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媽的好朋友和她的丈夫,50年代初,從四川大學出發,奔赴北京,參與了創建“北京航空學院”。從他們學生的“博文”中,讀到了,來自“廣州第一家族”,中國航空精英,許錫纘的傳奇人生。讀後令人感概和感動:耿耿赤誠,無怨無悔,那就是我們的前輩精英。
(ZT)
出於名門投身革命創業航空春蠶到死絲方盡
曆盡坎坷耿直處世無愧後人蠟炬成灰淚始幹
許錫纘,生於辛亥戰亂之時,逝於新千禧年即將開啟之際。他的家史,寫就了一部厚厚的編年史;他的家族,在我國近、現代史,尤其是一部辛亥革命史上,是一道奇特的文化景觀。許錫纘一生多思多勞、多才多能、多情多義,有氣有節有脊梁。他的人生,可謂奇峰突兀,百轉千回,但有兩條主線始終如雨過天晴般明麗清晰:一條是傾全身心之愛追隨中國共產黨,一條是與新中國航空工業永難割舍的情緣。
寶劍重磨光射鬥
龍駒新試快追風
在一部62萬字的記述許錫纘的書中,以唐·韋莊《思帝鄉》的“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做了開頭。許錫纘如果有知,一定也很喜歡吧!但可能,人們會暫時忘了他本身還是個運動健將,是個音樂行家,是個作家、詩人。因為在回顧他一生為革命奔走的許多壯舉時,首先有那樣無論如何不能繞開的驚心動魄的一幕。
1949年4月21日,“鍾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但在這個影響到中國命運的曆史事件中,有多少人知道,曾經有一些中國共產黨的地下工作者,冒著生命危險獲取了國民黨費盡心機製定的長江防禦軍事計劃和其他軍事機密,為解放軍渡江發揮了巨大作用。
他們中間,就有時年36歲的許錫纘。那時他最敬重的人是劉伯承。
渡江戰役前開始的幾個月,國民黨政府各部門陸續南遷廣州。此時,孤軍奮戰在負責武器研究發展的國防部第六廳的地下工作者許錫纘“臨危請命”,要求“堅守崗位”至最後,因此他得以代表第六廳出席各種會議並商討軍事部署。在此期間,他將一份《長江水文圖》弄到手,向劉鄧大軍報告了長江多個渡口的設防情況。
3月28日,許錫纘參加了國防部第三廳留守處召開的緊急會議,是部署長江防禦的最新任務。保密局負責人在會上又提出反渡江作戰的許多細則,包括在下遊沉沒大批木船投放石塊、阻塞水道,在長江渡口附近倒放汽油、燃燒封江,在各渡口附近村莊的水井裏大量放毒等等。
情況萬分緊急!必須立刻向劉伯承匯報!散會後,許錫纘馬上駕駛吉普車飛速去給他的上級線人報信。這個信息,迅速被中共中央輾轉從香港秘密電台獲得。
2009年2月,他的已95歲的老戰友朱傳鈞還深情無比地對同仁們說:“孫中山應該把權力給許崇智,而不是給蔣介石。許錫纘完全有條件跟蔣介石……他的父親是國民黨的大官,他最不應該是共產黨,但他是共產黨,是真正的共產黨。”
何解?曆史回望,許家脈絡鉤沉厚重。
許錫纘出身於曆經多代的名門望族,祖居廣州高第街許地,許家被稱為“廣州第一家族”。
父親許崇灝是老同盟會員,辛亥年後,任南京臨時衛戍司令,粵漢鐵路總理兼護路司令等職。1922年,他向孫中山建議建立軍官學校,才有了後來的黃埔軍校。
叔叔許崇清是著名教育家,孫中山的重要教育顧問,新教育學和新中國高等教育的奠基人之一,三次出任中山大學校長。1905年赴日留學後與廖六薇結婚,成為廖仲愷的侄女婿。毛澤東主席很推崇他,建國初期見到他時曾說“久仰大名”。
堂叔許崇智是孫中山軍事上的主要助手、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建國粵軍總司令,蔣介石的拜把兄弟。黃埔軍校建立時,許錫纘的父親曾建議他任校長,被他以“不能都由許家包辦”而婉拒。
他的叔叔、東征名將許濟與他的父親、堂叔,被人們稱為“許氏三傑”,都是辛亥革命的元老,中華民國的開國元勳。亞洲第一共和國史,在孫中山後麵,記錄下了他父輩們的名字。然而,就在這樣的一個家庭裏,卻走出一位不貪羨榮華富貴,不留戀安樂溫飽的共產黨的堅定追隨者許錫纘。
