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遊 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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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成長小說《喜相逢》第十一章.鵝嶺上(一)見麵時的呼吸全都白白練習…

(2020-06-25 09:06:55) 下一個

天涼之前,雙城讓駱陽陪她去了趟幾十公裏外的大足。兩小時長途,再接半個鍾小巴,進了大足地界,路旁便不斷閃過零星的石刻。石像大都殘破,看去皆是古物,離了廟堂森嚴,沾了人間祥和,或合十而立,或趺結坐在農家菜田裏。雙城望著窗外自語道:“一縣六百八十佛,菩薩低眉在阡陌。”駱陽說哪有那麽多,莫非誰數過?雙城定定望著窗外,也不說話。那年月,大足石刻尚未被“世界文化遺產”收錄,遊客不多,北山又稍偏僻,沿著洞窟外的石板路盤山而行,寥落秋陽之中,竟得十分清靜。     

倆人走走停停,直到寫著“136號轉輪經藏窟”的門口才駐足。躬身進去,光線從石窟門上方的洞口斜射進來,柔和地照著一尊尊含笑而立的菩薩。八百多年前的石像,肌膚溫柔可觸,宛若在生。雙城見洞內觀音造像尤其眾多,持印的,捧瓶的,數珠的……更兼那騎象的普賢,馭獅的文殊,均是風骨祥瑞,衣袂飄飛,端然可親。她心有所動,便撿那專管人間情事的水月觀音龕前,也不管石板冷硬,隻闔目跪下,祝禱起來。    

雙城才剛二十歲,戀愛之事不過蹣跚起步,隻是剛一上路,就遇到了江南,情不知所起,先受了一番作弄,心底雖盤桓著一股不甘不舍的意氣,可至於未來怎樣,方向如何,她也是一片迷蒙,隻得全權托付道:“菩薩大慈大悲護念眾生,請賜我一個最好的結果,未來撥雲見日,得償所願,不負此情。”睜開眼,蓮花寶座上觀音低眉含笑,她的熱切、相思、懷恨和猶疑,在這眼對視中,全都青天白日,一覽無遺。洞中此際悄無聲息,隻聽岩間泉水順著古老的排水渠,滴噠——滴噠,敲打在石板上,悠長不盡,緩緩徐徐……

駱陽此時就站在雙城身後,擰著脖子去瞧洞窟頂上那些盤繞的浮雕。來的路上,她窮追猛打盤問出雙城的心事,眼見這樣一個聰明人,身陷情網,彷徨到大老遠跑來這裏磕頭求助,不免偷笑。駱陽還沒有愛人,感情上,她依然堅持自己的路線,左右跟師兄師弟們一視同仁地交往著,對他們的明追暗戀不迎不拒,不偏不倚。偶爾開恩,答應和某人單獨約會,說上幾句似是而非的梯己,也休想連續約到她第二次,抑或在她身邊保留任何固定的位置。大二裏象雙城和她這樣出挑的女生,大都名花有主,甚至幾易其主,但駱陽不急,她手裏起碼有個陣容:等不來她的男生陸續退出,自會有新的成員加入,她依舊活躍在各種社團和舞會上,青春煥發,招兵買馬。  

接觸的男生多了,駱陽心裏的條條框框也多了起來,其中一個重要標準,就是雙城身邊的男人。早先一個賀嘉,校園裏得以比肩的男生就不多,如今又添了位神秘的江先生,讓駱陽心目中的男朋友,成了陽光照耀下的雪人,原本就抽象的臉更是融化得一塌糊塗。她略感失落,語氣便帶了刻薄:“別忘了我們都是學生,即使你比別人早走出學校幾步,見識還是有限的。”出了石窟,駱陽一邊用手撥得鐵欄杆“當當”作響,一邊不以為然道:“你現在這樣崇拜他,把他看得那麽重,多半還是接觸的人太少,等出了社會,有了閱曆,你未必還會在乎他。” 雙城聽了先是後悔不該和盤托出,惹她吃醋,另一方麵也明知此話有理,因而更覺添堵。  

