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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陳夢家

(2017-11-25 12:26:45) 下一個

詩人:陳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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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夢家出生於一個基督教家庭,父親陳金鏞是牧師,母親也是來自牧師之家。16歲他開始寫詩,20歲出版《夢家詩集》,轟動一時,在當時與聞一多、徐誌摩、朱湘並稱“新月四大詩人”。但陳夢家寫詩生涯很短,不久即轉入學術研究,最終在甲骨學、商周青銅器、簡牘的研究中成為一代大師。1936年陳夢家與趙蘿蕤結為連理。婚禮是在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的辦公室舉行。司徒雷登是陳父的好朋友,趙的父親則是燕大宗教學院的院長。在錢穆的回憶裏,趙是燕大校花,而陳當時“長衫落拓有中國文學家氣味”。1944年秋,陳夢家夫婦一同赴美。在美期間,陳完成了他的重要的學術著作《美國所藏中國青銅器集錄》。之後,他拒絕了洛克菲勒基金會的挽留,於1947年回到清華。1948年的最後一天,趙蘿蕤也完成了博士學業,乘“梅格斯將軍號”運兵船抵達上海。那時北京已被解放軍圍城,城中有條件的人家都在紛紛想辦法逃走,而這時趙坐著傅作義部隊的運糧飛機,冒著炮火回到了北平。三周後,北平解放。夫妻兩人放棄了去台灣,而選擇留下來,擁抱即將來臨的新時代。1951年,“知識分子改造運動”、“忠誠老實運動”相繼展開,陳夢家在這場運動中一遍遍的檢討自己,接受批判,在家裏曾經溫文爾雅的妻子也開始對他進行思想改造,在日記中趙蘿蕤曾記下:“早晨,又和夢家作思想鬥爭,我告以應該不吃屎,不騎馬,以此兩句做座右銘。”在這場運動中,趙也受到衝擊,要為自己的“資產階級思想”和“重業務,輕政治”做檢查,接受批判,精神上受到很大刺激,日後發展為精神分裂症。在毛澤東的“陽謀”、“引蛇出洞”的1957年,陳發表了《慎重一點<改革>漢字》的文章,而且更糟糕的是,就在文章發表的同一天各大報刊發表了毛澤東的文章《事情正在起變化》。陳旋即成為考古所首批重點批鬥的對象。到1966年文革時,陳已經在劫難逃。他被揭發有經濟問題,生活作風問題,和學術腐敗造假問題。昔日交友甚廣,現在陳夢家孤零一人,妻子已經患上精神分裂症,而且兩人早已不是當年在燕大校園令人羨慕的“神仙眷侶”。進入這一年著名的“紅八月”,8月24日,北京紅衛兵的暴力活動達到最嚴重的一天。這一天裏,紅衛兵在全城到處抄家,酷刑拷打。在八月的後半個月,紅衛兵在北京打死了上千人。8月24日深夜,老舍投太平湖自殺。在這一天的白天,陳遭受了一整天的淩辱和毒打。夜晚,服安眠藥自殺,被發現後搶救過來。但出院後仍然繼續遭到汙辱暴打,最終,陳在十天之後,9月3日,夜晚自縊身亡。但據趙蘿蕤和陳的學生回憶,陳夢家是被活活打死後,偽裝成自殺的。陳當年生活頗為講究,無論行事坐臥,還是抽煙喝茶,都非常氣派。煙隻抽錫紙包的大前門,茶隻喝龍井。陳嗜收藏,每次進古玩店,商人對他都畢恭畢敬。陳則能將每一件古物的龍去脈都講得頭頭是道。但古董商們不斷向他兜售,也讓陳夢家不勝其煩,在給妻子的信中,他曾寫道:“連日為書商,古董兒子們包圍,古董客常欺詐不實之處,尤令人可恨,我已漸漸灰心。常念你快快回來。”那時,趙蘿蕤還在美國。趙蘿蕤25歲即翻譯了艾略特的《荒原》,至今仍是經典譯本。和陳夢家一起在美國時,他們曾和艾略特見過麵,一同進餐。在陳去世後的寂寞歲月裏,趙又翻譯了惠特曼的《草葉集》。文革結束後,三聯書店約趙蘿蕤寫一本關於陳夢家的書,10萬字左右。趙回絕說:實在沒有那麽多的話可說。5萬字都寫不出來。據說,1996年中華書局與趙商談出版陳的《西周青銅器斷代》時,趙先是歇斯底裏地狂笑道:我又能拿稿費啦!爾後即痛哭不已。抗戰期間陳夢家在西南聯大,趙做了家庭主婦。坐在灶台前時,腿上還常常放一本英文小說。在一篇那個時期寫下的散文裏,趙說過:“生活像疥瘡,越抓越癢。”陳夢家20歲時,寫過一首詩:我們生,我們死,我們全不曾想到,/一回青春,一回笑,也不值得驕傲。在55歲陳夢家最後的日記裏寫下的最後一句話是:“這是我最後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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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夢家的詩在氣質上,總讓我感覺,和顧城很像。童稚的語言中蘊含一絲哲理。好像顧城傾心老莊,於哲學頗有研究,不想最後一夜卻如此狂暴,血腥。人生其實實在是一種宿命。所謂把握,許多隻不過是一種幻覺,像小孩子駕駛玩具車,嘴裏嗚嗚叫著,身體向左右傾斜,仿佛在駕車飛馳。但這些幻想又是人生唯一可以相信並依靠的。陳夢家出生於基督教家庭,曾短暫進入神學院研習,寫的詩裏也時常有上帝字樣,但其骨子中,依我看來,並沒有真正的宗教情愫。所以,他寫的《鐵馬的歌》一會兒是“我是古廟”,一會兒又是“上帝叫我靜”,真的有些混亂;而到了“小廟春景”,“我想在百衲衣上/捉虱子,曬太陽;/我是菩薩的前身,/這輩子當了和尚。”就更是亂的有趣了。這便是他與顧城的深刻的不同。細讀兩人詩作,自能有所感覺。