1934年21歲時,許錫纘便參加了宋慶齡等六位社會知名人士響應共產黨《抗日救國六大綱領》在上海發起組織的民族武裝自衛會(簡稱“武委會”),從此投入革命洪流。他1938年25歲時加入中國共產黨,懷揣對民族、國家和社會的責任感、使命感,在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兩條戰線上,一直奮鬥到生命的最後一息。
縱覽飛雲雖莫測
紅陽出自險峰間
1913年5月,許錫纘生於戰火中的南京。還沒滿月,就隨家人避難到了上海。在那一年,革命軍中出現傾軋,革命力量分崩瓦解,討袁軍事失敗。許錫纘從尚在繈褓時至10歲,一直在逃亡,上海、廣州、香港,又回上海。一路逃亡,一路見證國家的貧弱屈辱,少年時被外國人欺負、中國人無法抬頭的仇恨,在許錫纘心裏紮下了根,小小年紀就開始思考國家和民族的命運。
顛沛流離的童年,祖母成了他愛國主義的啟蒙老師。有一天在公園門口,他鬧著要買一隻漂亮的彩色皮球,祖母看了看說:“日本貨,不買!”因為,日本鬼子是敵人!這位目不識丁的女性,言傳身教給子孫的千言萬語、千叮萬囑凝結成千古卓識:人生第一要義就是愛國!
從14歲小學畢業進入中學起,許錫纘便開始接觸馬克思主義。中國共產黨如紅日出險峰,照亮了他前行的道路。“一二·九”運動之後的春節前夕,在上海交大航空門做第一期學員的許錫纘與徐昌裕(原第三機械工業部副部長)等誌同道合的夥伴,參加了“地下學聯”組成的“上海各大中學下鄉宣傳團”,沿滬寧線徒步赴各縣宣傳抗日。
許錫纘和徐昌裕在上海交大畢業後被國民黨投至“南昌航空機械學校(後遷至成都)繼續深造”的陷阱,被迫加入國民黨。但他們在成都積極地尋求機會,尋找進步的抗日救亡組織。他們向學生宣講抗日形勢,從而團結了一批同學,同時參加了當地文化界救亡協會並做了大量工作。
隨後,他衝破層層羅網,曆盡艱難,協助老戰友徐昌裕奔赴延安。
1938年10月,經中共四川省地下組織的車耀先介紹、上級川康特委羅世文親自批準,許錫纘正式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孔子說“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有幾重深意?!許錫纘最終選擇共產主義、追隨共產黨,當是將“我以我血薦軒轅”為憑借,做了比常人更深刻的思考和清醒的抉擇。
4年後,國民黨政府選了一批航空技術人員去美國學習,主要是學飛機發動機製造,準備回國後原樣仿製,他被列入名單。太難得的一次學習先進航空技術的機會了!
但是他可以離開自己戰鬥的崗位嗎?組織關係又將如何轉到國外?他請示上級,中共成都地下黨組織負責人專程去重慶請示周恩來等領導,獲得明確指示,“同意許錫纘出國學習,將來建國後需要自己的人才。出國後保留黨籍,回國後找黨。”
壯誌淩雲上險峰
攀雲攀霧攀長虹
許錫纘在美國待了兩年,先是在普拉特·惠特尼工作了一年,又到雅穀工廠去了半年。之後去了兌頓的萊特飛機場、華盛頓的海軍航空研究中心、道格拉斯工廠。這是美軍的研究基地,一般人是進不去的。在萊特機場他看到了繳獲的德國V-2飛彈脈衝發動機和瓦頓道夫設計的立式風洞,而且深入其中工作過。同時他還看到了美國第一架噴氣飛機F-80的試飛,在華盛頓海軍航空研究中心連真空倉、模擬高空實驗發動機汽化器和點火係統也進行了實地考察。這些都是當時西方最先進的科研項目,所到之處,凡允許接觸的,他都爛熟於心。
幾十年後,許錫纘的夫人朱清和談起這件事時依舊無限感慨:“說起來,也真是有意思,國民黨出錢為共產黨培養了一位航空工業專家,同時還為自己培養了一位掘墓人。”
1945年,許錫纘在美國學成回國。到南京後第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找黨。“回國後找黨”!這聲音始終捶擊著他的胸膛。但因形勢突變,找黨的線斷了。
