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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愛》_96

(2016-11-15 23:56:29) 下一個

*

那天,小峰把車開進紐約後,道路立刻擁堵起來,小峰盲目跟隨車流,開進市區。但一進入市裏,他又開始感覺到那種恐懼了。小峰不停觀察著路邊的大樓。後麵的車總在按喇叭。小峰不能理解。最後,他索性慌張地把車停在路邊,自己下來背著包,徒步行走。背包很輕,裏麵裝著女兒的骨灰盒。但沒有人注意到紐約街頭的這個奇怪的老人。

步行時,小峰仍然在觀察著兩邊的大樓。他發現在大樓的冷漠外表下隱藏著一個秘密,那就是,這些大樓是有生命的。大樓在不斷繁殖,它們正在悄悄占領我們這顆星球。它們是一種逆轉錄病毒。和我們人類以及其他生命體不同,逆轉錄病毒攜帶的遺傳物質是RNA而非DNA。它們侵入細胞後就會以自身的RNA為模板,合成出DNA。入鄉隨俗啊。小峰想,這真可怕。他們的樣子變得和我們的基因組DNA一樣,但是他們合成出的DNA的信息卻是逆轉錄病毒RNA的內容,然後他們就插入我們的基因組裏,混入我們身體的最深處。也就是說,我們的基因組裏有大量的逆轉錄病毒的DNA成分。它們在悄悄地改變我們的遺傳信息,占領我們的基因組,控製著我們的生命過程。這些大樓、這些機器,都在改變著我們。這些逆轉錄病毒來源於外星文明,外星文明正是通過它們在逐步地,隱秘地,又是有計劃地,控製著我們地球上的生命。我們人類正在按照外星人的設計一步一步地轉化著。這些都是寫在逆轉錄病毒裏的一個曆時幾億年的大計劃,過去沒有人真正讀懂。這些大樓、這些機器,都屬於這個計劃,它們正在控製著我們。小峰一邊走,一邊在頭腦裏飛快地思索著,既興奮又感到害怕。過了不知多久,他口渴了。於是,他站在街頭茫然四顧。然後,就走進一家咖啡店。

當店員問小峰想要點什麽時?小峰說:咖啡。店員又問什麽咖啡?小峰看見了店員的臉,那是一張年輕白人的臉,充滿他的視野,非常白,上麵有一雙淡褐色的眼睛,像兩口井,下巴長滿濃密的胡子,密密麻麻。密密麻麻。這是一個猶太人。小峰又抬頭,看見他的頭頂上扣著一個巴掌大癟平的像杯子墊一樣的黑色小帽子。他再次說,咖啡。店員轉過身,指著身後一塊寫滿字的牌子,逐一告訴他有各種不同的咖啡。剛才在轉頭的瞬間,小峰看見那雙眼睛的深處蕩漾起一個不耐煩的神色,也許,是厭惡。小峰想到,白人。當他說到“Espresso”時,小峰點頭,說就要這個,Espresso。Espresso?店員轉過頭,擰起了眉頭,說,你確定?這個很苦,非常苦的。小峰點點頭,說,sure。然後,又說:please。店員回身問他還要點什麽別的?小峰說:餓了。店員又指著另一個櫥櫃,告訴他這些都可以選。小峰隨手指了一個。拿到Espresso時,是一個很小的白瓷杯,比別的顧客的杯子小很多。小峰苦笑著想,這又是對中國人的歧視啊。走到角落裏的一張桌子旁坐下,喝了一口咖啡,頓時,痛苦得裂開了嘴:太苦了,又苦又澀,根本沒法喝。他不知道現在應該怎麽辦?喝下去?還是倒掉?隻好放下杯子,觀察起這間咖啡館。咖啡館的四壁有一些介紹製作咖啡的照片和文字:

“製作上等咖啡的最大挑戰之一是:挑選優質咖啡生豆。一粒發黴生豆,足以敗壞一包優質豆子的品味。頂級咖啡製造商會應用複雜的現代技術控製品質,降低有缺陷的咖啡豆的比例,挑出最優質的咖啡生豆。這個過程應用了包括紫外線熒光分析,以及利用三色光譜建立每一批咖啡生豆的指紋圖譜。意大利的意利咖啡公司與英國的盧泰克斯公司合作,還開發出一種雙色光分析係統,在咖啡生豆即將烘培前進行最後的品質管理,方法是:在豆子落入容器的過程中,利用光電管發現其中的壞豆子,然後,將信號傳送給空氣噴嘴,使它噴出一股急速氣流將壞豆子吹出去。這種方法每秒鍾可分選400顆咖啡豆,是任何人工所無法比擬的。同時,它的精確度連訓練最為有素的人眼也不能達到。”

