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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說還休】第六章

(2013-05-20 10:42:54) 下一個

進了餐廳,發現裏麵客人很少,我一眼就看到她。她依窗而坐,正在打手機。她瞅我一眼,我不確定她是否對我點了頭。我跟著男侍應生,在她對麵坐下來。侍應生問我要點什麽,我低聲說,等一下。他掌心向上,向右上方斜著劃一下,弓腰悄然退下。

      我坐下的時候,她沒有打招呼,身子略作調整,側向窗外。

      她的麵前擺了幾杯飲品,已開瓶的葡萄酒放在冰桶裏。她打著電話,空出的右手提杯,時不時抿一口葡萄酒。她的手指纖長,塗了桃紅的指甲油。她的口音帶江浙味,好像也有當地味。她一直避免正眼瞧我,就當我不存在。

      她講好電話,將手機小心翼翼地折好,小心翼翼地放進她的手袋。這時,那個男侍應生悄聲過來,問我準備點什麽。我翻了一下點菜單,隨便要了一份熱飲。

此刻,她開始直視我。我微笑地回視。她的五官拆開看,好像並不出色:小眼睛,單眼皮,小鼻子,小嘴巴。她的膚色很白,膚理細致,裙子領口較低,透出一小片同樣白皙的胸部。這一切合在一起,產生莫名的魅力。難怪夏老板看上這個女人。

她有些不自在,掩飾地從手袋裏拿出一包煙,問我說,想抽一支,不妨礙吧?我連忙說,哪裏。

    她用打火機點著了煙,淺淺地吸了幾口,眼睛掠過我,望著我後麵的街景。她在等我先開口,而且,她的身體語言是:我不想合作。

      我開口問,聽說你在日本留過學?

      她簡短地說,對呀。

      我問,在哪裏?東京?

      她彈了彈煙灰,說,不是,是仙台。先讀語言學校,後來轉到東北大學,拿了碩士學位。

      我說,仙台,魯迅留學的地方?

      她掐滅煙頭,說,對呀。你怎麽知道?

      我笑了一下,說,年輕的時候也追星,那時候,沒有歌星影星好追,崇拜的角色都是英雄人物,雷鋒排第一,下麵就是魯迅。他們的光榮史可以倒背如流。

      她的臉上第一次露出笑容,不過,隻是嘴巴咧開,沒有延至眼睛。她說,一口一口年輕的時候,好像你很老似的。

      我及時說,跟夏老板同輩吧。

      她沒有搭腔,胸部卻不安地起伏。別看她看起來偏瘦,胸部卻很有分量。會不會動過隆胸手術?

      我換了一個問題問,你是江西本地人?

      她垂下眼皮,搖動手中的酒杯。她說,算是吧。怎麽說呢。我在南昌出生長大,按美國算法,算是江西人。但是,我爸爸是北京人,媽媽是上海人,籍貫應該是北京。我的名字取了一個京字,瑚和上海簡稱的滬發音接近,帶女性化。我從小跟媽媽講上海話,媽媽一再給我灌輸,我是上海人,以後要回那裏。小時候,我喜歡跟人說,我是上海人。別人說,那就講幾句聽聽。我一開口就收不住,別人說,行了,行了,信了還不成?

      我點頭說,聽起來挺複雜。

      她臉上活泛起來,說,你知道,江西屬於落後地區。文革前後,外省市的一些幹部 知識分子被下放到江西。他們有很強的優越感,當地人對他們又羨慕又嫉妒。我們這些子弟要麽講普通話,要麽講外地方言,不屑講南昌話,即使聽得懂,也經常裝得聽不懂。

      我說,你們算南昌的貴族階層吧。

    她說,差不多。後來媽媽退休,費了好大的勁,把全家弄回上海。我在同濟念完大學。有意思的是,媽媽在上海過得不習慣,倒過來想南昌。她是十中的特級英語老師,學生遍布全國,很多混得不錯。她一回來,這邊請,那邊請,很給麵子。我在上海也過得不習慣,開始覺得,南昌其實待我不薄。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對人說,我是江西老表。有些上海人誇讚說,那你的上海話怎麽講得交怪好?我開始覺得好笑,好又怎樣,不好又怎樣,我還是我嘛。

      我說,對呀,現在不比從前,主要靠本事吃飯,在哪裏出生,在哪裏長大,不是太重要。那你怎麽去了日本?

