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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愛》_40

(2016-08-21 01:07:10)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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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悼會後的一天晚上,月玲把沈菲帶到一個陌生的小區。沈菲問媽媽是要去看誰嗎?媽媽說不是,是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對你說。沈菲感覺很奇怪。她從來沒有來過這個小區。小區很大,進來後,月玲卻記不清要去哪幢樓了。沈菲慢慢開車,讓媽媽在裏麵找。

沈菲看見小區的高樓間有一個廣場,廣場上有假山,草地和水池,廣場上有人在跳秧歌,鑼鼓聲單調且震耳欲聾,簡直讓人會瘋掉。住在小廣場周邊的居民會不會有想要拿槍向他們掃射的衝動呢?她想這些跳秧歌的人簡直就是城市裏一群午夜裏狂歡的失憶者。沈菲搖上車窗,心頭一陣煩躁。媽媽還沒找到,沈菲訓媽媽:怎麽連要去的地方你都會不記得了。她看見行人道上有很多人,還有很多狗,沒人牽著那些狗,狗比人還自由。有些狗很大,讓人害怕,就在行人間隨便走著,但都走得很慢,有時停下來,沒有狗在跑。那些狗在路上低著頭四處聞來聞去,毫不理會周圍的行人和駛過的車輛,隻有當其他的狗經過時,它們才會相互沒完沒了地聞對方的生殖器,無論對方是公狗還是母狗,有時聞著聞著,就相互推搡試圖騎跨上去,有時聞著聞著,就開始狂吠。一隻大狗在車燈的照耀下,正在一棵樹邊翹著腿撒尿,一瞬間車燈的光柱照到它保持這個姿勢不動,在四周黑暗中浮動人影的襯托下,好像寓意深刻,活似一幅當代藝術的傑作。

月玲終於想起來了。她說自己現在的記性真是越來越差了。沈菲側頭看了一眼媽媽,有些心疼,伸出一隻手握了握媽媽的手,開始為她擔心。

在那處房子的大門外,沈菲吃驚地看見這屋子的樓道,電梯,防盜大門和她家的一模一樣,而月玲用鑰匙竟然把它打開了。那天晚上,在這間屋子裏,月玲讓沈菲看了一個保險櫃裏的成捆的美金,人民幣,歐元,日元,還居然有越南盾,還有存折,她告訴沈菲家裏有12套住宅。沈菲驚得目瞪口呆,她看向月玲失聲叫了出來:媽媽。月玲一把抓住女兒急切地說:小菲,你爸做的這一切還不都是為了你嗎!月玲哭了,說,我們這一輩子還不都是為了你。沈菲也哭了,母女倆抱頭痛哭。那天晚上,月玲讓沈菲把錢全部帶走。沈菲說飛機上哪能帶這麽多現金啊。可是過了一會月玲又讓她帶上20萬回去,沈菲急了,喊,媽媽飛機上不能帶這麽多錢,要是被發現了會有大麻煩的。沈菲想這可怎麽辦啊,突然意識到這不就是洗錢嘛!兩個人都沒有辦法。月玲想要是沈岩還活著多好啊。沈菲說她要問問小峰,月玲馬上急著製止,說:不行。你不能讓他知道。想了很久,沈菲才決定隨身帶回5萬美金,餘下的再慢慢想辦法轉到美國的賬戶上。她此時心中很亂,毫無頭緒。月玲再次囑咐,這件事千萬不能讓小峰知道。說如果今後小峰變心你還能有些私房錢,要不就成了共同財產了。而且這種事讓他知道也是不好的。沈菲沒有答話,腦子裏仍然沒有頭緒。

她突然想起,問媽媽:

“爸爸臨走時到底想說什麽呢?”

沈菲看著媽媽,媽媽說:

“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

出關、入關時,沈菲的心怦怦地跳。在飛機上有一刻她突然想:自己有道德感嗎?應該把這些錢都捐掉或者扔掉。但馬上想到這可是爸爸用生命為自己攢下的錢啊!這樣她又想到了爸爸,眼淚刷地一下流下來。飛機飛出國境後,沈菲就開始規劃如何使用這些錢了。可以買一幢更好的房子,或許應該投資房地產,的確應該考慮一下投資的問題。但是,不管怎麽說,現在他們再也不用為未來擔心了。而這全是因為爸爸啊。想到這裏沈菲又哭了。

直到在機場入了關,沈菲的心才踏實下來,長處一口氣。但是,見到小峰後,心又開始不踏實了。

 

 

