?

服務生說,嫁人唄,做小唄。

客人撩一眼邱萊麗,問服務生,你怎麽還留著?

一直不吭氣的邱萊麗說,不是天下的女人都一個德行。

洗好,郝運來小心翼翼地說,謝謝你。

邱萊麗像不認識他,站起身,端起木桶,萬難地憋出一句,歡迎再來。然後,轉身就走。

郝運來出了足浴店,坐在自己的車裏麵,百感交集。他覺得,他對不住邱萊麗,覺得自己在她那狼狽的人生中踩了她一腳。她沒招惹他,他卻重重傷了她。郝運來,你算老幾呀?

他正要發動汽車,看到邱萊麗出來,急急拉開自己的車門。這一次,她的車倒爭氣,轟地一下就啟動。郝運來跟著啟動。

他跟著她,過了幾個路燈,左拐,再右拐,進入一片公寓區。郝運來發現,這個地方跟他原來住的公寓非常相像。他知道,公寓樓蓋來蓋去,變不出多少花樣,也用不著變花樣。可是,這兩個地方也太像點兒了。

現在是上班時間,路邊到處留有停車空位。邱萊麗在前頭停車,郝運來隔一段距離停住,看到邱萊麗蹬蹬蹬地上二樓,進了門。她房間的位置,跟郝運來原來的公寓房間一樣。

他調轉車頭,駛出路口,看到對過有一處小型商場。他像飆車一樣橫衝過去。

正巧,裏麵有一家花店。他走進去,轉了一圈,指著個頭最大花色最全的那束。店東說,我給你再處理一下,會更好看。

郝運來說,不用。

他敲開門,邱萊麗看到他手中的鮮花,麵色表情由驚訝,到喜悅,將他讓進門。

她忙著泡茶。他坐下來,發現裏麵收拾得整整齊齊。茶幾的一角擺了一疊折價廣告,上麵布滿手寫的字跡。客廳的幾件家具,包括他坐的沙發,都是舊的,腳下的地板滿布斑痕。最引人注目的,是靠牆的一張紅色搖椅,前麵擺了墊腳沙發,椅背墊了繡花的緞帶,邊上的小桌上擺了一本深褐色的聖經。

喝了幾口茶,郝運來問,你不上班了?

她說,我回來,想改一下履曆。我想找別的工作,洗腳太累,還受氣。

他低頭看著茶杯,隨意說,寫履曆,我倒是有一些經驗。

她眼睛一亮,說,真的。你給我看看。

郝運來自在起來,說,那我們開始工作吧?

她站起身,說,跟我來,東西在廚房。

她的廚房很小,餐桌不大,卻占據了大半的空間。椅子離電爐台很近。他擔心,她做飯的時候,一轉身,會不小心撞到身後的餐桌。

她在餐桌上架了一台電腦,周圍攤了幾張紙。她打開文檔,讓郝運來看她寫的履曆。

她解釋說,是中文寫的,女兒幫不上忙。我的英文不夠好,工作隻能在華人圈圈裏找,選擇餘地小。

郝運來發現,她的履曆問題不少。幸好,他曾經不斷找工作,到圖書館借書參考,積累了相當的經驗,幫她修改心裏有底。

他說,那我就不客氣了。我再給你加上英文,好看一些,這部分讓你女兒把關。

她說,你直接改,改好了打印出來,我再仔細看,跟你商量。我不打攪你了。

她拿出一卷帳單之類的東西,用計算器算起來。她一邊算,一邊埋怨自己說,真討厭,算算就錯,算算就錯。她歎息搖頭,有時還手捂著臉,用力搓額頭。郝運來被她幹擾得夠嗆,忍不住說,這些東西一定要現在弄嗎?

她說,那倒不是。我是給自己找事做,要不我盯著你,你受到了嗎?

