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的兩維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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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駕

(2018-05-13 14:18:52) 下一個

酒駕
——我來翻譯一下雷蒙德·卡佛的幾首詩之三

*

卡佛的小說並不像詩。這是說,卡佛的小說並不是那種富有詩意的小說。但卡佛的詩有時很像小說。所以,也可以說,卡佛的詩不是很像詩。但當卡佛的詩寫的像小說時,是我最喜歡的。

我很喜歡現代詩歌中的敘事。詩歌敘事和小說到底有什麽不同,我也說不清。但我能感覺到,二者是非常不同的。我不喜歡古典詩歌的敘事。那種嚴格的音韻和規整的句子,顯得刻板機械。有時,卡佛的詩中有著很多的溫情,有時,又很冷。當卡佛的詩很冷時,就是我最喜歡的。通常我覺得詩歌都有些過於抒情了。

*

Drinking While Driving

說說這首詩的翻譯。這首詩在文字上沒有太大理解上的難度,都是些很平常的講述。但是困難的是這種敘述的語氣。

這是卡佛的第一部詩集《fires》,《那些火》,中的第一首。我認為fires翻譯成火,是一個錯譯。這部詩集是開篇引用了WILLIAM MATTHEWS《Flood》中的一段文字:

And isn’t the past inevitable,
now that we call the little
we remember of it “the past”?

如果說火,那麽就不能反映出卡佛引用這段文字的那種情感。而這正是卡佛在文字上的用心之處。他寫下的是:fires,那些火。如果在英文中一個詩人考慮的fire和fires,在我們中文裏就都一樣,差不多,沒什麽區別,那麽,在英語世界的兩維甚至三維的思維,在我們的世界裏就隻有一維了。

*

Drinking While Driving
by Raymond Carver

It's August and I have not
read a book in six months
except something called The Retreat from Moscow
by Caulaincourt.
Nevertheless, I am happy
riding in a car with my brother
and drinking from a pint of Old Crow.
We do not have any place in mind to go,
we are just driving.
If I closed my eyes for a minute
I would be lost, yet
I could gladly lie down and sleep forever
beside this road.
My brother nudges me.
Any minute now, something will happen.

在他的第一部詩集的第一首中,卡佛就流露出了一種大師的敘述語氣。這種聲音預示著這必然是一個寫小說的天才。

首先要注意的是,這首詩用的都是分段的長句,在截斷處是不加逗號的。如果這不重要,那麽也就沒有什麽是重要的了。

而這句,“We do not have any place in mind to go, /we are just driving”,的敘述結構非常值得研究。我嚐試了多種譯法:

我們對要去哪兒一點想法也沒有。

我們腦子裏沒有一點想法要去哪兒。

我們一點想法也沒有要去哪裏。

我們一點也不知道想要去哪兒。

我們對要去哪兒沒有什麽想法。

我們對要去哪兒腦子裏一點想法也沒有。

我們對於要去哪裏在腦子裏沒有一點想法。

我感覺最好的結構是:

我們對於要去哪裏在腦子裏沒有一點想法。

而這一句還可以精簡為:

我們對要去哪兒腦子裏沒有一點想法。

“I would be lost, yet”。這裏,yet是不能忽略不譯的。

而最後一句是全詩的關鍵,但它同時也是卡佛從一開始就慢慢的一步一步積累到這裏才爆發的。在這首詩中,卡佛沒有一點鬆懈的地方,也沒有一點過度,失去了控製。一切都有條不紊,恰到好處。他一步一步把詩推到了一座懸崖峭壁的最邊緣,然後,突然以一個神秘而富於張力的句子結束了。

於是,這個句子的翻譯也就一定要非常小心。因為一不留神就會把整座懸崖峭壁化為平地。

*

我的翻譯:

