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放不下的武器》上篇

(2014-10-28 14:08:03) 下一個

蔡永彪殺過人,不止一個。

他曾經是廣州軍區某師偵察兵,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1979217日正式開戰前,他所在的偵察小分隊乘著月黑風高,潛入敵後,悄悄地進村,開槍的不要,獲得價值很高的情報。他膽大心細,點子多,被戰友們稱做“小諸葛”。

戰鬥進入第二階段,我軍揮師南下,重兵圍困越北重鎮諒山,痛擊越軍,蔡永彪手持的衝鋒槍終於發出憤怒的吼聲,擊斃一個越南兵,擊斃一個越南百姓——他認為是民兵,評到了二等軍功。慶功會上,團長跟他碰過杯,誇他愛動腦子,是塊當兵的好材料。

他於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退伍,到老家的省手扶拖拉機廠做事,擔任廠保衛科幹部,可以攜槍,沒機會開槍。進入八十年代後期,祖國的東西南北線皆無戰事,上下一心搞經濟,搞得到處鶯歌燕舞。我軍軍費逐年增加,軍力倍長,他評估了國際國內大勢,得出結論,咱這輩子中國不會再打仗, 這輩子自己不會再殺人。

想不到,他得破殺戒,地點遠在美國。

他跟妻子依親移民美國。在廣州領館麵試,簽證官見他服過兵役,問在哪裏當兵。那時候,辦美國的簽證可不容易,形形色色的高手指點過他,要從領館排隊進去,站著出來,切記:沉默是金,萬萬不可多嘴。

簽證官這麽問他,哪裏可以沉默?

他老實交待參加過越戰。簽證官大感興趣,說他的哥哥68年被征入伍,從泰國坐直升機進越南,上戰場的第一天就陣亡。蔡永彪說,我的戰友,也有第一天就陣亡的。簽證官說,我們對付過一個共同的敵人,美國大敗,你們呢?

蔡永彪不好回答。

我們的報紙上說,我軍如何了得,凱旋在子夜。他位卑人輕,掌握不到戰爭全貌,他知道的是,他的偵察班,十二個人出征,回來的隻有六個。戰死沙場的六個,都是親兄弟一般的戰友,冬去春來,長眠地下。對他們,大捷又如何?

他回答,打仗會死人,打仗不好。簽證官說,你還不到35 ,成了美國僑民,要向當局登記,一旦開戰,要做好被征入伍。

他想,到美國還有機會當兵?幫美國人打仗?這算什麽事?他沉默不語,簽證官伸出手,熱情地說,歡迎你移民美國。

他的簽證經曆,聽者沒有一個相信的。

他們選在洛杉磯地區安家。他們先住公寓樓,妻子找到看護老人的工作,他從四處打零工開始,慢慢地專注於幫住戶小修小補,成了Handyman。他手巧,工錢不宰人,幹活埋頭苦幹,不多講閑話。不久,他的口碑建立起來,隻要想做,總有活兒等著。

兩口子早出晚歸,辛苦,踏實。妻子是個難得的賢妻,每個月底清理好家中財務,喜歡問蔡永彪,這個月還不錯,該存的錢存了,給你買一樣東西吧?他搖頭,說,我好好的,不缺吃,不缺穿,還要買什麽?

一次,妻子說,換一副皮帶吧?從國內帶過來,一直係,快磨斷了。他又搖頭。妻子說,要不,換一雙皮鞋?中檔的總可以吧?他說,我是打工仔,穿那麽正規幹啥?

妻子記在心裏,聖誕節的時候,皮帶皮鞋兩樣東西一起買,還拉他到照相館拍了正式夫妻照。妻子說,我的老公要才有才要貌有貌,隨便打扮打扮,瞧瞧,多帥呀!

蔡永彪想說,你老公要才沒才要貌沒貌,怎麽打扮也白搭,多沒樣子呀!

妻子一片好心,他的心底暖暖的。

一年之後,妻子生了一個胖小子,跟蔡永彪長得極像。將母子從醫院接回家的那天晚上,蔡永彪暗地發了個誓:他要讓妻兒過上體麵的生活,再苦再累都不怕。

他報名選修社區學院的英文課,勤奮讀書,風雨無阻。英文過關後,他參加加州建築商執照的考試,先後考三次,終於過關。

妻子辭了工,一心帶兒子。後來,她經公寓鄰居引薦,周日開始上教堂。妻子去,他不反對,自己去,他認為心靈修煉還不到時候。

在教會,妻子的人緣極好,他們的兒子也是兄弟姊妹們的寶貝,人見人愛,小臉蛋老是被人摸,摸得妻子擔心,怕兒子麵部感染。

得知蔡永彪考到了建築商執照,教會的人紛紛向他祝賀,其中一位,唐將軍,給了他第一單生意,在後院加蓋一間健身房。

唐將軍祖籍廣東梅縣,客家人,解放戰爭末期,隨戰敗的老蔣退到台灣,一直在國民黨空軍服役,官拜中將,是國軍。蔡永彪當過解放軍的偵察兵,屬共軍。風雲際會,他們在美國相遇,十分投緣,用唐將軍的話說,這是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蔡永彪誇他是儒將,他謙虛道,別說客氣話。老蔣的軍官開口都能講幾句唐詩宋詞,留德留日的將官一大把,洋文說得比鳥兒都溜, 結果呢,兵敗如山倒,給大字不識幾個的共軍打敗,吃了有文化的大虧。

蔡永彪想想,真是那回事兒。

唐將軍說,移民美國,我們還是外人,身份上,感覺上,起碼要給自己降三級。

蔡永彪說,你是將軍,降三級還是我的上級。

唐將軍說,降三級,就是將軍,校官,尉官都拿掉,降成士官。

蔡永彪說,照你的降法,我得打地洞,潛海底。

唐將軍家的房子氣派,接近豪宅。熟悉之後,蔡永彪問將軍,你的房子貴得很,誰給買的?將軍說,當然是我自己。蔡永彪有點不信,說,我知道你是將軍,退下來,待遇不錯。可是,台灣的錢小,美國的房子貴呀。將軍半開玩笑說,國軍腐敗,我難獨善其身。所以,我們打不過共軍。

蔡永彪將信不信。

唐將軍說,開玩笑的啦。我到台灣,二十剛出頭,軍階低,娶不上老婆。幾年過後,我晉升少校,好心人在基地附近,給我介紹了一個本省籍的女孩。她家是地主,有好多地。嫁給我,當時她算交了好運。我吃官飯,空軍是老蔣的寶貝疙瘩,是有身價的人。台灣經濟起飛,她家的地被國家征用,賺得錢淹腳。我呢,算交了晚運。

房子雖大,唐將軍跟太太單獨住,女兒和女婿住同一個城市,有自己的房子。蔡永彪見過他女兒幾麵。她細細長長,氣色不佳,對二老特好,一來就是幫忙打掃,關照老人的起居。跟將軍的女婿,蔡永彪打過一次照麵,隻看到側影。他恰好在後院做工,女婿進後院,跟唐將軍講了幾分鍾的話。他好像對蔡永彪不屑一顧,始終沒有正麵瞧他一眼。

女婿長得英俊,說話溫和,對將軍客氣過頭,不像是一家人。將軍看他的目光,缺乏慈愛,不太耐煩。蔡永彪對女婿的印象不好,覺得他陰柔有餘,陽剛不足。

完工之後,蔡永彪跟唐將軍保持聯絡,有機會就一起泡個台灣高山茶,天南地北地聊,最喜歡的話題,是軍旅生活,是國共兩黨的是是非非。他們都超脫,對曆史有清醒客觀的看法,不至於為兩黨的糾葛爭個臉紅脖子粗。將軍特別關心大陸,喜歡交大陸來的朋友,跟大陸人交流,熟練使用大陸的語言,用他的話說,他的廣東國語快變成大陸國語了。

