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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故事(二十三) 特立獨行者

(2019-05-05 08:33:06) 下一個

66年文革初批判“三家村”,自己因為說了一句“鋤掉毒草可以變成肥料”的話,被批判是為毒草辯護,差點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其後開了個群眾大會,對一些“黑五類”進行表決,以決定是否要趕回農村。大會在工廠籃球場的空地上進行。群眾整齊地坐著,然後有人逐個宣布被趕人名字,群眾逐個舉手表示。當然在那時的大形勢下,都是整齊劃一的一致舉手同意。說不同意的舉手時卻悄無聲息。當念到我的名字時,同意的當然也整齊劃一,而說到不同意的舉手時,卻有個身材魁梧的年輕人舉著手還站起來,大家用驚異的眼光看著他。他沒有說話,然後坐下。這個年輕人就是MJ。他成為表決中獨此一舉的特立獨行者。其後領導比較開明,隻趕了很少幾個人,而我和其他大多數人被編入廠勞動大隊,進行了一段勞動改造。

66年山毛廠初建,職工來自四麵八方。那時MJ剛剛從上海紡織學校畢業分配來廠,我和他還不熟悉。由於自己搞技術工作,所以對分配來的學生比較注意。知道他是山東人,曾入伍海軍,後來上了中專,學了紡織,僅此而已。但是他在當年嚴峻的政治環境下,不隨波逐流。在眾人畏懼自保情況下,不怕引火燒身的反潮流行為。讓我驚訝,感動,欽佩。雖然他這獨此一舉並不能改變什麽,甚至可能會給他自己帶來傷害,然而他卻義無反顧不計利害地舉起理性的手。這個舉手的形象,多年來一直留在我的記憶中,難以忘懷。

一直以來,我認為他剛來廠,我倆還不熟識,了解也不多,更沒有利害關係。他之所以冒險而行,應當是對這件事,而不是對我這個人。因此感覺他除了膽量和勇氣之外,他對這句話這件事有自己的理念和判斷。舉手是一種理性的表達,而不像是一時的衝動。認為他是個有膽有識的人。同時也認為他的膽量也來源於他的紅色背景,出身好,當過兵,這雙重身份使其氣壯腰硬,不必謹言慎行。尤其在那個以出身劃分階級和敵我的年代,這是重要的資本。另外還認為他是山東人,性格豪爽,見義勇為,像梁山好漢,愛打抱不平,或許也還有一時衝動的感性因素。所以對他當初行為的理解並不真確。他與眾不同,但肯定是個正直的好人。

批“三家村”隻是文革的序幕,而後更有十年的劇烈動蕩和反複。人們在這個舞台上不斷地轉換角色,或整人,或被整,或退出舞台做逍遙派,做看客當觀眾。印象中MJ隻在序幕時獨此一舉,其後就退出舞台,既沒整人,也沒被整,更沒有激進地當個派頭頭。一個有紅色背景的退伍軍人,性格豪爽,關心政治,又有獨立見解,理應會熱衷於政治活動,成為文革運動的積極參與者。然而他卻在獨此一舉後,難得看到他在公眾場合拋頭露麵。他和運動保持距離,沒有過激的行為。十年文革他沉穩低調的度過。

這十年他在政治運動中保持了低調,但在文體活動方麵卻表現得非常活躍。他籃球打的好,是工廠代表隊。經常能在球場上看到他的身影。他有一付好嗓子,是美聲唱法,看來經過一定專業訓練。所以在一些演出場合,也能聽到他完美的歌聲。當然這些文體方麵的出色表現,再加健壯魁梧的體貌和男子漢硬朗的麵容,也吸引剛剛入廠年輕女孩的眼球。很快他就有了對象並結婚成家。媳婦小王出身於知識分子家庭,文化基礎也不錯,又喜歡舞蹈,而且跳舞的水平也很高,常常是個領舞者。這樣倆人一個能歌一個善舞,組成一個文藝家庭。MJ參軍後又上學,和小王比年齡偏大些,婚後小王成了一家之主。他溫順隨和地和媳婦相處,同時也受到一些約束。一個最大的變化是兩人從此徹底退出歌舞演出,回歸家庭。人們常常開玩笑說他怕老婆,是個妻管嚴。他也淡然一笑,並不反駁,但他倆感情不錯。於是這樣一個山東大漢,性格豪爽正直,又熱衷文體活動的積極分子,不僅在政治上低調,也從群眾文體活動中退出。他就這樣漸漸淡出人們的視線,全身心地投入了家庭。當然也不知道這對他後來有什麽影響,但總感到有點遺憾。