北山下來,又去寶頂。行至大佛灣華嚴三聖腳下,正逢一群人圍著一位銀發老者聽他解說。老人年事雖高,卻口齒清晰,嗓音洪亮,說那文殊手中七級浮屠,高近兩米,重達千斤,八百年風雨巍然不動,全賴兩幅袈裟廣袖左右支撐,將重量引到了石像軀幹上。“這是建築力學的完美體現,用的是中國古建築中撐弓、鬥拱的原理。南宋工匠們刻意將菩薩的頭部放大,腿部增長,身體前傾,不僅符合信眾仰視時的透視關係,更讓人覺得菩薩慈悲,俯瞰著人間疾苦,人與佛有了眼神的交流,皈依之情便油然而生。” 

雙城聽得入迷,便一路尾隨而去。隊伍行至寶頂石刻鎮山之寶“釋迦牟尼臥佛像”前,隻見佛體安詳,頭北腳南,背東麵西,右手支頤而臥。老者便說臥佛隻現半身,另一半隱入岩中,右肩亦沉沒地下,乃意至而筆不到之法,恰顯得博大無邊,因此素有“頭在大足,手撫巴縣,腳踏瀘州,鎮佑四方”之說。他又指著佛前一列半身湧出的造像道:“釋迦涅槃之際,眾弟子送行不舍。尤其年少的徒弟阿難,痛哭流涕,苦苦拉著老師衣角央求不要分離。釋迦帶笑推開阿難,伸手一劃,地麵湧出濤濤大河把自己和徒弟們隔開……”說著他又一指佛前的溝渠飄帶說:“佛家常言人有八苦,最難渡是愛別離,說起來就三個字——舍不得啊,舍不得。要成佛,先得渡過這條河。”    

駱陽得趣,向雙城耳語道:“你就是那小徒弟阿難,扯著江南的衣袖舍不得啊舍不得。”說話間,見雙城淚珠晶瑩,知她觸痛,方才忍住笑讓到一邊。這裏雙城正聽到釋迦降生婆羅樹下,“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行走七步,步步生蓮”……隻覺胸中暖流奔湧,美不可名狀,感懷處忽見石壁上筆墨蒼勁四個大字:“與佛有緣”,猛然想起那日華嚴寺中,江南贈她的八字箴言,連同當時的“七步蓮池”一並找著了出處,心中激蕩,一時怔住。她與駱陽此時年少,未經世事,並肩站在那四字行書之前,象被看不見的手指在眉心點了一點,雖若有所悟,但到底惘然。  

大足老街上石板橫斜,兩邊俱是低矮板房,每家每戶都在門口擺攤,出售些臨摹小像,可惜大多刀法粗糙,盡失風采,正應了才剛老者一句話:“心中有信仰,手裏的活才好看。”此時已過中午,天氣轉陰,鉛灰色的雲朵越積越厚,終於承托不住落下雨來。才幾分鍾,就淅淅瀝瀝成了勢,倆人隻好胡亂揀了間飯鋪避雨歇腳。雞毛館子連張餐單都沒有,老板娘過來報了幾道菜名,看樣子買什麽做什麽,做什麽吃什麽,也沒多的選擇。於是駱陽要了魔芋燒鴨,雙城加了份酸蘿卜老鴨湯。鄉下人花樣雖少,份量給得卻很足,各自一碗甑子飯下去,桌上的菜才隻吃掉一半。

雨勢漸大,順著瓦簷,流成了一道水簾。路過的鄉民沒帶傘,又舍不得花錢進來坐,便擠在窄窄的屋簷下,打望店中兩位美女。駱陽往門外橫了一眼,側了側身,向雙城問起英語過級的事情。雙城正望著雨水洗淨的石板路,憶起大昌古鎮的一幕,被她這一問,立刻回到了嚴酷現實:“是啊,要考試了,還一點沒複習呢,你呢,把握大嗎?”

“我上學期就過了,哪象你,玩得校門都找不著。老實告訴你,我準備試試專升本,說不定還想本碩連讀,我不著急,當學生挺好的,我想一直讀到國外去!”駱陽俊美的麵孔在潮濕的空氣中熠熠發亮,希臘雕塑般的線條顯得神采飛揚,眉宇間俱是驕傲。雙城突然覺得她如此漂亮,猶在自己之上,不禁問道:“駱陽,你愛過誰嗎?”