小峰讀不懂,覺得英語是一種非常難以理解的語言。

當從咖啡館走出來時,小峰感覺到熱,抬頭向天空看,發現天上有兩個太陽,他非常驚詫。然後,他又向周圍看,發現他的周圍已經發生了某種變化。他的前後左右到處都是川流不息的行人,可是,沒有一個是他認識的。自己,來到了一座沒有一個他認識的人的城市。這是怎麽回事?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又向四周的景物打量,發現周圍的大樓是完全陌生的。自己來到了一個陌生的星球,這裏滿眼都是複雜的幾何圖形,像某種神秘的語言符號。語言,小峰仿佛突然領悟到什麽。

這時,小峰轉過頭,看見了一隻巨大的白色蝙蝠從空中向著他飛了過來,張開了翅膀。白蝙蝠,小峰想著。蝙蝠巨大沉重,快速地向他俯衝下來。小峰張開了嘴,那個幽靈就要撞向他了,小峰使勁吸氣,睜大了眼睛,他看見了白色的蝙蝠長著淡淡的金黃色的眉毛,他想大喊,但那個幽靈已經向他齜出了一排尖細的小白牙……

那天,一個穿著白色耐克運動服身材巨大的白人男孩,突然向小峰跑來。隻一閃,就來到小峰麵前,揮手一拳,打中小峰麵門,然後,就跑沒影了。那一拳力量巨大,加上他跑來時的動量,小峰沒有叫出聲,就仰麵倒地,沒有感覺到痛,也沒有恐懼,就失去了知覺。

 

*

警察告訴沈菲,小峰現在正在紐約的一家醫院裏搶救。他在紐約街頭被人打倒在地。警察說:這是近來美國流行的一種青少年惡作劇“擊人遊戲”, 他們在街上突然對某個行人猛擊一拳,然後逃掉。通常會選擇老人、女性,和與他年齡相仿但較瘦弱的青少年,亞洲人尤其易受攻擊。小峰跌倒後不幸誘發了腦出血。警方目前還沒有抓到這名青少年。目擊者隻能說出,他穿著一身白色的耐克運動服。身材非常高大,但一看那樣子就還是個孩子。高中生。最後,警察說:社會上的青少年非常危險。他們喜歡暴力,但這就是美國的文化啊!

醫生拿著MRI的片子告訴沈菲,小腦出血並發蛛網膜下腔出血,很可能是小峰摔倒後,頭部撞擊地麵引起。出血量較大,目前仍然沒有脫離危險。但他又安慰沈菲不要擔心,出血已經抽出,如果不出意外,小峰會很快恢複,而且這種情況預後良好,不會有什麽明顯的後遺症。

在病房裏,沈菲見到了小峰,仍然處於昏迷中,頭上纏著厚厚的紗布繃帶,腦袋看起來像是個模型。沈菲坐在小峰的床頭,後來就困了,打起盹兒來。夢見自己握著小峰的手,她很奇怪。她想這是怎麽一回事啊?再仔細一看,是爸爸躺在病床上,自己坐在爸爸的床邊,握著他的手。她這才放了心。但頭往下一落,就一下子醒了,發現自己正握著丈夫的手。沈菲看著小峰,注意到小峰已經非常老了,比當年的爸爸還要老很多。在剛剛醒時,她有極短暫的一下恍惚,怎麽爸爸變樣了?怎麽一下子這麽老了?