      這時,她又接了一個電話。她用當地方言講,語速很快,我有長沙話打底,大概能聽懂五六成。難怪鍾建章說,湘贛本是一體。

      她收起手機,又是認真地折好,認真地放入手袋。我納悶,她老是接電話,為什麽不把手機直接放桌上?

      她說,你聽起來像記者,來采訪我嗎?

      我解釋說,你是一個非常出色的人。我很好奇,不介意吧?

      她說,談不上。我沒有想到自己講這麽多。你說說你自己吧。

      我簡要說了一下。她有些驚訝,說,你是律師? 不是做生意的? 我說呢,你有很重的儒雅之氣,在生意場上混,恐怕吃不開。

      我點頭同意說,你看人很準。我在生意場上吃不開,在哪裏也吃不開。

      她的手伸過來,好像要跟我握手,伸到中途,又收回去。她說,別誤會。你在美國能考上律師,不是一般的人。我想說,你的儒雅之氣,跟夏先生挺像。

      我等著她往下講。她沒有。她問我的家庭。我介紹說,我的太太是音樂家出身,現在是全職媽媽。有一女一男兩個小孩。她再問我小孩的情況,我抵禦不住做父母的俗套,將兩個孩子如何出色誇了一通,還給她看了我們四人的全家福。她一臉羨慕,說,你太太真幸運,有這麽完美的家庭,這麽可愛的子女。一個女人能到她這種境界,這一輩子值啊。

我意識到自己在跑題,這不是好征兆,說明我在失去談話的主導。我馬上說,咱們還是說說你吧。說完,眼睛鎖住她,希望她轉向夏老板。

她說,不是講到,我在上海過得不習慣嗎?同濟畢業之後,我立刻去了日本,全是自己聯係的。從東北大學畢業,我在日本工作了三年,然後回國。

      根據她的講述,我迅速推算她的年齡。她大約在三十二、三之間,跟她的實際長相差不多。我注意到,她除了嘴唇點了薄薄的口紅,臉上其他部位沒有任何化妝。她一副素顏,給我的第一印象即達到嫵媚的境界。

      她再次垂下眼睛,將打火機放在煙盒上,一會兒又拿下來。她低聲地說,我回到上海,在襄陽路開一家餐館,在那裏碰到了夏先生。很巧,他正在考慮去江西發展。知道我是江西人,他請我幫幫忙。我幫了幾次,手感很好。我決定賣掉餐館,義無反顧地回南昌。我很奇怪,在外麵兜了一大圈,回到南昌,真的有回家的感覺,而且非常強烈,我很坦然。我媽媽可是氣得跳上天,說,你真是瘋子,南昌是什麽地方?你能有什麽前途?你聽,她嘴巴就是這麽傷人。其實我也怕,怕自己為了一場沒有未來的感情,做出衝動的決定。

      我以為她接著會認真講下去。她沒有,像是跟我捉迷藏。

沉默了一陣,我隻好問,那你媽媽還好嗎?

      她立刻說,不好。在上海,她幾乎天天咳嗽。我在山東威海買了房子,讓他們住。她很喜歡,一去那裏,她的咳嗽就停了。

      我說,你挺孝敬的。

      她說,哪裏,應該的。她就是我這個一個女兒,不靠我靠誰?其實,我是很講情義的人,更不用說對自己的父母。

      我感覺到,我所期待的內容處在呼之欲出的緊要關口,我可以硬扯出來,也可以等一等。我決定再等一等。我不得不承認,我希望我們的交談可以無限延續。

      她自己沉不住氣。她問,你到底要什麽?

      我直視著她,平靜地說,夏老板隻是個生意人,按嚴格的法律標準,他可能做錯了事。但是,我們都知道國情,知道房地產的規則,他就算沒有被人設局,他做的事沒有傷天害理,不至於困在江西這個地方,不至於受牢獄之苦。

      她的嘴唇開始顫抖,眼淚在眼眶裏轉動,還沒有流出來。

她很聰明,很老練,一看就是見過場麵的人。我以為她可以接受我的講話方式,不會出現這麽大的感情波動。

      我壓低聲音說,其實,你不需要做什麽,什麽都不做就行。

我把桌上的餐巾紙推給她,她沒有理睬,從自己的手袋裏麵抽出一個小塑料包,抽出一張粉紅的麵巾紙,輕輕地抹眼角。

這時,我聽到旁邊傳來輕微的咳嗽聲,我跟著一看,發現一個女侍應生在偷聽,還很投入。我盯著她,她究竟抗不住,臉變得通紅,幹咳了幾聲,悻悻走開。

謝京瑚銜上第二支煙,我拿起她的打火機,幫她點燃。

她說,我剛才講過,你不像做生意的人,但是,你了解自己,隻做自己擅長的事情,沒有為了賺大錢,硬往生意場裏跳。夏先生很像你,真的,無論是體型,神態,還是個人閱曆,很像。可是,他不識趣。他不適合在中國混,他不知道,還自我感覺良好。他沒有責任感,對不起他的老婆孩子,到頭來,也對不起我。