唐將軍有個軍界的老朋友來洛杉磯玩,他介紹給蔡永彪,三人相談甚歡。老朋友說,好久沒有機會摸槍,手癢癢的,問唐將軍,附近有沒有實彈射擊場? 唐將軍說有,開車不到十五分鍾。

三人結伴去,租了小口徑的手槍,買了子彈。多少年過去了,蔡永彪重新摸槍,感到十分親切。當偵察兵,要學會用各種武器,站著能打,趴著能打,跑動中能打,他的槍法練得奇準。

現在,他戴起耳罩和保護鏡框,雙手握槍,顆顆子彈出膛,顆顆擊中靶心。耳畔響起的,是越北的陣陣槍炮聲。如果有人問他,此時有何感想?他會說,像聽好聽的音樂。玩過武器,輕易放不下。

兩位老人十分欽佩,誇他是個天生的軍人,天生的好槍手。

蔡永彪聽了,不往心裏去。玩玩可以,可別真的動槍。他以為,美國是個穩定的國度,自己隻要努力,隻要不觸法,按部就班,日子隻會越過越好。

他想錯了。

兒子開始呀呀學步,妻子在家閑不住,說要練開車,等兒子入托之後,她還要出去工作,起碼打個半工。蔡永彪反對,說,我做就行了,養你們養得起。妻子不聽,說,我工作慣了,在家會憋死的。

蔡永彪沒法子,再買一輛二手車,陪妻子練車,考駕照。

妻子考上駕照,帶著兒子遛彎。先是在附近轉,然後開往華人聚集的朋友家。蔡永彪一再說,就在馬路上開,別上高速。上高速的話,還是我來。

妻子上了高速,帶著兒子經過十號高速公路。他們遭遇車禍,當天母子身亡。肇事者逃逸。兩個好心的證人留下來,一直等到警察。據其中一個講,肇事者是一對男女,開車的不是喝過酒就是吸過毒,車開得搖搖晃晃,車速飛快,頻繁換道,估計時速超過90 英裏。十號公路的車限速隻有65英裏。

蔡永彪是獨生子,父母在他幼時雙亡,他被寄養在大伯家,受夠了寄人籬下的氣。當兵的時候,軍營就是他的家,要不是沒有軍校文憑,無法提撥當軍官,他願意一輩子呆在部隊。他結婚生子,妻子和兒子成了他全部的希望。

妻兒雙雙走了,走得那麽淒慘,他心靈遭受的打擊真的描述不出來。

打能記事,他隻哭過兩次。頭一次,他大伯托人,把他的年齡改大一歲半,讓他報名參軍。得知部隊收他,蔡永彪借了鄰居的自行車,在小城裏窮轉悠,一路笑,一路哭。比他還高興的大伯怪他,說,大喜的日子,哭成這樣,還當自己是出壯丁呀?

這次,母子說走就走,丟下他一人。他開車到海邊,坐在杭廷頓海灘,對著洶湧的太平洋,一個人哭了很久。他甚至起了幹脆投入進去,結束自己生命的念頭。轉而一想,要不要把那對狗男女收拾掉?他無法行動。那對男女逃之夭夭,到哪裏找?

教會的兄弟姊妹給了他慷慨的精神支援,陪他度過最傷心的日子。唐將軍幾次來他住的公寓,問寒問暖。一次,唐將軍小心地問,你還是上我們教會吧?多少有幫助。

蔡永彪還帶著情緒,說,太晚了。他們不在,我無所求。我自己將來怎樣,無所謂。

唐將軍不再提起入教會的事。

蔡永彪決定搬家。在洛杉磯的東南角買了一幢小房子。妻兒走之前,他們已經存夠了首付的錢,兩人開始看房子,還沒來得及選定城市。他將所有的舊家具處理掉,母子的照片等等物品統統燒掉。他不願意睹物傷心。他想斬斷與教會的所有聯絡,想來想去,還是給唐將軍留了新電話。對唐將軍,他有父輩般的尊敬。

他們通過幾次電話。唐將軍說要過來拜訪,他說,不用不用,有空,我去看望你。

他們的聯係慢慢中斷。

蔡永彪加大了工作量,周日都難得休息。受妻兒過世的影響,他做工的動力不足,時常出錯,一個憤怒的客人威脅要到州政府告他,吊銷他的執照。他猛然驚醒,覺得不能再接建新屋加樓層的大工程,重新做Handyman,賺小錢,細水長流。

忙活了一段時間,他自問,既然要活下去,不能把自己當機器,還得做點別的。

他抽出時間,到學區辦的成人學校學電腦。老師是個印度人,口音重,語速快,一堂課下來,不知所雲。正好,同學中有個羅馬尼亞人,來美前是電腦工程師,念成人學校是想考微軟的證書。他成了蔡永彪真正的老師。蔡永彪學會熟練操作電腦,還學到幾招黑客的功夫。羅馬尼亞人說,他的祖國是世界上最大的黑客生產國,高手如雲,得以發財的人數不勝數。蔡永彪問他,那你為什麽不照著做呢?他說,頂級高手還是在美國。我得先了解清楚再說。

羅馬尼亞人教他網上釣魚,釣到秘碼後侵入別人的電腦,從中獲取信息。如此容易,如此具攻擊力,他為此激動了好幾天。自己沒有讀過正規大學,謀生靠的是一雙永遠洗不幹淨的手,有羅馬尼亞朋友帶入門,一躍成為掌握邪門技術的一員。

後來,羅馬尼亞人找到一家好公司,勸他別在網上釣魚了,不然,良心上過不去。蔡永彪想想也對,決心做一個規規矩矩的網民。羅馬尼亞人承諾,說以後蔡永彪有需要,比如弄一個十足的惡棍,他可以幫忙。他自己天天戰鬥在網路技術最前沿,沒有什麽難得住他。

再有時間,蔡永彪上本地的一個實彈練習場。打過幾次,他覺得靶子長得太中性,缺乏激勵性。他腦中掠過一些影像,讓它們當靶心如何?他搖搖頭,覺得沒意思。不料,將他妻兒殺害的肇事者躍入腦海。他從來沒有見過他們,他們的影像模糊,隻有大致的人的輪廓。他的手突地增力,眼睛如穿孔般的敏銳,子彈飛出,帶著仇恨。

恨不好,恨太久不好。道理他懂。他無法原諒那對男女,一對殺害無辜的男女。 

一天,記得是個禮拜六,快中午的時候,是他出工的日子。做到半途,他想起忘記從家裏帶一份報價單。頭天晚上,他拿到餐桌上看,為第二天見客人做準備。

拿到報價單,正要出門,家裏的電話鈴響,差點驚他一跳。他平時用手機,裝了座機,幾乎沒用過,知道座機號碼的人很少。電話鈴響,對他,是稀罕的事情。

電話是唐將軍打來的。久未聯絡,老人找他,他不太好意思,主動說,我一直想跟你聯絡,想去看望你老人家。

唐將軍說,不要客氣。然後,他講起他女兒自殺的噩耗。

蔡永彪有幾秒鍾講不出話來。一個活生生的熟人死了,而且是用那種方式,怎麽聽,不像是真的。他問,葬禮安排在什麽時候?我一定參加。

唐將軍說,謝謝。不用來。兩個禮拜前已經辦過了。

他們沉默了幾秒鍾。

蔡永彪小聲地問,為什麽?