幾天之後小峰醒了,沈菲激動地伏在他的身邊,輕聲呼喚:小峰,你醒了。小峰木然看向沈菲。隨後,在幹燥的嘴唇間,喃喃地叫出:媽媽。

 

*

小峰清醒後,醫生又拿著一張MRI的片子告訴沈菲,小峰大腦裏一些小的梗塞灶和腦萎縮,從目前症狀也顯示,小峰有血管性老年癡呆。沈菲說那怎麽可能,他頭腦一直很清楚,他過去做過科研,非常聰明,而且,他年紀也沒有那麽老。醫生問他做什麽方麵的研究,沈菲說基因調控。醫生說,很好。然後告訴沈菲,小峰現在這個年齡正是老年癡呆開始發生的時候啊。老年癡呆的發病已經越來越多,因為,人類的壽命在延長。這是個不幸的事實。如果人類活的足夠長,那麽每一個人都會患上老年癡呆,或者腫瘤。醫生聳聳肩。

“但他沒有那麽老。”

沈菲突然生氣地重複了一遍,幾乎是對著醫生在喊,一點兒也不禮貌。

 

*

在小峰五十多歲那年,有一天,家裏來了兩個女兒的好友。當時正盛夏,三個女孩子都十一、二歲。穿著夏天的衣服,暴露出稚嫩的肢體。小峰在某一刻,看到其中一個女孩子時,突然勃起了。他連忙把目光移開,但又抑製不住重新看過去,勃起更加強烈,小峰於是悄悄地貪婪地盯著那個小女孩的身體偷看,她的胸部已經隆起得很明顯,形狀很美,已經很大,但樣子仍然幼稚,每一塊裸露出來的肌膚都新鮮得像剛剛采摘下來的水果,翹起的臀部也是新鮮的,勻稱的手臂,大腿,……。他不敢再坐下去了,站起來,向樓上走去,感覺這太可怕了。他走進書房,反手把自己鎖在了屋子裏。

後來,有幾次在夢中,他又夢見她了。在夢裏,他和她全身赤裸,躺在一起。他撫摸她,但從來沒有和她做愛。有些夢裏,他異常蒼老,有些,他又變成了一個男孩子了。

 

*

小峰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見自己走在一本書裏,從一頁走進另一頁,再走進下一頁,不停地走。他在夢中意識到自己有可能隻是存在於一部小說裏。因此,他一定是在每一頁,至少在很多篇章中,都存在著。在這部書裏,他一生的每一個時刻都是同時發生,同時存在著的,並沒有時間上的順序或者流逝。他的生命,隻有在一個閱讀者的閱讀中,才是連續的。但是,這僅僅是那個讀者的幻覺。而且,一定有過不同的讀者閱讀過他,一定有過一個作者寫下了他,創造了他。他在書中做的每一件事,每一個想法,說出的每一句話,都不是他的而是這個作者所寫下的,但好像都是他做的他說出的似的。他無法意識到那個作者的存在。即便他現在仿佛意識到了,但其實他也無法真正的意識到。他同時活在許多讀者的意識的世界裏。因此他是同時存在於很多個空間裏的,但他在每一個空間裏,都發生了一些變形,他們都是他,顧小峰,但每一個顧小峰又都不盡相同,甚至非常不同。而他永遠不可能知道這些不同的顧小峰。他隻能活在某一個限定的空間裏,無法離開他存在的空間而進入另一個他同樣存在的世界。而他現在的這個夢正是一個讀者閱讀的結果,但是這個讀者就要讀完這段,進入下一段了。這時,小峰突然恐懼起來。他突然不能確定當這個讀者讀完這一頁進入下一頁時,他被留在這一頁裏,那時,他將發生什麽?當沒那個讀者合上書頁離去時,他就被留在了書裏,那時,他存在的狀態,就沒有人知道了。在這個夢裏他開始變得非常的恐慌。

 

 

 

*

接下來的筆記是一份演講記錄,演講者是一個叫駱玉明的老頭,題目:魯迅與魏晉。婉貞用的是一隻EF尖的鋼筆,字寫得很小,密密麻麻,鋪滿了好幾頁紙。夏雨那天晚上把講稿,讀了兩遍。這個老頭講起話來,東一句西一句,跑題得厲害。夏雨想他一定是太老了,老糊塗啦。

一開頭,老頭先說自己記性差。不是老糊塗了,而是從年輕時就這樣。講課時經常會有一首詩,雖然引用過很多遍,但在用時還是記不住,他就問底下的學生,學生在底下大聲背給他聽,他在上麵黑板上寫。有一回招研究生,一個同學說他能背下三千首唐詩,僅僅是唐詩就能背三千首,也就是說他能背下的詩的總量會更多,老頭嚇了一跳,說:那是應該誰做誰的導師呢?後來他沒有要他,一個原因就是一個人背的東西太多了腦子就糊塗了。

