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小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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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尖:相遇:關於李安(ZT)

(2013-07-05 07:05:52) 下一個
曾經給黑澤明做過助理導演的野村芳太郎先生說,“對於黑澤先生而言,橋本忍是不該遇到的人。”橋本忍是黑澤最重要的幾部作品像《羅生門》《生之欲》《七武士》的編劇。

如果沒有遇到橋本忍,黑澤明會是什麽樣呢?野村認為,他即便純粹追求電影的趣味性,也會成為融比利·懷爾德和威廉·惠勒於一身的大家,世界電影的王者。但是黑澤明遇到了橋本忍,他的電影就被注入了思想、哲學和社會性元素,而且這些嚴肅元素後來成了黑澤明的“腳鐐”。

在回顧李安電影時,不知為什麽,我一直會想到野村導演的這句話,“橋本忍是不該遇到的人。”

在眼下的電影世界裏,李安是唯一全球通吃的華人導演。提到《臥虎藏龍》《斷背山》《色·戒》《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寫影評的都會感覺很輕鬆,因為不用費口舌去介紹背景和情節,尤其不少電影題目,日積月累中,已經成了日常詞匯,“搞斷背山嗎?”“你少年派啊!”這是李安的魅力,所以接受央視記者訪談,他既低調又傲嬌地說,即便接下來十年拍的是爛片,他也不愁沒投資。

他這輩子都不用愁投資了。就是全世界去排名,一線導演中,李安也絕對是多麵手中的TOP 10。華語西語不用說了,他穿越其間,既能改編奧斯丁,也能詮釋張愛玲,而且,在電影題材和形式上,他的聲部也是最遼闊的,從武俠到言情,從家庭到奇幻,從平麵到3D,上天入地,東縱西橫,李安什麽類型都敢碰,什麽電影都敢拍,《少年派》是例子,電影界公認的“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李安漂亮拿下。他的電影能力全世界觀眾都看到了,好萊塢也幾次為他起立鼓掌,他是毋庸置疑當之無愧的金牌大導演。

而我疑惑的是,李安為什麽要去碰這麽多類型這麽多題材?對於一個有文藝理想的導演而言,即便不是一輩子拍一部電影,像小津安二郎、費裏尼那樣,似乎也很少像李安這樣四麵出擊要證明自己十項全能的。他拍《理智與情感》我能理解,拍《色·戒》更能理解,可為什麽要拍武俠拍科幻?為什麽拍《綠巨人》?

當然,一個方便的回答是,李安的十四部影片,無論是《臥虎藏龍》《色·戒》《綠巨人》,還是《少年派》,都是在探討人性。你看,綠巨人的眼神多麽憂鬱,你看過這麽文縐縐的科幻片嗎?我看過不少李安訪談,好像李安自己也從來沒有反對過貼在他身上的標簽:一個孜孜探討人性的導演。

可是,“孜孜探討人性的導演”,這種標簽是多麽大而無當,它用在李安身上合適,用在張藝謀身上也合適。《英雄》不討論人性嗎?《滿城盡帶黃金甲》不討論人性嗎?從《紅高粱》到《大紅燈籠高高掛》到《金陵十三釵》,張藝謀探討人性不孜孜嗎?所以,用人性去統攝李安的電影,我覺得,沒有什麽解釋力,雖然像《色戒》和《少年派》對人性和信仰的討論都別具功力。換言之,這幾部電影觸及的人性和信仰問題再深再深,在同類題材中,不算艱深,反而,在李安的各種訪談裏,讓觀眾印象深的,一直是拍這些電影的“天路曆程”,一種讓普通人可以一千次一萬遍放棄的活,李安挺過來了。而幾乎,在所有的評論文章中,談到李安的這種非人的毅力,都要提到他靠妻子養的那段歲月,用李安自己的話說,那六七年,換做其他男人,早自殺了。

所以,如果用最機械最庸俗的傳記方式來理解李安的多麵手,我們是不是可以說,他不斷向自己挑戰,不斷給自己設置新的難題,拍好文藝片拍商業片,玩過武俠再玩科幻,最後,孩子,老虎,3D整一起,理論上,他在試探電影的可能性,骨子裏,他在向過去那段不堪回首的宅男歲月複仇:看吧,隻要我願意,我能做任何電影!

這麽說,其實是因為我很喜歡李安早期的父親三部曲,《推手》(1992),《喜宴》(1993)和《飲食男女》(1994)。這三部投資很小的電影,不像他後來的電影,具有比較大的情節和比較多的轉折,三部影片處理的都是家庭內部矛盾,父子或父女,但是情感焦點一直在父親身上,隨著家庭像筵席一樣散去,我們在李安的電影中感受到昔日情感方式的退場,一種真正的衰落,一種真正的時間感。《喜宴》中,李安幾次將鏡頭凝聚在沉睡的父親身上,曾經叱吒風雲的老師長在歲月中交出了力氣,郎雄的樣子令人想到電影史上的很多父親。這讓我們真心激動,覺得李安有可能也成為小津那樣的導演,就像他的名字一樣,“安”於用“一部電影”窮盡一生。

可是,李安遇到了越來越多的機會,越來越大的投資,他的電影製作也從“家人上場”轉成“數百名藝術家共同製造一隻虛擬老虎”的規模,而他本人的電影經曆,在反反複複的講述中,也完完全全成了一出文藝青年的勵誌劇,所謂“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因此,在思考李安的電影生涯時,我一直在想,巨大的投資到底是“解放”,還是“鐐銬”,或者說,李安告別父親三部曲,是“更上一層樓”,還是“揮手自茲去”?想不明白的時候,常常就會想到黑澤明遇到橋本忍。

加藤正人認為,野村說“黑澤明不該遇到橋本忍”,是一種“明貶暗褒”的說法,大意是,如果沒有橋本忍,黑澤明最剛強的那一部分出不來。用這種眼光重新去看李安,我想這麽說服自己:雖然李安遇到了我們這個時代最剛強的現實主義,最剛強的“橋本忍”——無限的投資,但最好的李安可能既不在父親三部曲,也不在《色戒》或《少年派》,他和“橋本忍”,還在較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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