唐將軍簡潔地說,被我女婿逼得。

這話怎講?蔡永彪不好追問。唐將軍主動講來。

唐將軍的女兒是台北著名女子中學畢業的,來美國念大學,快畢業的時候,認識現在的丈夫。丈夫比她小好幾歲,對她窮追不舍,追回到台灣。將軍不喜歡他,覺得他長得太俊俏,說話不痛快,將來未必牢靠。將軍的太太對他有好感,覺得女兒不傻,吃得住他。家裏一共三個人,母女同心,就他一人反對,他拗不過,隻好點頭讚成。女兒缺心眼,把這些事講給女婿聽,兩個男人從此有心結。在將軍麵前,女婿還是客客氣氣,骨子裏,又怕又恨。

女兒先在美國定居,拿到公民後,給二老辦身份。女兒女婿表示願意跟老人一起住,唐將軍不聽,堅持分開住,大家都有各自的空間。

女兒靠台灣家族的財力,在南加州的橙縣開了一家工廠,規模不小,賺錢不是問題。女婿在公司掛了個公司副總裁的頭銜,基本上是拿薪水不幹正事。唐將軍很不以為然,女兒覺得沒什麽,一家人何必計較太多?

一年前的一段時間,唐將軍發覺女兒不太對勁,情緒低落,常常走神。他問起原因,女兒推說,不是昨夜沒睡好,就是工作有壓力。幾次三番,唐將軍來硬的,說,你知道你老爸是當兵出身,見不得吞吞吐吐的事,你有事瞞著我。你要是不對我講實話,以後就不要來我這裏。女兒沒法子,講了真話。

女婿好色,好色到肆無忌憚的地步,見人就動手動腳,工廠已經有好幾個女工向上抱怨。女兒叫女婿住手,女婿矢口否認,他們為此吵過。

工廠生意好,要擴張,選在墨西哥開分號,女兒決定讓丈夫過去,讓他做做實事,借此反省自己。女婿高興得什麽似的,樂顛顛跑去上任。女婿不是蠢蛋,能力還是有,在他監督之下,墨西哥的生意眼見著有起色。女兒高興,覺得自己的決定正確,對工廠有利,對自己的婚姻有利。

想不到,女婿的好色改不掉,還闖了大禍。他試圖調戲一個當地女工,被女工堅拒,晚上出門散步時,被帶尼龍頭套的兩個男子痛扁,差點丟掉小命。破了臉相的女婿跑回美國,向女兒招認,請求女兒出錢,給他配武裝保鏢。女兒氣極,想徹底甩掉這個男人。女婿苦苦哀求,女兒心軟,答應給他最後一次機會,條件是,他必須寫一份保證書,在律師麵前簽字畫押,保證不碰別的女性,如違反,他要付法律責任。女婿一口答應。

女兒保持強硬,跟律師見麵的時候,主動要唐將軍陪同,增加對女婿的威懾力。

正式見律師之前,唐將軍留了一個心眼,請教過律師,這樣的保證書法律上能不能成立?律師坦率地說,很難,難在界定“碰女性”,難在執行。當然,如果女婿行為出格,觸發法律,保證書用不上,法律自會發落。

唐將軍想告訴女兒,讓她別花冤枉錢。可是,女兒想保住婚姻,除了此招,還能有別的什麽法子?就當是威懾,就當是農家趕鳥的稻草人,擋掉幾隻算幾隻吧。

當著眾人麵,女婿簽保證書,內心也許感到屈辱,他的臉上,卻是莫名其妙的傻笑。簽過一份,居然問,就一份?唐將軍心裏氣得癢癢的,手裏有槍的話,不扳槍機,至少捶他一槍托。再看女兒,女兒埋頭,不敢看人,像是自己做過虧心事。

說到這裏,唐將軍停下來,久久不語。無須猜,那個女婿沒有住手。

這時,話筒那頭傳來急救車笛聲,由遠而近,呼嘯而去。蔡永彪覺得不太對頭,問,你是在家裏給我打電話嗎?

唐將軍說,不是,我打公用電話。

公用電話?打這麽長?

唐將軍說,聽我講完吧。我帶了一大把硬幣,夠用。

女婿回到墨西哥,不敢再對女工動手動腳,卻跟一個工廠外派的女會計搞上了。東窗事發時,將軍的女兒剛做過第三次人工流產,還在痛苦的康複中。女兒很想生孩子,身體結構不理想,懷得上孕,保不住胎。女婿不高興,說自己是三代單傳,不能就這樣斷了血脈。女兒覺得內疚,在男女問題上,多少讓著女婿。讓女婿簽保證書是她最後一招,女婿不理睬,反而走得更遠,讓會計懷了孕。

會計的老公是橙縣工廠的老臣,技術一等一,當即辭職,揚言要把工廠弄垮。唐將軍的女兒無論如何想不通,從三樓廠房的樓頂跳下,徹底告別世界。

唐將軍沒在跟前,講述女兒的不幸,語氣不激烈,蔡永彪還是聽得出老人的悲慟,讓人心底發寒的悲慟。

唐將軍說,如果隻是我女兒,我想就算了。她一直有男生追,一個都看不上,偏偏看上他,不顧我反對。我覺得,這是她的命。命不好,怪誰?

蔡永彪想起自己的妻兒。他們那末早就告別世界,告別的方式那麽悲慘,難道也是命?怪不得誰?

唐將軍接著說,我女兒走了,我女婿得到了一切:他們在橙縣的房子,在佛羅裏達的度假屋,女兒的工廠,加起來的錢,幾輩子用不完。女兒生前做了信托,就是這麽安排的。我不怪她。還是那句話,這是她的命。再說,財產都是老人傳給晚輩的,哪有晚輩傳給老人的?我不缺錢,我跟老婆是風燭殘年,我們要女兒的錢女兒的東西幹什麽?

蔡永彪手中的話筒跟著抖動。

他小心地問,你女……那個男人現在在幹什麽?

唐將軍說,過神仙一樣的日子!他甩掉了那個女會計,解雇了廠裏的老員工,現在跟馬來西亞的一個小女生拍拖。有事找我,自己不出麵,讓他的律師出麵,好像辦案子。

這個男人太囂張。這個男人說到底,是壞事做絕,下場不一定悲慘的人。世界上就有這樣的人,而且不是太少。想到這裏,蔡永彪同樣感到悲哀。

唐將軍說,哦,旁邊的人等很久了。我要掛了,下次再打吧。

蔡永彪趕忙說,下次我打給你。你家裏的電話沒變吧?

唐將軍說,還是我打給你,這樣方便。就這麽說定。

他的語氣近似命令,不容抗辯。他是將軍,霸氣永在吧。

公用電話怎麽會比座機方便?多花錢,通話質量還不好。

當天晚上,蔡永彪跪在後院的水泥地上,雙手緊扣,向在天國的妻子講起唐將軍家庭的不幸。將軍的女兒誇讚過妻子,說她是難得的賢妻,誇他好命。

他強忍住,沒有讓自己哭出來。他想念妻子,想念兒子,太想了!

唐將軍第二次來電話,如他所說,又是通過公用電話。這次,蔡永彪明白他為什麽這麽做。

唐將軍單刀直入,請他想辦法除掉女婿,並以軍人的血性擔保,事成之後,蔡永彪得到的酬報,兩輩子也賺不到。

為什麽請蔡永彪呢?