老頭兒又講了好幾個自己記性不好的例子,這才開始正題,一開始卻又講起了文化危機。當然是中國的文化危機,說中日甲午戰爭對中國知識分子心理的打擊非常大,一些人就認為中國文化根本要不得,主張全盤西化,這當然是極端激進的一派,但麵臨一個很大的困難是,中國又是一個非常古老,有著悠久文化的大國,而且這種文化盤根錯節地深植入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中,所以,很難徹底擺脫;而另一派就是極端保守的一派,他們認為西方文化隻有物質沒有精神,精神文明要靠中國,能靠的上的也就隻有孔子,當然還有一點老莊,但主要要靠孔子來拯救未來的世界,這又像在吹牛,而且吹了一個很大的牛,是懸在很遙遠的地方的一張被吹起來的巨大的牛皮。

然後,老頭又開始抱怨,說中文係學生的中文一年比一年差,英文一年比一年好。他說:你找工作,說你不會中文,老總可能會笑笑,不至於吧。但如果你說:我不會英文,老總勃然大怒說:那你來這是幹什麽呢!老頭承認他不會英文,隻會一點日文,但也不好,說他看到香港的董橋寫文章老夾帶著英文,就很來氣,就像見了那個號稱能背下三千首唐詩的學生一樣來氣,說你拗來拗去的中文寫的不三不四,加幾個洋文就好了嗎?於是,他寫文章也開始夾日文,但人家不接受,說不行,於是,老頭就明白了,鬼子也分等級,西洋鬼子才是鬼子,東洋鬼子連鬼都算不上,隻能算半個鬼子。他說,朱潤東先生常有一些奇談怪論,其中之一就是:中國人有一種周期性的精神病發作。他說這話和毛主席說文化大革命7、8年就要來一次好像是同樣的意思。夏雨不知道朱潤東,心想,老頭跑題的厲害啊。可是老頭又嘮嘮叨叨談了很多的中國人的周期性精神病。後來說到要努力發掘中國文化中真正有價值的東西,有活力的東西,而要做到這一點,首先要知道中國文化哪些是沒有價值沒有活力的東西,而這就太難了。如果你從小看到的學到的全是乏味的東西,那麽你就會喜歡這些乏味的東西,而且還會反感甚至仇恨真正有趣的東西。老頭說乏味就像是一種病毒,不僅能摧毀一個人,還會傳染、流行。它不會要了你的命,但它讓你變得乏味,可仍然還活著。就是這樣的。

老頭說,他說的很多話別人一寫出了來就變了,很多是他沒有說過的。他反對把他沒有說過的話,放在他的頭上,對這種人恨之入骨。他說,總有一天要把這些話全收集起來,重新發表一篇文章就叫,《這不是駱玉明說的話》。

在這之後,駱玉明終於談到魯迅。但隨後就不知怎的又講起了吳宓,說這幾年把吳宓吹捧得很厲害,他看到吳宓的一個長處就是愛護女學生,其他長處他不是很明白。但他覺得一個老師愛護學生是好的,如果不是愛護全體學生,隻是在乎一部分學生,那麽他的一部分是好的。魯迅的古文功底相當漂亮;在中國小說與研究方麵,《古小說鉤沉》是他至今常用的工具書;《中國小說史略》現在也沒有能夠被完全替代;而且魯迅的書法其實非常的好;舊體詩也是一流的;也就是說魯迅的舊學修養,至少是非常好的。

老頭講鬱達夫回憶魯迅生前計劃寫一部長篇小說《楊貴妃》。他曾經認真為此準備,考察了許多唐代史料,以至於唐代的衣食器物,起居日常,還實地去了一趟西安。夏雨從來不知道魯迅曾計劃寫一部長篇小說。他想這真是中國文學的一大損失啊!可又很是不解,魯迅怎麽會想要寫楊貴妃呢?那它肯定是一部關於愛情的長篇小說了。夏雨記得《傷逝》的開篇文字非常優美,像詩!魯迅曾經寫下過中國最好的文字。如果他來寫楊貴妃會是什麽樣子的呢?這太可惜了。