郝運來苦笑了一下,說,要不,你給我們做點吃的?本來我要請你出去吃飯,現在看來,時間不夠用,我爭取在這裏弄完。

她高興地一拍手,說,好呀。你要吃什麽?做吃的,你可是找對人了。

他說,隨便,麵,粉,飯,都行,能吃飽就好。

她利索地收好她手頭的東西,站起身,說,我給你做台灣的蚵仔麵線,跟一個台南的朋友學的,方便好吃。

她在爐台忙碌,利索勁兒,跟剛才算賬的艱辛判若兩人。她嘴裏哼著曲子,起伏有致,像是哪首流行曲,有些耳熟。

一會兒,郝運來聞到誘人的香味。他抬頭看她,她的身子有幾次差一點擦到餐桌,可是她的臀部像長了眼睛,就是沒有擦到。

他們吃著麵線,簡單地交談了一下。郝運來不想在這裏呆太久,盡量少說話。她笑吟吟的,時不時看他吃飯,問她做的好不好吃。郝運來的內心難免波動,嘴裏說,太好吃了,外麵的台灣小吃比不上。

她說,除了上班,做吃的是我的最愛。

吃好,她收拾碗筷,郝運來加緊完工。不一會兒,他定稿,將文件打印出來。她讀稿的時候,先是一臉肅穆,然後綻出笑意,她說,寫得真好,真不敢相信,你是在說我。

我說,我要是老板,看都不用看,立刻請你上班。

她將報告貼在胸前,說,哪裏有這麽好的運氣?上帝保佑,給我一個工作,不要太辛苦,可以正常時間上下班,我會非常非常滿足。

望著她充滿憧憬的神情,郝運來說,來美國,我們都不容易。慢慢會好起來的。

郝運來站起身,說,下回再請你吃飯,我還有事,得先回去。

她沒有跟著站起來,突然冒出一句,你的耳洞好久沒有挖吧?

他不由自主地掏了一下耳窩,說,不記得,有一段時間吧。

她說,我幫你掏掏。她拉住郝運來的手,說,我們去陽台,那裏有皮墊,很方便。

郝運來當然想留下,當然想延續他們的故事,可是,上次他發過誓,不要繼續交往。他想,隻要不再接近,自然就沒有機會作案,日後自然會淡漠下去。

她看到郝運來的猶豫,說,我實在看不下去,幫你掏一下,很快,不會拉住你不放。

郝運來跟著她上了陽台,在一張橄欖綠的大墊子上躺下。這時,微風乍起,輕拂麵頰,他舒心地閉上眼。

她說,放心,我會很小心的。

她拉起郝運來的一支手,輕聲地說,你看你的手,細皮嫩肉的,一看就是沒有吃過苦,生活無慮的人。

郝運來不自在地幹咳了一聲,說,你看錯了。我是大陸最困難的三年期間出生的,天生體質不好,六歲跟父母下放,什麽農活都做過,餓過肚子,一頓能吃一斤五兩米飯。

她噢了一聲。她是晚很多出生的人,聽不懂他的故事。

她一邊掏耳窩,一邊哼一首曲子。這首他在哪裏聽過,輕快俏麗,讓人激奮。聽著聽著,他們一起哼唱,唱了一遍又一遍,不知不覺,耳朵再不用掏了。

天色將晚,郝運來打開眼睛,看到邱萊麗深情地望著。她背著漸殘的日光,手捋了捋發梢,纖細的手指頭登時被映得晶瑩剔透。

郝運來的心怦然一動。

她說,你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麽嗎?

郝運來說,跟我想的一樣?

她的眼睛閃爍。她俯下身,抱住郝運來,說,我以為我可以戰勝自己,我做不到。

郝運來說,你在給我帶來麻煩呢。

她吻住他,說,怎麽會? 我覺得你才給我添麻煩。

他說,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

她的手解開他的褲襠,說,你的話好難懂。

郝運來按住她的手,認真地問,你確定嗎?