唐將軍解釋道,他本人年事已高,無力動刀動槍。即使能動,女婿斃命,他將是第一號嫌疑犯,擺脫不開警方的追緝。舊恨新仇,他無論如何咽不下惡氣,能做的,就是找槍手。他的好友,不乏能弄槍弄刀的人,信得過的,都和他差不多年齡。到市場上搜尋,是不是能找到是個問題。據他所知,可以幹的華人來不了,在美國混的華人槍手主要是逃犯,本身目標大,操守方麵又是一個問題。他能想到的可靠精幹的人,隻有蔡永彪。

唐將軍提到蔡永彪的經曆,蔡永彪的為人,蔡永彪的槍法,若是蔡永彪願意,女婿一定可以除掉。隻要計劃得當,執行得當,蔡永彪一定能全身而退。

蔡永彪的本能,是當場推掉。當殺手,如被抓獲,屬於死罪。自己好歹過著不錯的生活,對唐將軍的女婿雖然無半點好感,可是,置他於死地,而且由自己出麵,至於嗎?

為國當兵打仗,死得壯烈的話,可以評為烈士,可以當成英雄,為後人追思。為錢為利賣命,命沒了,換來的隻不過是老藤枯樹昏鴉。值得嗎?

唐將軍的話還沒有講完。他說,我是軍人,後來信了上帝,這麽做,主不會原諒我的。我想,不是主願意放過這些人間的畜生,是主太忙,總有顧不過來的時候。這時候,像我這樣的人應該怎麽辦呢?等吧,等著主發出天威? 我不能等。等到最後一天,那個人可能還是活得好好的。他不但傷了我女兒,還傷了別的女生,將來,有更多的女生受傷。我看不下去。我是老人,來日不多,整天想著報仇,整天睡不著覺,生不如死。

蔡永彪理解唐將軍的痛苦。可是,他還是不想應承下來。他想說,找別人吧。聽說,有一批白人靠這個吃飯,背後有一個可觀的市場支撐著。他願意奉獻最大的同情和理解,他不願意趟入深不可測的黑泥沼。

唐將軍說,我問你,當年你的妻兒往生,你是不是想過,哪怕一秒兩秒鍾的時間,你希望送那對狗男女上西天?到底有沒有想過?對我講實話。

蔡永彪的確想過,不隻一秒兩秒鍾時間,想過多次。他承認道,是,想過。

唐將軍說,我告訴你,我這個女婿比那對男女壞好多倍!你要是願意放過我女婿,你就是願意放過那對男女,放過世界上許許多多人渣。大陸有個毛澤東,他的為人我不敢苟同,他說的一句話,很有見地。他說,中國應當對人類作出較大的貢獻。用到現在,用到你我的生活,如果你可以幫忙除掉一個兩個三個人渣,是不是對人類作出了較大的貢獻?年輕人,我是老了,不中用了,換成你的年齡,我會一肩挑,絕對不求任何人。

這些話具有莫大的說服力。蔡永彪開始動搖。他說,這麽大的事情,讓我多想想。

唐將軍趁勢透露他的酬報:事成之後,他會通過其他可靠的朋友,將洛杉磯縣北端的一大塊空地轉到蔡永彪名下,特別聘請的建築商將以低於成本的價錢,完全按照蔡永彪的意思,在空地蓋新房,搭果園菜園。蔬果長成後,當地有很好的消化市場。將來洛縣再開與五號公路平行的新高速公路,那裏將是必經之路,肯定會被政府征用,蔡永彪將有十幾倍的回報。

蔡永彪聽了很滿意。那個地方現在的房地產並不值錢,他把手頭的房子出售,足夠買新地買新房子。將來瘋長當然是好事,擁有那麽大的空間,可以種菜種水果,那樣的生活他其實很憧憬。他對跟人打交道漸漸失卻興趣,融入大自然豈不更好?

唐將軍的計劃縝密,唐將軍的能量巨大,隻怪那個女婿得意忘形,冒犯了一個憤怒又強大的老人,最終難逃厄運。蔡永彪隻是撒開大網中的一個網眼,當然,是最重要的網眼。

他當然沒有立馬點頭,還是說,我再想想。

唐將軍馬上說,可以。我三天再打電話過來。

蔡永彪沒有再問為何不用座機。他們之間的通話,隻能天知地知,他們知,誰也不能知。

反複權衡之後,蔡永彪決定答應下來。唐將軍的酬報誘惑難擋,不假。他不喜歡唐將軍的女婿,這種人,活著對人類是個褻瀆,除掉,算是蔡永彪對人類作出較大的貢獻。

他再度跪在後院,默默向妻子通告。他不敢抬頭,生怕妻子責怪自己。他知道,他走的是不歸路,走的是風險叢生的路。他並不怕。妻兒不在,他對人生已經所求不多,怕什麽呢? 

大政方針已定,該操心的就是怎麽實施。

唐將軍從墨西哥黑市弄到了減聲手槍和無煙子彈,沒有合法登記,正常途徑無法溯源。他給蔡永彪送上兩萬現金,是先期運作經費,事成之後,他兌現承諾,讓蔡永彪過上嶄新的生活。

通過特快郵包,唐將軍給他送來一大包資料,包括他女婿在台灣的戶籍謄本,台灣親屬的信息;護照的拷貝件,社會安全號碼;他名下的動產與不動產,與他交往女人的姓名及相關信息。資料豐富,蔡永彪一一消化。最讓他感興趣的,是女婿的幾個電子郵箱帳戶。他隱約覺得,電郵帳戶是有用的東西。用處究竟在哪裏,他一時講不出來。他使用從羅馬尼亞朋友學的幾招黑客術,看能不能攻進去,反複試過,根本行不通。自己久不碰,相關技術天天在進步,他跟不上趟了。

他靈機一動,將這幾個帳戶,混在隨意搜來的幾十個帳戶裏麵,一並以加密郵件發給那個羅馬尼亞朋友。朋友是高手,一直在裏麵滾打,讓他試試,說不定從裏麵能撈出幾個密碼,說不定,女婿的郵件大門就撞得開。

他跟唐將軍約好:三個月搞定。實在沒機會下手,時間可以略略寬限。如果蔡永彪最終下不了手,唐將軍表示理解,已付的二萬塊當辛苦費。

蔡永彪請唐將軍放心,他一定可以拿下,成不了,他如數奉還。

活說到此地為止,兩人不再談“如果……那麽……” 的話題。他們之間是君子約定,是軍人之間的約定,實際上,隻能成功,不許失敗。

蔡永彪獨自設計方案,達到目的是最高目標,手段方式場合不拘。除非萬不得已,不會主動與唐將軍討論此事。蔡永彪決定采取行動前,唐將軍將飛回台灣,權當不在場證明。

蔡永彪問,怎麽告訴你最後結果呢?

唐將軍說,我自然會知道。

蔡永彪感到自己到底缺乏經驗,怎麽問這樣業餘的問題?惡事與好事一樣,瞬間傳千裏,熱心的人們自然會義務幫助傳播。

擺在蔡永彪麵前的,就是操作。

            除掉女婿,最佳的方案,是直接去工廠,闖入他的辦公室,拔出手槍,給他腦袋開花。爽是爽,好萊塢經常拍,弄得平頭百姓以為殺人沒那麽複雜。蔡永彪不能這麽幹,他懂現實生活,隻不過,現實生活不對好萊塢的胃口。

        為什麽不能這麽幹?簡單地說,目擊證人太多。女婿是個人渣,女婿可能得罪天下的人,希望他死,為他的死舉杯慶祝可能大有人在。涉及命案,警方介入,出於公民的責任心,出於作偽證所引發的嚴重後果,證人會講真話,一個鐵證人足夠。

            次佳方案,是到女婿的住家,想辦法送他上西天。

女婿住在一個新區,都是百萬級的豪宅,離405號高速公路隻有七八分鍾的車程。蔡永彪前去踩點,頓時發現一個重大不便。

            新區四周築了高高的圍牆,南北兩個入口,入口有24小時保安把守。訪客進去,需提前讓主人告知保安姓名。入口處,訪客需出示身份證件,保安跟主人聯絡,確認過後放行。這種戒備,是豪宅的標誌之一,是開發商的賣點之一,要不,誰願意多付錢?主人們怎麽睡得安穩?