在無法同黨組織取得聯係的困難境況中,許錫纘接到了到國民黨政府國防部報到的命令,被安排在第六廳,中校軍銜。他想,“打入國防部,就是為打進國民黨的心髒,在他們的心髒裏埋下個釘子,占領一個陣地!”雖然暫時找不到黨,他仍義無反顧、自覺主動地肩負起了一個共產黨員的責任、一個秘密使命。
皇天不負有心人!就在許錫纘幾年中艱難找黨均告失敗而焦慮不堪時,1947年,他與之前的老戰友朱傳鈞在南京不期而遇。當那天,朱傳鈞對他說“那就實說了吧,江北最近來了一個人,想同你取得聯係”時,許錫纘的心都要跳出胸口了。雖然來者不是他的直接上級,但實際上他與一條屬於解放軍第二野戰軍的情報線聯係上了。
渡江戰役之後,東方地平線上,一輪紅日噴薄而出!許錫纘在無比興奮中迎來了期待已久的革命勝利和中國命運地覆天翻的變化。1949年,許錫纘恢複了組織關係。六年啊,他終於又回到了黨組織的懷抱。站在陽光下,砸碎魑魅世界的豪氣溢滿胸膛,同時任重道遠的沉重感也壓上心頭。
解放初期,他先後在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第21廠(現南京511廠)、沈陽112廠、沈陽111廠、沈陽410廠擔任總工程師兼副廠長,正式加入到了新中國航空工業建設者行列。短短一年多的時間,他與企業廣大幹部職工一起拚搏,建成新中國第一座航空噴氣發動機製造廠,加工並裝配出中國有史以來第一台航空噴氣發動機,同時建立了一整套當時十分先進的航空生產和技術管理製度。在蘇聯援建的第一批六個航空工業企業中,他是唯一的一位從國外學發動機專業歸來的總工程師。他親曆了我國航空工業五年內由修理過渡到製造的全過程,幹得酣暢淋漓、意氣風發。他的夫人每每端詳他當年的照片,都微笑著說:“你們看,他簡直神采飛揚呢!”
常忘舊事應稱罪
壯誌何須問暮年
但是,建國以後接連不斷的政治運動中,許錫纘的革命理想主義和他耿直、倔強的性格決定了他乖舛的命運。1955年,他從航空工業的高級領導人崗位上跌落下來,竟是源於他拒絕了組織上讓他離婚的建議。
許錫纘與朱清和是相戀四年後,於1937年結婚的,夫妻感情異常深厚。比許錫纘小一歲的朱清和出身於上海一個傳統的知識分子家庭,結婚十多年,出於地下黨的紀律,許錫纘一直沒向妻子講過自己的真實身份。而朱清和解放前雖不問政治,但參加了上海基督教女青年會,並結識了後來擔任中共中央工作委員會秘書長的伍雲甫等人。他們曾齊心合力將聯合國救濟總署一艘載著1500噸麵粉和其他物資的輪船調到青島港靠岸,把船上裝載的物資全部運送到了解放區。她還曾跟地下黨人一起,把原來屬於美國救濟總署的400萬美元的物資,通過趙樸初先生轉交給了共產黨。
伍雲甫曾說:“我們不能忘記朱清和同誌。”解放後,朱清和受政府邀請成為上海市第一屆各界人民代表會議的婦女界代表,並被政府邀請登上天安門觀禮台參加了開國大典。
沒想到,1952年的“三反”“五反”中,她卻被誣陷有嚴重的貪汙問題;1955年“肅反”運動中,又被莫須有地定為“特嫌”。且此後凡有“運動”,這些舊賬屢屢被翻出來。
“莫須有”也得叫“特嫌”,組織上鄭重地給許錫纘做工作,建議他和妻子離婚,如同意離婚就可以繼續留在國防要害部門工作並擔任更重要職務。許錫纘態度很明確,堅決不同意離婚。誰說共產黨人就不講兒女情長了?那,他就不能再在國防工業大企業裏工作,而從沈陽410廠領導崗位降職到新組建不久的、隻有幾名教職工的北京航空學院函授部。
一年後,許錫纘被指定負責籌建航空工藝和生產組織研究所(即六院九所),從北航的函授部回到了他夢魂縈繞的航空工業建設者的隊伍中。1957年,在整風反“右”運動中,他本以為自己多年來反感“特權思想、特權作風”的認識是與中央的指示精神完全一致的,開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地發表自己的意見。然而許錫纘絕對沒有想到,一夜之間,他在自己認為是按照黨的指示,誠心誠意向黨提出意見的當口,作為黨的敵人被打倒在地。他堅持己見、直言不諱的性格使他的生命之光又一次黯淡下來。許錫纘終被劃成右派,開除黨籍、撤銷行政職務,再次降級使用。(其實當時他僅僅因為提出幹部子女不應該坐父母的小汽車)