邱萊麗再次俯下身,眼睛緊逼過來。他們互相凝視許久。郝運來從來沒有讓自己這麽近,這麽久地看著一個女人,即使包括自己的老婆。真是懾人心魄。

他伸出手,探入她的衣衫,觸到她的乳房。她按住郝運來的手,說,我們進屋吧。

她的房間狹小,勉強容得下一張雙人床和單人坐的桌椅。她打開窗戶,外麵飄來幼童的嬉鬧聲。郝運來探究地看著她,她說,隔壁鄰居的小男孩。開窗戶透透空氣,你不要亂喊亂叫,嚇到小孩。

他們赤身相對。郝運來緊張得不行,覺得口幹,覺得想唱歌。邱萊麗躺著,手臂搭在額頭,閉著眼睛。他覺得自己要主動,一用力,身體一閃,掉下床。

邱萊麗慌忙起身,拉他一把。他的腦袋撞到她的大腿,她不由自主地叉開雙腿。郝運來老眼一亮,喊一聲,不要動。邱萊麗沒有動。

他舔了舔唇,低吟道:

 

暮色蒼茫看勁鬆

亂雲飛渡仍從容

天生一個……一個仙人洞

無限……那個……那個風光在險峰

 

她吃吃笑個不停。她說,等一等。她支起胳膊,低聲問郝運來,我們老家有個習俗,你想不想學?

郝運來爬上床,順勢躺下,問,難學嗎?

她俯首,張開嘴唇,慢慢吐出一柱唾液,含糊不清地說,如果一個男人接了一個女人的唾液,吞下肚,他們下輩子還有情緣。

這是哪門子習俗?他想說點什麽,嘴巴還是不自覺地張開,接到了她的唾液,咕咚一下吞咽下去。

她驚歎道,你真的吞下去了?她緊緊捏牢他的手,深怕他變卦似的。

郝運來像一個躺在病床上,麵對牙醫揮舞手術刀的病人。我能拒絕嗎?

……

事畢,她扯了一張攤子,蓋在他們身上。隔壁孩子也許玩疲倦了,不知什麽時候進了屋。此刻,周圍一片闃寂,他甚至聽得到她心髒跳動的怦怦聲。

她捏捏他的膀子,說,我們才見兩次麵,一下就……是不是太快了?

他低聲說,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不能等,等了就沒了。

剛才為激情焚燒,郝運來沒有太注意屋內的陳設。牆上貼了她女兒的照片,還有數十張獎狀。他湊近仔細看,都是含金量高的獎項。他懂,他兒子走過同樣的路。看來,她女兒真的很優秀。靠自己撫養這麽好的女兒,邱萊麗準是個好母親。

邱萊麗說,你知道真相了,我算卸下一塊大包袱。你願不願意交往下去,就看你。

他心裏抽緊。他不會交往下去,不能交往下去。他又將消失,不會再來。再糾纏下去,等待的隻有災難。

但是,他不想就這樣拍拍屁股走人,他想對邱萊麗做點什麽。

他問,一天到晚忙上班,忙帶小孩,你自己最想要什麽?

她說,小孩基本不用管。我自己嘛,換工作,中彩票。說完,她吃吃笑起來。

她說,好笑吧?我發神經呢。

郝運來沉默不語。

她想想,長舒一口氣,說,說正經的,我最想的,天天在想的,是把我女兒念大學的學費賺到手,存好了,等她想用的時候盡管用。我打聽過,讀私立的貴,我不敢想,能進好一點的公立大學,我會很滿足很滿足。我呀,我的全部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郝運來說,這個要求不高,不過分。

她搗一下他的胸部,說,你好大口氣,還不高?呃,你兒子的學費是怎麽解決的?

他胡亂應付過去。

她說,下次你來,我讓女兒見一見你。我保證,你對她會有好感,你們一定處得來。

郝運來知道他應該幹什麽。他要負責她女兒的大學費用,公立私立不管它。

他一個卑微小人,無能無德,上帝不計較,大大地關照他一回,賜給他一個驚喜,讓他徹底翻身。美國人要慶感恩節。他更有理由感一感恩,覺得應該回饋一下,給別人來一場驚喜,這個別人,就是眼前的邱萊麗。他覺得,她值得拿到這個驚喜,值得翻一翻身。

為什麽是她不是別人呢?他走到今天,當然要有自己的個性,錢是自己的,想給誰給誰,用得著跟誰商量?

隻要願意給,怎麽給是技術問題,以郝運來扭轉乾坤的大腦,這個難不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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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大班 回複 悄悄話 好看,繼續,要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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