            這個不便,問題倒不大。他可以製造其它的借口混進去,不是訪客,就無從需要主人確認。問題是,新區安裝了監視鏡頭,黑森森的,不隻一台,是兩台,入口一台,出口一台。蔡永彪可以肯定,監視鏡頭是選用質量最上乘的,新區買得起,也應該買。保安可以昏庸,保安可以偷懶,監視鏡頭不會,24個小時連續運轉,不叫苦不叫累,隻要有人進出,一個也跑不掉。

            蔡永彪編了一個借口,說他是房地產經紀,受客戶委托,想看看社區,找合適的房子。保安說,我們這裏住滿了人,沒聽說誰掛牌出售。蔡永彪說,我的客戶願意出好價錢,不願意搬的人可能會改變主意。

保安想想,有道理,正要放行,一個激靈回頭,要求蔡永彪摘下漆黑的太陽鏡。蔡永彪做不耐煩狀,說我的眼睛怕光,醫生要求出門就帶,千萬不能給日光傷著。保安笑咪咪的,就是不讓步。蔡永彪沒法子,摘下太陽鏡,保安走前一步,說,這不就得了?我隻是做本職工作,要不,老板會生氣的。請進。

            蔡永彪的車開進去,拐了幾個彎,找著了女婿的住房。新區裏麵,這幢房算中檔,屋前種了四株棕櫚樹,一邊兩株,高聳入雲。房子座北朝南,正對著一個微型高爾夫球場。球場上沒有人打球,幾個年輕的媽媽(保姆?)各推一輛兒童車,邊走邊聊天,時不時迸發出笑聲。現在是上班時間,車輛稀少,幾分鍾才見到一輛。

           眼前的環境優美祥和,跟謀殺很難掛上鉤。他被拍入監視鏡頭,他被保安攔下,被保安仔細打量過,警方追下去,他跑不掉。警方的職責,是保護公民的生命與財產安全,一個公民被謀害,警方的工作不是先問其人是不是良民,是不是好丈夫好男人,然後決定要不要立案破案。公民被謀害,警方隻能全力以赴緝拿凶手。就算公認的壞人被殺,警方還是不會放過凶手,所謂一碼歸一碼,法律麵前人人平等。

            所以,蔡永彪必須萬分小心。光對付那個女婿不夠,還得對付無處不在的警察。從這個角度講,他與屬於壞人的女婿為敵,同時與龐大的警察隊伍為敵,哪方更強大,一目了然。思前想後,蔡永彪隻能將女婿的住所從實施計劃的場地中勾掉。

            那麽,改到戶外呢?

戶外的空間無限大,他的靈活度無限大,逮著機會,說不定就是神鬼不知。機會隻能靠找,哪裏找?日夜跟蹤就能辦到。缺點是,他是單兵作戰。他可以跟蹤,做不到24小時連軸轉。就算他跟對了人,場所不一定適合,萬難下手。

一時半會兒,他不能完全丟下手頭的正當工作,那樣,對不起客戶,還可能引起不必要的懷疑。他又不能請人幫忙,比如私人偵探。

            他一時進行不下去。他不灰心。他受過嚴格的偵察兵訓練,經曆過戰火考驗,他知道,心急做不來殺手,情緒容易波動的人,手上握有致命的武器,隻能當亡命之徒。亡命之徒有毀滅性,往往是毀滅別人的同時,自己也跟著完蛋。蔡永彪的願望毫不含糊:他要滅了女婿,保全自己,搬到洛縣以北,過上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生活。

            還有兩個半月的時間,機會會到,他需要耐心等待。

            機會不請自來,可以說,是完美的機會。蔡永彪認為,成不成,這次見分曉。

            星期五晚上,他從外麵跑步回來,脫下小背心,從水龍頭接了一杯水,咕嘟咕嘟喝了個底朝天。用手背擦嘴的時候,他想起來,托羅馬尼亞朋友網上撈密碼,時間過去了一個多星期,那個仁兄早忘掉了,或許一無所獲?近來,網上的世界在無限擴展,防止被侵襲的技術也日益精致,哪有那麽容易攻進去?

他打開自己的電子郵件,正好收到朋友的捷報。他已經攻破了七個,說,再給他一點時間,他將擴大戰果。

            被攻破的七個帳戶中,女婿的名列其中。這是他最在意的,對其他人,他沒有窺私衝動。

            進了女婿的郵箱,讀過幾頁,他激動得難以自製。女婿跟一個英文名字叫Lucy的女人來往極為密切,一天通三十幾個郵件。Lucy是不是唐將軍所說的馬來西亞女人呢?管它呢,這個不重要。最新的事態,是他們約定去中加州的一個海邊小城市過周末。女婿通過網上旅遊網站訂好了旅館,星期五加星期六兩個晚上,住在可以帶寵物的高檔旅館。那個女人準備帶一條叫運運的狗同行。她很愛這條狗,她郵件的簽字是“運運的媽媽”,給女婿寫信的結尾,常常是“愛你的Lucy和運運。”

            他們已經住下,明天是最後一晚,星期天打道回府。他必須馬上跟進。

            他給朋友回信道謝,把兩人之間的通訊做永久刪除。不必贅言,朋友會作同樣的處理。如果女婿被害,朋友會不會產生聯想呢?不會吧。除非事情鬧得非常大。加州地盤大,平均下來,每天要被謀殺幾個人。上千個被害者當中,能上電視,能引起廣泛注意的屈指可數。

蔡永彪查找那個城市的背景。城市屬袖珍小鎮,常住居民不到一萬人,以退休人員和藝術家為主,地處洛杉磯與舊金山之間的中段,往北走幾英裏是著名的旅遊點赫氏古堡。

蔡永彪立刻找住宿,選中一家普通的汽車旅館,在小城的最南端,離女婿的旅館相隔不到一英裏。旅館還有空房間。他不能從網上預訂,免得留下個人印記。他打算直接上櫃台,付現金。 憑直覺,汽車旅館的人員素質不會高,管理不善,很可能不會要他出示證件,即使要,他有辦法搪塞過去。對他,汽車旅館是再好不過的選項。

            第二天出發之前,他取出藏在車庫閣樓的小口徑手槍,到附近的射擊場實彈練習。他的槍法奇準,那天當值的射擊教練無客人可教,直誇他,說自己年紀已大,正考慮退休,騰出來的位置,他完全可以勝任。

            蔡永彪將槍彈裹在一個白色手袋裏,配上五發子彈。兩個人,五發子彈,足夠。為什麽連Lucy也算上呢?他覺得,恐怕難以避免。他們跑那麽遠私會,隻能是朝夕相處,讓他沒有辦法挑選。誰要她在錯誤的時間,在錯誤的地點,跟錯了一個人?人生就是這樣,選擇錯誤往往代價高昂。

