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幹部子弟(一)
六、幹部子弟(二)
應該就在當年(1966)夏天,我校一些高年級的紅五類子女組織了一個主要由低年級非紅五類子女同學參加的隊伍到密雲山區農村勞動(兩個星期?記不清了),應該是自願報名,而且是跨年級的。印象較深的是錢三強(中國“兩彈一星”元勳之一)的兒子也參加了,他當時是初二的。我也參加了,反正我們在學校也沒有事情做。組織者的本意我不知道,但效果上是沒有懲罰或勞改的意思,完全像我們以前每年例行下農村的“集中勞動”。我們一如既往地和當地農民關係處得很好。一個意外的收獲是我們發現當地的風景極美。
回校以後全國“紅衛兵大串聯”的風已經很盛了。我和兩個非紅五類出身的同班同學借此東風來了一趟免費“遊山玩水”,最遠一直跑到了廣東湛江,留下父母在家因一直得不到我們的音信而心驚肉跳。
“旅遊” 回來我又跑到學校,那時候我們學校的男生宿舍是一排一排的平房,當時空房很多,住人的宿舍也沒有住滿。文革前,一間宿舍一般是住一個班的男生,木質雙人床,應該能住十六或十八個人。這時我班上原來一個要好的同學,革命軍人子弟,其父母是解放軍藝術學院的幹部,熱情地讓我到他們宿舍去住。他們宿舍還有兩個外班的同學,都是軍隊子弟,其中一個姓R,熱情地接納了我,而另一個姓L,雖沒有拒絕,但絕對沒有笑臉,甚至不願意正眼看我。他當時那副嘴臉,我現在想起來還想笑。
這兩個人,在我在學校最後一年的時間裏,從相與到相知,帶著年輕人的稚嫩,但絕對值得相交。
後來我們很熟了,有一天晚上他們跑到北京工業學院去看電影。當時各院校都不時地放映一些如“列寧在一九一八”之類的老電影,我不記得我為什麽沒有去。電影在露天放映,他們竟跑到北京工業學院對麵的農科院的我們家去借凳子,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找到我們家的。電影散場後,我的繼母特意和他們聊了一會,回來以後,L同學笑得那麽可愛,對我連著說了好幾遍:“你母親不錯!”是呀,我的繼母確實是一個不尋常的女性,但她能在短短的交談中感動L,也說明L是真正的單純。
我的印象中,革命幹部,特別是軍隊幹部子女的家庭觀念比較淡。我這兩位新室友,家都不在北京,應該是當時北京附近野戰部隊幹部的子弟。他們常年住校輕易不回家,早習慣了。
當時很快天就冷了,常住我們宿舍的就我們四個人,我們都沒有參加任何具體的組織,但也不是完全無所事事。我記得我們曾自發地在晚上跑到校外去貼大標語,貼的什麽早不記得了,隻記得在當時滴水成冰的冬夜裏,我心裏隻盼著早點回宿舍去烤火,但又不好意思拖他人後腿。
我們另一個在1966、67年之交的冬季自發幹的事是:排-練-節-目,例如朗誦毛澤東的“老三篇”,到學校附近的農村去宣傳。我都不知道我們是怎麽想出來的,但當時覺得非常神聖。當時北京的冬天是真冷,我們每出去一次,有沒有觀眾我完全不記得了,但當我們回宿舍時,我們都會相互看著笑半天,因為臉全給凍僵了,笑起來看著別提多滑稽了。
我們當然也不是閑雲野鶴。由於我們常住學校,就會不斷見到一些到學校裏來的同班或外班,甚至高年級的同學,幾乎全是幹部子弟,有些混得也挺熟。
我們也參加了一些北京跨校的活動。記憶中有兩次:一次是在北京展覽館劇場紅衛兵的聚會,時間和內容我完全不記得了。現在網上有說從1966年12月26日到1967年1月北京對立的紅衛兵在北京展覽館劇場舉行數場大辯論,又有說當年12月26日 “聯動” (首都紅衛兵聯合行動委員會)召開了一場 “破私立公大會” 。我相信我們參加的是後者。當時劇場裏麵擠滿了人,隻見不斷有人跑到台上去演說,演說者個個口若懸河,慷慨激昂。但這次大會並沒有影響到我們這個宿舍的人在學校中的日常生活。
另一次,印象稍深,而這次,我又是去觀望,而這次行動有點過於不一般,即後來所謂的:衝擊公安部。
我們到的時候應該已是晚上,公安部大樓開放的前廳裏麵聚集了很多人,場麵相當混亂,應該是口口相傳有紅衛兵被抓到公安部,而聞訊趕來的各校紅衛兵跑來聲援。當時根本就沒有什麽清晰的信息,也沒有人組織。眾多趕來的紅衛兵大都互不認識,站在前廳裏,或走來走去,也不知下一步的行動,幾個鍾頭就這麽過去了。