怎麽回事,今生他會第二次離開黨組織!且是組織開除了他!1963年,許錫纘隨所在六院進入中國人民解放軍編製,中校軍銜。就在他上調院部總工程師室,其中擔負的一大任務是執行劉伯承元帥的指示,按部院決定主持研製單人飛行器時,“文革”又來襲,整整5年他被隔離審查。
然而,沉浮吧,隻要能在航空工業戰線工作!他從沒有頹廢、消沉,沒有怨氣衝天。他畢竟是一個有著強烈事業心的人,每次調離後,對航空工業的眷戀之情在他當時的日記中隨處可見:“工廠,我很想念啊!雖然我已經不是你的保姆,但是總是惦念著你,我曾經花了多少的心血來撫育你啊!”剛剛“解放”出來,就又開始思考單人飛行器的事,他說要在“最後呼吸之前,必須做出意見工作來,貢獻給黨”。
故交漸漸遠去了。但那年妻子朱清和曾被安排去參加一個會議,坐在會場後麵。主席台高高的,許錫纘的堂妹夫朱光亞正在台上。隻見他離開座位,在眾人注視下一步步走到朱清和麵前,握著她的手說:“大嫂,你好嗎?”他的聲音很輕。至今回憶起此事,老人仍熱淚盈眶,“那是一種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生命中難以承受之輕)”。盡管,許錫纘的舅舅就是毛澤東主席的老同學、著名美籍華人李振翩,盡管他的族親中有許廣平、有廖承誌……但曆次運動,他卻從沒提起這些。
經年後,如懸岩邊的青鬆般,他“彎曲的身體”,已“帶著風的形狀……”
1978年65歲時,他的黨籍終於得以恢複!
1979年1月,我國航空產品由無償對外援助改為有償貿易,航空工業開始出口飛機。3月,三機部黨組宣布組建中國航空工業技術進出口公司,這是國防工業最早成立進出口經營機構的部門,許錫纘被調任公司副總經理。他繼續以自己堅忍的毅力、孜孜以求的精神、堅持不懈的幹勁,殫精竭慮為航空工業的對外開放,為航空、非航空產品的出口以及轉包生產等進行了有益的探索。
許錫纘從1964年在六院工作時接受了研製單人飛行器的任務後,一直關注著國內外小型飛行器和無人機的發展動態。他認為,無人駕駛飛機是新世紀作戰的寵兒,到離休後,還一直為發展中國的輕小型飛行器奔波呼籲。1994年7月的一天,他夢見了六院的老副院長,“向他提發動機研究所事,仍想搞發動機研究,苦心淒戚!”81歲的他把這個夢寫進了日記。直到1999年他去世前不久,還在元旦那天的日記中寫道,“還想做幾件事:1.無人機定要搞成……”
80多歲高齡時,他仍用生花妙筆寫出多部大作,《黃埔恩怨——許崇智和蔣介石》、《上海交大“一二·九運動史”》、長篇小說《秘密使命》等大都記述了自己的親力親為,亦有對曆史經驗教訓的總結,為後人留下了寶貴遺產。那天,在空軍工作的劉伯承的女兒劉彌群到家裏來看望他,他激動地和她談了近一小時話。
1999年3月8日北京天陰冷,下雨,許多人冒雨來到八寶山追悼會與他們心中最敬重的人告別。他的大女婿張福冬寫下了一副挽聯:出於名門投身革命創業航空春蠶到死絲方盡;曆盡坎坷耿直處世無愧後人蠟炬成灰淚始幹。這無疑是對許錫纘一生鬆柏精神、雲水胸懷的寫照,他把自己對祖國的忠誠以及對理想、信念、品格、愛情的堅守和一份純真保持到了生命的終結。
曆史多情。在兩百年間中國的近、現代史裏,許氏家族彪炳其間,許錫纘微笑屹立著。
滿清後期以來,恐怕家家都倒過黴,至到80年代。那幾代人,從唱起畢業歌的時候,就選擇了“擔負國家的興亡”。對前輩們,我充滿敬重。
更多的科技力量和研發資金,重點放到了“兩彈一星”上去,之後,是高鐵。
正是多難興邦,多難樹人。
在一場世紀的民族危亡中,決不乏富家子弟。本來他們也許可以作出另外的選擇。但是,他們選擇了與國共存亡,實在是讓人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