            再說,放過這次機會,下一次真的難說。

槍彈放在後車廂,應該很安全。他從院子裏抓了幾把濕泥土,粗粗塗到車牌和車身上,車牌一時變得難以辨識,等不必要遮蓋了,隨時可以清洗掉。他給汽車加滿油,計劃馬不停蹄,一口氣開到終點。中途停車,不能完全排除遇上警察的風險,給警察攔下,碰上多事的警察,前後作個檢查,被塗抹的車牌會被戳穿,未登記的槍彈就會暴露,問題就嚴重了。

他從橙縣出發,走5號公路尚順暢,接上101號公路就是走走停停,等到過了聖芭芭拉,路況才根本改善。車呼呼趕路,一路望不盡旖旎的海邊風光。加州號稱黃金州,自南往北,連綿不斷的海景,的確不是吹出來的。他無心觀景,更不敢找一處觀海點,望一望浩瀚的太平洋。如果車速不設限,他巴不得開一百邁,一百多邁,越快到達目的地越好。

接受了幹掉女婿的使命,他的人完全蛻變。他從來沒有怕過警察,沒有在意過警察,現在,警察已經不是他的朋友,他處處得防著他們。他想,幹過這一票,從此安心過自己的小日子,不惹是非,對警察的心態自會端正回來。

拐上1號公路,迫近目的地,車道變成對開單道,路兩邊長滿高大的鬆柏,打開窗,吹進來的風裹脅些許寒意。還好,車輛稀少,隔上一段路還特辟超車道,隻是用不著。先後有幾輛車開在前頭,車速有點慢,他耐心跟著,等他耐心喪失,決定超過的時候,不知怎麽的,每輛車都在下一個出口處下高速,無一例外!

難道他們知道他的使命?暗中助他一臂之力?起碼,不要檔他的道兒?

他知道,這是巧合,純屬迷信。可是,他第一次當槍手,遠途奔襲,遭遇堵車是正常的事,被迫超車是正常的事,怎麽每輛前麵的車不久就讓道呢?對他,不相信一點迷信,那要信什麽呢?他等到機會,最需要的,不就是好運嗎? 

下午四點時分,他的車到了該下去的出口。他右拐下高速,再右拐進該城市最主要的街道,叫“主街”,主街的末端就是他相中的汽車旅館。

旅館呈倒L形,平房,泥土色,20來間客房,依偎著一道枯黃的小山丘。站在旅館正麵的話,左邊鄰居是一個看手相的人家,右麵是一條泥石路,蜿蜒上山,山那頭,就是太平洋。

旅館的停車場快滿了,停在最外麵的是一輛通體肮髒的重型小卡車,翹起的屁股衝著人,委實不雅。瞧這架勢,旅館很不在意自己的儀容,很不懂得起碼的迎客之道,這,恰中蔡永彪的胃口。

旅館登記設在一間小屋子裏,裝了大玻璃窗,外頭看得一清二楚。裏麵坐了一個人,正低著頭,紅棕色頭發,像是一位女性。

他推開門,門鈴叮當一響,工作人員居然還不抬頭。他走近。果然是位女性,端著手頭的小電腦看什麽,聚精會神。他咳嗽,紅棕色的頭抬起來。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胖胖的,一臉青春痘。蔡永彪想,小姑娘一副懶散樣,要麽是老板的女兒,要麽旅館找雇員困難。

很好。很好啊。

小姑娘問,登記住宿的?

蔡永彪點點頭。

她報了一個價錢,加一句,連住三個晚上的話,有八折五優惠。

蔡永彪略作思考,說,我先住一晚吧。好的話,住三個晚上,住一個星期。

小姑娘麵無表情,點過現鈔,放進身下的抽屜,從裏麵拿出兩把鑰匙,問,你要103還是119號客房?

噢,還有選擇?稀罕事。

蔡永彪問,103靠裏頭還是靠外頭?

小姑娘說,外頭,辦公室邊上。101102,下麵就是103

不用問,119就在頂頭。他說,103吧。選119,他得穿過停車場,碰上其他房客的機會多。他不喜歡。

他拿好鑰匙,小姑娘交代一句,不住的話,鑰匙留在房間,清潔工會收。

他噢噢應承,正要出門,小姑娘喊住他,將一個紙夾子推給他,說,請登個記。

紙夾上的房客登記印製粗糙,已登記的房客一個個寫得龍飛鳳舞,不知道誰讀得懂。要登記的是姓名,住址,還有車型,駕照號碼。他照葫蘆畫瓢,姓名欄,隨便填了皮特,其他欄寫得龍飛鳳舞,連自己都弄不清到底寫了什麽。

對著駕照號碼欄,他停了停。她會一一核對嗎?

他握著筆,做沉思狀,小姑娘不耐煩,說,填完了嗎?

蔡永彪說,快了,我……

小姑娘拿過紙夾,哦了一聲,說,記不住駕照號碼?隨便吧,誰真的在乎呀?

蔡永彪等的就是這句話。她不在乎,他在乎啥?他胡亂編了一個號碼。

出門前,他指著前頭的重型小卡車,問,那輛是誰的車?

小姑娘已埋下頭,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一句,我的。

他恭維一句,好威風的車。

小姑娘懶得再搭理他。

他衷心希望,小姑娘天天當班。他喜歡她。真的。

放下簡單的行李,他梳洗一番,不怎麽覺得累。對著鏡中的自己,他很滿意,非常滿意。

父母給他了一張大眾臉,一副大眾身架,沒一處出眾精彩。這付模樣,招不來粉紅彩蝶,有點令人遺憾。但是,它同樣招不來不必要的注意。難以想象,那個小姑娘給警察能說出個子醜寅卯,如果她有機會的話。最多,她能說,是個男的,東方人麵孔。男的東方人光加州就上百萬。他不止一次聽美國人發牢騷,說東方人長得一樣一樣,能分清男女,再分辨,就是向不可能挑戰。

他想出門走走轉轉,一想,槍彈還藏在車後廂,隨身帶不方便,不隨身帶,萬一出事怎麽辦?

他隻好開車轉悠。主街不長,車限速是五英裏,開起來像爬行,就這樣,整條街開到北端,前後不到五分鍾。開到北端,往前就是上高速。他打一個回車,碰到第一個紅綠燈,右拐,穿過一號公路,沿路上山。

山上就是好,沿途的住宅密布,地勢越高,房子越豪華。越過山頂,太平洋飛入眼底,浩大,沉靜,自信。他沒有沿陡峭的路下行,左轉,經過幾棟房子。中間的一個簡易的運動場,幾個小男孩正在練壘球,穿戴正規,有板有眼。見到他,小男孩們停止練習,好奇地瞪著他。他想,小城偏僻,遠離大都市,亞洲人不感興趣。對小男孩們來說,亞洲人無疑就是外國人,平時不容易碰上,更不用說,在他們的家門口。

蔡永彪向小男孩們招了招手,他們友好地回應。他往前開,路陡地下沉,眼前出現一大塊空地。他左右一看,看到一塊小牌子,綠色的字體寫著某某夏令營地。營地前豎立著一扇成人高的鐵門,鐵門敞開。他想了想,直接開進去,萬一有人阻止,他再折回來。

營地裏空無一人。時值秋天,中加州的溫度比南加州低,夏令營自然失去吸引力。他將車停在一棟淡藍色的平房後麵,下車,繞過房子,見房子後麵有一座寬大的露天陽台,陽台中央裝了一台高倍望遠鏡,往下看,是海灘,海灘延伸,與太平洋融為一體。

他走到望遠鏡旁,回頭看一眼自己的車,車穩穩地停在自己的視線之內。他端起望遠鏡,黑乎乎,原來鏡頭是關閉的。他低頭一查看,發現需要投幣,25美分。他身上帶了硬幣,投了兩個進去,太平洋就無保留地將其風貌送到他跟前。

            秋風拂煦,海浪起伏不大,海浪中間或有鯨魚翻躍。這是何等美麗的畫麵,要是兒子還活著,正是對世界最好奇的年齡,看到鯨魚,他會興奮得活蹦亂跳,抱著望遠鏡不肯鬆手吧?