陳夢家在白話文尚不成熟的年代寫的詩,今天仍然耐讀,並沒有幼稚、造作的感覺。這是非常有天賦的。反觀顧城的一些詩,今天讀來已經有些感覺無味了。當年朦朧詩人中,現在看來,仍然是北島的最好。而陳夢家的詩,我認為,要比徐誌摩要好很多。徐的詩今天讀來有些很做作煽情,隻適合一些青年讀物,心靈雞湯,而陳詩清新自然,有著永久的雋永。“小村姑荷葉做蓑衣,/采采紅夢罷,雲在飛呢!/雨,洗淨了紅菱,洗淨/那一雙藕白的雪脛”,寫得極美,也極性感。20歲的詩人陳夢家時常會在詩中流露出一種傷感的氣息,這並不是年輕人為賦新詞強說愁,而是一種觸及到生命本質時的情感的流露,那是一種天才的敏銳和詩意的表達,而有時這種傷感竟然達到了悲涼的程度,“我要去,到那白雲層裏,/那兒是蒼空,不是平地。”這樣的詩句,和俄羅斯那些大詩人比,也毫不遜色。後來,作為學者的陳夢家一度人生頗為順利。那時他不再寫詩,出版的學術巨著《殷墟卜辭綜述》,收獲稿費頗豐,用之買下豪宅,家中是清一水兒的他四處淘來的明代家具。這樣的做派在當時即遭嫉妒,後來更是為他帶來災難。文革後,趙蘿蕤和其弟景心把家俱賣給了上博,據說賣出了上千萬人民幣。這時的陳夢家不再飄在蒼空,而是腳踏實地。陳夢家做研究不僅有天賦且極用功。隻不過命運有了不測的安排,最終陳死後連屍骨都不知下落。在他落難之時,不知是否曾又想過寫詩,以抒發心中難以派遣的那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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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網上曾看到一幅陳夢家用毛筆寫的投壺題跋照片:

投壺,周器也。高約華尺一尺六寸強,銅質。周身現紅綠色,上有三口,旁有二隻(耳?),頸有二螭龍,腹有螭龍頭,四壁有一馬一鹿一麋一獅,製作極精。頸色為瓜皮綠,腹色有蟾蜍綠,足處綠中,均帶紅色鏽紋,古色斑爛,美麗可愛。三千年以前物也。夢家識。