酒駕

那是八月,我已經有
六個月沒有讀過一本書了
除了一個叫什麽莫斯科大撤退
柯內科寫的。
但不管怎麽說吧,我很快活
正和我的兄弟開著一輛車
而且一邊開一邊喝著一大聽老鴉啤酒。
我們對要去哪兒腦子裏沒有一點想法,
我們就是開呀。
如果我閉上眼一分鍾
我就會走丟,嗯
我倒是很想躺下來就在路邊
永遠的睡過去。
我的兄弟在捅我。
現在任何一分鍾裏,有些事情將要發生。

*

你是一片遺失的土地,
月亮在這裏的蘆葦間變圓,
和我們一起凍僵,
你向周圍散著熱並且看見。

你看見,因為你是眼,
那明亮的土。
夜,夜,濾過的液。
你看見,那孩子的眼。

你看見,你看見,我們看見,
我看見你,你看見。
冰就要複活了,
在此刻閉合之前。

——策蘭《冰,伊甸》

如果把卡佛的這首詩和策蘭的這首《冰,伊甸》放在一起,你就會發現他們的聲音是多麽的不同。策蘭的聲音也是冷的,神秘的,但是詩,不是小說。在冰的兩極。於是我們就知道了,那些最好的詩的殘酷的一麵。她們總是殘酷的拒絕掉一些極其優美的東西,用另一種優美。

生活有時就是這樣的。You have to pay for everything you got or lost.既是得到的代價,也是失去的代價。

*

然而,酒駕是應該絕對禁止的。害人害己。但是,在文學中你完全可以這樣做。這就是我喜歡文學的原因之一。在那個虛構的世界,我可以忽視物理定律。忽略法律。踢你的屁股。我可以他媽的就是不講道理,胡作非為。而且,我還可以成為一個不起的大英雄,每個人都愛我,在那裏,我也可以愛我自己,表示為我就是他媽的要一邊喝酒一邊開車,然而,警察卻把我攔下了,這是怎麽回事?他在敲我的車的窗戶,手裏還拿著一隻酒精檢測儀,我並沒有看他,降下車窗,他要我的駕照?我用一種陰鬱的目光看著前方,思索了很久,難道這些警察就可以為所欲為嗎?然後,我,突然,倒車,然後,加速,向前直衝,一下子就把那個雷子給他媽的撞飛啦,這樣我開始駕車逃跑,全速開過市中心,在熱鬧的街道上,左右超車,衝上小廣場的台階,把孩子和老人們都嚇跑,一個被丟在推車裏的嬰兒嚇的哇哇大叫,聲嘶力竭,流了一臉的鼻涕,開進市場,撞飛貨攤,雞蛋,西紅柿,豬肉,各種調料,女人的內衣,和芝麻醬,被撞的滿天飛,一個老太太嚇的轉身爬上一顆老樹,我的車頂貼著她的老屁股衝了過去,她嚇的揪著樹枝顫抖的像樹葉一樣哭了起來,許多樹葉像老太太一樣紛紛掉了下來,轉彎,加速,刹車,再加速,刹車,倒車,再轉彎,再加速,開上高速路,身後警笛哭喪般的尖叫,一群愚蠢的鴨子,跟在我的車後,像一群笨蛋警察,我的身邊坐著我的性感女友的性感的小內衣,她很性感,像一勺冰激淩,嗯,衣服也很性感,像一勺就要溶化的奶油冰激淩上的堅果碎,她對我嗲嗲說:立,你真棒。我為你感到驕傲。噢,我喜歡她那種嗲嗲的聲音,和說話時扭來扭去的樣子。她化的妝很濃,像一堆黏糊糊的顏料,身上噴著濃濃的廉價香水,扭動時那些廉價香水就在我的車裏跳起了狂歡節的桑巴。我的女友在溶化,我非常高興,我說:噢,親愛的立,我好喜歡你,也好喜歡犯罪。她說:噢,親愛的立,我也喜歡你。來。我說:什麽?她說:來。我說:來什麽?來例假嗎?可五一剛過完啊。她說:來對我犯罪。噢,我想站起來。我想狠狠的打她的屁股,把她的雪白的屁股打得飄起來一片玫瑰大麻的煙霧,然後,狠狠的咬她,像咬開一個蘋果,這裏,嗯,那裏,像咬一口冰淇淋,嗬嗬,還有那裏,用嘴咬開一扇門,把一顆頭顱咬碎,咬斷頸動脈,我甚至能咬開一個核桃,或者,把一整棵樹吃掉。啊,我說:我不行啦。她說:怎麽啦?我說:我要讚美犯罪。犯罪,像夏天的情婦。不。她說:不什麽?我說:對不起,是清風。她說:立,我愛你。像愛西北風。我說:立,我也愛你。像愛上了一場邏輯。我已經不能想說那時喝的可真不少了,因為已經喝的太多的了,多的像祖母綠,像M,像瑪,像墨西哥,我轉過頭,瞪著通紅的眼珠看著她,就像當年耶穌在抹大什麽的媽裏看著瑪利亞一樣的慈祥,要讓她注定在我的溫柔裏逃跑,但無處可逃的目光的銳利:噢,她在溶化,我非常喜歡,我對她說:她說:她說:她說:我是在重複嗎?我問她,聲音裏充滿了恐懼,重複可不好,婆婆媽媽的,她說:“要是你現在相信,我是一個罐頭,我敢保證,”我舉起了一個人的右手:“噢,我親愛的乖乖上帝瑪利亞啊,這將是,這將是,一個,絕對的,好故事”,我仍然扭頭,毅然決然看著那堆顏料,毅然決然踩下油門,又毅然決然把那個人的手放到方向盤上,然後,我就閉上了眼睛,睡覺了。