            他推開望遠鏡。他懷念兒子。他不喜歡自己的傷感,尤其是現在。當殺手,心非得像冷藏的槍膛一樣冷,來不得半點兒女情長。

            這是第一票,也是最後一票。他又一次提醒自己。

            他平靜下來,加投了兩個硬幣,鏡頭對準下麵的海灘,掃視海灘的周圍。左手邊不遠處,是一家州立公園,為柏樹掩映,沒看錯的話,裏麵也是空無一人。他想起來,女婿訂的旅館就在海灘邊,從陽台就可直對太平洋。他將望遠鏡大幅度度旋轉,找到了一座像是旅館的建築。旅館離海很近,中間擺了幾張太陽椅,無人享用。

            如果女婿和Lucy正好躺那兒,他從這兒射擊的話,角度不錯,是狙擊手向往的角度,他可以從容退出。他下意識地摸摸腰際,手槍不在那兒。啊,想起來了,他帶的是手槍,不是步槍,射程太遠,手槍不管用。           

        肚子餓了,該吃晚餐了。開過來的路上,他印象中,餐館有幾家,都是西餐,門前排隊的人數不少。他不太習慣西餐,那幾家餐館生意太好,他不想湊熱鬧。吃頓快餐倒是不錯,可以開車點餐,還管飽。

            回到主街往南開,他仔細看商家,發現,一家快餐店都沒有。奇怪,麥當勞,漢堡王們席卷全球,無孔不入,單單放過這座小城?

            快回到他住的汽車旅館,再走,就是商業區的盡頭,沒得挑了。他停在一個十字路口,等著兩位老人步履艱難地過馬路,發現交叉街的角落高掛中餐館的招牌,叫北京樓。

有人吃飯的地方,必有中餐館,何懼天涯海角!

就吃這家了。

            餐館的門和窗漆成朱紅色,是中國人的吉利之色。他想,是家老字號,敢於在這裏開店,生意不知如何?

            走進餐館,一個高瘦的女人迎上來,把他領到屏風後的一張雙人桌前。餐館生意很淡,客人加起來十指可數,互相不交談,聽到的隻有餐具與碗盤的相互敲擊聲。蔡永彪沒有坐下,指著窗戶,說,我能坐那兒嗎?

吃頓飯,用不著挑座位。靠窗坐,他可以看到自己的車,讓他安心。

            女人擠出笑容,勉強地說,行。跟我來。

            坐了一會兒,一個年經偏高的男招待過來,問他要喝什麽?他說,冰水就好。男招待問,講中文?他搖搖頭。招待重複說,冰水,就一杯冰水?冰水要付五毛錢。

            蔡永彪一愣,水還要收錢?

            招待解釋道,我們這裏缺水,一年難得下雨,用水控製得很嚴。

            蔡永彪馬上說,可以理解。

            招待說,走幾步就是太平洋,海水永遠用不完,我們還缺水,好笑不?

            蔡永彪不覺得好笑,沒有表態。

            冰水端上來,蔡永彪點了三鮮炒飯,加上一句,能不能快一點,我要趕時間。

            招待說,沒問題,保證誤不了事。來這兒旅遊的?

            蔡永彪點點頭。

            招待說,就一個人?

            蔡永彪不動聲色,答道,跟一個團。他們在前麵吃西餐。

            招待手裏握著寫單子的圓珠筆,他用筆尾巴敲著單子,說,做得對。西餐不好吃,比不上中餐,等會兒你就知道。我們這兒吃飯講究,快餐不讓進。你來的時間對,遊客少,去赫氏古堡不用排隊。去過了?

            蔡永彪搖頭。

            招待說,倒是。看過古堡,你們就直接走人吧。這兒真沒別的東西好看。不過,你知道吧?

        招待湊過身子,一付要托管軍機大事的神色,低聲說,情人們愛來這裏。我見過幾個很有名的人物,兩個人來,不是夫妻,我清楚得很。這裏這點好,地方小是小,見過世麵,別人想從從我們這兒打聽八卦,很難。治安呢,沒話說。出門家裏不上鎖,小孩到處跑,安全得很。當然,長得好的女人得上鎖,不是防小偷,防男人。明白我的意思吧?

            招待愛講話,英文還不錯。聽就好。

            三鮮炒飯端上來,就豬牛蝦肉的成色,都不太新鮮。剛到美國,他做過許多不同的工作,餐館是必經之路,他知道是咋回事。

            他嘣出一句,上得真快。

        招待說,你不是說過要趕時間吧?我說誤不了,還記得嗎?我這人就這脾氣,答應的事,一定辦到。我是老臣,廚房的人聽我的。

            蔡永彪點頭。

            對眼前的炒飯,他沒有抱怨,埋頭吃,隻是不碰肉跟蝦。

            外頭突然湧出一大群人,一色的東方人。他們進了餐館,大聲交談,沒錯兒,是大陸人,同胞。餐館一下給填得滿滿當當,人聲鼎沸。生意能做到這樣,餐館還擔心什麽?

        等吃飯的時候,幾個遊客出去拍照,照相鏡頭對準窗口,蔡永彪本能地側過身子。他的確得趕時間,此處不是久留之地。

回到旅館,天色已晚。他將後車廂的東西取出,拿回房間。他仔細想過,手槍還是隨身帶更穩妥。他將槍彈換到黑色的手提袋,袋子一下變得沉甸甸的。

提著袋子,他走出旅館,沿主街北行,碰到第一家雜貨店就進去,買了幾樣食物,當明天的早餐,餐館什麽的就免了。

他一切就緒,靜候女婿。           

           他睡得熟,第二天起床時,感覺體力十分充沛。他雙手撐地,腳抵床沿,一口氣做了幾十下俯臥撐,弄得汗流浹背。

            吃過早餐,他拎著黑色手提袋,戴上深色的太陽鏡,出門,朝女婿的旅館走去。

            走了幾百尺,他看到街對過有個臨時搭就的商業騎馬站,一對年輕的夫婦正帶兒子騎馬轉圈圈。兒子並不樂意,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啃。當媽媽的比他勁頭大得多,一會兒要他笑,一會兒要他看爸爸。當爸爸的最忙,手揣照相機,跑前跑後,蹲下後仰,為兒子尋找最佳拍攝角度。牽馬的打工妹很年輕,渾身朝氣蓬勃,就是笑起來顯得勉強。

            蔡永彪站在那兒,時間過久。不知怎麽的,他又想到兒子。如果兒子還在,騎馬的換成兒子,提著照相機忙個不停的,就是他蔡永彪了。如果他兒子還在,他不至於走到今天這一步。

            又兒女情長了,不好,不好。

            他拔腿就要往前走,抬頭看見一對東方男女朝自己走來。男的摟著女的肩膀,女的身高腿長,腦袋依偎著男的,手裏牽一條白色的小哈巴狗。狗帶了粉紅色的耳鈴,小腿跑得歡,耳鈴叮當作響。

蔡永彪的身體一緊。誰想得到,他們會在這裏窄路相逢?