      我說,海歸在國內發展,做得好的很多呀。

      她說,那要看做什麽。搞純技術的可以,從國外帶東西回來,自己開發的,想辦法搞到的,能賣錢的就行。房地產是什麽?技術含量低,有巨大的利潤空間,那是給地頭蛇 給遊走在黑白道的人量體裁衣的行當,哪裏輪得上他?

      我有些不解,問,那你為什麽?

      她把麵巾紙甩到桌上,煙頭滾到地板上,大聲地說,我跟他兩年,不圖他的錢,不圖他幫什麽忙,我隻在乎他這個人。可是……可是……她說不下去。

      這時候,那個女侍應生過來,彎腰清掃地板。她不忘抬頭,狠狠瞪我。

      等謝京瑚平靜下來,我不客氣地追問,那你為什麽?

      她下了決心,端起杯子,一口喝幹裏麵的飲料。她說,你硬要知道,我滿足你,信不信隨你。我多次提一個要求,要求他跟我生一個小孩。生下來之後,不需要他撫養,我會負責一切。剛開始他答應,但每次做事,他堅持要采取安全措施。後來幹脆變卦,說他要麽不做,做了就一定要擔責任。他開始講跟他老婆怎樣怎樣恩愛的故事,說他實在下不了手,要我諒解。

      我覺得在聽一個離奇的故事,實在不願意相信。為了生一個孩子,要把情人告發,送他蹲監獄?不是親耳所聞,我不會相信。說給別人聽,誰會相信?更可能的原因,不外乎金錢利益分配,或者另外女人的介入。她挑選的理由近似天方夜譚,真正的原因,她不願意或者不屑於告訴我而已。

      我有些氣惱,把我當什麽?哄我?

我耐住性子,平靜地說,不是我不相信,隻是……

      她猛地站起身,連帶撞翻了桌上的杯子。她憤怒地說,我太傻,知道說了白說。我隻能怪自己,為什麽要跟你見麵,到頭來浪費時間,浪費感情。我真是瞎了眼,跟一個男人浪費了兩年時間。整整兩年!我為什麽那麽傻?!

      女侍應生站在一邊,有些不知所措,兩隻手來回抹自己的製服。很快,一個穿醬紅色西裝係領帶的中年女性出現。她問侍應生,客人對你的服務不滿意嗎?她的眼睛卻在我和謝京瑚之間警戒地巡睃。

      這時,謝京瑚的手機響了。她打開,像是不認識一樣,端詳了半天才接聽。她麵對窗外,用上海話交談。她的語氣轉為溫和平穩,讓對方聽不出她感情的起伏。

這個女人真是不尋常。

      她收了手機,盯著自己的手說,我媽媽。她要回南昌,參加一個學生的二次婚禮。學生五十多,新娘大學剛畢業。學生要我媽媽當證婚人。

      我開始有些相信,她說的也許是真的。這個要求本身很單純,由這樣一個女人提出來,不知道多少男人會慨然答應,到了夏老板,卻成了他們之間不可逾越的障礙。夏老板如今深陷牢房,如果他得知,謝京瑚為了這件事,可能奉送他一顆定時炸彈,隨時將他變成齏粉,他會怎樣後悔喲!

      我有些討好地說,媽媽要來,很好呀。

      她如夢初醒般,說,我自言自語,跟你有什麽關係?