“沒愛過,沒誰能真正吸引我,現在談愛還太幼稚,我可不象你這麽容易心動。”

“那就先別愛。也許你是對的,我感覺愛情,在付出的同時,就已經貶了值。”

“那是你的愛情,而且這恰恰說明,它不夠適合你。隻不過你現在正發著高燒,還不肯吃藥。”駱陽嗬嗬笑著,停了停又道:“畢了業,你打算去哪兒?北方還是南方?”

“不知道,但離開重慶是肯定的。也許,去更遠的地方。”

“比如呢?”

“比如……愛丁堡?”雙城沒由來地說道。

“那不是英國嗎?你也想出國?”駱陽興奮道:“不謀而合啊!所以你知道了吧,我不能被任何人捆住手腳,沒有什麽比這個計劃更重要。我一定要出國。”對這最後兩個字,她加重了語氣,雙城這才明白那熠熠發亮的東西,到底是什麽。

從大足縣回來,那雨就沒歇過,半年不見陽光的陰霾天又開始了。雙城討厭這樣的季節,她還年輕,又極為敏感,對凋零和蕭瑟懷有單純的不滿,似乎好日子都離她而去,隻等著寒冬來將她掩埋。這天雙城突然收到淘沙的電話,說她已在一家廣告公司做了總經理助理,公司新開張,人手還不夠,碰上健力寶明星李寧到訪重慶,合作方想找幾個女孩子接待一下……掛了電話,雙城便把這事兒轉給了駱陽。隔天“健力寶禮儀小姐”的廣告由學生會張貼了出去,校園裏七八個出挑的女生很快被召集到一起。

接機那天重慶陰雨綿綿,身著旗袍,斜掛綬帶的女生們在沒有暖氣的機場大廳裏凍得渾身發抖。瑟瑟中雙城憶起當天河灘上馬可波羅號的下水儀式,短短一年,已是滄海桑田。約摸兩個鍾頭後,才亂哄哄地迎來了貴賓,雙城走上去,將尼龍花環掛在一位南粵麵孔的中年人身上,相機快門頓時響作一片,雙城的照片於是出現在第二天的晚報上,讀完報她才知道,那人叫李經緯,當時剛剛買下了紐約帝國大廈的一層樓。   

中午在解放碑的歡迎宴也讓雙城走神,眼前不斷閃回跟著江南出入應酬的日子。心裏揣著事,她顯得沉默了許多。好在外語係一位姓童的女生,生得嫵媚,又善辭令,配搭淘沙頻頻敬酒,這才撐起了場麵。一時端上魚翅,每人一份,盛在精致的小碗裏。駱陽難得出來嚐鮮,兩口扒了,不禁讚道:“這粉絲好吃,我們學校食堂就做不出這味道!”眾人聞之皆笑,她身邊一位本地領導連忙喚道:“服務員,給我們這位小姐再來兩碗粉絲!”     

飯後淘沙給學生們每人結帳三百元,獨雙城、駱陽和那位姓童的女孩每人加多一百,又說晚間還有活動,請她們三人繼續參加,工資六百,事後結算。雙城笑笑,抽出那一百還給淘沙,隻說晚上還要複習。淘沙避過眾人,暗中攔住她說:“你別沒眼色,這幾位可是國內數得著的富豪,比那幾個台灣佬實力強多了!”淘沙之前因嗔怪雙城的失勢連累了自己,心頭餘怒未消,不由忿然又道:“你跟那江南,不也沒怎麽地嗎?何必苦著一張臉,扮什麽守身如玉?讀書不也是謀個前途嗎?如今機會送到手邊,倒擺起架子來了?好歹也是見過世麵的,還不如人家小童會來事……”雙城聽不下去,隻得打斷她道:“你別瞎扯,這事跟江南有什麽關係?再說我的前途,我自己有數。”淘沙還欲糾纏,被雙城一句話堵在了嘴邊:“得了吧,淘沙,就跟你真關心我似的,咱們路數不同,我讀我的書,你發你的財,再見!”雙城走後,駱陽和小童留下赴了當晚的飯局,日後在學校碰見,雙城一句不問,駱陽也隻字未提。     

