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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故事(九) 經曆文革

(2012-04-03 13:32:47) 下一個

第九章       經曆文革

剛剛經濟好轉肚子不餓時,人們的精神又開始亢奮,於是一個更大規模的政治運動被推動起來,這就是文革,時間長達十年,確實是史無前例。

中國人講究出身,結婚也講究門當戶對,文革時更發展到極致,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一時成了一個政治口號,出身成了劃分敵我的標準,也成了文革開始的標誌。因為祖父曾有些土地,父親出身就成為地主,我也就成了地主子女。小南祖父有錢,但家裏無地,她父親出身就是貧下中農,她也就成為貧下中農子女。文革以前我多次開玩笑的對她說,你們家有錢是貧下中農,我們家沒錢卻是地主,現在依靠貧下中農,你是我們家唯一的貧下中農,我們全家將來都得依靠你了。然而到文革時這話還真應驗了。

文革一開始,首先從抓地富反壞右開始,翻著檔案,批鬥抄家。父親出身地主,屬黑的成分,另外也不知有什麽曆史問題,突然有一天,家門口貼出大標語“打到曆史反革命×××”寫著父親的名字,打著××,我們從來沒有經曆過這種事情,有大難臨頭的感覺,接著看到父親苦惱消瘦的麵容,沉默不語的形態,全家都處在痛苦之中。父親每天上班,但已步履艱難,行動不便,高血壓,心髒病加重,不得不由家人接送,回家後還不停寫檢查。有一次我有機會看了一下檢查,覺得也沒有什麽大問題,因為我過去填家庭政治狀況時也問過父親,知道他既不是共產黨也不是國民黨,是個無黨派人士,隻參加過閻錫山的“三自傳訓”也是一個人人參與的運動,沒有做什麽壞事,也沒有整過人。他是個老好人,沒有野心,不關心政治,純粹是個知識分子,技術人員,憑技術吃飯,解放後曆次政治運動也相安無事,怎麽就成了曆史反革命。在他寫的檢查中,曆史問題並沒有多少內容,曆次運動,早就有了結論,不應該有什麽新問題,而更多的是有人提出的一些莫須有的成見,主要還是工作方麵的。他們借機行事,還有更多的人是以極左麵目出現,非要找出一個敵人,否則沒有什麽運動成果。他在單位究竟如何被批,我們不知道,想來一定很痛苦,但好像大家還不至於太體罰,沒有看到父親身體受傷,他更多的是精神創傷。這時家裏唯一的貧下中農--小南,更多的出麵幫助老父親,到單位了解,經常去接送,真正成了全家的依靠的對象。從這時開始,她承擔起維護這個家庭的責任。在全家人被整時,她勇敢站出來, 跑上跑下,甚至與人頂撞講理,成了家裏一個理直氣壯勇於對外的人,儼然像家裏的外交部長。父親被批不久,母親在街道也受批。可能街道幹部也看到家門口給父親的大標語,於是找上門來,把老母親定為地主婆,批來批去,到後來上門給老母親掛了一個地主婆牌子就要趕回農村。小南也為婆婆的事操心,甚至去和人家講理,在那個無理可講的年代,隻能認命。她護送母親到車站,隻是趁上廁所之機,幫婆婆把牌子摘掉,母親才上火車回了老家。

此時家裏已被翻得亂七八糟,家人失散,冷冷清清,我們還繼續去上班,搞運動,誰也顧不上誰。

不久我又出事了。有一次開會批判“三家村”,我當時是廠團支部副書記,參加批判會,臨時決定讓我發言。我也沒有太準備,沒有稿子,即興說了點話。我也知道運動的厲害,生怕發言出問題,因為高考就因為自己一句話而落榜,所以以後發言就格外小心,常常人雲亦雲,按報紙上的語言,文革時更是毛主席語錄為主,大家也都為此。

我發言時前麵說的也都是報紙上的話,但到最後結尾時,突然心血來潮發揮了一下。想起毛主席曾經說過“除掉毒草可以變成肥料”,感到這是毛主席說的不會錯,就把這句話作為發言的結尾。但後來有人貼出大字報說是為“三家村”辯護,怎麽毒草可以變成肥料,是美化毒草,更有人開始扣上大帽子,都快變成現行反革命了。於是我辯解說這是毛主席說的。他們讓拿出證據。我翻遍毛主席語錄也找不出來,明明記得這確實是毛主席講過的,但忘記在什麽時候什麽文章裏,於是有口難辨,無法解脫,接著在一次“趕回農村”的群眾舉手表決時,除了一個軍人出身的技術員舉手反對之外,其餘人全部同意把我趕回農村。當時小南也很痛苦,批評說“你已經為說話吃過大虧,你怎麽總改不了”,但同時她卻堅定地表示,你回農村我就跟著你,我們絕對不分離,我們一起去吃苦,全家苦在一起。她曾在我因為一句話而高考受挫時,給我安慰和幫助,使我走出人生的低穀,她又在我工作後因為一句話而獲罪時,堅定地和我在一起,成為我的精神支柱,我們是患難夫妻。