*

在最新一期《Science》上,小峰看到了丁妍的名字。她在論文裏完成了尼人的全基因組測序。小峰奇怪為什麽不是冰人而成了尼人?他回想在冷泉港和丁妍那夜的談話,記得丁妍研究的是冰人啊。難道冰人的項目遇到意想不到的困難沒有結果?丁妍的研究發現在歐洲的人群中有不到2%的人類基因組來自尼人,這說明在幾萬年前當人類和尼人共同生活在歐亞大陸時,曾經發生過交配事件。文章還發現,基因滲入跡象可能更廣泛地存在,非洲以外的現代人可能都是尼安德特人與非洲智人的混血後裔。尼人,尼安德特人(Homo neanderthalensis)是一群生存於舊石器時代的史前人類,其存在年代被認定已超過3萬年。學者推測尼人的腦容量應與智人相同,甚至更大。尼人的身高與同年代的智人相去不遠。他們比智人更為強壯,幾乎是全然的肉食者。小峰想尼人和智人的交配是否有感情呢?或者是強暴,人類強暴了尼人,或者尼人強暴了人類。在那個時候有沒有愛情?愛情又是從什麽時候產生的?小峰已經了解到尼人已經開始有了簡單的語言和感情,甚至可以說是文化,他們埋葬同伴,打製一些小的飾物。他們比人類更強壯。但最終人類勝出,尼人滅絕。小峰仔細讀完那篇論文,心想這是領域裏的一項重要的成果,丁妍終於成功了。在這篇文章裏,丁妍已經是通訊作者了。

丁妍的研究還有一個有趣的發現:很多雄性動物的陰莖裏有一根陰莖骨,而人類的陰莖骨基因發生了突變,因此男人沒有陰莖骨。丁妍發現尼人的這個基因也已經突變,因此,雄性尼人也沒有陰莖骨。小峰想,那麽陰莖骨的缺失和人的智力是否有一定關係呢?

 

 

*

沈岩去世後,沈菲一直要媽媽來美國。但月玲總是說過一段再說吧。一天晚上,沈菲給媽媽打電話,卻一直沒人接。沈菲急得睡不著覺。小峰想安慰她,說你不要著急,她可能隻是出去玩兒忘了帶手機。不會出事的。明天再說吧。沈菲,好像是一直在等待這個時刻,幾乎等不到小峰說完就立刻沒好氣地甩出:你媽會半夜三更出去玩兒嗎?你是不著急。小峰聽到她說自己的母親,心中冒火,但還是強壓著說:現在國內是白天。然後就去睡覺。沈菲這才想起來,而且媽媽經常外出時忘記帶手機。

沈菲在夢裏看見媽媽了。媽媽坐在沙發裏,不動了。沈菲喊媽媽你怎麽啦?然後一抬頭看見電視機還開著,電視放在屋子正中,裏麵一個金發女人在教製作感恩節火雞。桌子上有一大盆手機。金發女人把手機從肛門塞進火雞的肚子裏。塞的時候很費力,金發女人扭動身體使勁往裏塞,麵部潮紅。她不時抬起頭用手撩起擋在眼前的金發,然後麵向著鏡頭做出迷人的微笑。那隻火雞蒼白僵硬的肢體,布滿了雞皮疙瘩,在金發女人手中不停地抽動,沈菲看著心裏難過。最後,那女人又把沈菲正在看著的電視整個給塞進火雞的肛門裏。沈菲這次發現原來她就在屋子裏啊,但媽媽在哪呢?

第二天白天,沈菲非常忙忘了打電話。晚上發現仍然打不通,她變得失控,坐在小峰身邊不停地撥打媽媽的手機。小峰保持沉默,看電視,等著沈菲和他說話。昨天受訓心裏憋悶今天拿定主意不開口。但沈菲隻是自言自語,強迫症般地一遍遍用力撥打那個號碼。最後把手機一摔,突然站起來說:我要回家,現在就飛回去。然後就要收拾行李。小峰隻好開口,說你趕快找個熟人去家裏看一看吧!沈菲這才清醒過來,朝小峰吼道:你為什麽不早說?你是不是就是希望我瘋掉!