她從手袋裏抽出兩張偉人頭,啪地摔到餐桌上,對還站在邊上的經理和侍應生說,結賬,錢在這裏。

她繞開我,一句話沒說,揚長而去。

 

      走出咖啡店,掛在江對岸的太陽還很毒,毫不留情地燒灼我的眼睛。我不由得張臂擋一擋,讓眼睛適應一下。一時,我失去了方向感,不知身在何處。我想,這個女人像火之戰車,認準了往前衝,誰也攔不住。她為了一個沒有多少人願意相信的理由,由愛生恨,決意將情人送上斷頭台,唯一的懸念,隻是時間的早晚。我想,江碧芸聽到這個,不管相信還是不相信故事本身,她極有可能會說,去他媽的,我不管了。

      我想回格林雲天休息一下,及時給江碧芸通報近況。我剛剛攔下一輛出租車,我的手機響了。是鍾建章。他問我在哪裏,我回頭給他念了咖啡店的名字。他說,離我很近。我告訴他,我剛剛跟謝京瑚見過麵。他驚喜地說,這麽快,好跡象啊!談得怎麽樣?我還在琢磨怎麽回答,那個出租車師傅等得不耐煩,按了幾次喇叭。我示意,我在打電話,他搖搖頭,踩大油門,一溜煙走人。

      我一下愕然,這個師傅跟剛才的羅絲定比,怎麽差這麽遠?我對鍾建章說,一句話講不清楚,有機會再聊吧。

      他說,正好,晚上你沒有別的安排的話,我想去酒店,拜訪一下,不打攪吧?

      我說,沒有別的安排。我在酒店等你。八點半怎麽樣?

      他說,行行。還有,我愛人會一起來,她想見見你。

      我更確定他們有私事找我,是什麽,不好猜,來了自然知道。

      我開始隨意漫步,發現南昌的交通秩序混亂,人車混在一起,鳴笛的汽車特別多。我注意觀察路上的女人,相貌姣好的較少,幾個漂亮的女孩臉蛋身材不錯,步態卻缺乏美感。我正想將南昌女人一筆勾銷,但想想剛才見到的謝京瑚,她的相貌嫵媚,就是摔錢走人,花顏動怒的時候,依然饒有風情。

不知不覺間,天色已晚,沿江路華燈齊上,南昌城顯出別樣的風采。我又攔了一輛出租。這個師傅一團和氣的長相。我問他,南昌有什麽特色小吃。他毫不猶豫地說,南昌隻有一樣東西,炒米粉,南昌人叫炒粉。我問哪一家最有名。他扭頭看我一眼說,小吃這種東西,上了餐館就走樣。最好吃的地方是路邊攤,南昌到處都有。我自己呢,喜歡去象山路。不知怎麽搞的,左吃右吃,就是那邊的夠味。我跟他核對了一下路名。

      到了格林雲天酒店門口,我記起這裏打車不易,問師傅,我上去簡單洗一下,不用多久,你願不願意等?他說,可以呀,我正好要吸一根煙,歇口氣。

      我上去很快整理好,下樓,走出大廳,看見他蹲在出租車尾,正瞅著地麵發呆。我走過去,他的後腦勺仿佛長了眼睛,他猛地回頭,對我露齒一笑,中間的門牙缺了兩顆,顯得滑稽。

    他帶我到了象山路的一個交叉口,指著幾個熱氣騰騰的路邊攤,說,不用挑,都是正宗道地的炒粉,隻要不怕辣,保你吃了還想吃。

    我挑了一個看來還幹淨的攤子,在小矮凳坐下,屁股沒有對準,差點坐到地上。我有些不爽。很快,炒粉端上桌,我先用筷子叉了幾根,送進嘴裏,Q勁十足,味道特好。我放開肚皮,一會兒,我的額頭開始冒汗。我問攤主,這麽好吃,生意一定很好吧?攤主滿麵皺紋,手腳奇快,講話卻慢吞吞的。他說,馬馬虎虎,過得去。我的價錢低,生意再好,每分每秒有人吃,還是發不了大財。我想也是,沒有再說話。環顧四周,我發現每個攤位都滿座,就是環境有些惡劣。垃圾隨處可見,臨桌的一個吃客一邊吃,一邊大聲擤鼻涕,我連忙站起,還是躲躲好。

      回到酒店,我無聊地打開電視,漫不經心地看著。我的腦子很亂,許多念頭像盛夏夜空的流星,來回穿梭,卻沒有方向。回國之後幾天,一直活動不斷,還跟禾苗苗拚身體,動時不覺得,真的鬆懈下來,身心俱疲憊。

      鍾建章準時來訪。他來得及時,我要是不小心打盹,不知會昏睡到何年。

    他的愛人是本地一所大專學校的副校長,長得很清秀。她把手裏的禮盒放在桌上,然後跟我嘮家常,從我太太,到我的兩個小孩,逐個問了一遍。鍾建章一副無奈的樣子,躲在她後麵直翻眼睛。趁著她歇氣的空當,他趕緊問我跟謝京瑚談話的內容。

      我簡要地講述了一遍,他同樣不太相信,說,太扯了,這算哪檔子事?

