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經濟好轉,肚子不餓時,人們的精神又開始亢奮,於是一個更大規模的政治運動被推動起來,這就是文革,時間長達十年,確實是史無前例。
中國人講究出身,結婚也講究門當戶對,文革時更發展到極致,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一時成了一個政治口號,出身成了劃分敵我的標準,也成了文革開始的標誌。因為祖父曾有些土地,父親出身就成為地主,我也就成了地主子女。小南祖父有錢,但家裏無地,她父親出身就是貧下中農,她也就成為貧下中農子女。文革以前我多次開玩笑的對她說,你們家有錢是貧下中農,我們家沒錢卻是地主,現在依靠貧下中農,你是我們家唯一的貧下中農,我們全家將來都得依靠你了。然而到文革時這話還真應驗了。
文革一開始,首先從抓地富反壞右開始,翻著檔案,批鬥抄家。父親出身地主,屬黑的成分,另外也不知有什麽曆史問題,突然有一天,家門口貼出大標語“打到曆史反革命×××”寫著父親的名字,打著××,我們從來沒有經曆過這種事情,有大難臨頭的感覺,接著看到父親苦惱消瘦的麵容,沉默不語的形態,全家都處在痛苦之中。父親每天上班,但已步履艱難,行動不便,高血壓,心髒病加重,不得不由家人接送,回家後還不停寫檢查。有一次我有機會看了一下檢查,覺得也沒有什麽大問題,因為我過去填家庭政治狀況時也問過父親,知道他既不是共產黨也不是國民黨,是個無黨派人士,隻參加過閻錫山的“三自傳訓”也是一個人人參與的運動,沒有做什麽壞事,也沒有整過人。他是個老好人,沒有野心,不關心政治,純粹是個知識分子,技術人員,憑技術吃飯,解放後曆次政治運動也相安無事,怎麽就成了曆史反革命。在他寫的檢查中,曆史問題並沒有多少內容,曆次運動,早就有了結論,不應該有什麽新問題,而更多的是有人提出的一些莫須有的成見,主要還是工作方麵的。他們借機行事,還有更多的人是以極左麵目出現,非要找出一個敵人,否則沒有什麽運動成果。他在單位究竟如何被批,我們不知道,想來一定很痛苦,但好像大家還不至於太體罰,沒有看到父親身體受傷,他更多的是精神創傷。這時家裏唯一的貧下中農--小南,更多的出麵幫助老父親,到單位了解,經常去接送,真正成了全家的依靠的對象。從這時開始,她承擔起維護這個家庭的責任。在全家人被整時,她勇敢站出來, 跑上跑下,甚至與人頂撞講理,成了家裏一個理直氣壯勇於對外的人,儼然像家裏的外交部長。父親被批不久,母親在街道也受批。可能街道幹部也看到家門口給父親的大標語,於是找上門來,把老母親定為地主婆,批來批去,到後來上門給老母親掛了一個地主婆牌子就要趕回農村。小南也為婆婆的事操心,甚至去和人家講理,在那個無理可講的年代,隻能認命。她護送母親到車站,隻是趁上廁所之機,幫婆婆把牌子摘掉,母親才上火車回了老家。
此時家裏已被翻得亂七八糟,家人失散,冷冷清清,我們還繼續去上班,搞運動,誰也顧不上誰。
不久我又出事了。有一次開會批判“三家村”,我當時是廠團支部副書記,參加批判會,臨時決定讓我發言。我也沒有太準備,沒有稿子,即興說了點話。我也知道運動的厲害,生怕發言出問題,因為高考就因為自己一句話而落榜,所以以後發言就格外小心,常常人雲亦雲,按報紙上的語言,文革時更是毛主席語錄為主,大家也都為此。