接著是抄家,十多個廠裏的紅衛兵到家翻箱倒櫃,那時家當不多,幾下就翻完了。我們沒有家傳寶貝和四舊,找不到什麽東西,他們就翻出我和小南上學時的來往信件,想找出點什麽反動的內容,但看到後來,也沒找到什麽。他們更喜歡看我倆戀愛的過程,因為我倆的信件沒有政治,隻有生活和感情。他們都是我們培訓過的徒工,平常都叫我們老師,想了解老師的花邊新聞,並不想找什麽反動言論。他們看了半天,然後客氣的交還,什麽也沒有拿走,我倆接著就毀了那些信件,以免再出問題。可惜現在未能保存下來哪怕是一封信,而從此美好的時光失去記憶。

好在這場運動的對象很快就轉向了走資派,大家也好像忘記了曾經的民主表決,把吼聲和拳頭拋向了廠領導,我也從此被解放。事後我曾想找到毛主席的原話,但沒有找到。後來有人說是毛主席反右時有一個講話中曾說過。我也知道自己沒有這麽高的水平,能辯證地看到毒草和肥料的關係。然而這句話確實是真理,在那個年代,把真理當謬論批判也是平常事。但是又想,如果真正找到而且證明是毛主席的原話時,那些批判這句話的人又將如何,批判毛主席該當何罪?在那個時代,他們有可能付出生命的代價。另外我也想,民主是什麽?當大多數的民眾被誤導時,民主表決能否是公正的?是維護正義的?多數人的決定是否是最好的民主方法,好像至今也說不清。我很感謝那一個舉手反對處罰我的人,不僅是因為我的個人利益的關係,更重要的是因為他能夠在大潮流中不隨波逐流,在大家盲從時能獨立思考,在人人自危自保的情況下,能無畏地挺身而出,伸張正義,而他當時才剛剛分配到廠,和我並無利益關係。他雖然是表決中唯一反對的人,但真理往往在少數人手裏。使我自己尤其難過的是為什麽人要因言獲罪,更何況這言論還是真理。

隨著運動的發展,批鬥黑五類告一段落,也不給什麽說法,不了了之。父親照常上班,但已沒事可幹,母親也重新回到家中。大家還是得為吃飯操勞,更要參加單位的運動,隻是工作不僅不忙,而是常常無事可幹,因為單位已經癱瘓了,甚至常常停產。

運動從批黑轉向批走資派,起初大家也不知道什麽是走資派,但知道首先是當權派,那當然是廠領導;走資派當然是壞人,那就選幾個壞的廠領導當走資派,主要的廠領導當然是好人。於是廠主要領導同意甚至暗裏支持大家去批他的一些副手,於是廠領導集體被分裂。但隨著運動的深入和引導,後來矛頭又指向了主要領導,副手翻身,倒過來清算仇人。廠裏不久也分成兩大派,一派是那些處境比較好的,大多是出身好,政治條件好,以幹部為主的,可謂保皇派,比較溫和;另一派是那些一向被認為落後而受壓的人群,被稱為造反派,比較激烈。但雙方都有保有打,界限分明。隨著軍隊的支持,造反派逐步發展壯大,最終奪權。不過奪權的方式,現在看來好笑,幾個人到廠級各部門,收繳公章,裝到一個袋子裏,就完成奪權程序。為了怕對立麵搶走,往往東躲西藏,真正辦什麽事需要蓋章時常常找不到人。不過那時也沒太多的事,也不需要蓋什麽章。我出身不好,自知不屬於保皇派,而又看不慣動手動腳激烈的批鬥場合,所以也不願參加造反派,於是和小南一起成為逍遙派,以次度過批黑階段。我們還真正有了一段逍遙自在的生活,既無人打擾也無事可幹。

運動發展的下一階段進入到了兩派鬥爭。軍隊也介入了鬥爭,支持派別時有改變,兩派又加入社會的不同組織以得到外界支援,雙方為奪權而反複鬥爭,直至用武力奪權,把對手趕出工廠,兩派頭頭經常受到生命威脅。在這樣激烈的武鬥中,工廠停產了,除了少數首要骨幹外,大多數職工回家。好在那時工資照發,糧票照供,生活沒有成為問題,而這一階段走資派在沒有什麽結論和說法的情況下也逍遙起來,已無人過問。在兩派群眾鬥來鬥去之後,軍代表進廠,權力由軍人掌握,然後實行大聯合,三結合,原來互鬥的骨幹,又逐步回廠,原來逍遙的走資派又逐個站了出來,原來逍遙的我們也回廠上班,大家好像做了一個夢,亂了一陣又聚到一起,但已埋下了仇恨和創傷,多年難消。