老頭當然談到魯迅的論戰,說魯迅生前太愛論戰了。論戰占去了他太多的精力,以至於沒有能寫下一部長篇小說。他接著拉拉雜雜地講了很多往事。一個就是和施蟄存的論戰。說:其實很瑣碎。那時施蟄存二十幾歲,魯迅自然已經大名鼎鼎,所以開始雖然用“豐之餘”的筆名,但還是被施知道是魯迅。論戰最終以魯迅罵施“洋場惡少”結束。駱玉明說當時文人吵架很正常。但到現在,吵架變得非常齷齪了,再也沒有磊落的吵架了。像當年嵇康寫下《與山巨源絕交書》後,仍然臨死前把兒子托付給山巨源的那種吵架,再也沒有了。然後,他又從這裏竟然開始講起了吃人。

摩爾根在《古代社會》中論述,從近代世界各地遺留的少數原始部落生活狀況,可以了解到古代原始部落很多是有食人習俗的。讓夏雨驚心動魄的是《唐人說薈》記載:高將雙胞胎小孩殺掉後,分裝在盤子裏,做成“雙子宴”與諸葛分享;諸葛昂則把自己的愛妾蒸熟,擺成盤坐姿勢,臉上重新塗好脂粉,然後親手撕下她大腿上的肉,請高瓚吃。但駱玉明介紹,食人行為至今未被列入《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相關的醫學研究也甚少。

老頭講完這些才又重新講起了文人吵架。說不知道為什麽,在和魯迅的這次論戰之後,施蟄存在一篇文章中寫道:我也許要為此而終身遺憾。一語成讖。後來,魯迅成了神。解放後,施為此受了幾十年的磨難。可是他活到99歲,粉碎“四人幫”後,他又成了學術名人。毛主席教導我們:堅持就是勝利。魯迅罵過很多人,被魯迅先生罵過的基本沒有什麽好下場。但解放後羅稷南直接問過毛澤東,如果現在魯迅活著會怎麽樣?毛澤東回答他說:他要麽識大體,不說話;要麽已經在牢裏麵了。這話被黃宗英在旁聽到了,回去嚇得和趙丹一夜沒睡好。老頭說,這麽說魯迅死的早又是很幸運了。所以,不僅要生逢其時,也要死逢其時。然後,老頭又講到黃宗英。說黃第一次結婚時還是個17歲的小姑娘。婚後的第18天,他的丈夫就死了。在醫院裏她根本不知道丈夫已經是死人了,還一直推他,找到醫生,跟醫生說,他喉嚨裏卡痰了。後來她親手把他推進太平間,她把他推走前說:他太冷了,你們給他蓋蓋吧。黃回憶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人淅瀝嘩啦就這麽死了,然後就推進太平間,人的一生就這樣完了。

老頭這樣又說到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說中國很多知識分子是非常無味的,他們又促進了中國文化中的無味的成分,但是中國的知識分子的命運是世界上最催悲的。老頭就著他的記憶所及列下了一個在魏晉被殺害的著名知識分子的單子:何晏,玄學創始人、詩人,被殺; 張華,政治家、詩人、《博物誌》的作者,被殺; 潘嶽,與陸機齊名的詩人,中國古代最著名的美男子,被殺; 謝靈運,中國古代山水詩的鼻祖,被殺; 範曄,寫成了煌煌史學巨著《後漢書》的傑出曆史學家,被殺; ……然後,老頭說,其實,人都是怕死的。沒有哪一個民族能經得起太多的殺戮的。他說今天沒有時間講這個話題了。建議大家去讀讀謝泳的書。然後,他才想起來問底下的同學知道謝泳嗎。當然光看謝泳還不夠,還應該從曆史,從更久遠的年代,來了解,了解中國的知識分子才能了解中國。看一件事情你觀看的角度非常重要。比如,觀看今天的中國從中央一套的新聞聯播,可以是一個角度,但史賓格勒的《西方的沒落》,說中國的文化到秦就開始沒落了,這就是另一個角度。為什麽我們總是認為中華文明輝煌燦爛,它的鼎盛時期在大唐,而史賓格勒認為到秦就已經結束了。再比如,我們今天要談的魏晉。