文字寫的很漂亮。和錢鍾書的《管錐編》那典雅清麗的文言文氣質不同。錢好像不寫白話詩。陳夢家夫婦與錢鍾書夫婦很熟。據說在一次學術會議上兩人相遇,陳說:江南才子錢鍾書;錢脫口對道:上虞詩人陳夢家。然而,陳遠不及錢機敏。在1951年被批之後,仍然口無遮攔。一次聽到廣播裏要全體教師和學生今後都要在一起做課間操,陳隨口說出:“這是‘1984’來了。這麽快。”我很驚訝那時的高級知識分子中竟然有人已經看過《1984》,而且有了這樣的認識。其實,胡適在解放前已經看到隨後將要發生在中國大陸的事情。那時,他們是否沒有充分的給民眾啟蒙?不過他們真的能改變什麽嗎?其實,從清末到五四,我們的啟蒙一次次被政治權利的角鬥給中斷或利用、歪曲。怎樣才能避免時代悲劇的發生?而今天我們是否有自由像西方反思納粹那樣深入、持久、理性地反思文革,那場屬於我們自己的悲劇呢?不是旨在改變社會製度,而是改變自我,改變人性中的野蠻,殘忍,貪婪,和愚妄。今天,個體正在社會中變得更加無力,市場正在讓人放棄思考,變成沉嗜於瘋狂工作,無度消費和庸俗娛樂的動物。可能我們可以依賴的隻有技術的發展,最終讓機器來公平而仁慈的奴役我們每一個人。那時,機器將成為人類真正的主宰,同時也將是真的人類的公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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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流轉,今天讀陳夢家早年的一些詩句,總感覺有一絲預言的味道,仿佛是在冥冥中一直暗示著他未來的命運。“一朵野花在荒原裏開了又落了,”,“沒有憂愁,/也沒有歡欣;/我總是古舊,/總是清新。”“ 感謝溫和的太陽/送我們往西走,/麵對著沙裏的遠山,/喝一杯暖酒。”一杯暖酒不夠,應該喝上一壺才能有個好醉。這些優美的詩句後麵,仿佛總是有個隱隱綽綽的影子,像讖語,讓人今天讀來不禁一絲的陰森。當然,這是我的一種錯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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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陳夢佳的愛情:在陳夢家20歲那年,他在南京遇到了女詩人方令孺。當時方34歲。兩人經常在一起談詩論藝,漫步於六朝古都的煙雨巷陌。陳對方心生愛意,但方始終以大姐對小弟的感情對待陳。這讓陳夢家很痛苦。然後,陳的恩師徐誌摩飛機失事。在1931年,陳夢家整理了他那一段寫的詩,結為《鐵馬集》,然後停辦了新月《詩刊》,毅然奔赴128戰場,參加了28軍的抗日宣傳隊。臨行前,陳夢家將詩稿寄給方令孺。從前線回來後,方又把詩稿寄還,隨詩稿附信一封:

夢家:檢束你的詩稿寄回你,心上是別有感慨。想你從軍前檢理稿件寄我時,是心上發生光芒罷?現在,上海近郊已為異幫人的馬蹄所踐,我傷心那幾萬生靈的消滅。

從前元微之病在佛寺的時候,囑人把他的詩稿寄給白十二郎;這回你從軍去時把詩稿寄我,夢家,我已領悟了往昔友朋的深誼,世界不能給我比這更多的了。

祝你在青島好!

方令孺

然後,陳夢家來到燕大宗教學院。不久之後,他將在這裏遇到趙蘿蕤,並與她結婚。他將不在寫詩,而要在學術領域大展華才,他將開始一段完全不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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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界的謎裏做了上帝的玩偶
最痛恨自己知道是一條芻狗;
我們生,我們死,我們全不曾想到,
一回青春,一回笑,也不值得驕傲。
    ——陳夢家《自己的歌》

 

 

2017-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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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3)
評論
土豆-禾苗 回複 悄悄話 哎,1984,又來了。
貓姨 回複 悄悄話 飽讀詩書卻不懂曆史, 變天了還不逃命
顫音 回複 悄悄話 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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