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知識分子被稱為“臭老九”,低人一等,很難入黨,更難得到重用。
1975年,廠裏來了一個新書記,她文革前是省婦聯主任,是一個有文化的老幹部,當時已年過半百, 瘦小精幹, 姓高, 大家都叫她高老太。那時的廠長是個工程師, 大家都叫他滿工,我和他是最早參與山毛建廠的人, 所以很熟悉。那時滿工有病,常常看見他用手壓著肚子右側,開會不坐,經常蹲著,很少說話,也不太管事,工廠基本由高老太主事,但他倆相處和諧,工作井井有條,估計一切安排他們都予先商量,隻是由書記出麵處理,滿工身在幕後,他倆好像演雙簧,隻不過看到的更多是高老太的身影。
75年文革雖然進入尾聲,但還沒結束, 高老太來廠後,卻為恢複工廠秩序,采取了一些大膽的措施,很多是與文革理念針鋒相對的,後來這叫做“撥亂反正”,比如她主張工廠的任務就是生產,生產不能受幹擾,與後來鄧小平的經濟為中心的思想相符;她大膽的提拔專業人員到重要崗位,以加強企業的各項專業管理;她重視和大膽啟用知識分子,反對臭老九的提法,不怕隻專不紅的議論,甚至在廠裏推行技術職稱製,而當時國家對此還沒有任何說法。
有一天,她找我談話,說辦工廠離不開技術,要有好的工程師,廠裏決定授予我工程師職稱,問我有什麽意見。當個工程師,這一直是我的理想,而且我的技術水平當時已在工廠拔尖,是工廠的技術負責人,自認具備了做工程師的能力和水平,我也支持她對工廠管理的理念和措施,讚成她對知識分子的重視和任用,而且我們多次交談改進技術管理的意見,彼此已很了解,但我心裏也有擔心,因為那時文革還沒有結束,知識分子還有臭老九的帽子,人們觀念還沒有轉變,國家也沒有明文規定,所以覺得這件事情難辦,更不想成眾矢之的,招來麻煩。我問她同時決定授予工程師的還有幾人,她說這是第一批,總共三人。當我知道並非孤單一人時,也就同意了,但是當她征求另外兩個人意見時,其中一人反對,一人棄權,形成一個讚成一個反對一個棄權的局麵,其中那個反對的人還說這是錯誤路線,必須糾正。他不僅本人反對,還上升到路線鬥爭的高度,於是高老太不得不放棄這個想法,這件事就這樣半路夭折。幾年之後當大家又為工程師職稱爭來爭去時,想起當時的情景,我不能不佩服她的膽略和水平,也感歎人心的變幻莫測,以及對文革撥亂反正的艱難。
幾年之後我們三個她第一批想提拔的工程師,都被評為工程師而後到高工,而我成了工廠的總工程師,最後完成了她的心願。“工廠沒有工程師還成什麽工廠”,她的話依然銘記於心。
那時知識分子很難入黨,我的出身又不好,所以對入黨之事不做它想。然而高老太很關心知識分子入黨,在“四化幹部”的口號還沒有提出之前,她就已開始實行了。她重點看文革的表現,對那些在文革中曾動手動腳打罵整人的人嫉惡如仇,決不寬恕,幾個在校時有惡行的大學生被她冷處理,絕不重用。除此之外,她對其他條件並不重視,也不看重出身和家庭。
她希望我入黨,有意培養我。我雖然自己各方麵條件不錯,文革中也沒有問題,隻是在文革時沒有參加兩派,所以和兩派都沒有戰鬥友誼。另外由於在科室工作,廠行政各科室黨員以所謂的保皇派為主,家庭成分高,思想保守,而我文革初期又被他們整過,已劃入另類,在他們看來黑五類加臭老九怎能入黨,因此多次討論總通不過。她發現原因後決心改變辦法,非解決不可。她知道我在工人中威信高,能和工人打成一片,能說能幹,能吃苦,人緣好,她於是決定把我調到車間當副主任。她明確告訴,這就是下放入黨,而且副職矛盾少,關係好處,讓我好好工作,爭取早日入黨,然後再回科室。我於是到車間任職。由於我曾經在這個車間和工人一起安裝機器,還給工人們上技術課,親自動手和工人一起工作,原來基礎就好,而且車間黨員少,工人也樸實,不像科室黨員那樣挑剔和排斥知識分子,他們更看重你能不能和工人打成一片,有沒有架子,能不能真抓實幹。當副職也沒有什麽大責任,不管人事管生產,而管生產是自己的長項。沒過多久, 在兩個工人老師傅黨員的介紹下,車間黨支部就討論通過了我入黨的申請。當申請進一步上交給廠黨委時,高老太已經能掌握局麵,76年末我被順利批準入黨。這種辦法雖然有些迂回曲折,但在當時那種曆史條件下,是個不得已的辦法,否則知識分子入黨難的問題不好突破。這樣我在四人幫剛剛倒台時入了黨,其後很快就又調回技術科,但處境已大為改變,在幹部’’四化’’標準上增加了關鍵性的一項。77年她調離山毛後,78年我任總工,79年任副廠長,83年任市紡織公司總經理,五年內連續升職。這當然與當時大力選拔’’四化’’幹部的大潮流相關,但五年前高老太的這一舉措,確為我後來的發展準備了必要條件。我既感激也敬佩她。
77年高老太調回省婦聯又當起主任,滿工也調到紡織廳工作。從75年到77年,高老太在山毛工作了兩年多,這正好是文革結束前後由亂到治的轉折時期,這時既有極左路線的影響,又是改革開放的前奏。在這樣的政治環境下,她隻能小步地探索,謹慎地改革。兩年多時間裏,她堅持真理,盡力糾正文革的錯誤,而又能采取靈活可行的策略加以實施,從而在嚴峻的政治環境下做了不少前展性工作。她是個有魄力有見識有經驗的老幹部。而後來的改革開放政策也證明了她的遠見卓識。由於她在山毛的時間很短,我對她的了解並不多,隻聽說她年青時曾經參加過‘129’學生運動,很早就參加革命,是個文化水平高的老幹部。
她調離後,每當過春節時,我都要和滿工和其他同事去給她拜年。如果有一年沒去,也要打電話問候,還要說明原因。2012年春節,我們幾個人都在太原,於是又約定看望她。她非常高興。雖然已年過90但很健康,依然談笑風生。轉眼間,去山毛時年過半百的高老太,現在已經成了年近百歲的高令老太太。
歲月無情人有情。祝福她健康快樂,長命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