夏雨想,謝天謝地總算講到魏晉了。

但在這當口老頭又說到“文化”。他說你看一個國家的文化狀況究竟如何?最直接、最準確的就是看藝術。如果這個時期沒有藝術,那麽,你就知道這個民族是沒有生氣的,是混混沌沌的。你現在看中國,房子造得很多,汽車很多,有很多大劇院,那麽宋祖英同誌雖然唱得很好,但我想大概沒有必要建那麽大的劇院去唱那些歌。這是一個文化衰落的時代。

這樣他才真正談起了魯迅和魏晉。

魯迅非常欣賞嵇康。但和嵇康比,個子太矮了。嵇康身高八尺,我不知道漢代八尺究竟有多高, 但肯定很高。《世說新語》中記載,嵇康“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所以最少得有1米8到1米9幾,而魯迅才1米58,所以現在有一個1米8的演員演魯迅,這太離譜了。不過,在當代中國這並不算離譜,用一個80米的泰山演魯迅今天都不離譜,頂多大家哈哈一笑,轉眼就什麽都忘了。所以,你們要記住,我們的時代是一個快速遺忘的時代。魯迅雖然相貌還可以,但和嵇康還是不能比。《世說新語》裏記載嵇康是“風姿特秀,……,肅肅如鬆下風,高而徐引。”他說這就是詩一樣的語言了,不是化學和物理的語言,說像鬆林吹過的風,慢慢向天空飄去,美極了。嵇康被殺後,有人對王戎說,嵇康的兒子,“綽綽如野鶴在雞群”,王戎說,“未見其父也。”鶴立雞群就是這麽來的,而且,嵇康還會彈古琴,彈得是大師級的,著名的《廣陵散》就是他留下的,當然那不是他創作的。要是比肌肉,魯迅就弱爆了。嵇康有一個很酷的愛好,秀肌肉,就是光著膀子打鐵,把鐵在爐火中燒的通紅,然後鉗出來,掄著大錘打,火星飛濺,渾身的腱子肉一跳一跳的。有一次打鐵時,鍾會來看他。他看不起鍾會,不搭理他,繼續打鐵。鍾會討個沒趣兒,隻好走了。走時嵇康才問: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會說: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他們的對答聽著仿佛十分瀟灑,像是禪宗對答,但其實不然,這件事並沒有就這樣完了。嵇康的孤傲埋下了禍根,最後被殺,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被鍾會記恨。

但是,魯迅仍然是偉大的。老頭講到魯迅的小說,說起他寫的《故鄉》。老頭說魯迅經常會在小說中有詩意之筆,比如那個少年閏土,就是在黃橙橙的大月亮下麵,沙灘上一個少年,帶著一個銀項圈,手拿一把鋼叉的那段,非常富有詩意。但是這個閏土,到了中年的時候,腰也彎了,眉頭也皺了,更重要的是他變成了一個卑屈的人,一個無趣的人。老頭說這個故事他讀了好多遍,一直不是特別明白。他說這個故事讓他感動,但他一直不明白這個故事是要說什麽?它的真正的東西是什麽?但等有一天,突然明白了,就是在每一個人的生命中,有一些東西都一直在慢慢枯萎,最後就變成了另一種東西。生命還是生命,但是變了,它變成另一種東西了。最後老頭說,這就是魯迅身上的一些非常特別的素質,使他能成為一個偉大的文學家,也是他和魏晉相通的一點,那就是對於虛無的極端敏銳的感悟。