正是在這次行動中,R姓同學在兩件事上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一是當時廳裏亂哄哄的紅衛兵裏傳著說有一個人大義滅親,親手掐死了自己的姥姥或是奶奶,因為老太太是地主成分。那人就在當天的現場還頗有得色,R說給我們聽的時候,深不以為然。
第二件事:應該是過了午夜,有人忽然鼓噪要從大廳的窗戶裏跳進公安部的內院。這時隻聽大廳中傳來廣播聲,大意是“不要翻越窗戶,若翻越,性質就變了。”但廳內的人當時已然躁動不安,紛紛翻越窗戶,甚至還能依稀聽到裏麵有打鬥之聲。這時L姓同學早就躍躍欲試,我也被攪的熱血沸騰,隻有R堅決不為所動。就在L跳進去,我也要跟上時,R 幾乎和我急了,說這是原則問題,我才冷靜下來,這時大廳裏的人已經不多了。我們當夜回到宿舍,而L第二天晚些時候才回來,說他們進去就被抓了,登記以後才放出來。我不知道在L 以後的人生中,這件事有無影響,但不敢想像,如果我也跳進去了,會有什麽後果等待我這個非紅五類出身的子女。
網上傳 “聯動”曾六次衝擊公安部,不知其中訛傳甚至杜撰的成分有多大。我是隻知道這一次,也不記得具體日期。由於當時是糊裏糊塗地去,又懵懵懂懂地回,因此隻記住了一些枝節。現在網上有些傳述,似多互相傳抄,細節也多有出入[i]。
此時的大環境是,最初以清華附中幾個幹部子弟成立的,並在1966年8月毛澤東接見時達到頂點,同時在當年八月“紅色恐怖”中伴著“血統論”的鼓噪而聞名於世的北京各中學紅衛兵,後來自稱為“老紅衛兵”的那些年輕人,已經完成了在文革中點火的曆史使命但並不自知。出於對中央文革小組的不滿,1966年11月27日北京市海澱區十幾所中學的“老紅衛兵”代表開會醞釀,並於12月5日成立了“首都紅衛兵聯合行動委員會”(聯動),還鄭重其事地發表了宣言[ii],試圖影響文革的進程,但它始終沒有形成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組織,即使在“老紅衛兵”裏也沒有一呼百應的向心力。
1967年1月下旬 “聯動” 被中央文革宣布為反動組織,骨幹百餘人被抓,這些人於1967年4月22日經毛澤東發話被放了出來[iii],然後陸續通過其父輩的戰友而參軍。剩在學校裏的 “老紅衛兵” 們大都已成 “逍遙派” ,以後基本上全部通過公開的招兵渠道參了軍,正如我的室友們。八十年代初,在一次101中學的校慶上我見到了R姓同學,他已經是一名解放軍的團長了。
隨著“聯動”的煙消雲散和越來越多老紅衛兵的“逍遙”,倒是一些非紅五類的子女參與進政治運動。1967年中的某天,101中學的一個派係組織舉行了一場追悼會悼念兩個本校的學生,他們跑到江西(?)去支援某造反派,結果坐著卡車趕赴某地的途中遭對立派伏擊,該兩個學生中槍。其中一個學生隻是受傷,他自己爬下卡車,躲到一處牆後,卻因沒有得到及時救治而流血身亡。
1967年北京的中學裏有過一段短時間的軍訓,我們甚至還步行到了一個離我們學校約百餘裏的軍營裏。但很快軍訓提前結束,然後校園裏日趨冷清。1967年10月起,隨著青海農機六個廠(我們鍛造廠為其中之一)到北京招工到1968年年底開始的大規模地上山下鄉運動,後來曆史上被稱為 “老三屆” 的中學生被從校園裏徹底清空了。
文化革命十年,看起來很多亂象,但實際上文革的發動者正是通過這些亂象掌控著文革的進程。不管什麽人,不管在什麽地位,不管組織拉得有多大,也不管如何折騰,都脫不出他的手心,也是絕了。
下一章:“北京學生”
[i] 參見 馬小岡:“‘聯動’衝擊公安部的起因” http://www.360doc.com/content/15/0811/21/22346171_491052781.shtml 再參見 “我所知道的‘聯動’六衝公安部” http://www.360doc.com/content/12/0713/15/9076298_223989283.shtml
[ii] 首都紅衛兵聯合行動委員會成立宣言(67.1.1)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dfe444c01000cni.html
[iii] 參見百度文庫 史海沉鉤“首都中學紅衛兵聯合行動委員會” https://wenku.baidu.com/view/c1372cfdaef8941ea76e053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