我發言時前麵說的也都是報紙上的話,但到最後結尾時,突然心血來潮發揮了一下。想起毛主席曾經說過“除掉毒草可以變成肥料”,感到這是毛主席說的不會錯,就把這句話作為發言的結尾。但後來有人貼出大字報說是為“三家村”辯護,怎麽毒草可以變成肥料,是美化毒草,更有人開始扣上大帽子,都快變成現行反革命了。於是我辯解說這是毛主席說的。他們讓拿出證據。我翻遍毛主席語錄也找不出來,明明記得這確實是毛主席講過的,但忘記在什麽時候什麽文章裏,於是有口難辨,無法解脫,接著在一次“趕回農村”的群眾舉手表決時,除了一個軍人出身的技術員舉手反對之外,其餘人全部同意把我趕回農村。當時小南也很痛苦,批評說“你已經為說話吃過大虧,你怎麽總改不了”,但同時她卻堅定地表示,你回農村我就跟著你,我們絕對不分離,我們一起去吃苦,全家苦在一起。她曾在我因為一句話而高考受挫時,給我安慰和幫助,使我走出人生的低穀,她又在我工作後因為一句話而獲罪時,堅定地和我在一起,成為我的精神支柱,我們是患難夫妻。
接著是抄家,十多個廠裏的紅衛兵到家翻箱倒櫃,那時家當不多,幾下就翻完了。我們沒有家傳寶貝和四舊,找不到什麽東西,他們就翻出我和小南上學時的來往信件,想找出點什麽反動的內容,但看到後來,也沒找到什麽。他們更喜歡看我倆戀愛的過程,因為我倆的信件沒有政治,隻有生活和感情。他們都是我們培訓過的徒工,平常都叫我們老師,想了解老師的花邊新聞,並不想找什麽反動言論。他們看了半天,然後客氣的交還,什麽也沒有拿走,我倆接著就毀了那些信件,以免再出問題。可惜現在未能保存下來哪怕是一封信,而從此美好的時光失去記憶。
好在這場運動的對象很快就轉向了走資派,大家也好像忘記了曾經的民主表決,把吼聲和拳頭拋向了廠領導,我也從此被解放。事後我曾想找到毛主席的原話,但沒有找到。後來有人說是毛主席反右時有一個講話中曾說過。我也知道自己沒有這麽高的水平,能辯證地看到毒草和肥料的關係。然而這句話確實是真理,在那個年代,把真理當謬論批判也是平常事。但是又想,如果真正找到而且證明是毛主席的原話時,那些批判這句話的人又將如何,批判毛主席該當何罪?在那個時代,他們有可能付出生命的代價。另外我也想,民主是什麽?當大多數的民眾被誤導時,民主表決能否是公正的?是維護正義的?多數人的決定是否是最好的民主方法,好像至今也說不清。我很感謝那一個舉手反對處罰我的人,不僅是因為我的個人利益的關係,更重要的是因為他能夠在大潮流中不隨波逐流,在大家盲從時能獨立思考,在人人自危自保的情況下,能無畏地挺身而出,伸張正義,而他當時才剛剛分配到廠,和我並無利益關係。他雖然是表決中唯一反對的人,但真理往往在少數人手裏。使我自己尤其難過的是為什麽人要因言獲罪,更何況這言論還是真理。
隨著運動的發展,批鬥黑五類告一段落,也不給什麽說法,不了了之。父親照常上班,但已沒事可幹,母親也重新回到家中。大家還是得為吃飯操勞,更要參加單位的運動,隻是工作不僅不忙,而是常常無事可幹,因為單位已經癱瘓了,甚至常常停產。
運動從批黑轉向批走資派,起初大家也不知道什麽是走資派,但知道首先是當權派,那當然是廠領導;走資派當然是壞人,那就選幾個壞的廠領導當走資派,主要的廠領導當然是好人。於是廠主要領導同意甚至暗裏支持大家去批他的一些副手,於是廠領導集體被分裂。但隨著運動的深入和引導,後來矛頭又指向了主要領導,副手翻身,倒過來清算仇人。廠裏不久也分成兩大派,一派是那些處境比較好的,大多是出身好,政治條件好,以幹部為主的,可謂保皇派,比較溫和;另一派是那些一向被認為落後而受壓的人群,被稱為造反派,比較激烈。但雙方都有保有打,界限分明。隨著軍隊的支持,造反派逐步發展壯大,最終奪權。不過奪權的方式,現在看來好笑,幾個人到廠級各部門,收繳公章,裝到一個袋子裏,就完成奪權程序。為了怕對立麵搶走,往往東躲西藏,真正辦什麽事需要蓋章時常常找不到人。不過那時也沒太多的事,也不需要蓋什麽章。我出身不好,自知不屬於保皇派,而又看不慣動手動腳激烈的批鬥場合,所以也不願參加造反派,於是和小南一起成為逍遙派,以次度過批黑階段。我們還真正有了一段逍遙自在的生活,既無人打擾也無事可幹。