接下來抓革命還要促生產,廠裏成立了生產組,頭頭是個工人,組裏還有一些機關人員,我被吸收入組,輔助這個頭頭管生產。但工廠停工已久,而且也有所破壞,複產難度很大,但那時人們已厭惡動亂,渴望工作,幹勁不錯,複產順利,但運動總是反複,動亂不止,工廠又多次停產,我每當來廠就先看煙囪是否冒煙,才能知道今天是否停產,有時我還要去親自幫助燒鍋爐,因為沒氣就不能生產。我的任務是不抓革命隻管生產,多費體力,而沒有精神負擔。

文革逐漸進入尾期,工廠秩序逐步恢複,生產組也撤銷,我也回到技術崗位,文革剛結束不久還入了黨,由黑變紅。十年時間,好像轉眼之間。

然而父親雖然後來沒有再受到衝擊,但已心髒病加重,上班行走很困難。70年幹部下放運動,他卻成為下放對象,更發配到晉南。考慮到重病在身,遠離家人照顧父親將難以生活,我們姐弟商量後勸父親退職算了,我們決心共同擔負起養活父母的責任。父親在無奈之下,領了微薄的一點退職金,回家了。那時我們在我的工廠有了宿舍,父母和我們住在一起,雖然當時經濟並不寬裕,但衣食無憂,又有了孫子們的歡樂,老人心情不錯。但隨著政策的落實,原來一些下放的幹部陸續回來,父親心裏不安起來,雖然沒有說,但能看出他的遺憾,因為那時他不過五十八歲,還想工作,但已沒有希望。對於一個一向忙綠的人,呆在家裏無事可幹,其心情可想而知,我們也對當年的退職決定感到後悔,但已難以挽回。隻過了兩年,父親在痛苦中過世,年齡還不到六十。這使我心痛,深感愧對了父親。他一生為別人付出,為家庭操勞,為子女教育操心,卻很少關心自己。他有北大的學曆,專業水平很高,工作努力,但並未得到重用,最後被迫退職。他遠離政治,心地善良,與人為善,卻在文革時受到傷害,直至重病在身,早早地結束一生,更遺憾的是他未能活到改革開放,迎來精神的解放,和物質的豐富,他沒有很好的享受過美好的生活。

文革漸漸遠去,但其對中國社會以及人們心裏的影響並沒有淡去。回顧文革,人們發現沒有什麽階層和人群是受益者,而都在不同階段成為受害者,人們在各個運動中的不同角色中轉換,既整人也被整,到頭來發現大家都一樣,扯了個平。早知現在何必當初?有點後悔,也有點上當的感覺。

我和我家在文革的創傷,不算大,還隻是人間的不幸,而那些建國立業的功臣,以及他們的家人的處境,確實是從天堂到地獄,甚至家破人亡。

時代已經進步,痛苦也無法淡忘,但教訓應當吸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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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小老鼠和小老虎 回複 悄悄話 回複無名男英雄的評論:
這裏的故事無一編造,我也從小到大聽過文革時家裏的故事。我的爺爺也不是農民,從小出外上學,卻被劃成分為地主。所謂家庭成分,所謂地主,不是因為本人有地,而是老家家裏有地。外公老家解放時家裏已沒有土地,所以是貧下中農。這正是文革成分論荒謬的地方
miami3052 回複 悄悄話 致“無名男英雄”:
你可能沒經曆過文革,毛時代經常把貧下中農掛在嘴邊,這在當時是很正常的。當時所謂的好人,就是貧下中農,這是統稱。例如,說你是人,那你會問我“我是男人同時又是女人嗎?”這樣的荒唐問題嗎?你腦子不太清醒。
byebyesf 回複 悄悄話 太原可能沒北京四川鬥得厲害。一四川同事老爸出門被刺刀頂在胸口,至今說起仍心有餘悸。

似乎俺爹娘不願意提起文革,感覺被人騙了卻沒處說理。

的確, "回顧文革,人們發現沒有什麽階層和人群是受益者".

期待下集。
無名男英雄 回複 悄悄話 這回憶錄真是你爸寫的嗎?
毛時代沒有貧下中農出身成分。貧下中農是貧農和下中農兩個成分的統稱,一個人不會既是貧農,又是下中農。而且你故事中的小南老爹不是農民,他是不可能被評定為貧下中農的。

本來還覺得你的故事不錯,可惜也是編造的。
注冊很麻煩 回複 悄悄話 中國人的可怕人性整人。
hotpepper 回複 悄悄話 I had similar experience. Just cannot understand why so many Chinese people want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to come back, may be this is the way they can take advantage of others.
hotpepper 回複 悄悄話 I had similar experience. Just cannot understand why so many Chinese people want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to come back, may be this is the way they can take advantage of oth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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