他愛人插了進來,說,別急著下結論,反正我相信。

      我有些顧忌。這種有關男女情色的事情,聽者容易興奮,興奮之後容易傳播,傳播之後的後果誰也估計不到。鍾建章讀懂了我眼中的不快,他主動說,我愛人在學校分管紀檢,別看她剛才天上地下地說個不停,不該說的事情,她的嘴巴天緊。

      她爽朗地大笑,說,本來他不讓我來,我是為兒子的事情,想向你谘詢一下,讓他說,我不放心,他說不清楚。

      鍾建章說,那個放在後麵講行不行?我跟吳律師要談正事嘛。他愛人大眼一瞪,像是要發作。我打個圓場,問她,你覺得,那個女人可信?

      她說,可信。在學校,我們有幾個副校長,我分管紀檢工作。我們單位清水衙門,紀檢工作基本閑著,對我來說,是好事。真要管,得罪人不說,處理起來好麻煩。由於工作關係,我有機會看很多紀檢方麵的內部文件,到外頭開會,還會聽到很多案例。一般情況下,這種情人關係,大多數女的不外乎是貪錢貪利,一旦男的出事,連忙撇清。有一小部分,的確動了感情,男人出事,她們到處奔走,想方設法搭救;紀檢幹部找談話,她們一問三不知,還針對問話當中的漏洞,反過來刁難紀檢人員。有時候,她們提供一些線索,過幾天又翻供,說紀檢搞逼供信。這種女人,我們內心蠻佩服,不像一些當事人,一被雙規,不用多問,該招的全招,不該招的也主動招。我們開玩笑說,這種男人是甫誌高,女的是江姐。

    鍾建章打斷她說,你說走題了。吳律師問的問題是,她為生小孩,出賣情人,這種事情可信度多高?

      他愛人沒有看他,說,你就是這麽急,我不是才講到一半嗎?好,直接說一個案例吧。廣東省一個中等城市,市委常委兼秘書長被雙規。按照線索,紀檢人員去找他的情人。這個情人是潮汕人,讀書人出身,最高學曆是華南師大的碩士,脫產學的那種。她跟秘書長交往五年,生了一個男孩。那天傍晚,三個紀檢人員前去敲門,敲半天,沒人應。不久,他們聽到樓下突然傳來驚叫,有人跳樓快來救人啦!他們預感不對,留下一個人守在原地,另外兩個連忙下樓。在樓前麵,一群人圍著。他們分開人群,看到一攤血,中間昏迷不醒的正是那個情人。他們非常吃驚。她住三樓,每層樓高最少有六米,她從近二十米高的樓上往下跳,對後果不可能不知道。其實,紀檢人員隻是例行問話,沒有把她當成一條大魚,他們以為她是極度驚恐,慌亂之中,不管不顧地往下跳。她被送到醫院。她清醒過後,說秘書長在受政治迫害,任何人休想從她口中挖出任何東西。

      鍾建章問我,聽過潮汕人嗎?

      我疑惑地搖頭。

他說,他們是正宗中國文化的傳承人,男的很會做生意,女的很會理家,對丈夫忠心耿耿,有古人遺風。

      他愛人接著說,有意思的在後麵。那個秘書長查了沒事,放了。你們知道,一個官員被雙規之前,有關部門會反複斟酌。理由很簡單,黨培養一個高級幹部很不容易;一旦實行雙規,很少有人能脫身。隨隨便便雙規,隨隨便便放人,黨紀國法豈不更成笑話?那個秘書長出來之後,工作照做。大家以為這件事算過去了。五個月之後,秘書長又被雙規,這回省紀檢委掌握了鐵證。提供鐵證的是同一個女孩。為什麽?說出來不要笑。秘書長是個大煙鬼,一天要吸三包軟中華。女孩什麽都依他,就是不喜歡他抽煙。生了孩子之後,秘書長忍了一段時間,在孩子麵前很少抽,後來,老毛病再犯,女孩怎麽說也沒用。女孩說,我為你,從三樓跳下來;你為我,為小孩,少抽煙都做不到?秘書長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還胡扯什麽毛澤東、鄧小平一直抽煙,不照樣活過八十,不照樣是萬人敬仰的偉人?女孩一怒之下,提了一包材料進了紀檢委。

      我靜靜地聽著,愈加傾向相信謝京瑚。

      鍾建章搖了幾回頭。他說,看來,我們不用再討論可不可信的問題。我白天講過,夏老板的事情本身不太嚴重。一個解套方案是,走上層,如果上麵下達一個放人的信息,下麵不聽也不行。

      我問,上麵?上到哪一層?