夏雨想:天啊,說了都有一個多小時,總算說到魯迅與魏晉啦。

“一種好的精神狀態總是敏感的。當然不應該是麻木的。我們看魏晉文學的時候我們也能夠感覺到這一點。阮籍的詩歌就是非常敏感的詩歌。阮籍的詩歌接觸到了中國詩歌原來沒有的某些東西。中國曆代詩詞有很多是寫寂寞的,但很少有寫孤獨。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是絕無僅有的,他寫出了孤獨的悲涼。而阮籍寫的一些東西是非常現代的,他寫了生命所麵對的困境和自由的不可能性,乃至於最終生命變成了一種無聊。曆代詩詞寫的多是個人悲情,阮籍寫的是人生的悲劇,是關於生命和存在的本身的一種虛無和無奈。我讀阮籍的詩,就是讀那個《詠懷詩》第十七首,非常震撼的是我讀到他的最後兩句。他說‘獨坐空堂上,誰可與歡者?出門臨永路,不見行車馬。登高望九州,悠悠……’我又背不下去了,我這人……我隻能敘述了,隻能敘述了,就是說:一個人在一個房間裏,沒有人可以跟他說話,出門來到大路上,這個大路上看不到人來人往,然後跑到高山上去望世界。大家知道這個寫的都是象征。整個世界就是一片荒蠻。這個世界是沒有人的。隻有那些驚惶的野獸和飛鳥在田野上奔跑,在天空中飛翔。但最後寫的非常奇怪,如果前麵的象征都是證明這個世界是沒有人的,那麽最後兩句是怎麽來的呢?‘日暮思親友,晤言用自寫(瀉)。’有時候你發現古人接觸到很深的東西。這個詩,你如果說它是寫實的話,那麽最後兩句是不成立的。如果整個世界都沒有人的話,那麽第一句就不存在了,就是:‘獨坐空堂上,誰可與歡者?’就不存在了。如果是象征的話,這詩也不存在。如果說人在世界上是絕對孤單的,是無法與人溝通的,這個詩好像也不存在。但是你真讀下去你就明白了:即使這個世界是空茫的,即使人跟人之間是無法溝通的,但人還要在一起說話,人還得滔滔不絕,即使一個人也要說話。因為孤單也是我們承擔不起的。我們隻能無聊。我們隻能無聊。因為,你無法承受生命的孤單,你無法總在孤單中度過時光,所以你最後選擇了無聊。所以有這樣的話:‘日暮思親友,晤言用自寫(瀉)。’到了天黑的時候,你還是希望身邊有朋友,能跟你說說話,而語言本身也失去了目的和意義,說話無法達到真正地溝通、理解也無法真正地表達,隻是用嘴拉肚子,發泄而已。就是說,人都是不自由的,我們甚至都不能選擇孤單,我們隻能選擇無聊。最後,也就隻有無聊了。

到這演講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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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複 悄悄話 瓶子的故事

簡單來說吧。漁夫打撈上一隻瓶子,裏麵裝著一個魔鬼。好心的漁夫想,關在這裏多難受啊。於是,他就把魔鬼放了出來。魔鬼出來後卻大發雷霆,威脅要殺死漁夫。漁夫很委屈,說我把你從瓶子裏放來,讓你來到一個更大更有趣的世界,你為什麽要生氣埋怨我呢?魔鬼一下子哭了。他說,因為他出來發現這個世界和瓶子的形狀不一樣。於是他重新裝回瓶子裏,讓漁夫別再打擾他了。
有時候,我們就是非要把自己關在一個小小的瓶子裏。當我們發現了一個和瓶子不一樣的新世界時,我們不是變得興奮、好奇,而是非常生氣。
那天漁夫回到家,吃晚飯時把這件事告訴了他的老婆。老婆說,你把他放回到海底就對了。不然,那個魔鬼出來保不準就把這個世界變成了一隻瓶子,讓我們都生活在裏麵啦。兩個人哈哈大笑,吃完飯就睡覺了。
那個孩子看見瓶子裏的這對夫妻關上燈睡覺了,心滿意足。他收起了他的魔法瓶,也上床要睡覺了。今天在瓶子裏看到了有趣的一幕,並不是每一天在他的瓶子裏都能看到有意思的事情發生的。不過,在收起魔法瓶時,他像往常一樣對著空瓶子說了一些話。他說:你可不要跟我學,說你也正在看著我在你的瓶子裏對著我的瓶子說話呢。如果是那樣,你就是在跟我學。跟人學是小狗!那個孩子很聰明,他才不會鑽進你的瓶子去呢!



2016/11/15 我喜歡瓶子這個隱喻。瓶子,杯子,盒子,箱子,袋子,子宮,陰道,女人,……這些都是棒極了的隱喻。我非常喜歡。

盒子

女人是一個有洞的盒子
她躺在裏麵
永遠也出不去。
在盒子裏,她
慢慢地
爛掉
但腐爛是美的,
像華麗的
廢墟
醉人的爛蘋果。

有一天,
盒子敞開了她的洞。

有一天,
盒子裏走出了許多
小盒子。

有一天,
女人自己的盒子也被放進了
一個更大一點的
盒子裏。

這時候,
許多盒子紛紛走過來,看著她
說:
可惜了
可惜了
一個多麽美麗的盒子。




2014/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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