運動發展的下一階段進入到了兩派鬥爭。軍隊也介入了鬥爭,支持派別時有改變,兩派又加入社會的不同組織以得到外界支援,雙方為奪權而反複鬥爭,直至用武力奪權,把對手趕出工廠,兩派頭頭經常受到生命威脅。在這樣激烈的武鬥中,工廠停產了,除了少數首要骨幹外,大多數職工回家。好在那時工資照發,糧票照供,生活沒有成為問題,而這一階段走資派在沒有什麽結論和說法的情況下也逍遙起來,已無人過問。在兩派群眾鬥來鬥去之後,軍代表進廠,權力由軍人掌握,然後實行大聯合,三結合,原來互鬥的骨幹,又逐步回廠,原來逍遙的走資派又逐個站了出來,原來逍遙的我們也回廠上班,大家好像做了一個夢,亂了一陣又聚到一起,但已埋下了仇恨和創傷,多年難消。
接下來抓革命還要促生產,廠裏成立了生產組,頭頭是個工人,組裏還有一些機關人員,我被吸收入組,輔助這個頭頭管生產。但工廠停工已久,而且也有所破壞,複產難度很大,但那時人們已厭惡動亂,渴望工作,幹勁不錯,複產順利,但運動總是反複,動亂不止,工廠又多次停產,我每當來廠就先看煙囪是否冒煙,才能知道今天是否停產,有時我還要去親自幫助燒鍋爐,因為沒氣就不能生產。我的任務是不抓革命隻管生產,多費體力,而沒有精神負擔。
文革逐漸進入尾期,工廠秩序逐步恢複,生產組也撤銷,我也回到技術崗位,文革剛結束不久還入了黨,由黑變紅。十年時間,好像轉眼之間。
然而父親雖然後來沒有再受到衝擊,但已心髒病加重,上班行走很困難。70年幹部下放運動,他卻成為下放對象,更發配到晉南。考慮到重病在身,遠離家人照顧父親將難以生活,我們姐弟商量後勸父親退職算了,我們決心共同擔負起養活父母的責任。父親在無奈之下,領了微薄的一點退職金,回家了。那時我們在我的工廠有了宿舍,父母和我們住在一起,雖然當時經濟並不寬裕,但衣食無憂,又有了孫子們的歡樂,老人心情不錯。但隨著政策的落實,原來一些下放的幹部陸續回來,父親心裏不安起來,雖然沒有說,但能看出他的遺憾,因為那時他不過五十八歲,還想工作,但已沒有希望。對於一個一向忙綠的人,呆在家裏無事可幹,其心情可想而知,我們也對當年的退職決定感到後悔,但已難以挽回。隻過了兩年,父親在痛苦中過世,年齡還不到六十。這使我心痛,深感愧對了父親。他一生為別人付出,為家庭操勞,為子女教育操心,卻很少關心自己。他有北大的學曆,專業水平很高,工作努力,但並未得到重用,最後被迫退職。他遠離政治,心地善良,與人為善,卻在文革時受到傷害,直至重病在身,早早地結束一生,更遺憾的是他未能活到改革開放,迎來精神的解放,和物質的豐富,他沒有很好的享受過美好的生活。
文革漸漸遠去,但其對中國社會以及人們心裏的影響並沒有淡去。回顧文革,人們發現沒有什麽階層和人群是受益者,而都在不同階段成為受害者,人們在各個運動中的不同角色中轉換,既整人也被整,到頭來發現大家都一樣,扯了個平。早知現在何必當初?有點後悔,也有點上當的感覺。
我和我家在文革的創傷,不算大,還隻是人間的不幸,而那些建國立業的功臣,以及他們的家人的處境,確實是從天堂到地獄,甚至家破人亡。
時代已經進步,痛苦也無法淡忘,但教訓應當吸取。
這裏的故事無一編造,我也從小到大聽過文革時家裏的故事。我的爺爺也不是農民,從小出外上學,卻被劃成分為地主。所謂家庭成分,所謂地主,不是因為本人有地,而是老家家裏有地。外公老家解放時家裏已沒有土地,所以是貧下中農。這正是文革成分論荒謬的地方
你可能沒經曆過文革,毛時代經常把貧下中農掛在嘴邊,這在當時是很正常的。當時所謂的好人,就是貧下中農,這是統稱。例如,說你是人,那你會問我“我是男人同時又是女人嗎?”這樣的荒唐問題嗎?你腦子不太清醒。
似乎俺爹娘不願意提起文革,感覺被人騙了卻沒處說理。
的確, "回顧文革,人們發現沒有什麽階層和人群是受益者".
期待下集。
毛時代沒有貧下中農出身成分。貧下中農是貧農和下中農兩個成分的統稱,一個人不會既是貧農,又是下中農。而且你故事中的小南老爹不是農民,他是不可能被評定為貧下中農的。
本來還覺得你的故事不錯,可惜也是編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