現在任何一分鍾裏,有些事情將要發生。我的女友正在我手中的調色盤裏溶化。

 

*

但或許,我們可以把策蘭和卡佛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像把兩個人的頭發編成一條辮子,或者,更正經些,像同時吃兩隻不同口味的冰淇淋蛋筒:

你是一片遺失的土地,
月亮在這裏的蘆葦間變圓,
那是八月,我已經有
六個月沒有讀過一本書了
除了一個叫什麽莫斯科大撤退
柯內科寫的。

和我們一起凍僵,
你向周圍散著熱並且看見。
但不管怎麽說,我很快活
正和我的兄弟開著一輛車
而且一邊開一邊喝著一大聽老鴉啤酒。

但你看見,因為你是眼,
那明亮的土。
夜,夜,濾過的液。
你看見,那孩子的眼。
我們對要去哪兒腦子裏沒有一點想法,
我們就是開呀。開呀。開呀。

你看見,你看見,我們看見,
我看見你,你看見。
如果我閉上眼一分鍾
我就會走丟,
我倒是很想躺下來就在路邊
永遠的睡過去。
冰就要複活了,
我感到我的兄弟在捅我。
在此刻閉合之前。

現在任何一分鍾裏,
有些事情將要發生。

*

好了。這樣我們忙了整整一個上午,我們什麽也沒有得到,我們什麽也沒有丟失。而且,我們已經付出我們應該付出的。

 


2018-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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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Luumia' 的評論 :

非也。每一篇都好。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婭米' 的評論 :
策蘭的那首也在敘述,但感覺是詩。而卡佛的,感覺是小說。再比如,謝默斯·希尼的期中假期,讀起來就像小說,可是Forster的詩,比如林中兩條小路那首,讀起來就是詩的感覺。
讀卡佛的小說很少會有詩的感覺。

可是,那些像小說的詩,如果不分行,感覺總沒有分行的感覺好。

而有一些小說,分行,感覺又總是不好。

Luumia 回複 悄悄話 這篇寫的好!
這是當然的啦,這是當然的啦!
婭米 回複 悄悄話 這兩首詩的融合非常之妙! 我同意卡佛的詩歌像小說,不過我覺得他的小說也有詩歌的某些特質。卡佛的小說留白很多,而且他不熱衷於寫完整的故事,他寫小說像寫詩歌一樣,隻截取生活的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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