            他下意識地扶了扶太陽鏡,等他們挨近,微微側過身子。他認出女婿。女婿認不出他。他們唯一的一次見麵,他在唐將軍的後院做工,女婿進院子,跟唐將軍寒暄幾分鍾,沒有望過他一眼。

            蔡永彪停住腳步,翻起手腕,佯裝著看手表。他在盤算,他們要幹什麽?自己要不要跟著?現在就動手?這裏動手,風險太高。

            他陡地感覺到手提袋的分量。

            女的在講話,嗓門偏高,是大陸北方口音。看來,女婿又換了女人,馬來西亞女人是又一朵過眼煙雲。

            女的說,看,有騎馬的。

            女婿說,對呀,臨時搭的台子,運馬的拖車就停那兒。

            女的說,我們帶運運去坐坐吧?

            女婿不太情願,說,馬是給人騎的,哪有讓狗騎的?我們走吧,Lucy

            Lucy堅持道,運運靈得很,比人還聰明,你又不是不知道。試試吧。

            女婿還在猶豫,Lucy用力推他一把,說,去問問哪,多付錢總行吧?

            女婿跑過去,蔡永彪適時搭上話,對Lucy說,你的狗很可愛,馬會喜歡的。

            他需要多站一會兒,找人搭訕才顯得自然。

            Lucy飛快看他一眼,心不在焉,嗯嗯著,眼睛盯牢女婿。

            女婿小跑過來,興奮地說,搞定了,價錢加五塊。我們得一直看著運運,出任何意外,我們自己負責。

            Lucy說,好好。我來抱運運,你照相,別忘了,多拍幾張。

            女婿點頭應承,說,哦,忘記了,相機還放在車上,我去拿。等一下去公園,還要用。

            他疾步回走。一百米處,停了他的越野車。蔡永彪看到他打開車門,從裏麵取出一架大照相機。

            蔡永彪知道,他該走了。

            他折回旅館,仔細檢查一遍槍彈。槍體發出淺淺的藍光,臥在掌心,冷冰冰的。他想,今天就要用你了,發發熱,明天再休息。

            他將房門鑰匙留在床頭桌上,拎起包,鑽入停在房門口的汽車。他左右一看,沒有一絲人影。

            左拐出旅館,他將車停在騎馬站斜對過,相距不到五十米。他沒有開窗,透過茶色玻璃,他看到運運不時從馬身上滑下來,Lucy搬回去,一會兒,蹲下身子,捂著嘴巴,身體笑得發抖。女婿像剛才那個年輕的父親,捧著大相機,滿地忙,臉上堆滿笑容。

            運運下了馬鞍,女婿和Lucy頭挨頭,看剛剛拍到的照片。牽馬的女孩臉上泛出真摯的笑容,蹲下身,撫摸運運。運運的尾巴一搖一擺,似乎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

            Lucy將運運擁在懷中,不斷低頭親它。他們朝越野車走去。

            越野車啟動,蔡永彪跟著啟動。

            車不多,跟他們容易。越野車北行,左拐,衝上一號公路。南行五六分鍾,車拐入一處觀海點,輪胎撞擊著沙石地,啪啪作響。

            蔡永彪進來,停好車,發現他們兩個已經下坡,正坐在海灘的一條長椅上。椅子的靠背是一截枯死的鬆柏樹,經過人工略加修飾,繩子係至椅腳,儼然成一件木雕。拿枯死的樹當靠背,當裝飾物,美國人有他們的想法。中國人恐怕不喜歡,枯死的東西帶喪氣,實為不祥之物。

            小狗運運不見蹤影,許是留在車上。讓它在海灘肆意奔跑,真不知能竄到哪裏。

            他拿起自己的小照相機,假裝拍照。鏡頭中,Lucy回過頭,向他的方向招手。他回顧四周,這裏隻有他們三個人。每隔幾分鍾,背後的1號公路有車經過,全是呼嘯而去。從車上望這邊,角度小,隻能看到海,看不到長椅。

            他放下照相機,手指指自己,Lucy點點頭。他走下去,Lucy朗聲問,能不能幫我們拍幾張照片?

            他走得很近,聽到Lucy對女婿介紹說,剛才我們見過麵,對,騎馬那會兒。

            女婿回過頭,立身,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女婿將大相機交給他,簡單解釋應該怎麽聚焦,怎麽按快門。蔡永彪說,現在會了。要怎麽拍?

            他們擺好姿勢。兩人互相摟著,拍正麵,拍背麵,每個景,蔡永彪按三次快門。他想,活兒幹完,照相機得帶走,找地方處理掉。

            他將相機還給女婿。他們察看一遍,相當滿意。女婿問,你是哪兒來的?

            蔡永彪說,舊金山,陪朋友過來玩。

            Lucy說,我們是從洛杉磯過來的。有機會去那邊玩玩?

            蔡永彪說,一定,一定。

            他爬坡上去,他要去取槍。

他再次下來,找到他們斜對過的一張長椅,打開手提袋,取出一本書,翻開。

Lucy回過頭,向他打招呼。他揚起手上的書,埋首,做深讀狀。她是個友好可愛的女孩,可惜,跟錯了人。

他屏住呼吸,讓耳朵捕捉任何細微的聲音。他們在交談,談什麽,聽不清楚,聽得到的,是Lucy迸發的朗朗笑聲。

他們之間的距離不到五十英尺,移動幾步,朝他們的背部射擊,隻要射中要害,他們就沒有生還機會。

茫茫天地與大海間,隻有他們三個人,一號公路傳來的車輪聲隱約可聞,顯得遙遠而不真實。他們頭挨著頭,舒展著肢體,享受著男女之濃情。這是一個充滿情調的畫麵,這是一個寧靜舒心的畫麵,盡管枯死的鬆柏軀幹有些煞風景。

蔡永彪取出槍,倒提著,走前幾步,正對著他們的後背。他的耳畔吹來清風,聽到細細的嘶鳴。他開了兩槍,噗噗兩聲,他們的身體隻是輕微地跳動一下。他等了幾秒,他們沒有回頭

他走近,喊一聲,我先走了,以後有機會再見。

沒有回應。再也不能回應。

他轉到他們正麵。他們死了。他確定。

越南戰場上,他見過不少死人,各種麵部表情的都有,永生難忘。女婿的大相機放在椅子腳下。要是被抓在手中,扳下來可是要費盡功夫。

他發動車,南下回洛杉磯。走了幾英裏,天空突然飄下雨絲。雨越下越大,他得將雨刷調到最高檔。

見到雨,小城的居民一個個歡欣鼓舞吧。奇了,在缺雨的地方遭遇到雨,還是大雨。大雨之下,女婿和那個女人被發現的時間隻會望後推。大雨過後,他的車在觀景點沙石地上留下的車輪痕跡將完全被衝刷。警察看到的就是一個沒有任何線索的現場,會成為永不能破的案例。

但願。

幾天後,小城的槍殺案曝光。警方說,正積極工作,不放過任何可疑線索,並希望知情的公民打熱線電話。媒體分析,小城幾成世外桃源,一下兩個人同時遇害,百年不遇,使她的旅遊業蒙上陰影。另分析,凶手可能是隨機犯罪,在觀景點小憩的時候,惡性發作,得手後揚長而去。

唐將軍慨然兌現。蔡永彪搬進洛縣以北的城市,擁有一大塊地。這裏沒有青山綠水,這裏沒有高樓大廈,這裏,讓他心曠神怡。

對新的家,他有自己的一套想法,打算一一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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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頤和園 回複 悄悄話 Roger寫的故事一如既往的吸引人,文筆細膩,情節曲折。隻是覺著老蔡為這點錢,這點破事殺人,不值。
soullessbody 回複 悄悄話 好文筆,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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