直到淩晨,沈菲才知道發生的事情:

同學來到沈家,敲了很長時間的門,沒有人應答。他撥電話,然後似乎聽見屋子裏有電話響。於是同學報了警。警察試圖撬開大門,但門太牢固了,費了很長時間。等到門打開,人們進屋時,看見月玲正背對著門坐在客廳的沙發裏看電視,穿著整齊,頭發梳得一絲不亂。電視裏正在播放一艘在海上航行的船,好像海上的風很大,畫麵裏海麵在不停地搖晃,但月玲已經不再呼吸了。

本來小峰應該和沈菲一起回去辦理後事,但當時正趕上他申請的一個課題的最後期限,他無法離開。沈菲回來時,身形孤單,情緒糟糕透了。那段時間,小峰極力順著她,想辦法讓她開心。但好像沈菲不願和他談自己的父母。小峰也沒有辦法。他經常看見沈菲給朋友打電話,有時在電話裏聊到深夜,聊到小峰一個人在清醒中睡去。

這段時間,婚姻生活風平浪靜。兩個老人的相繼死亡給兩個後生帶來了一段奇異的幸福時光。平靜有時就已經是一種幸福啦!然而風又漸漸吹起。人類的幸福很難長久地建立在同情心之上,因為人類的同情心有限而且不能夠持久。小峰覺得婚姻就像一座礦區的小鎮,總有一天礦藏枯竭,然後,鎮裏的居民所能做的就隻有設法在貧瘠的土地上繼續生活或者離去。

 

*

短短時間內父母相繼逝去,讓沈菲覺得小峰就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了。今後,他們倆就要相依為命,偎依著走完人生餘下的路。幸好,今後錢不再是個問題了。但這一切小峰不知道。小峰開始愛上了釣魚。周六經常和燕生一起去釣;有時自己一個人去釣;有時花錢乘船晚上去海上釣。夜晚的大海一片漆黑,空氣又腥又潮,天上有塵埃般的點點星光,有時還會下雨,雨點傾斜著不斷地打在小峰的臉上,打得小峰幾乎睜不開眼。

 

*

小峰還有更嚴峻的憂慮。因為經濟不好,科研經費消減得厲害,尤其是生命科學。生命科學耗資巨大,周期漫長,絕大部分研究成果未必能進入市場獲利。以前被炒得虛火暴漲,全世界各國都培養了大量的生物學博士,都以為發展生物學就意味著發大財啦。現在經濟不好,首先受到影響的就是這個行業裏的這些人。如今每一個國家都在發瘋似地追求發展追求強大,競爭是相當殘酷的。小峰的老板已經兩年沒有申請到課題了,沒有課題就沒有錢。現在老板讓小峰自己申請課題。小峰的Science paper有了重要進展,但離完成還很遠。明年如果小峰申請的課題拿不到,小峰就要失業。一直以來小峰以傳說中的科學家的形象要求自己,從來不費心在錢和生活上麵,買房還貸、日常購物、保險賬單甚至自己的銀行賬戶全由沈菲管理,但現在,他每一天都在為錢和生活擔憂。小峰和沈菲談過幾次,但沈菲好像一點也不擔心,還總是不鹹不淡地勸他別擔心。這更讓小峰鬱悶。是啊,《聖經》說過,不要為明天擔憂。可是,真的能不擔憂嗎?憂慮是genetical的,而且,人不應該為明天擔憂嗎?小峰也奇了怪了,沈菲明年初合同也要到期,至今她還沒有像樣的結果,可她怎麽就一點也不著急呢?生活這麽多年,小峰已經知道沈菲是一個平淡的人,這平淡讓他痛苦。和沈菲的談話讓小峰灰心,因為,沈菲越是輕描淡寫地說不用擔心,他就越壓力山大。有時想沈菲是不是對自己已經失望了。想要離婚。如果在他失業時沈菲和自己離婚,那麽他可怎麽辦呢?他一點也不知道那樣他能怎麽辦。因為,他不知道除了在實驗室做實驗他還能做什麽。他不知道應該如何在這個世界上生存!想到這他就想媽媽了。小時候在外麵遇到麻煩他就跑回家找媽媽,家裏有媽媽,媽媽總能替他把一切麻煩化解。他覺得現在無法和沈菲交流。他無法撐起這個家。他也無法把他的苦惱告訴媽媽。因為,媽媽老了。而他此刻也無法照顧他的媽媽。於是,小峰感覺孤獨,而且想這孤獨也是genetical的。

就這樣,又到了一年的年底,小峰想讓這倒黴的一年快快地過去,但又想讓新的一年晚晚地到來,或者永遠都不要再來了,但是,舊的一年按時離去,新的年如期而來,不快也不慢。而且,果然不出所料,老板的課題沒有申請下來,小峰自己的課題也掛了。實驗室關張,小峰失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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