機場吹的兩小時冷風引發了一場流感,雙城一躺十來天,體重掉了好幾斤。才好些,周末學校禮堂上映奧斯卡電影《末代皇帝》,雖說是幾年前的舊片,校門口和饒家院海報一貼出,電影票還是供不應求,就連駱陽這樣廣大的人緣,也隻弄到兩張下午場。不過她真有本事說服排隊的男生乖乖棄了權,讓出一張票子給她拿去慰問雙城。

這電影剛出爐的時候,雙城就在文化館錄像廳裏看過,片子剪得七零八落不說,偷拍的效果象在水裏浸過,各種顏色模糊在一起,畫麵總是影影綽綽。時隔幾年,雙城唯一記得的,隻有年輕皇帝那張冷峻的臉。如今她情竇已開,萬事萬物看在眼裏,都有一種將心比心的同情,所以此番與前不同,一段故事看得跌宕滄桑,感懷惆悵。待末尾溥儀從龍椅下哆哆嗦嗦掏出竹簍,宿命的蟈蟈輕輕一跳躍出樊籠……雙城禁不住在觀眾席裏淚流滿麵,哽咽出聲。駱陽替她難為情,怕被周圍同學笑話,少不得左右遮掩,就這樣緊貼著一前一後隨著人流往外走。    

這個時候,江南在一牆之隔的馬路邊已經站了足足半個鍾頭。他姿態悠閑,臉上看不出任何焦急,也沒有過多期許。他倒是寧願在這兒多呆一會兒,看看身邊三三兩兩走過的女學生,想象雙城夾在她們中間的樣子,也想象當她從人群中看見自己時,那張多情的小臉會是什麽樣的表現?喜形於色還是怒不可遏?熱淚盈眶又或者形同陌路?當然,她更有可能根本不在其中,等不到也是他活該。想到這裏,江南微微一笑,似乎無論哪種結局都讓他覺得有趣。   

但他還是輕而易舉就從散場的人潮中發現了她。仍是一頭瀑布般的長發,裹得緊緊的黑色高領衫外,套著件寬鬆的棒針白毛衣,看上去和身邊的同學一樣年輕,卻比他們顯得更為精致、典雅、卓爾不群。即便置身嘈雜,她仍看去孤獨而冷清,仿佛雲縫中投射出一束光,卻單隻照在她一個人身上,使得她從人群中突顯出來,從頭到腳煥發出一種明亮。

這樣的清麗脫俗不僅讓周遭側目,也令江南一看見她,就生出一種驕傲,為她的美好而驕傲,為自己占據她的感情而驕傲。雙城的身影被旁邊的女孩遮擋得忽隱忽現,江南因此注意到走在她身邊的女伴也很漂亮,可惜線條氣質生硬了些,挨在一起,做了雙城的畫框。也許是自己偏心,他想。   

江南這天穿一件咖啡色立領皮夾克,顏色帶點棕黃,窄腳褲束進一雙做工考究的高幫靴裏,使他整個人顯得既年輕又時尚,雙城後來才知道那叫馬丁靴,英國貨。他斜倚著一排石欄杆,雙手插進口袋,稍稍仰著下巴,一身的瀟灑不凡,吸引了所有路經的目光……誰都不可能錯過他,包括駱陽。當駱陽意識到必須收回自己停駐太久的注意力,並應當挽著雙城昂首走過的時候,卻驚奇地發現這兩人的目光早已膠著在一起,雙城止住腳步,那男人則迎了上來。“天哪,這就是江南!”駱陽回過神來,嚇了一跳。   

雙城臉上有一種複雜的平靜,既不是歡喜,也沒有埋怨,她篤定他會出現,隻是不知道在哪一刻,在什麽地點出現,她象從黑暗的海底迅速上浮,一路不見光,亦沒有聲響,隻有一個不甚明確的方向,興許這深淵連接著宇宙黑洞,那麽絕境將永無盡頭,她不是沒有這樣害怕過……可就在快要迷失的刹那,突然“謔”地一聲,她衝破了海麵,天地久違,乾坤朗朗,刺目的光亮中,江南就站在岸上,望著她,一步之遙。三個月來的反複練習瞬間就已忘記,雙城屏住了呼吸,抑或已經無法呼吸,她不想露出痕跡,卻無奈眼神中閃電霹靂,千言萬語,早由不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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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珊瑚 回複 悄悄話 sha 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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