      他豎起一根手指頭,說,最少省裏,再往上,到中央最好。

      我一時茫然。我到哪裏活動才對?!

      他啟發說,向部長這一級的幹部,本身級別很高,他結識的人裏麵,比他職務高,甚至高很多的人肯定有。

    我點點頭。關鍵問題是,天明遠在湖南,即使認識中央的人,他肯幫這種忙嗎?就算是我本人出事,我尚且不能肯定他願不願意幫忙。

      鍾建章說,第二方案,是繼續做謝京瑚的工作,勸她保持沉默。

      他愛人忍不住插嘴,曖,她可是要借種嘞。那個姓夏就算想通了,還是太晚了嘛。

      鍾建章不為所動,說,還有第三方案。

      他愛人很滿意的樣子,對我說,我愛人嘴巴沒有我會講,點子倒是蠻多。

      我說,你就別謙虛了。你先生很優秀,能坐到現在的位置,一般人想都不敢想。

      鍾建章一副受不了的樣子,謙虛的話到底沒有說出口。他說,第三方案,要跟第一方案遙向呼應,否則達不到效果。

      我看著他,等他解釋。

他問我,我知道你經常回國。不過,有些國內的事情可能沒有我們了解。

      我謙虛地說,國內發展太快,跟起來吃力。

      他問,聽過網絡水軍嗎?

      我想了一下,還是搖搖頭,說,知道一點,具體怎麽一回事真的不清楚。

      他說,水軍就是活躍在網絡、微博上的群體,他們接受有償委托,以輪番發帖、跟帖的方式,或者宣傳一個產品、鼓吹一個人物,或者詆毀一個產品、攻擊一個人物。他們同時使用多個不同的注冊名,穿不同的馬甲,分不同時段發帖,不搞千遍一律的剪貼,這玩意兒一旦發作,給人與千軍萬馬的印象,足以形成主導輿論,影響互聯網信息的質量。所以,有人叫他們是推手,有人叫他們是殺手,看你具體處在什麽位置。

      我立刻明白了水軍的威力。我一下想起文學城海外原創的壇友們。他們還好嗎?可惜,在中國,文學城被屏蔽,不知道翻牆行不行。

我問,水軍跟夏老板的關係是?

      他說,夏老板在大陸經營的時間不短,從江蘇起步,在湖南發達,再在江西發展,始終用同一家公司的名稱,多少具備了一個品牌房地產公司的條件。如果你在上層運作,這邊可以馬上啟動水軍,利用水軍從正麵造輿論,上下這麽一交集,當事人再笨也能嚼出其中含義。

      我說,明白。不過,從造輿論角度,其他媒體不是也可以用嗎?

    他愛人接過話說,其他媒體有審查機製,效果反而不好。網絡、微薄時時刻刻在運轉,即使有網管,有人負責刪帖,總有一個時間差,碰上突發事件更是這樣。

      鍾建章加了一句,所以,老百姓更看重網絡的的信息,政府更重視互聯網的輿論導向。所以,從投資這個角度,雇傭水軍的效益比最高。

      我說,這個,我完全同意。不過,既然夏老板可以雇水軍,他的對手同樣可以雇水軍。第二,水軍造勢,一般人應該看得出來,起反作用怎麽辦?

      他說,你說到點子上。這就是網絡信息質量的不確定性。正因為這個不確定性,我們又會碰到另外一個問題:你可以不相信一種輿論,但你麵對的可能完全是事實。比如,一種輿論,其實真的出自真正的網民,傳達的是真正的信息。你要是采取不相信的立場,同樣要付出代價,就是,你忽略了真相,可能還連帶傷害自己的切身利益。說白了,由於有真假難辨、真假不分的現實存在,真的假的都有空間,在這方麵,網絡的力量無與倫比。你全信不行,不信也不行。

      我隻有歎服道,有意思,真有意思。那,我們具體怎麽運作?