文革十年我倆交往不多。除了文革初期我說了一句話,他舉了一次手之外,其後兩人都淡出了運動,再沒有什麽引人注目的事情發生。對運動保持低調,更避談敏感問題,基本上是回家鬧革命。所以兩人也從未談起過那件敏感的舉手表決的事。文革中,工廠生產不正常,常常因武鬥停產。那時我下放當工人,他也到車間勞動。但兩人不在一個車間,也沒有太多交往。到運動後期,開始抓革命促生產,我參加了工廠的生產組,協助抓生產,並後來回到技術科。他在車間當技術員。於是在生產方麵接觸和交往多起來,關係逐漸密切。

打倒四人幫後我入黨,後又擔任總工副廠長。其後毛條車間從山毛分出成立毛條廠,他也調到毛條廠工作。這樣彼此交往也越來越少。84年我調任市紡織公司經理,對下屬企業領導班子進行調整,他升任副廠長。其程序是先由廠長提名,公司考察任命。作為經理,我舉手同意對他的任命。而此前他並沒有為此找過我,我的舉手和他文革時的舉手一樣,並不帶功利意識,都是理性的表達,不同的是一個是反對,一個是同意。然而根據他的品德和能力,擔當此任當之無愧。作為企業主管領導,我會經常下廠,也多次去毛條廠。當然主要是廠長書記接待,有時他作為副廠長也會參與。但他對我總是不遠不近,保持一定距離,見麵時客客氣氣,很少單獨交談點什麽。我和廠領導交談中,他也不多說話。總感到他已把我當作領導,有點敬而遠之。我理解按他性格,他不希望把關係拉的太近,尤其在公眾場合。其間我倆沒有單獨交談過,他更沒有為自己和別人找過我幫忙。他也從未提起文革時舉手的事。他既無意提及此事,我也不想舊事重提,因為這畢竟是個既敏感又傷感的話題。因此幾十年來,時過境遷,獨此一舉的事也就漸漸淡忘。但是在我心底深處依然留著痕跡。

2001年退休後,十多年來沒有和他聯係。2012年我的回憶錄出書後,由於書內“經曆文革”那篇文章寫了他舉手的事,所以想送給他一本。借此就可以把多年來一直想和他說的話,不必直接用語言而可以用文字來表達。並想好一句寫在書上的贈言,“一個獨此一舉的特立獨行者”。如有機會還想和他交流和溝通一些我的疑問和思考,同時聽聽他當時的一些內心想法,以及對他的影響。事過多年,世事已變。我們的思想和心境也會改變。根據他的性格我推想,到時他也許不願意提及此事,會說不記得,或不值一提,或一時衝動,並未多想…….。他可能回避或者輕描淡寫地應對。但我會表達自己多年來一直留存著的這個記憶,借此表達一種欽佩之情。

2013年5月,我約定和幾個山毛老友聚會,並讓他們代為告知MJ希望他也來參加,借機可送他那本書。但他們卻說MJ不久前在一次唱歌時,心髒病突發而故去。這讓我先驚後悲無語。感到原來想到的這些已經永遠無法表達,幾十年來想說的話已失去聽者,將永藏心中,成為無法彌補的遺憾。但同時又想,他酷愛唱歌,退休後有了閑情逸致,可以盡情釋放,在引吭高歌中成為他人生的謝幕,雖然不幸但也不必悲惜。這也許是上天的安排,是讓他在歌聲中告別人生的儀式。在後來老友聚會時我說了這件事,大家也一致對他的人品給於好評,對他有了更多更深的了解。其後決定把回憶錄轉交給小王,表達對MJ的哀思和對她的慰藉。小王回話說感謝我還記得MJ。我立即感到非常慚愧,人生有些事必須該辦當辦,不留遺憾。欲想見,人已去,更與何人說。

過後就決定把MJ這件事寫篇文字,想把一些未曾當麵說的話,用文字表達。但一直沒有動筆。近來偶然發現毛澤東“毒草變成肥料”原話的根據,讓自己驚異之後不甚感慨,世事無常。半個世紀前發生的事雖然早已淡出,但並未失憶。然而已經人事全非,不堪回首。這遲來的證據雖然可以證明,當年我說得那句話的正確,他獨此一舉的正義,我倆應當慶幸,然而這又有什麽意義。我曾經想過,見麵時要不要說點客氣的話,表達自己的謝意。但我立即否決這種想法。是的,時時懷著一個感恩之心,是一種善良的美德。但卻把這件事以及我倆的關係放在一個低俗層次。如果當年他曾經為此事而受到過牽連,我也許應當表達歉意。然而我們的關係,不該夾雜其他多餘的成分,應當是兩個特立獨行者的君子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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