      他從手提包裏掏出一個小筆記本,就是白天我在他辦公室看到過的那本。他說,我手頭有幾家網絡公關公司,有省裏的,還有全國性的。這種公司,老板都是媒體人,或者 曾經是媒體人。他們負責跟門戶網站聯係,然後安排水軍上陣。跟網站的交易是,水軍的發帖最少保證二十四小時的存活期,不能刪帖;如果碰到不利的輿論,網站要立刻刪掉。

      我將他提供的信息輸入手機。我問,能介紹大概行情嗎?

      他答道,我說的可能不準確,你需要用的時候,自己一定要問清楚。據我的了解,一般的公關按件算兩到三千。危機性的公關,像夏老板這一類的,除了省內網站,還要掛到全國性的門戶網,費用最少要乘以十,甚至更高。

我心算一下,按最高收費標準,不過幾萬,上十萬。我想若是動用文學城海外原創的眾壇友,保準弄得有聲有色,付他們天文數字也值。

我說,這個費用我們可以承擔得住。

鍾建章說,所謂花錢消災,就在這種時候。順便提醒一下,這個行業的規矩是,一般公關雙方要簽合同,雙方遵守,違約賠償;還有一類,合同之外,雙方再簽一個保密協議,或者什麽也不簽,全部操作屬於君子協議,出現意外的話,大家可以不承認。

      我說,我想,問題不大。我要請示一下委托人,應該很快會作決定。

      鍾建章突然有些不自在,他轉頭看看自己的老婆。他愛人架起的腿收下來,停了幾秒鍾開始講話。她說,我們有一個兒子,正在美國加州大學讀書,碩士剛畢業,他的意思,是想找工作,賺幾年錢;我們的意思,他一路讀下去,拿到博士再說。他不聽。我們在美沒有過得硬的朋友,實在沒有其他辦法。正好你來,你在美國這麽成功,可以提什麽建議嗎?

      我問她,你兒子讀什麽專業?

      鍾建章搶著說,材料工程。

      我說,加州大學哪個分校?

      他愛人說,Santa Barbara, 靠海邊很近的那一所。

      我說,Santa Barbara 分校的材料工程在全美排得上名,研究生課程更好。

      他們一聽很興奮。她愛人說,我們這個小孩從小聰明,很會讀書,我們從來不用操心他的學業。我們就這麽一個兒子,他出國要是不回來,我們真的舍不得。不過,我們想通了,他實在不願回來,在美國發展也行。

      我說,我有些關係,在San Diego地區辦材料方麵的公司,大的小的都有。你給我一下你兒子的電話號碼,我回去跟他聊一聊,給他提一些建議。

      他們感激地連連說,太好了。

他愛人從包裏拿出我給鍾建章的銀行卡,不好意思地說,進門之前,我一直罵老鍾,人家美國來的大律師,是向部長的同學,問你幾個小問題,你怎麽收人家那麽多錢?現在好囉,我們有事麻煩人家,我看,我們倒貼也不止。你看,這些你收回去,兒子那邊,我們到時還有酬謝。

      我擋住她,說,這是兩碼事。錢不是我的,是委托人的,我跟她報個帳就行。賀站長幫了我很大的忙,我的委托人知道的話,一定會感激不盡。你們拜托的事情,我會盡力辦,等你兒子將來出頭了,不要忘了我就行。

      他們說,怎麽敢忘記?一輩子牢記的事情。

      鍾建章兩口子走後,時間已經是晚上九點半鍾,洛杉磯是清晨六點半。我猜想,江碧芸或許還在睡覺。我猶豫,要不要打電話給她。我決定還是打。這麽大的新情況,她應該及時知道。我撥了電話,鈴聲響了兩下,她那邊就接了,聽不出她有絲毫的睡意。

      我說,醒了?她說,剛起來,正在看地方新聞。

我說,那好,我給你匯報一下?

      她說,你等一下。我去一下洗手間。

      等了幾分鍾,她重新拿起電話。她說,Roger,你的手提電腦裝了Skype嗎?

      我說,我用I-PAD,加裝了Skype

      她說,我正好也有。我想看到你。

      她給我發了短訊,我將她收入聯絡網。

我們開始視頻通話。

      她顯得很平靜,沒有緊張焦慮的跡象。

      我簡要地介紹了情況,同時把楊律師剛傳來的委托書轉給她。談到謝京瑚堅持要跟夏老板生小孩的時候,江碧芸端起咖啡,臉埋在杯子後麵,沉默了很久。她終於抬起頭說,這個女人有眼光。老夏的確是良種。

      我沒有說話。

      她說,聽過嗎,San Diego有專門代孕的生意,客戶裏麵大陸來的夫婦越來越多。代孕媽媽的主力是潘德爾頓的軍嫂,她們一個個身強力壯,當兵的男人經常不在家,實在閑得慌,正好賺外快,價碼從兩三萬起算。女人可以做,男人也可以,不是嗎?

      我還是沉默。

    她說,先談我的看法吧。第一,趕緊把楊律師的委托書簽好,接受他所有的收費標準;二,去省裏,去北京找人,什麽價錢都可以接受;第三,省裏北京方麵一有著落,趕緊落實網絡公關公司,什麽價錢都可以接受;第四,借種的事情,我沒有解套的辦法。我們先想一想。前麵三件,估計靠關係,靠錢就可以擺平。第四項,是問題的關鍵。我的感覺是,這個女人的理由可信。

      我說,夏先生要是知道,一定會對你感激不盡。

      她又喝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身體後傾,腦袋枕在椅背上。她說,大難臨頭,夫妻分飛,很多情況下,沒有什麽不對,更不要談什麽出錢出力救人。我們夫妻一場,他走到今天這一步,能說我不在乎嗎? 可是,我一直知道,他是一個情種,很有女人緣。我忍了。為什麽?我自己也不檢點。而且,也不是一次兩次。

      我下意識地垂下眼簾,躲避她的眼睛。

      她說,他的事情沒有什麽多討論,一步一步來吧。你現在還有事情忙嗎?

      我說,沒有,整個晚上可以陪你。

    她曖昧地一笑,說,怎麽陪?做不到的。我們可以依靠自己的雙手嘛。這個,我還從來沒有嚐試過。

      我不置可否。

      她說,我要你親眼看看。她站起身,下半身貼近屏幕。她掀起裙子,褪下內褲,展示她那毛茸茸的陰部。她說,你看,看得見嗎?說著,她分開雙腿,右手在毛叢裏摸索。

      ……

      過了五六分鍾,她重新坐下來,說,剛才好醜,嚇到了吧?

我說,你忘了,上次你卸妝的時候,我說,你在我眼中,永遠都是那麽美麗。我不是講恭維話。真的,你先生的桃花盛開,永遠比不上你花開一朵的幽香。

      她莞爾一笑說,別別,對我這把年紀的女人,情詩之類的東西可以免掉。你說說去上麵活動的計劃吧。

      我說,我考慮還是去北京。我在哥倫比亞留學的時候,交過一個朋友,叫宋書訊,目前在北京大學教書,是一個研究中心的主任。我一直比較關注他的情況。他在國內很有名氣,經常上電視,經常被國外媒體采訪。我的感覺,他在官道學道之間行走,是一個底盤很厚的人物。

      她問,這個關係很硬。他從哥倫比亞畢業之後就回國,沒有辦綠卡?

      我說,辦了,全家都辦了,後來全部放棄。他是最早回國的海歸,學曆很硬,理所當然受重用。這幾年回國,隻要去北京,我都會跟他碰個麵。他每回都請我吃飯,中間老要接電話,末了,我們匆匆告別,說活著就好,下次見。

      她說,聽起來,你們交情很好。

      我說,不是一般的好。我們同輩,很看重那個時候結下的友誼。我找他,就算他不能直接幫忙,憑他的腦袋,起碼可以幫助參謀、策劃一下。

      她高興地拍拍手中的咖啡杯,說,這樣就好。對了,我給你戶頭再打一些款吧?

      我說,不用。上次的錢還沒有用完呢。

      她說,這樣吧,這邊的戶頭再轉一萬給你,算是服務費;你在國內的戶頭,我再打二十萬人民幣進去,該怎麽花由你定,以後不用跟我結帳。

      我沒有再客氣。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我拿起一看,是禾苗苗的簡訊:今夜無風。寂靜中,我在想……

江碧芸見狀,趕緊說,不早了,我們收了,下次再聊。

      我下了視頻,再看了一次禾苗苗的簡訊。她附了一張照片,隻照了一隻眼睛, 向上挑起。這是什麽意思?我想給她回電,聊聊。想想算了。剛才跟江碧芸的談話,她動了真情,我也動了真情。我需要時間沉澱一下,轉身跟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調情,情緒起不來。還是讓禾苗苗忙自己的事情,不打亂她年輕的心吧。

      我給宋書訊打電話,他熱情地說,他正好在北京,要我明天直接去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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